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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梦里花落知多少

俄国文豪列夫·托尔斯泰在他的鸿篇巨著《安娜·卡列尼娜》开篇最有名的一段话,很多人开口便可道来:“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当人们生活在幸福之中,会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便忽视了幸福本身的不易。悲剧,对每个家庭都是铭心刻骨、无法忘记的痛苦。许多人,肉体从不幸中挣扎着爬了出来,可精神却永远背负着一世沉甸甸的苦难。

曾太太第一次见我时刚35岁,她早年和家人从中国香港移民来美。在过去短短数年间,她的抑郁症发作,迁延难愈,病情一次比一次严重。最初的起因是她的父亲暴病身亡。家人感恩节聚会,老父亲多喝了几杯白酒,突发急性胰腺炎。他的病症来势汹汹,人被收进了医院重症监护室,可不到两周就死于全身炎症反应综合征和器官衰竭。曾太太送走了老父亲,一年还没过去,她的丈夫就在上班路上,被大卡车追尾,两车相撞起火,曾先生被撞后昏迷,人卡在变形的汽车里,一把大火把车和人都烧成了残骸。两年后,她那刚上高中的儿子与一帮同学去山里游玩。这些男孩子个个逞强好胜,从悬崖上往下面的深潭里跳。别的孩子个个没事,轮到曾太太的儿子时,他的姿势未调整好,整个身体便横着飞了出去,胸脯直接横拍入水。高处下跳带来的巨大冲击力,重击了他的左胸,曾太太的儿子当场死亡。尸检发现他的胸骨断裂,心室破裂,一个年轻美好的生命戛然终止。

曾太太原本有个幸福快乐的家庭,夫妻恩爱,儿子孝顺。然而,几年之间,她落得个家破人亡,凄凄惨惨戚戚。看着她那张憔悴发黄的脸和隐隐的黑眼圈,我可以想象,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内心的那份绝望。我为这个不幸的女人伤感,真担心有一天她会支撑不下去。但想不到,曾太太远比我想象的坚强。她说她不能倒下去,她身后还有三位老人——公公、婆婆和自己的母亲。我知道曾太太同时打了三份工,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她坚持下去的?可曾太太却告诉我,她愿意工作,“忙起来,我什么都不用想,我不能闲下来!闲下来,我就会想到他们,我会疯掉!”

曾太太每次随访如同钟表一样机械而准确,她从不会过多地询问治疗细节,也不会用心地反馈治疗感受。她有问才答,不问不答。她的机械,像是心死;她的准确,只为责任。治疗对她来说是身体必需的维护,好让她这台机器能够继续运转下去,完成使命。

每次看着曾太太离去时单薄瘦弱的身影,和那不属于她现在年纪的丝丝白发,我都忍不住内心唏嘘,为什么世间这么多特别的苦难,会无情地让这样一位无辜的弱女子承担。

也是那一年,诊所里来了另一位患者桑蒂,她的先生因急性肺梗塞被送入急救室,但抢救没有带来奇迹。

桑蒂是西班牙裔美国人,年纪刚过四十,身材匀称,眉清目秀。她哭诉着说先生进手术室前还笑着安慰她,“他说他没事,说以后要多留点时间陪我和孩子们。他说工作太累了,他以后又要多休息。”桑蒂悲泣道,“他是那么宽容细心的男人,时时刻刻在呵护着我。我总是依赖他,我没有好好地照顾好他。”

我尽力安慰着桑蒂,理解她现在的悲伤,知道她一时难以接受丈夫的突然离世。悲剧突然来临,桑蒂没有任何心理上的准备。在临床上,有一种急性创伤后应激障碍综合征(PTSD),属于突发性焦虑和忧郁混合的情绪疾病,通常是由于突然失去家人和亲朋,产生巨大的精神压力所导致的悲痛反应。病人会悲伤抑郁,精神恍惚,出现幻视、幻听,甚至产生自杀的想法。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桑蒂,桑蒂的悲泣和不断自责让我印象深刻。她一直没能从悲痛反应中缓过来,逐渐出现了严重的抑郁症状。可是,意想不到的是,桑蒂的临床症状还夹杂着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综合征的表现。

我起初以为桑蒂先生的突然去世给了她心理严重的打击。后来,她某些临床症状的描述似乎和先生的过世又无太多的关联。

桑蒂每月定期来诊所复诊,她对抗抑郁药物治疗的反应很不稳定。这个月,她的悲伤似乎明显好转,可到了下个月复诊,她的焦虑可能又忽然加重。我仔细询问了她的近况,也没有找到能够导致她情绪变化的显著因素。

在和桑蒂的交流中,我发现了一个特别的现象。桑蒂每次在描述她的忧伤时,都会谈到她的许多梦境,有些情节描述包括了典型的睡眠瘫痪症,也就是民间相传的所谓鬼压床。每次桑蒂回忆这些梦境的时候,都会紧闭双眼,呼吸时有急促不规律。她的身体不住地颤抖,语言会变得结巴结巴、断断续续的,声音明显异样:

床上会有许多蛇,它们从四面爬过来,钻进我的被窝里。我看蛇的时候,有时看到的是人脸……大蛇会压到我的身上,会紧紧缠住我,我挣扎着,喘不过气来……那个影子会慢慢飘过来,我看不清那张脸。我想喊,我动弹不得,我拼命挣扎,有时会醒过来,全身大汗,我睡觉的时候不敢关灯……我恐惧的时候,有时会听到有人轻声叫着我的名字。有时候是我妈妈的声音,也有好多回梦见我先生坐在我的床边,笑着看我……那条大蛇看见我先生,忽然不见了。

桑蒂一直叙说着类似的梦,她的梦里有焦虑、有恐惧、有呼救,又似有回应。我听她不断重复着这类梦境,有些似乎是梦,更多的是她喃喃自语,像是在拼命挣扎。

我们精神科医生在临床诊治患者的时候,经常会碰到一些梦的解析需求。精神心理分析始于奥地利心理学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认为人格或人的精神主要分成三个部分,即本我、自我和超我。本我是原始人性欲望,潜意识遏制;自我是人的个体有意识地与外界世界交流;超我是人性良知和道德观念的体现。弗洛伊德认为梦是一种潜意识的活动,由于人的心理防御机制压抑了人的本我愿望,被压抑的愿望通过扭曲变作象征的形式出现,梦都是象征的。“显梦”乃梦的表面形式,经过扭曲与伪装,以表现“隐梦”,而“隐梦”才是真实的心理活动。

在他的《梦的解析》一书中,弗洛伊德认为蛇象征男性生殖器。蛇的梦是典型性意味的意象。梦见蛇除了是对性的感知外,也是象征内心深处那些阴暗和不欲为人知的神秘。不同梦境中的蛇会给人不同的心理感觉。当梦到蛇并感到恐惧害怕时,表示做梦者在生活或经历中曾经经受了困惑和潜在危险。桑迪的梦有极深的性恐惧,而她在潜意识中一直在祈求帮助。

与桑蒂的会诊中,我还发现了她的另一种莫名其妙的担忧。她有一儿一女,儿子已18岁成人,刚有了女友。她的女儿才16岁,还在读高中。桑蒂想到儿子,会莫名其妙地害怕儿子胡来,给他的小女友造成伤害。她害怕她的女儿也会被男人欺负,然后怀孕。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她一直担心自己的儿子会欺负自己的女儿,担心他们兄妹间出现问题。

我感觉到,桑蒂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综合征应该与她过去的性创伤相关。

令我惊讶不解的是,第一次遇见桑迪时,她悲恸欲绝,要死要活,说要相从她先生于地下。她说她这辈子绝不会让别的男人再碰自己的身体,她的身体只属于她的先生。可是,在她先生故去不到一年的时候,桑蒂竟然交了一个男友,她的新男友还是她先生旧时的朋友。

有了男友的桑蒂情绪似乎渐有好转,我能感觉到她的自我恐惧感减轻不少。和我谈及这段新感情时她很坦然,在她先生故去的这段时间,她先生生前的这位好友总是来看她,不时会带她出去散散心,一起喝杯咖啡、吃个饭什么的。这种陪伴给了桑蒂许多情感慰藉,她觉得新男友身上有已故先生的影子。但桑蒂不愿让新男友和自己的家人有太多接触。听她说,新男友住的地方相当远,为了便于两人约会,她让男友住进了自己的另一个居所。这个居所原本是有租客的,桑蒂以需要卖房的名义终止了租约,并免收原租客一个月的房租作为解约的补偿。

我和桑蒂的治疗已持续了一年多,因为她经常请我帮她作梦的解析,对我的信任有所提高,最后终于告诉了我她心里隐藏多年的创伤。

桑蒂的父母是墨西哥移民,只有她这一个女儿。小时候,父母忙于生计,成天在外工作,对桑蒂也照顾不周。后来,她父亲有了个上早班的工作,有时下午可以接她放学回家。

说到这里,桑蒂面部微微颤抖,低声说道:“我小时候一直觉得爸爸对我特别好,他会给我买许多好吃的、新衣服和我喜欢的东西。没想到,他竟对我做那种事,我一个10岁的女孩子,那时候什么都不懂。”

在桑蒂的颤抖和痛苦的回忆中,我慢慢了解了事情的原委。一个人面兽心的父亲,趁母亲白天不在家之际,以教女儿做游戏的名义,侵犯女儿达数年之久。

“我稍大一些后,懂事了,开始反抗。父亲像换了另一个人,开始狠狠地打我,并威胁要杀了我和妈妈。我非常害怕,所以一直都忍气吞声,尽可能躲着他。”

“下课后我总是回来很晚,不给他任何机会。他上早班,便在凌晨上班之前偷偷钻进我的房间。我反抗过,但害怕发出太大声音妈妈会知道。我害怕他会杀了我和妈妈。”

“终于有一天,他刚走以后,妈妈默默地进来,掀开了我的毯子。妈妈瘫坐在地上好久,应该是思索再三报了警,他在上班的时候就被警察带走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家里人也不知道他的生死,也没有人过问。”桑蒂回忆起这些痛苦的过去,眼泪不止,湿透了大把纸巾。

“后来妈妈一直讨厌我,认为都是我不好。我一直生活在她的愤怒之中。政府的社工安排我接受了整整一年的心理辅导治疗,可我不觉得有多大的帮助。我也觉得自己是个很坏的女孩,我常常想,自己是不是不应该生在这个家庭。”

“直到18岁那年,我在大学里遇到了我的先生。他待我温柔体贴,我们相处了几年,感情一直很好。后来,他向我求婚,但我觉得自己不配,就向他坦白了所有的事。”

说到这里,桑蒂的眼里有了亮光,她说道:“我先生没有嫌弃我。他告诉我他会一辈子爱我、保护我,绝不让我再受任何委屈。我们结婚20年,他一直是个有爱心且负责任的丈夫,对我细心照顾,爱家爱孩子。”

桑蒂继续说道:“我非常缺乏安全感,我知道几乎每一个和我一起工作的男同事都对我的某些行为感到困惑,别人没法接近我。我的回避有时给工作带来了麻烦。我害怕男人,心里极其恐惧,可我又需要、期待男人的保护。”

我相信桑蒂所言皆发自内心,她自幼经历严重创伤,很难相信别人。因为极度缺乏自信心和安全感,她又急于寻求保护。她的恐惧与焦虑充斥着她的整个生活,她与别人的相处变得很困难。她对孩子们的怀疑和对他们正常生活的干涉,让她的儿女们极度反感,更增加了他们的逆反心理。

我推荐桑蒂再去看看心理医生。她虽然听从了我的建议,但她几乎与每一位心理医生相处都有困难。她内心极度自卑,又极其敏感。她连续换了好几位心理治疗师,一般几个月后,她就要换人,为她咨询时间最长的也不到一年。

她和我的治疗相对稳定,但也是高度寻求关注。如果某个复诊的治疗时间她觉得不足,便会在接下来的复诊中,一再提醒,似有抱怨。

与桑蒂的治疗一直没有间断,我发现她对梦的解析特别留心。她会用笔记本把所有她记得的梦详细纪录下来,然后念给我听,让我一一分析。她的梦虽然有不同的内容,但仔细分析,不外乎是过去的创伤、持续的焦虑和性的迷惑这三类。她的梦时有浓缩,更多的是片段混合。我告诉桑蒂,我主要提供药物治疗,我不是心理医生,也不可能给她一一解梦。但桑蒂认为每次解梦有助于她对自己近期心理活动的了解。耐不住她的要求和坚持,我答应每次最多选择两个梦,帮她分析。

陆续治疗的几年中,桑蒂的儿女们不断给她带来烦恼。桑蒂害怕孩子们过早有性行为,担心儿子性暴力,担心女儿遭到性虐待。然而,她的儿子18岁时就带女友回家同居,不久就让桑蒂升格做了祖母。她的女儿高中刚毕业,就怀孕生子,又让桑蒂当了外婆。好在桑蒂的妈妈退休在家,能帮她照料一团乱麻的家务事,给她一些喘息的机会。

桑蒂的新恋情渐渐亮了红灯,她的不稳定情绪让男友困惑不已。桑蒂承认,她不会总是顾及男友对性方面的要求,她通常是顺着自己对性的理解,随意变化对性的态度。她时而顺从,偶尔抗拒,更多的是回避。她常常把男友晾在她为两人准备的爱巢里,几个星期不去见男友一次。

我一直觉得她的两性观非常矛盾,很明显她有偶尔冲动的性需要和长期的性回避。我隐隐地感觉,她似乎把性作为一种手段,控制着她与男友的距离。临床上,在数年间和她的交流中,我能体会到她的内疚感。她虽不直接提起,但在内心深处,她存在背叛已故先生感情的罪恶感。

果不其然,桑蒂遇到了大麻烦。桑蒂有一次下班直接去见男友。房门内锁,她敲了半天门,男友才开门,她看见房间里有另外一名女子,两人衣着凌乱,显然桑蒂来的不是时候。桑蒂当时虽然愤怒,但设法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没有立即大吵大闹。等那个女子离开后,男友向她道歉,说这是他过去的女友,两人许久未见面,这次她过来看他。桑蒂非常难过,不住地哭泣。男友争辩说桑蒂对他不闻不问,常常冷落他,他觉得自己只是她的一个固定应召男。吵到最后,还是男友妥协,发誓决不再和他的前女友见面了。他说他更爱桑蒂,愿意和她继续经营两人的感情。

事情一旦有了开始,结局就不能以个人的意志来掌控了。桑蒂的男友短暂收敛了一段时间,后来又不断地带不同的女人回来,两个人的关系越来越差。直到最后,桑蒂才意识到男友是个无耻的渣男。后来,男友见桑蒂胆怯可欺,便毫无顾忌,即便桑蒂还在家里,他也敢肆无忌惮地带着别的女人在隔壁房间寻欢作乐。

两个人的关系彻底破裂。现在桑蒂麻烦了,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个渣男吃定了桑蒂,鹊巢鸠占,不用付房租的房子得来全不费工夫。桑蒂现在被前男友警告,不经过他的容许,桑蒂不可以接近这个房屋。桑蒂报了警,要求驱逐前男友。可是加州的奇怪法律却是保护住客的。实际上,桑蒂当时被情爱冲昏了头脑,她与渣男没有签订任何租房契约。渣男咬定是桑蒂邀请他免费居住,并帮她照料房屋。

这件事也毋需多言,桑蒂不得不找律师,开始走法律程序。她人财两失,上庭申述,律师调查,处处要花钱。因为桑蒂不能提供任何支持性证据,最后走的是庭外调解的路子。桑蒂不得不支付了渣男几个月房租,才让这位大神搬了出去。

经过这一轮重大的打击,桑蒂的精神和身体几乎完全垮了。她原本就对人缺乏信任,长期处于焦虑恐惧中。现在,她的治疗变得更加复杂了。她的病情反反复复,她不敢和外界、和他人接触,回避孤立。一点风吹草动就会让她惊魂不定,方寸大乱。

桑蒂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她最后不得不辞去稳定的工作,申请了残障社会救助。幸运的是,鉴于她过去的创伤和当时的法庭立案,她的申请没费太多的周折。她第一次申请残障社会救助金就得到了批准。

后来,桑蒂和她的妈妈经常往来于墨西哥和美国之间。她妈妈在家乡有自己的老宅,桑蒂和她会住在墨西哥的乡下,常常一住数月。若不是还惦记着自己的一双儿女,我估计她都不愿意回到这个让她痛苦不堪的城市。 LomfwZPFEtvA185FFgtrBM7KktJ7mPLrOZK9HbAyrCBeksrjDwdtb7NQt6seaNN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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