天蒙蒙亮,外面马路上的路灯还要过一会儿才熄灭,马大伯就已经起床干活了,一年四季,天天如此。
他在打扫庭院时,发现了一封从院门缝塞进来的信。在草鞋湾路的这幢小楼里生活了许多年头的马大伯心里很清楚,这些被鬼鬼祟祟地从门缝塞进来的信,十有八九都是恐吓信。他拿着这封信猜测着:它与先生接手阿珠失踪这桩案子有关吧?要不要交给先生呢?调查还没开始呢,恐吓信就到了!先生看了这封信,会怎么样呢?昨天沙丘克犹豫不决的神态,盛大中一家的悲哀情状,都在他的脑海里浮现。“算了,不交给先生了,省得让他烦心。”可是转念一想,这么做可能不合适,还是应当让先生看到这封信。
“你手上有一封信。”
沙丘克心里有事,很早就醒来了。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好长时间,索性起床了。他要站在院子里,让清晨的凉风吹拂他的头脑,以便冷静地思考这桩案子。
马大伯只好把那封信递给沙丘克。沙丘克平静地撕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将它在晨风中抖开:
沙丘克先生:
如果你希望草鞋湾路一百零八号拥有一片安宁,奉劝你就不要接手这桩案子。这里是上海滩——上海滩是属于我们的。谁敢和我们过不去,我们一定给予颜色!
是,你是神探!可正因为你是神探,我们才会警告你不要轻举妄动。你完全可以把你宝贵的时间和惊人的智慧用在别的案子上——那些不会让草鞋湾路一百零八号发生不幸的案子上。
从这一刻起,你可能要分外当心你的儿子了——我们知道你有一个儿子。你总不想因为你的固执,在失去妻子之后,再失去你的儿子吧?听说你的儿子长得十分英俊可爱。
汤水根
沙丘克早有耳闻,上海滩拐匪的一号头目名叫汤水根。
他让马大伯搬来一把椅子放在槐树下。他要在树下静静地坐一会儿。他没有愤怒,也没有惧怕,更没有因为看了这封信之后产生动摇。他没有撕毁这封信,而是重新折好放回信封,交给马大伯:“请把它放在我的桌子上。”
沙丘克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坐着。虽然已到春天,但早晨还很有几分凉意。现在,沙丘克需要这份凉意。他的脑海里,已将其他许多事情放下,就只剩下一件事:如何侦破阿珠被拐的这桩案子。他从盛大中的谈话里,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线索,他必须亲自去寻找线索——只要有一点儿线索就行。对于他这样的侦探而言,只要有一点儿线索,他就能扯出许多条线索,直到揭开谜底。
蛛丝马迹。对,对于沙丘克来说,那些可能不易发现的蛛丝马迹,也许就是打开沉重秘门的钥匙。
可是,这钥匙在哪儿呢?
他看了一下手表,对马大伯说:“我和丘丘要早早地吃早饭。”说完起身进屋去叫沙小丘起床。
被叫醒的沙小丘迷迷瞪瞪地看着墙上的挂钟,十分不解:“爸爸,这才几点钟呀,你就让我起床!”
“我们要早点儿出发。”
“不是说十点钟赶到阿珠家吗?”
“还记得阿珠是在哪儿失踪的吗?”
“菜市场。”
“对。我们要先去一趟菜市场,菜市场在九点钟之后就要收摊了。”
两人吃完早饭,才七点钟。
门外,沙丘克昨天晚上用电话向车行雇的一辆小汽车,已经停在那儿。
当沙小丘走向小汽车时,沙丘克对跟过来的马大伯说:“我不在家时,如果有人敲门,轻易不要开门。晚上,把所有窗帘早早拉上。盯紧丘丘,不要让他独自出门。这几天,我尽量将他带在身边。”
“我明白。”马大伯说,“你只管放心去做你的事。”
沙丘克和沙小丘到达菜市场时,正是菜市场的买卖到了热火朝天的时刻。
“卖鱼啦!卖鱼啦!”“卖鸡啦!卖鸡啦!”“卖鸭啦!卖鸭啦!”“卖羊肉啦!卖羊肉啦!”“卖牛肉啦!卖牛肉啦!”“卖菠菜啦!卖菠菜啦!”“卖洋葱啦!卖洋葱啦!”……
叫卖声此起彼伏。那些叫卖的人,满腔热情、不遗余力地叫卖着,并且各有各的腔调。人们挎着竹篮子、柳篮子,并不立即去买下什么,而是从这一摊子走到那一摊子,比较着货色和价格。讨价还价,仿佛一定是要有的,必须讨价还价,不讨价还价就没有意思。
人挤人,人撞人。但都不生气,因为不挤不撞是根本不可能的——你怕挤怕撞就不要来买菜,在家里待着好了。人们一个个都显得很兴奋,仿佛这段早晨的时光,是一天里最动人、最让人精神焕发的时光。
沙丘克带着沙小丘在人群里十分艰难地走着。
“跟着我,不要走丢了!”沙丘克说。
沙小丘想着阿珠被拐走失的事,不禁有点儿害怕。但他机灵,可以像一条滑溜溜的泥鳅那样在人缝里钻来钻去,而不被人挡住、隔开。他的双眼紧紧盯着父亲,寸步不离地跟着。
沙丘克没有回头去看沙小丘,因为他知道他的儿子是不会走丢的。他现在关心的是:阿珠是怎么走丢的。
沙丘克停住了。他发现一个中年妇女正拉着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女孩往前面一个卖蔬菜的摊位前走去。他想起了盛大中给他描述的夫人带着女儿阿珠在菜市场买菜的情景。
那个中年妇女大概是那个小女孩的母亲。她在和摊主一阵讨价还价之后决定买一斤菠菜、两斤白菜、一斤洋葱、二两细葱。摊主用秤将她买的这些蔬菜一一称好,放到了她的菜篮里。现在她该掏出钱包付钱了,刚才还一直牵着女儿的手自然而然地松开了。大概是她想到了菜市场人多,会混进一些扒手,所以她是将钱包放在里边衣服口袋里的,掏出来要花一点儿时间。然后交钱,不是正好,摊主还要找她钱,而摊主放钱的木盒里恰恰没有面额合适的钱,便到自己口袋里掏。一连掏了好几个口袋,才终于掏出一张面额正好的钱,然后将钱放到她手上。
沙丘克从她松开孩子的手开始,便一边看着手表,一边看着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很乖巧,她并没有因为妈妈一时松开她的手而走开,只是站在那儿,用一双好奇的眼睛东看看西看看。
那个母亲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松开了女儿的手,顿时紧张起来,转身去找她的女儿,却不见女儿,吃惊地叫了起来:“秀秀——!”
那小女孩其实就在她身后站着:“妈妈!”
那个母亲立即转过身来,看到小女儿就站在自己身边,像生怕她马上就会跑掉似的,连忙用手抓住了她的手,而另一只手则不住地拍打着胸口,嘴里不住地说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然后,她挎上菜篮子,领着女儿往菜市场外走去。
沙丘克一直目送着这对母女,直到她们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沙丘克将目光投向了沙小丘:“儿子,你估计那位妈妈付钱结账一共花费了多长时间?”
“我知道,差几秒就五分钟了。”
沙丘克一脸惊讶。
“我看到爸爸低头看手表时,跟着在心里数了:咔嚓、咔嚓、咔嚓……”
沙小丘无聊的时候,会将沙丘克的手表放在耳边听它走动的声音,一边听,一边在心里、在嘴里跟着一起发出手表走动的声音。到了后来,他可以丢开手表,在嘴里咔嚓不休,节奏与手表走动的节奏完全一致。
沙丘克轻轻抱了抱沙小丘,然后向菜市场外看去:“一个四岁的小女孩,五分钟可以走出去多远呢?大概会有五十米吧!假如她不是走,而是跑呢,大概会有七八十米吧?这七八十米的路上到处是人,差不多都是大人,他们不停地走动,完全可以挡住你的视野,让你根本看不到这个小女孩……”
父子俩一起看向前方,仿佛真有一个叫阿珠的女孩夹杂在人群里往前走着、跑着。
沙小丘踮着双脚。
但当沙小丘还在出神地看向前方时,沙丘克把手放在了沙小丘的肩上,说:“儿子,有点儿不对头呀!我们为什么都不约而同地向那个方向——向北看去呢?为什么不会是相反的方向——南边呢?”他用双手扭转了沙小丘的身体,“谁告诉我们,阿珠一定是朝北边跑,而不是向南边跑去了呢?”他用手指着相反的方向。
是呀,为什么不会是这个方向呢?沙小丘看着这个方向,心里有点儿纳闷:我和爸爸为什么都朝那个方向看呢?他不禁掉过头去,又看着刚才看去的方向。
沙丘克说:“人首先想到的,一定是来路。因为我们刚才是从那个方向,也就是说,是从北边走过来的,所以我们就很自然地向那个方向看去了。阿珠的妈妈带着阿珠正是从那个方向走来的。如果我没有判断错的话,她一发现阿珠不在了,就一定是朝那个方向跑去了。而阿珠呢?恰恰是往相反的方向跑去的。这样,她妈妈只能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拐匪完全有足够的时间将阿珠拐走,而不被阿珠的妈妈发现……”
他们久久地站在那儿——那个位置恰巧是菜市场的中央。
“丘丘,你往那儿走,往南边走,走过去,嘴里念着咔嚓,不要走得太快,心里想着你只是一个四岁的小女孩。走到五分钟时,你就停下,在原地等爸爸。”
沙小丘点了点头,向南边走去,嘴里小声地念着:“咔嚓、咔嚓……”
不一会儿,沙小丘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消失了——尽管沙丘克身材那么高大,也不能再看到沙小丘。
到五分钟时,沙小丘停在了那儿。
沙丘克很快赶了过来。
沙丘克发现儿子所在的位置正对着一条狭窄的斜街——不仅斜,而且还曲里拐弯的。他往那条斜街看了一阵,拍了拍沙小丘的后脑勺,指了指那条斜街:“走,儿子,我们往那边走。”
父子俩走进了这条有点儿诡秘的斜街。不一会儿工夫,一个拐弯,那个喧闹的菜市场顿时消失了——仿佛这个世界上就压根儿没有这样一个菜市场一般。
他们回头看了很久,只觉得脚下的这条斜街与那个菜市场天各一方,十分遥远。
“我们继续往前走吧。”沙丘克说。
这条空空荡荡的斜街上,只有他们父子俩有点儿空洞的脚步声。
沙丘克几乎认定了:那天,小女孩阿珠就是从这儿消失的。虽然,他现在并没有充足的根据能够证明这一点。
沙丘克的风衣领立着,那顶黑色的礼帽低扣在脑门上。他一言不发。
沙小丘抬起头来,仰望着沙丘克那张被帽檐的阴影笼罩着的脸问道:“爸爸,你在想什么?”
沙丘克没有回答。
往前走了几十步,沙小丘又问道:“爸爸,你在想什么?”
沙丘克看了一下手表:“时间还早。”他看到了一户人家院门口的石头台阶,拉了一下沙小丘,“坐一会儿吧。”
沙丘克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将吸进去的烟长长地吐了出来:“我们怎么就没有想到,说不定阿珠也和我们刚才看到的小女孩一样乖巧,不会离开她的妈妈乱走。还记得盛叔叔在向爸爸讲事情发生的经过时,一再强调说阿珠是一个轻易不会离开妈妈的小女孩吗?”
“可她就是走开了呀!没有走开,也就没有下面的事情了。”
“问题就在这儿:是什么吸引了阿珠,使她离开了妈妈?无非两种可能。一种是,远处有什么新奇的东西吸引了她,让她暂时忘记了妈妈,走了过去。可是,我们刚才走了一遍菜市场,那里只是卖菜买菜,是不太可能有什么新奇的东西出现的。再有一种可能就是……”沙丘克显得不太有把握,声音变得迟疑了。他连吸了两口烟。第二口烟被他憋着,在胸腔里停留了很久——在沙小丘以为这口烟再也不能被吐出来时,才吐了出来,“再一种可能就是:一个阿珠熟悉的人恰好在这时出现,而且一定是阿珠特别熟悉的人。如果有这个人,我推想他不是在这里偶然与阿珠相遇的,而是有预谋的,也就是说,他一直悄悄地跟着阿珠母女俩。机会终于到了,在阿珠的妈妈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付账上时,他在不远处出现了。他弯着腰站在那儿……”他往前一指,仿佛看到了那个人就在他眼前不远的地方,“向阿珠招着手,阿珠一见,连忙跑向了他。然后……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很简单:那个人很快就将阿珠领向这条斜街,转眼间,那个菜市场就消失了……”
沙小丘十分着迷地听着,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
但,沙丘克很快摇了摇头:“这也许是爸爸的一通胡思乱想。”他笑了起来,然后看了看手表说,“时间快到了,我们可以去阿珠家了。”他向斜街的尽头看了一眼,“凭我的感觉,从这条斜街也能走到阿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