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的主人公是私家侦探沙丘克和他的儿子沙小丘。故事发生的时间距离今天有点儿遥远,但又不算十分遥远: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末。地点:上海。
沙丘克父子住在草鞋湾路一百零八号一座带院子的两层小楼里。草鞋湾路位于上海南市,周边有国货路、海潮路、大德路等马路。这座小楼既是他们的住处,也是沙丘克的私家侦探所。
那年,沙小丘十岁。春天到了。一早上,他被喜鹊的喳喳声吵醒了,双手揉了揉眼睛,一脚踢掉了被子,一骨碌翻身下床,轻手轻脚地走到窗口,然后轻轻地拉开窗帘,将身子藏着,慢慢探出脑袋,向外看去。
一对漂亮的花喜鹊站在邻近一座小楼的屋顶上,正不住地叫着,一边叫一边用眼睛打量着他家院子里那棵老槐树。这是一棵高大的槐树,树顶上有一只破败的喜鹊窝。
当沙小丘忽然想到这对喜鹊有可能要在他家的老槐树上做窝时,他的心里急促地敲了一阵小鼓。不知是因为没有穿上衣服有点儿凉,还是因为激动,他那两条有点儿细瘦的双腿禁不住打起战来。因为从他有记忆开始,就从未见到过有喜鹊飞临到他家周边的楼上,更未见到过有喜鹊飞临到他家的这棵老槐树上。
不久前,管家马大伯还对他说:“树上的那只喜鹊窝,是八年前的喜鹊窝。打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看见有一只喜鹊在这棵树上落过脚。”
八年前,也是在春天,一个傍晚,当血色的晚霞染红这座城市西边的天空时,一伙歹徒突然闯了进来。他们十分野蛮地推倒了上来阻拦的马大伯,随即,从怀里、腰间掏出、拔出手枪,一言不发,一阵乱射,破碎的窗玻璃哗啦哗啦响成一片。那些面容冷冰冰的家伙,在撤离之前,无意间发现了老槐树上的那只又大、又好看、又结实的喜鹊窝,至少有三支手枪同时向它射击。两只喜鹊顿时惊恐万状,喳喳乱叫着飞向半明半暗的天空。但它们并没有飞远,并且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很快又不顾一切地飞回老槐树:窝里有它们的两只出生还不到一周的喜鹊宝宝呢!它们一会儿落在树上,一会儿飞起,一会儿又再落下……恐惧、不安、愤怒的喳喳声惊起远远近近数十只喜鹊和乌鸦,它们盘旋在这棵老槐树的上空,喳喳声、哇哇声响成一片,使这个城市的黄昏显得十分纷乱、惶恐和令人不解,无数的人在仰望这片灰暗而怪异的天空。枪声没有停息。那只母喜鹊被一颗子弹击中,笔直地坠落在了院子里。公喜鹊不顾一切,俯冲而下,用翅膀猛地击打了一个歹徒的面颊,啪的一声,犹如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就在它马上就要撞击到地面的一刹那间,它忽地抬头直插天空,追击的子弹差一点儿也将它击中。天空中的喜鹊和乌鸦开始喷粪,白色的、灰色的、绿色的、黑色的鸟粪雨点儿一般落下,其中一泡落在了一个歹徒的头上,一泡落在了一个歹徒的鼻梁上,两人连声“呸!呸!”,说了几句“真倒霉”,终于收起枪撤离了。
在草鞋湾路一百零八号被袭击期间,沙小丘的母亲于蔓莉一直紧紧地抱着两岁的沙小丘,浑身哆嗦成一团,躲在墙角里。沙小丘两次被枪声吓得要哭,都是她及时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并小声地哄着:“丘丘别怕,丘丘别怕……”
夜里,沙丘克从苏州办案回到了家中。
马大伯把傍晚时所发生的一切告诉了他。
那天的月亮很大很亮,高高地飘在城市的上空,即使没有路灯,也会见到街是街,里弄是里弄,人是人,树是树。很安静。
沙丘克觉察到整座小楼毫无动静,有点儿疑惑。
马大伯告诉他:“夫人和孩子受了惊吓,不敢在家中住,被她的一个朋友接去住了。”
那只公喜鹊站在窝边的树枝上,不时地望一眼喜鹊窝,然后仰望着夜空,叫上一声,听上去十分凄惨、哀切。
马大伯将那只身体早已经变凉了的母喜鹊,从槐树下捡起,拿到沙丘克的面前:“是他们打死的。”
沙丘克接过这只母喜鹊。月光下,只见它黑白两色的羽毛显得十分好看。他把它重新送回到槐树下,对马大伯说:“就把它埋在这树下吧。”
那只公喜鹊不吃不喝地在槐树上叫了三天之后,飞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马大伯爬上树去,察看了喜鹊窝,发现那两只喜鹊宝宝早死了。望着天空,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从此,就再也没有喜鹊落在这棵槐树上。仿佛这天下的鸟,都能说话,在这天空下互相传播着,一年又一年:这户人家院子里的那棵槐树,是不可以落下的,万万不可以落下;那是一座充满危机的院子,切切不要飞到那里,甚至不能飞临那里的天空。
八年过去了,那棵枝叶繁茂的槐树,就这么孤独地站立在这个同样孤独的院子里。那只从前的喜鹊窝,在一天一天地衰老着。本来是一只编织得非常紧密、严实的喜鹊窝,现在显得很稀松,仿佛从前那两只喜鹊在筑巢时,有点儿漫不经心——将就着,对付着,是个窝就成。让人看了,会担心它随时都可能被一阵风吹得七零八落,从此这棵槐树也就成了空空的一棵树。可也奇怪,一年四季,总有大风吹过,甚至还有狂风吹过,那变得越发枯萎的鸟窝却还在树上无声地坚持着。
其实,这个院子受到的恐吓也并非是这一次。几乎这里的每一扇玻璃窗,不是被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子弹击碎过,就是在夜深人静之时,被飞来的砖头砸碎过。从院门底下塞进来的恐吓信,加在一起不下十封。
作为私家侦探,沙丘克,谁让你在上海滩名气那么大呢?无论多难破的案子,你都能破,好像就没有你破不了的案子。你和警察局的关系又十分密切——不,警察局和你的关系十分密切。警察局长邬大伟、大探长梁正方都与你有很好的私交,常常一起吃饭喝酒,私下里无话不说。每当他们遇到棘手难办的案子,一筹莫展之时,往往要请教你,或者干脆请你亲自出马。那些本以为将事情做得天衣无缝,本以为一辈子都可以逍遥法外、高枕无忧的罪犯,却因为你的出马而最终落网或覆灭。因此,那些罪犯会在得知你可能要接手这桩案子时,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警告你不要介入;或是因为你而使他们被绳之以法后,那些隐藏下来的余党会对你实施报复。
沙小丘还小,他还不能深刻感受到随时可能发生的危险。而作为母亲,于蔓莉一年四季都处在无处不在的惊恐之中。她终于再也坚持不住了,就在喜鹊窝遭枪击的这年秋天,她给沙丘克和儿子留下一封长信,永远离开了这个家,不知去了何方。
马大伯曾劝说沙丘克换个住处。刚开始,他考虑了马大伯的建议,但很快又否定了这一建议:“毫无意义,除非我不再吃这一碗饭;你既然吃这一碗饭,人家总能找到你的窝。再说,有人请你破个案子,都不知道你住在哪里,这怎么行?这是我的职业,我的饭碗。我哪儿也不搬,就住在草鞋湾!”
在草鞋湾,沙小丘长到了十岁。
对母亲,他已毫无印象。他的世界里,就只有父亲沙丘克,还有就是看家护院、伺候他父子俩的马大伯。因为他出生在这里,因此,他对这座房子并无太强烈的恐惧和不安。他也不止一次地听到过枪响和窗玻璃碎裂的声音,但只是当时惊了一下,过后,并没有将这些声音长久地记在心里,该玩儿还玩儿,该闹还闹,觉睡得香香的。因为他的身边有父亲沙丘克。
沙丘克身材高大,目光冷峻而深邃,高高的鼻梁会在他的面部投下阴影,使得他的面部表情显得有点儿高深莫测,甚至有点儿冷酷。但,当他看他的儿子时,沙小丘感受到的却总是慈爱和温暖,当然还有从容和坚强。父亲沙丘克对于他而言,宛如一座山,可以为他阻挡风暴的山,可以让他安然吃饭、睡觉和玩耍的山。
那天,又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向院子里射进了一颗子弹。沙丘克听到了子弹穿过空气的咝咝声以及它最终射进槐树树干的扑哧声。他牵着沙小丘的手,从二楼走下来,脚步有点儿快,但毫不慌张。
沙丘克对沙小丘说:“我们去看看子弹射到了哪里。”
他带着沙小丘,直接走向槐树,仿佛亲眼目睹了那颗子弹飞行的路线。他只用了极短的时间就找到了子弹孔,然后一边审视着弹孔,一边头也不回地对跟在他身后的马大伯说:“给我取工具来。”
当父子俩一起面对那个圆溜溜的弹孔时,在马大伯眼里,这对父子哪里是在察看弹孔,分明是在观看树干上的一只天牛或一只蝉。
沙丘克用十分熟练的动作,轻而易举地从树干中取出了那颗子弹。那颗子弹花生米般大小,放在沙丘克左手的掌心里。他将身体微微躬下,以降低高度,好让儿子也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这颗子弹。
沙小丘稍稍踮起双脚,两只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这颗亮闪闪的子弹。此时,父子俩的神情又仿佛是在共同欣赏一只刚刚被逮到的油亮亮的蟋蟀。
沙丘克很快告诉儿子,这是一颗什么型号的子弹,是由什么型号的手枪发出的。然后,他用不十分确定的口气说:“我大概知道这一枪是谁打的。”他把还有点儿发烫的子弹放到沙小丘的手上,再度察看了弹孔的位置,然后转过身,向院门口走去。他的目光从那个弹孔出发,不住地抬高,仿佛空气中有一根线连着子弹发出的地方和子弹最后停歇的地方。
沙小丘的目光跟随着父亲的目光,一起看向院墙外的一座小楼。
“那个打枪的人,就是躲在那儿开的枪!”沙丘克指着那座小楼二楼的拐角处,“那人是从楼旁边的那棵树爬到二楼拐角处的。打完枪,他下来得很慌张,你看,那根树枝被他弄断了。他没有顺着树干爬下去,那样太慢,可能会被人发现,他就想抓住那根横枝跳下去,但那根树枝承受不住他身体的重量,断了。”沙丘克让马大伯搬来梯子,靠在院墙上,然后爬了上去,这样,他可以更清楚地看到那根断枝了。他细心地察看了一阵后,下了梯子,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沙小丘说:“这个枪手,身体有点儿肥胖,可能有一百八十多斤!”
渐渐地,沙小丘对父亲的职业有点儿着迷了。他觉得父亲的大脑,是这个世界上一颗极其特别的大脑,这颗大脑无比智慧,无比神奇。更让沙小丘着迷的是父亲的勇气、刚强和遇事不慌、永远机敏而沉着的样子。
沙小丘对草鞋湾的日子,没有太多的不满,相反,还很快乐。
遗憾也是有的:院子里,长得那么好看的一棵槐树,为什么就没有鸟来做窝呢?特别是当他在外面看到喜鹊或是乌鸦在那些很不好看的树上做窝——有时一棵树上还做几只窝时,他就更不能理解那些鸟了。他常常会趴在二楼的窗口,久久地、呆呆地去看那棵简直可以说十分完美的槐树。它长得那么旺盛,那么茁壮,它的绿荫几乎占去了院子的一大半。
那只破败的喜鹊窝,让他觉得有点儿凄凉。他越来越渴望能有鸟到他家的这棵槐树上做窝。所以当他听到窗外有喜鹊的叫声时,心不由得扑通扑通地跳着。
他在窗口静悄悄地打量着这对喜鹊。
它们先是站在屋脊上叫着,叫了一阵,便一边叫着,一边向屋檐口蹦跳过来——离槐树越来越近。它们的脑袋始终冲着槐树,很显然,它们是冲着槐树而来的。但,它们只是在邻近的屋顶上叫着,就是迟迟不肯飞到槐树上。它们几次做出要飞到槐树上的样子,但犹豫了一阵,又都放弃了。
“飞过来吧!飞过来吧!飞到我家的槐树上来吧!”
沙小丘在心里恳切地呼唤着。毕竟,这小院也太孤寂了,如果有鸟能在槐树上做窝,就会多出一份热闹——一直和爸爸、马大伯一起生活的沙小丘,热烈地企盼着这一份热闹。
这对喜鹊没有听到沙小丘内心的呼唤——也许听到了,但听到了也不能飞过来。它们就这么喳喳喳地叫个不休,始终在邻近小楼的屋顶上彷徨着。
槐树站立在暖洋洋的春风里。它的高大和枝繁叶茂,太适合鸟在它上面做窝了——它也就差有只鸟窝了——有鸟住在里面的那种鸟窝。
这对喜鹊在临近中午时,突然飞走了。沙小丘连忙推开窗子,将脑袋伸出窗外,目光一直痴痴地追随着它们。
它们越飞越高,后来掉转方向,飞向沙小丘再也无法看到的地方去了。
沙小丘看了一阵什么也没有的天空,趴在了窗台上。他的眼睛里满是不解、可惜与失望。
马大伯也一直注视着这对喜鹊。很显然,他也觉得草鞋湾的这座小楼太过寂寞。看到喜鹊飞走后,他还站在那儿等了一会儿,见它们终于没有再飞回来,便从院子的角落里取了一把笤帚开始清扫院子。扫着扫着,他抬头看了一眼还趴在窗台上的沙小丘,叹息了一声:“丘丘,把窗子关上吧,你还没有穿衣服呢,凉!”
沙小丘好像没有听见——他在一门心思地想着那对喜鹊。
马大伯只好低头继续清扫院子,一边清扫,一边又叹息了一声:“连鸟都不敢在我们这儿做窝……”
马大伯的这句话,声音虽然不大,但沙小丘却听见了。他好像没有听懂,又好像听懂了。这孩子也像马大伯一样,叹息了一声,然后关上窗子,很失落地又爬到床上,将被子一直拉到了脸上。藏在被子里,没过一会儿,这孩子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