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晓米全身正装,拉着飞行箱走过地勤服务台。
“晓米姐,留步。”前台站起来,递出一个快递大信封。“哦?有快递。”
“嗯,快递。”
梅晓米走近服务台,拿起快递看看,有点儿莫名其妙,问:“不用签字吗?”
“不用签。”前台有点儿尴尬,“是送来的。没留意是谁。”“没关系。”梅晓米微笑,挥一挥快递,“谢了。”
梅晓米拉着飞行箱径直走到一辆小白车跟前,解锁开门。
把飞行箱放进后排座,关门。开前门坐进驾驶位,顺手把快递搁副驾座。刚要启动,又停下来。转脸盯快递,伸手拿起来。
掂一掂,好像害怕里面有炸弹。慢慢撕开,凑近缝口看看。
抽出一张纸来。一张普通的A4纸,上面规则地打印着大半页内文。梅晓米伸出食指,颤抖着从左到右划过:姓名、XX酒店、入住时间、退房时间。
姓名一栏下面,清一色是“苏一南”三个字。酒店的名称不一,入住和退房的时间各异。
这是一份清单,上面详细列着苏一南不同时间不同酒店的开房记录。梅晓米抬起头来,表情复杂地瞪着前方,然后一扔快递,脚踩油门。
小白车刹在红灯下。梅晓米两手握紧方向盘,两眼看着正前方,面无表情。微信传来提示音,梅晓米拿起手机,点开听语音。
梅朵说:“晓米,你落地了吧?什么时候到家?想吃点儿啥?”苏菲娅咿咿呀呀:“妈妈妈妈,回家家。”
梅晓米有点儿动容,抽抽鼻子,露出微笑,回复语音说:“宝贝儿,今天跟外婆睡,醒来就在妈妈怀怀啦,要乖哦。”接着再按下语音回复道:“外婆,我今天住爱园,拿些换洗衣物。不要等我,记得给妹妹点眼药水。”
绿灯亮了。语音进来,梅晓米点开听,发动离合。
梅朵说:“是苏一南在家?你就住那边吧。刚给小美点过眼药水。你专心开车。”苏菲娅口齿还有点儿不清楚:“妈妈爸爸,噢要爱园。”
语音中,小白车快速穿过路口,转弯不见。
爱园家里,苏一南斜靠在沙发上,腿搭在茶几上,开着大电视,在看球赛。看得正投入,没听见门锁转动,门从外面打开。
梅晓米进屋,把飞行箱竖在另一个飞行箱旁边,两脚蹬了皮鞋,换上拖鞋,刚要走过,愤愤一甩手,把俩箱都掀倒。
苏一南听见动静,偏一下脑袋,问:“回来了?吃没?”梅晓米径直往里走:“饱了!”
“撑得!”苏一南转脸,继续看球赛。
梅晓米走进盥洗间,关上门,身子一软,靠在门上。然后一抬手,抽掉发簪,站到淋浴下扬起脸,热水和泪水一并俱下。
水雾消散。梅晓米裹条浴巾,呆立在镜子前:“我招惹了谁?还是谁在提醒?”
继而,梅晓米穿件吊带的睡衣走出盥洗间,散漫地陷进沙发一角,长腿往茶几上一并,埋头刷手机。苏一南转头看看梅晓米,关了电视,也拿起手机,浏览头条。
梅晓米玩起水果忍者切西瓜,中指如梭,一阵乱划。房间里,只听见游戏的背景音乐。
咪咪咪发发发来发米来多……咪咪咪发发发来发米来多……苏一南浏览不下去,停下来,看向梅晓米。
梅晓米完全当真空:咪咪咪发发发来发米来多!苏一南埋头,继续浏览。
咪咪咪发发发,来发米来多,咪咪咪发发发,来发米来多!“晓米,”苏一南突兀开口,“我们离婚吧。”
梅晓米身体明显一僵,紧绷片刻,很快又松弛下来,更急速地戳手机。“梅晓米!”苏一南把手机扔一旁,站起来,“我是认真的。”
梅晓米仿佛自闭在一个无人区:咪咪咪发发发来发米来多!
“梅冬瓜!”苏一南提高嗓门,“跟你说话呢!你聋子还是哑巴?好歹一乘务长,在外光鲜,回来就变木头,木头都比你强。你也不照照镜子,内衣不穿,上下松垮。就你这德行,哪个男人会想碰,太监都懒得动指头!”
梅晓米手在打战,却更加捏紧手机,左右开杀。
苏一南气得破口大骂:“梅晓米,老子要离婚,现在,立刻,马上!老子受够了你一家老小,个个都一副不靠男人的样子,像滋润的母夜叉。”
咪咪咪发发发来发米来多!梅晓米三魂出窍,七魄逍遥。
“梅晓米!”苏一南抓起个杯子,砸过去,“老子让你咪咪咪发发发!”
梅晓米捂着脸颊,捏紧手机站起来,像要扔颗手榴弹。苏一南吓得一踉跄:“梅晓米!你、你想干吗!”
梅晓米上前一步,一掌按在苏一南肩上,温柔地用方言说:“不得打你,帅哥莫怕!”转身走开,慢条斯理打开包包,抽出那张4A纸,一点一点捏紧,捏成个团。
这期间,苏一南钉在原地,完全失了方寸,眼睁睁看着梅晓米扬起手,高高一举,猛力一扔,纸团狠狠砸在苏一南脸上,滚落到墙角。
苏一南左手捂脸,右手去抓纸团:“梅晓米!你他妈装疯卖傻,你装死老子也要离婚!”
“你说哪些?”梅晓米满口方言,有韵有调,“咪咪咪发发发来发米来多!苏一南,我见过渣,没见过比你渣的!同一件睡衣,你有情的时候是性感,你无情的时候是邋遢。我梅晓米就是个木乃伊,我也还要点儿周全。我女儿再有半个月就过生日,我就是装疯卖傻,也不想让她那个时刻没有爸。我就是装疯卖傻,也没得脸皮告诉我妈,包括你受不了的我全家。我梅晓米活该!纯粹自找!被出轨,还有人送清单!苏一南你娃给我听到,你出你的轨,你离你的婚,你莫得资格管我,我偏要咪咪咪发发来发米来多!离啊!龟儿子才不离!离了我天天咪咪咪发发发来发米来多!”
“疯子!”苏一南一直掰纸团,掰成碎破纸片,但是内文赫然入目,“梅晓米,你他妈调查我?”
“我莫得你闲!”梅晓米依然说方言,“我明天调休,民政局见。上午十点!迟到不候!”说完,转身进屋,“砰”地关上门。
苏一南摊着两手的纸片,突然开腔:“究竞谁他妈活腻了!离婚!”
房子归苏一南,孩子归梅晓米。离婚比结婚简单容易,无需铺排。梅晓米一手抱着苏菲娅,一手拉着行李箱,匆匆走出小区大门。
苏一南风流倜傥,拉着一个精致的飞行箱,跟出来。
梅晓米走到小白车前,把苏菲娅放到后排的婴儿座椅上,系上安全带。苏菲娅睫毛卷卷的大眼睛,鼓溜溜睁圆,伸手要抱抱:“爸爸,爸爸。”“妹妹乖!”苏一南想去亲一下苏菲娅,却有点儿尴尬。
梅晓米关了后备箱,走过来,俯身亲亲苏菲娅:“宝贝儿,爸爸要去旅游,外婆在家等我们,我们回外婆家去,找仔仔玩儿。”
苏菲娅拍着肉肉的小手:“找仔仔,爱婆家。”
“好的,我们找仔仔,去爱婆家。”梅晓米径直走过苏一南,坐进驾驶位,开车离去。
苏一南抽出插在裤兜里的手,一边眉飞色舞讲着电话,一边伸手招呼了一辆出租车坐了上去,往反方向驶远。
梅朵泪眼婆娑,站在单元门前,巴望着梅晓米开车驶近。等不及停稳,就上前打开车门,一把解了安全带,抱起苏菲娅就哭骂:“我咒那昧了良心的苏一南!出门被车撞死!”
梅晓米从后备厢搬出东西:“外婆,拜托不要在妹妹心里栽刺篱笆。”
“梅晓米!”梅朵气得胡言乱语,“你才不要当农夫,往妹妹怀里塞蛇。”
“农夫?”梅晓米差点儿气笑,绷住脸,“我只是不想让孩子早早就学会怨恨!再怎么,那也还是她爸爸!”
梅朵高声道:“怨怎么啦?恨怎么啦?对这种烂人,永远不要心软!”
“外婆!”梅晓米又出方言,“外婆不是早就看他不顺眼,巴望我离婚咩?现在如你所愿,赶紧敲锣打鼓,庆贺噻。”
“梅晓米!”
“爱婆呗要嘛!”苏菲娅突然推揉梅朵,尖叫,“呗要呗要!呗要吵吵!”
梅晓米和梅朵四目相对,一个抱着苏菲娅转身走,一个拎包拉箱跟在后面。
转天,梅晓米鲜红套装,炫彩丝巾。大长腿高跟鞋,走出单元门。她一手拉飞行箱,一只手打电话:“姐,你帮忙照看点儿我家俩宝。我不飞,谁挣钱养家?离婚就不活了?我弃妇必须貌美如花!离婚了我还是乘务长,我靓丽,我风光。我情愿把自己累成狗,懒得去想做人的烦恼——唉!不说你也晓得,妹妹眼角那块疤,我每时每刻都心惊胆战,如履薄冰。好好好,不说了。我姐懂我,一切拜托。飞飞飞,拜拜!”
两年很短也漫长。梅晓米没有时间愤世嫉俗,没有力气自哀自怨,没有心情徒劳忧伤。每天忙不迭地来回飞行,从国内航线飞到国际航线,飞行小时超到爆表,睡觉都在喊没油了。
梅晓米半夜落地想补个觉,还被俩婆孙的口水仗吵醒。吵吵着有滋有味往下过,这就是一家三代,单亲生活的日常。
好在家里有靓仔一男性,多少柔软了各自的锋芒。
靓仔是一只通灵的狗狗,它知晓大家的秘密,洞悉她们彼此的笑颜和酸楚。她们的世界没有男人来撑起一片天空,没有童话中的幸运如期降临。
只有一张巨大的全家福,经阳光凸显,随夜色渐隐。
靓仔说不出话,却记得照片挂在墙上,已经不止三百六十五个日日夜夜。
她们需要努力活下去,尽量活得快乐一些。
靓仔无语表白,却能嗤嗤鼻息,道出自己最长情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