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事临床工作久了,我发现了一个现象。在某一个工作日内,会看到许多病症类似的新患者,好像大家都约好了一起来诊所。今天来的患者可能有多数是焦虑症,明天来的患者可能多数是躁郁症,后天来的患者可能都是精神分裂症。人体内有各种不同的生物钟,各有自己的循环规律和周期性。人的情绪起伏和月亮的盈亏圆缺密切相关,这大概也是另一类天人合一。比如,女性的周期如潮汐,情绪可以随着月经周期的变化而变化。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大多数女性在月经前或刚来的那几天会出现明显的情绪变化,变得烦躁、悲伤、焦虑或愤怒,这类症状统称经前期紧张综合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世界。无论男女,生理和情绪变化都有一定的规律性。人类进化到今天,最大的进步就是大脑皮质对人的本能有了自我控制。理智控制了性冲动,降低了物质欲望,改善了情绪起伏。尽管如此,潮起潮落、月亏月盈还是与人的情绪障碍有着种种关联。在临床实践中我的确发现,许多患双向情感障碍(躁郁症)的患者,在月圆的时候,发生狂躁冲动的概率较高。
我在做住院医生期间,经常需要在急诊室值班。月圆的那几天,每次交接班时,交班的医生都会半开玩笑地对接班的医生说:“小心了,今天是满月。”确实,在满月那几天,精神科的急诊人数会非常多,双相情感障碍病人也会比较多见。
双相情感障碍是一种既有躁狂症发作,又有抑郁症发作的常见精神疾病。抑郁症在青少年期间便可发生,首次躁狂症发病的平均年龄约为23岁。在躁狂期,病人有自大妄想、情感高涨、思维跳跃、冲动危险行为、滥用金钱、强烈性兴奋、言语增多、无需太多睡眠、精力极度充沛的表现。而患者在抑郁期,则有情绪低落、悲伤易怒、对外界一切丧失兴趣、睡眠困难、严重焦虑、疲劳迟钝等症状。
躁郁症患者的情绪周期变化缺乏规律性,有些患者还会出现幻听、迫害性妄想、自杀和攻击性行为。躁狂或抑郁发作会循环往复,如潮起潮落。在发作的间歇期内,患者的社会功能相对正常。但频繁的躁郁发作对患者大脑的神经认知功能会有潜在的损害。
一个月圆之夜,我在急诊室里值班时,连续接诊了两位特别的患者。这两位患者的出现都有些戏剧性。如今想来,从事我们这行的,总能与某些特别的人物不期而遇。
急诊室的患者向来苦多,我们接待的70%的患者其实并不符合急诊条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急诊资源并没有用在最需要的地方。那天晚上我需要看的第一位患者,其求诊的理由竟然是“找个睡觉的地方”。我一看这个理由就不愿意了,立马给转诊的内科医生打电话,问他:“这种患者为什么不推荐给急诊室社工?我一个精神科医生到哪里给患者找睡觉的地方?”内科医生忙说:“你先别着急,看看就知道了。”
患者是一位40多岁的白人男性,中等身材,不胖不瘦,坐在病床上,见我进来,礼貌躬身打了个招呼。我问他是谁推荐来急诊室的,他回我说是他在大街上遇到的一位街友。我看了看男子,身上的衬衣虽是半新,但一看就是几天没洗的样子,外面穿的一套休闲西服还算整洁。我细细询问了他病史,患者对答如流,思维清晰。他自我陈述,几年前被正式确诊了躁郁症,但他不听医生的建议,拒绝接受治疗。他说,在过去的两年内,他把所有家产都捐赠给了他的朋友们。
听他这么说,我不禁皱起了眉头,实在想不出眼前这位男子能捐出什么家底。男子自述他有过几处漂亮的房产和三辆豪车。过去两年内,他在躁狂期间,在朋友们蛊惑下随意捐赠了他的财产。他太太无法阻拦他的荒诞行为,气愤地与他离了婚,并带走了三个孩子。男子称,他已经把属于自己名下的房产和豪车全部送给了朋友。现在,他花光了积蓄,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他的一番话听得我云里雾里的,我根本不相信他说的话。男子见我似乎不信他的话,急于想在身上找些文件证明给我看。只是,他在全身上下翻了一通,却只找到几美元和一张俱乐部会员证。
当我和男子交谈的时候,我的上级医生进来了。他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他接过男子递过来的会员证,仔细核对了患者的姓名。
回到急诊室医生办公室,上级医生问我对男子有什么印象。我摇摇头,说对男子的自述表示怀疑。患者曾经是有妇之夫,有家庭,虽然离了婚,但随随便便将财物送人,这么快败光了所有家产,怎么想怎么匪夷所思。上级医生笑了笑,说他相信患者说的话。他问我看过那张俱乐部会员卡没有,我说看了,但不清楚是一个什么样的俱乐部。上级医生说这是一家非常高档的特约会员制健身馆,会员都是高收入人士。上级医生颇有些自得地说:“我就是这个俱乐部的成员。”
我上网快速查了一下患者的信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这个穿着脏衬衣的、貌不惊人的平常男子竟是一位美国大名鼎鼎的畅销书作家。当然,他的作品更新止步在两年之前,这两年他没有任何新的作品。
对于我这个当时正在接受训练的住院医生来说,这种大起大落、乾坤扭转的故事听起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但这样的事情真真切切地发生在我的身边,让我大为震惊,也让我更为警惕。从此以后,在我多年的职业生涯里,每当我遇见躁郁症患者,如有必要,我都会征得患者和家属的同意,给他们在经济上加上一道保护锁。我会给他们的银行出具疾病诊断证明书,限定他们每月的信用卡花费不能超过一千美元。许多患者家属对我的这一办法十分感谢,并大加赞赏。
眼前的患者并不符合精神科入院治疗标准,我推荐他去了政府部门的精神卫生中心继续治疗。我也没有办法给这位大作家找个地方睡觉,最后还是拜托急诊室的社工给他在收容所暂时找了个安身之处。
刚处理好这个病例,就听急诊室的一间病房里传来了一阵爽朗的笑声。这笑声听上去过于豪迈,明显兴奋过了头。
循着笑声的方向看去,急诊科医生正和一位坐在病床上的年轻人说着什么。年轻人身边站着一位衣着时尚的绝色佳人,她把手放在年轻人的背上,不断地轻拍,安慰着他。急诊医生看见了我,笑着对我说:“这也是你们科的患者,麻烦你先看一下。”
年轻人是一个金发蓝眼的白人,皮肤白皙,但脸色通红,有点酒后充血的样子。我和他打了个招呼,未等我发问,年轻人就劈里啪啦快速地发了一通牢骚,无非是埋怨他的家人不理解他,认为他判断力出了问题,非得逼他过来看医生。
我看了一下他的病例,上面有个急诊室约定俗成的特别标志,通常代表特殊的患者。否则,急诊室值班医生也不会立即就让我来接手了。看了患者的姓氏,我立马就知道此人来头不小,他的家族是医院的一个重要金主,每年都会给医院捐赠大笔慈善资金。这个家族经营着美国最大的酒店企业,声名赫赫。
旁边的佳人自我介绍是年轻人的太太,她说她先生过去这几天特别兴奋,睡得也很少。除了高谈阔论之外,花钱也如流水。昨天,他去了特美谷酒庄品酒,酒庄老板一忽悠,他立马买了150万美元的葡萄酒。今天,酒庄老板又打来电话,推荐了几百万其他的酒类。家里人见他言无章法,做事冲动,觉得他有问题。他们家族虽然有钱,但他本人对酒不懂行,更不是藏家。他太太见他满脸通红,怕他吸了毒,精神状况出了问题,连哄带骗把他带到了急诊室。
特殊患者自然要特殊对待。半小时之内,患者的所有检查结果都送了过来。年轻人心肝脾肺肾功能样样正常,他身体非常健康,尿液里也没有任何毒品残留的痕迹。我询问了他的家族史,他太太说家族里有个女性表亲也有类似的病症。这个表亲曾经因为过度兴奋,大闹了某个娱乐场所,一度上了娱乐花边新闻头条。
诊断是明确的,这个年轻人有轻度躁狂症,我建议他接受药物治疗。我给年轻人安排了随访,让他去见一位我的上级医生。这位医生可是真正的名医,拥有美国“最好中的最好医生”的头衔。在我们精神科这个专业,全美国拥有这种头衔的医生,区区数十人而已。
年轻人一听还要他继续看病,觉得我们的讨论非常有趣,又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他指着自己的太太、我和刚刚赶过来的一位医院负责人,说要去看病的应该是我们。他认为自己头脑敏锐,懂得抓住商机,他做的是准确的投资决定。他还说他正在考虑是不是要买下这个酒庄,继续投资把酒庄做大做强。
年轻人说罢,仰天大笑,撇开了众人,扬长而去。他当时的姿态神情简直帅呆了。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语。我甚至反思,自己是否在诊断上考虑得不够严谨。
这事过去一周后,听我那位上级医生说,年轻人没有随访治疗。不久,我也得到消息,年轻人出现了更典型的躁狂症状。这次他的病情比较严重,被强制收进了医院。不过,对特殊患者,医院有特殊的对待,他们不会被直接送到精神科病房,而是会被安置在医学中心某层的高级套房里,由我们精神医院的院长每日直接查房治疗。
冬去春来,潮起潮落,日子过得好快。住院医生毕业后,我兼职去一家政府心理精神卫生中心工作。
这天中心里来了一对母女,患者是一个20岁的女孩,在校大学生,名叫珍妮特。她在精神科住院治疗了近两个月,前几天刚刚出院。听珍妮特的妈妈说,她女儿以前从没有过任何精神病史,两个月前突然出现躁狂症状,一个星期都不需要睡觉,后来还出现了幻听、幻视和妄想症状,精神彻底崩溃。她整个人失去了理智,对时间、人物、地点和事情完全丧失了辨知能力。
珍妮特经过住院强化治疗,精神状态基本恢复,她目前没有任何遗留症状,思维、行为、判断表现正常。但珍妮特完全记不清自己在疾病初期发生的任何症状了。目前,珍妮特仅仅口服一种药物,睡眠良好,记忆力尚可,她准备重回学校了。
珍妮特从小就失去了父亲,对父亲没有什么印象。她妈妈在一旁补充说,珍妮特爸爸患有躁郁症,在珍妮特四岁时死于自杀。据她妈妈了解,珍妮特父亲的家族有躁郁症遗传病史,已有数名家庭成员自杀身亡。
患有精神疾病的患者有一定的自我伤害风险。有研究表明,忧郁症患者的成功自杀死亡率是百分之一,精神分裂症患者自杀死亡率约为百分之十。而躁郁症患者自杀死亡率平均为百分之十五,是所有精神疾病中,自杀死亡率最高的人群。
珍妮特是个非常文静的女生,模样清秀可爱。我没有见过她躁狂时的样子,也很难想象她当时发病的表现。珍妮特知道自己病情的严重程度,所以在治疗上一直与医生积极配合,认真服药。她的情绪稳定,在接下来的几年中平安无事。
珍妮特慢慢长大了,面容清秀,充满青春活力。她学习成绩也不错,本科毕业后,接着读了硕士。和大多数女孩一样,珍妮特有了许多追求者,她也坠入爱河,并与其中一位优秀的男生结为夫妻。
珍妮特婚后有了孩子,是个美丽的小天使。她的女儿其实得来不易。珍妮特一直不敢停药,她婚后常常向我咨询,如果她打算怀孕,是否需要停药一段时间。我告诉珍妮特,她服用的那种抗精神病药物对胎儿致畸的副作用相对较小。不过我还是建议,她若有备孕准备,可考虑暂时短期停药,至少在怀孕初期的前12周停止药物治疗。珍妮特同意了我的建议。
许多事情就是那么碰巧,珍妮特因为长期服用抗精神病药物,生理周期不准确,时有紊乱。平时他们夫妻一直是采取避孕措施的,只是偶尔会忽略一次。珍妮特突然意识到她已经几个月没来例假了,她约了妇产科医生一看,发现自己已经怀孕三个月了。妇产科医生对她的身体做了全面检查,确认她腹内的胎儿发育一切正常。这个女医生非常有责任心,特地打电话给我,讨论珍妮特孕期治疗的注意事项。考虑到胎儿已经成形,器官发育完全,在权衡了利弊风险后,她的妇产科医生和我都不建议她停药。大家还是担心珍妮特一旦完全停药,万一在孕期发生躁狂或抑郁症状,将会给她自己和胎儿带来不必要的伤害。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珍妮特生产很顺利,可是两个月后,她出现了典型的产后抑郁症的症状,除了常见的忧伤焦虑、失眠哭泣和兴趣缺失,珍妮特同时出现了迫害性妄想。她一直怀疑被政府部门监控,并且抱怨她的先生对她不够信任,不相信她所说的都是事实。更要命的是,珍妮特开始拒绝吃药了,她怀疑她的药物可能被别人调包了。
因为担心女儿产后可能会出现病情反复,珍妮特的妈妈这两年一直都小心翼翼地照看着她。一看女儿这样,妈妈赶紧搬到女儿家。珍妮特的妈妈除了帮助照顾婴儿外,最主要的工作就是保证女儿按时服药治疗。我也给珍妮特的药物做了调整,并让她每两周来中心回访一次。功夫不负有心人,两个月后,珍妮特的抑郁症状明显改善,她的精神和身体都复原了。大家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
珍妮特的先生工作繁忙,经常奔波于全美不同地区,飞来飞去,对家里照顾有限。珍妮特因产后抑郁症的关系,一直未回到从前的公司工作,在家里相夫教子,成了家庭主妇。她的女儿小,琐事多,珍妮特自己一个人打理,经常忙得不可开交。好在她妈妈就住在附近城市,能经常过来帮她。有时女婿出差时,母女俩就互相陪伴,日子过得也很快乐。
这原本应该是一个美好故事的结局,可是珍妮特终究没能逃脱她父亲家族基因的影响。正如莎士比亚剧中的一句被广为引用的台词:“我猜中了这个故事的开始,我将上帝赋予我的一切都奉献给了你,但我却没能料到这个故事的结局。”
悲剧发生在两年之后。一天早晨,中心接到了珍妮特先生打过来的电话,在电话那头,她的先生悲痛万分。他说,珍妮特昨夜带着女儿开煤气自杀了。珍妮特送医后,被救了回来。但是他们的女儿没能再次睁开眼睛,美丽的小天使重新回到了天堂。
我接到诊所工作人员的通知后,紧急联系了珍妮特的先生。她的先生虽然泣不成声,但从他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我整理出了事情的大致经过。因为珍妮特这两年情绪基本稳定,日子过得开开心心,家人都有些大意了。珍妮特先生一如既往地忙碌,她的妈妈只是有空才过来看看女儿。珍妮特先生这次出差时间稍长,昨晚回来后,发现珍妮特情绪不对,一问才知道她自己已经把药停了一周多了。珍妮特当时非常激动,不断地和他发脾气。她先生出差刚归来,十分疲倦,只好安慰她,并说好明天带她去看医生。他困极了,便去了另一个房间睡觉。
夜里珍妮特先生突然闻到家里有浓浓的煤气味,他捂住口鼻,打开窗户,接着发现厨房里灶头的煤气全开着,珍妮特抱着女儿倒在地上。他慌忙将母女俩拖出屋外,并打电话给911急救中心。只可惜孩子年龄太小,身体耐受力弱,煤气中毒严重。急诊室的医护人员虽尽了全力抢救,但还是回天乏术。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日历,这是一个月圆之夜。珍妮特没能躲过这个传说中的魔咒。冥冥之中,难道她命中真注定有这一劫?
珍妮特中毒不太深,在医学中心治疗一周后,身体生理指数基本稳定。但她的抑郁症状没有好转,并有严重的幻听和妄想症状。更令人伤感的是,珍妮特的自杀行为直接导致了她女儿的死亡。待珍妮特身体状况稳定后,她被警方直接从医院带走拘押起来。珍妮特的行为已经涉嫌刑事案件,中心也只能遵循法庭要求,提供她既往治疗病史资料,并配合警方的调查工作。
美国的《健康保险流通与责任法》(HIPAA)要求制定国家标准,以保护敏感的患者健康信息,不在未经患者同意或病人不知情的情况下泄露其信息。临床上,未经病人和患者合法监护人的授权,医院和医生是绝对不可以向任何人披露患者的病情及治疗信息的。但是,在确定披露对于达成适当司法行政目的是必要的条件下,法官可以下令披露患者的信息。这种情况下,患者信息不能受到特权保护。
两个月后,我收到一个特别的电话,是法庭为珍妮特指定的辩护律师打来的。女律师名叫切尔西,她告诉了我珍妮特被拘押后的一些情况。她谈到珍妮特目前精神状态非常不稳定,拘留中心虽有专职精神科医生对她进行诊治,但珍妮特不服药,拒绝治疗。女律师探视了她几次,珍妮特也不配合,拒绝回答律师的任何问题。切尔西是个负责任的律师,她看了珍妮特多年的治疗记录,觉得珍妮特应该对我有一定的信任感,毕竟有多年医患治疗的配合。
切尔西律师的请求触动了我对珍妮特从前治疗的许多回忆。因为精神疾病的原因,她现在身陷囹圄。我能够想象出她内心的那一份绝望。快速查看了一下我的工作安排,我和切尔西律师约好了共同探视珍妮特的时间。
法庭和拘留中心探视的所有申请都是切尔西安排好的,她给我发来了探视的具体地址。拘留中心离我们中心不算太远,半个多小时的车程。我去的那天,天上正下着大雨,路上有些延误。等我到时,切尔西也刚到。虽然我们只是在电话里有过交流,但不用自我介绍就认出了彼此,我俩相视而笑。
从外观上看,拘留中心像是一座装饰着玻璃幕墙的五星级酒店。这个大楼外面除了街道号码,没有其他任何标识。但紧挨着大楼的附近建筑是法庭和一些相关执法机构,这些建筑外面的标识却很明显。进入大楼,首先看到一个不锈钢栏栅和防弹玻璃组合的柜台,样子和国内银行的柜台式样基本一样。切尔西提供了法院通知和我们两个人的个人证件。很快,一位漂亮的女法警出来接我们进去。
看样子切尔西是这里的常客,她与女法警很熟悉,俩人一路笑着聊天,也给我介绍了哪里是监区,哪里是警卫室,哪里是会面室。进入内部,霎时间就不见了大楼外表的奢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完全没有任何外装饰的灰色混凝土墙面和一道道厚重的黑色铁门。内部的监控人员通过对答系统开启一道道关卡。电梯里没有任何控制开关,就是一个从外部控制的升降机。大楼内部沉闷压抑,空气中飘浮着冰冷和绝望的气息。
女法警请我们在会面室稍侯,说珍妮特马上就到,她已经通知监室内的法警了。正说话间,走廊上传来了铁链的刺耳摩擦声。只见珍妮特身着红色囚衣,上下戴着镣铐,正一步步艰难地挪进房间。一条长长的会客桌放置在屋子中间,女法警让珍妮特坐在桌子的另一端,她自己站在室外警戒。
珍妮特见到我,应该有些意外,不过她没有说话,点点头,算是和我打了招呼。切尔西很认真地重新介绍了自己,并表示作为法庭指定的辩护律师,她将会尽力帮助她的委托人。珍妮特和律师没有眼神交流,只是轻轻地摇摇头,说她不需要什么帮助。珍妮特举起了手中的镣铐,反问了切尔西一句:“你能让我出去吗?”接着,她扭过头去,目视天花板,自顾自地喃喃自语。
切尔西的目光移向了我,意思是该我登场了。其实,在出发之前,我也思索了很长时间。珍妮特现在不服从治疗,精神症状无法控制,她自杀未遂,关在大狱里,一定是绝望至极。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牵挂的呢?
我看着珍妮特,即便她的目光在试图回避我。我告诉她,自从她被带离了医院,她的妈妈已经来诊所找过我好几次了,想要了解她目前的情况。我告诉她,她的妈妈非常想念她,也非常担心她。她是她妈妈唯一的孩子,也是她妈妈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牵挂。
“我妈妈能到这里看我吗?”珍妮特突然问。
“完全可以!”切尔西律师赶紧接话,这是珍妮特第一次主动向她提问题,“我想,你的这个请求应该能够得到法官的批准。你如果也想见你的先生,我也可以帮助你申请。”
“不!我不想再见他,我知道他不会原谅我的。”我忽然发现,珍妮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意识判断很清晰,“我忘了向我妈妈告别。这么多年来,她照顾我太辛苦了。可是,我原本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珍妮特,你想告诉你妈妈的话,你应该见面的时候自己和她说。我只想让你知道,除了你的家人外,法律上的事,你要绝对相信切尔西,她是你的律师,代表的是你的利益,她会尽最大可能去帮助你。如果你对这个世界还存有一丝希望,请你告诉她你的需要。”
我们和珍妮特的会面原定是半个小时,后来延长到了一个小时。女法警非常通情达理,她见珍妮特开口说话了,就耐心地等待着,给了切尔西律师和我充足的时间。这是我从这个冰冷的混凝土牢狱中感受到的真挚的人世间温暖,还有法律严酷与人性善良之间可贵的平衡。
我告诉珍妮特,根据律师的经验和我的分析,类似她这样患有精神疾病的患者出现了刑事案件,一般都会送去医学法庭接受审理。法官会根据讼辩双方的陈词,做出最后裁决。我安慰她,估计她不会被递解到监狱,最大的可能是被送去州精神病医院接受强制医学治疗。切尔西律师补充道:“我想,你一定有和你妈妈团聚的那一天。我愿意帮助你,请你配合。”
会面结束了,珍妮特吃力地挪动着双脚,颠颠狂狂、自言自语地走出了房间。可在出门的那一刻,她回头看着我和切尔西,我看到她的脸上,两行清泪慢慢滴下。
切尔西律师激动地拥抱了我,非常感谢我陪她来探访。珍妮特终于接受了她,这是一个希望的开始。
一切正如女律师分析和预料的,庭审后,珍妮特被直接送去了州精神病院接受强制性住院治疗。我问了一位在这个系统工作的医生朋友,类似珍妮特这样的情况大概会被强制治疗多久。朋友给的答案是说不准,要看患者治疗的配合度和届时的安全性评估,但希望总是有的。朋友说,有些患者三五年后会出院回家,但其中大多数人还会被法庭强制性要求继续接受专科门诊的定期治疗。
朋友的话让我一直悬着的心轻松了许多。我真切地希望能有那么一天,那位曾经秀气可爱的小女生重新和她妈妈一起回到中心来见我。对此,我比其他所有人都充满着坚定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