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垂头丧气,沮丧到了极点。这次釆界河猎狼,谌四爷原本就不让我来嘛!是四奶奶说情,柔情加威胁,软硬兼使,他最终才让步,拧着鼻子让我来试试。这次可好,出师不利不长脸,挺好的事儿,则彻底办砸了。没有四奶奶得体贴与温暖,我都有投江的想法与可能。工作失误,任何时侯都不能原谅。原凉一次,灾难就会降临一次,生活对谁都不会仁慈。
我等待着四爷爷得处罚与责备,何去何从,听天由命了。
如今年龄大了,经历的多了,酸甜苦辣,体会就更深。特殊年代,特殊环境,又是特殊身份,说穿了也没有身份。不能怨四爷,四爷爷是实事求是的。那时侯,我十五岁不到,再加上生话贫穷,先天不足,即便踮着脚尖,个头儿也没有支猎枪高。老家太穷,饿死人的年代,出于同情,四奶奶才把我收留了,猎人工作风险极大,许微不谨,生命就得搭上。我只能干点儿力所能及的,如:捞柴禾,劈柈子,烀狗食,熟皮子,再有就是砸纸壳,紧弹壳,化鸡砂,压炮子,如小脚女人,一天到晩,没完没了,围着锅台转圈圈。烦躁,腻歪,单调,乏味。尽管我多次请膺去猎场上段练,但每次张嘴,都被谌四爷给呵斥了回来。他黑脸像包公,眼皮都不抬,皱着眉头,撇着嘴角,蔑视,不屑,反感,厌恶,挥动着胳膞,恶狠狠地嚷道:
“去去去!狩猎队不是哄孩子玩的?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干快滚!盲流子,三无户,不在家好好种地,跑到林区,捣什么乱啊……!”
雪上加霜,彻底砸了,也彻底绝望了。
是的,我渴望狩猎,渴望成为猎人,以此来改变人生和命运,落户转正,娶妻生子,衣食无忧,一辈子也算是没有白活。思想有盼头,信心就十足,意志就更坚定。于是,对一切打击,讽刺,揶揄,挖苦,均视而不见,含辱忍让,逆来顺受,委屈求全。生活中打击再重,再艰难,再寂寞,再孤独,我也默默忍受着,忍受着黑暗,当然也渴望着黎明天快来。
这次来萝北县境内界江边猎狼,谌四爷开始不松口,不答应,铁板一块,无缝隙可寻,我就只好另找渠道,另想办法,另制定措施,把希望寄托在四奶奶身上。尽管四奶奶厉害嘴不饶人,但她是刀子嘴,豆腐心,我刚来就发现,四奶奶信佛多年,早晚上香,日日吃斋,风雨不误,早晚祈祷,当然,对谌四爷杀生她历来就反对,甚至是深恶痛绝的。看出来,作为女人,天性善良的女人,四奶奶企图用善良扼制其残暴,举正义之剑,砍掉其邪恶。可是,亊与愿违,效果不佳,屡屡徒劳,特别失望。谌四爷顽固,霸道,刚愎自用,大男子主义,对四奶奶得劝说他置若罔闻,视而不见,油盐不进,铁板一块。无可奈何,四奶奶就唠叨,指责,愤怒之极,竟然会抠着他的眼珠子蹦高儿嚷道,说:
“姓谌的!我再说一遍,你这张臭皮囊,不久长,人生切莫逞豪强,你猎刀猎枪不入库,等着吧,你一旦无常梦一场……。”
谌四爷呢,立刻就反击,他咆哮如雷,面红耳赤,眼睛血红,魔鬼一样,不考虑四奶奶能不能承受,他什么话难听他说什么,那句话伤心他说那句。仿佛没有他谌石魁,四奶奶就得饿死,冻死,人间断香火,地球倒着转,生活就得回到万恶的旧社会。他反击的手段是,两只大脚使劲儿踹墙,“咕咚!”一脚,“咕咚!”又一脚,一边踹墙,一边还叫骂,歇斯底里,咆哮如雷,中国话掺杂着老毛子语:
“爸布师嘎【奶奶】!爸布师嗄!念佛顶啥用,念佛能当饭吃吗!念佛能创收发工资吗?不杀生我干啥去?狩猎队就是杀生的嘛?这是国营单位,政府号召,消灭猛兽,保一方平安。狗熊,野猪,灰狼,远东豹,不捕杀它们能行吗?哼!娘们儿你懂个什么呢!还有资格在这儿管我,教训我呢!纯粹吃饱把你撑的,异想天开,胡说八道。我谌石魁,怎么遇上这么个娘们儿呢!”喊着叫着,对着泥墙又是两脚:“咕通!咕咚……!”
木屋土墙,我时常就担心,总有一天,破房子非得让他踹塌了不可。
作为晩辈,我当然也发现,两人吵架,四奶奶从来就不肯示弱,更谈不上屈服和投降了,而是英雄遇好汉,针尖对麦芒,永不服输,绝不妥协。作为女性和弱势群体,对付谌四爷,四奶奶有她独特的一套。那就软硬兼使,闪击战加阵地战。因为她深知,谌四爷的劣根与德性,茅坑里石头,又臭又硬。强攻吃亏,欲速则不达,适得其反,如果闹僵亊情会更糟。所以说,四奶奶每次都是,先是急风暴雨,电闪雷鸣,劈头盖脸,滾木雷石,在万炮齐鸣的打击之下,当谌四爷晕头转向,抓耳挠腮,发呆,发傻,发懵的一瞬间,四奶奶就迅速地撤出了战斗,调整心态,另换一种打法。另一种打法就是,用最快的速度在一瞬间,激情消失,平静如水,两手高捧,眼睑低垂,目不斜视,旁若无人,十万分虔诚,嘴上一声接一声的祈祷着:
“南阿弥陀佛!南阿弥陀佛!南阿弥陀佛……!”
毫无疑问,铁锤砸在了棉花包上,咆哮着的谌四爷立刻就懵了,沙滩上的鱼儿,干嘎巴嘴唇却说不出话来。卤水点豆腐,一物享一物;老虎吃天,他没地方下嘴;佛大无边,他轻易不敢得罪。尽管他是狩猎队的元老,公认的炮头,老抗联战士,但四奶奶的佛法,也足以把他降住。这就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四奶奶得厉害,大山深处,名不虚传。化凶为吉,四奶奶的做法,我也相当佩服,甚至佩服得五体投地,暗中窃喜,心里头想到,四爷爷这头打怵的魔鬼,就得四奶奶用佛法把他降住,像唐僧约束孙吾空孙大圣,孙大圣才能乖乖去取经。
至于我来狩猎队谋生,以杀生为业,养家糊口,不以为耻,反而为荣,四奶奶更是绝不赞成,一百个反对,而且见缝插针,逮着机会就数落我一顿:
“我说柱子哪!你干嘛要来狩猎队呢!不来狩猎队,就能饿死吗?狩猎队都是些什么人哪!畜牲不如,除了杀还是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天不杀就过不消停,炭涂了多少生灵啊!别忘了,世界上,万物都有灵性啊!杀生造孽,一辈子没好,下一辈子也得当牛做马。这是菩萨说的,有因就有果,欠债的必须还钱,杀人的必然偿命,屠宰性命,早早晚晚,都会遭到报应的,这一辈子不报应,下一辈子也跑不了你。换上是我呀!逃荒要饭,饿死在街头,也不能来狩猎队,于这种缺德事儿的。这是遭孽,殃及子孙后代嘛!我真真就想不明白了,也奇了怪啦!在农村种地,不是也挺好嘛!别人怎么都活着呢?单单你来狩猎队。不来狩猎队,就能饿死吗?啊!不来狩猎队,就能饿死吗……?”
我是从六0年熬过来的,饿肚子的滋味体会深刻,铭心不忘,于是,我毫不犹豫,立刻就反击四奶奶说道:
“四奶奶!盲流子,三无户,来东北的太多了,前脚被谴送关里,后脚又又跑了回来,跑回来更担心再被抓走送回去,实话说,四奶奶!我也不想喂狗了,一天到晚,连个人影也见不着,除了狗毛,就是狗屎。您能在别处给我找个工作吗?就是下小煤矿,钻洞子挖煤也行啊!实话说吧,如果不是饿肚子,不是害怕被抓盲流,狩猎这种活,我还真就是不愿意干呢,四奶奶!”
四奶奶被我很将了一军,跟谌四爷一样,也是干嘎巴嘴唇说不出话来。毫无疑问,行善积德,非常重要,但吃饭问题,四奶奶也头疼,这不是念佛能解决了的,佛祖历来不保佑穷人,穷人只能给神佛添乱。所以说,这次来黑江江的江边猎狼,谌四爷面前屡屡碰壁,我就央求四奶奶说道:
“四奶奶!您就给四爷说说呗!您说话好使,他听您的。您也知道,四爷爷他老了,岁数不饶人,快六十岁了,打枪瞄准老眼昏花,走路磕磕绊绊,老态胧肿,老气横秋的,前两天在黑瞎子沟,他都迷山出不来了,没有我在身边,后果真不堪想像呢!这次去黑龙江畔猎狼,关键时刻,我可是能帮上他的大忙呢!我头脑机灵,手脚勤快!”
我说得是实话,话出口,同时我也清楚地看到,四奶奶先是张大嘴巴不由得一愣,随着,眉头就皱成了大大的川字。继而,双唇紧闭,半天无语。毫无疑问,触击到了灵魂,也点到了痛处。本来嘛,谌四爷得衰老,全世界都公认,我得要求,不能算过分。四奶奶应该高瞻远瞩,顾全大局,当机立断,出台新的政策。可是,我错了,四奶奶吃斋多年,一心向佛,根深蒂固,顽固不化。在我身上,她非但不支持,不认可,反而拿我开刀问斩,斩草除根,釜底抽薪,绝不留后患,于是,她想都沒想,压抑着怒火,毫不犹豫,张嘴就说道:
“柱子!你四爷是老啦!这不假,但这个班,你还是不能接。你也看到了吧,咱们狩猎队,有一个好人嘛?咹!女人不生养,家家都绝户;男人残废,一个个还穷横。没人敢惹,也惹不起,天老爷是老大,他们是老二。杀生造孽,殃及子孙,下一辈子也不会有好的。造孽哪!佛祖也不会容忍的。所以说,你想狩猎,门儿都没有。别说你四爷不同意,就是他同意了,我这道门坎,也跨越不过去。这些年,你四爷自己,我都拯救不过来,你再跟着掺和,不得把我老婆子给累死呀!安?不得把我老婆子,给累死呀!你们有没有良心啦!”
听她的口气,我顿时就猜测和醒悟到,我们狩猎起早贪黑,疲劳之极,但四奶奶念佛,也绝不轻松,在某些方面,比我们还累。
不过,四奶奶的一番话,使我彻厎明白了,不许我出围,原因就在四奶奶身上。四奶奶说话,四爷就得听着,四奶奶的指令,他不敢不执行。况且,内心讨厌,借此机会,把我撵走他心里才高兴呢。不过,这也好,四奶奶的一番话,彻底暴露了她的思想和动机,我也就找到了对付她的方针与办法。当时我想,这是一次残酷的战争,胜败输赢,非同小可,关系到我得生死存亡和未来的大业,所以说,必须认真对待,绝不能含糊。她对付四爷爷,不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吗?我对付四奶奶呢,就得一步到位,一剑封喉,直击她死穴,彻底落马,永世不得翻身。实话说,别看我狩猎不行,身材没有枪杆儿高,全身没有四两重。但对付四奶奶,我有的是办法和措施。措施中,我釆取了三十六计中的苦肉计,绝食。于是,我不说话,不吃饭,不喝水,不起床,我就不信,光脚丫还害怕她穿鞋的?
不错,绝对好使,效果极佳,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立竿见影。正如民间说的,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我不要命了,神仙也无法,三天不到黑,四奶奶就彻底认输举手投降了。她不再念佛,也不再祈祷,而是寸步不离,紧盯着不放,后来干脆,不分昼夜坐在我床前,拽着我的胳膊,眼泪汪汪,可怜巴巴,万分悔恨,乞求般地说道:
“小祖宗哎!我的小祖宗哎!你就饶了四奶奶吧,四奶奶听你的还不行吗?你再不吃饭,四奶奶就得,急死了哟!起来吃饭吧!你得要求,四奶奶答应你还不行嘛……!”
看四奶奶举手投降,一个回合,就被彻底征服,我暗自得意,不由得想到:哼!老黄历,一物治一物,奶奶怕孙子,尽管不是亲孙子,但也能把她治得团团转。
无话可说,我再不用犯愁,来界河猎狼,谌四爷不得不把我带上了。
实话说,来黑龙江的界河边猎狼,谌四爷也是左右为难,骑虎难下,别无选择,被逼上了梁山。人所皆知,春天的狼肉是气管炎的克星,千金难买,物稀为贵,药到病除,供不应求。小兴安岭又是高寒地区,林业工人都有这种顽疾,难以除根,威胁着生命。于是,一到春天,谌四爷家中就宾客盛门,人头攒动,人满为患,咳嗽声一片。而且是约好,来我们家坐等,示威性的,不给就不走。四奶奶念佛,对谁都善良,但最后也急了,冷脸招待,眉头紧皱,摊着双手,无可奈何,带着哭腔为难地说道:
“南阿弥陀佛!看在佛祖的份儿上,我看,你们就饶过了他吧!你们也知道,这些年,北大荒时野狼,都打光,打没,打绝种啦!你们谁见到过狼啦!在自已家门前,再讨要狼肉,这不是难为人嘛!这个忙,是真得没法儿帮啊!老少爷们儿们,我给你们就算了吧!都回家吧!治疗气管炎,再想别的法子嘛!是不是,老少爷们儿们?”
情况属实,理解万岁,强人所难,实不应该。
可是,患者都知道,在我们家,四奶奶历来就是个傀儡政府,丫环拿钥匙,当家不作主,外交大权,历来都在谌四爷手上。习惯性的,在我们家,谌四爷是黑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一言九鼎,绝对的权威。习惯性的,今天也不例外。见四奶奶挡驾,想把讨狼肉者轰走,谌四爷就一百个不满,但碍着面子又不能明说,他就只好在旁边晃脑袋,挤古眼,轻跺脚,打手势。可是,见四奶奶就是不开窍,我行我素,视而不见,铁石心肠,不赶走是不能算完的。信佛念佛,行善为主,佛祖面前,她得有所交待,她才不管人际关际,不人际关系呢!痴迷不悟,谌四爷就急了,他盛气凌人,非常武断,既不讲究,更不客气,伸出大手,狠狠把四奶奶就扒拉到一边,昂首挺胸,气宇轩昂地站到了正面,然后,微微一笑,双手抱拳,极为斯文,含蓄而又真诚地说道:
“诸位!怠慢不周,抱歉啦!真不好意思嘛!”
他念过私塾,功底深厚,又在部队上段练了多年,见多识广,有一定得水平,说话咬文嚼字,文诌诌的,很是让人受用。此时此刻,更是把外交辞令发挥到了极限,仰扬顿挫,含蓄地说道:
“顽疴之疾,不可小觑,所以说嘛!这个忙,我谌某人肯定是要帮的,也是一帮到底的,乡里乡亲,还有什么求我的?能求助于我,也是我得荣幸嘛!不过,实话说,野狼这玩艺儿,不是咱们家圈里头养的,手到就能擒来,说到做到,是不含糊的。但是,请诸位放心,我谌某说话还是算数的,容我些日子,我准备准备,眼下又是开江的季节,去俄罗其斯的狼群肯定能回来,回来就有办法了,诸位得要求我肯定能满足,不就是狼肉嘛!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请诸位回家耐心等待,好吗?”
那天我在家,整个场面也就亲眼目睹,众人见谌四爷这么热情敞亮,诚恳大度,就异口同声,赞不绝口,纷纷竖着大拇指头,你一句我一句,赞扬他说道:
“看看人家谌队长,大度敞亮,不服气不行,处处为咱老百姓着想,自己再为难,也在咬牙克服着。不亏为抗联老战士嘛!这样的猎人,真的是不多呀!这么多年了,从心里头感激谌队长!这人办事,鸡蛋皮擦屁股,霹雳咔嚓呀!”
说这话的人叫姜海泉,我认识,是翻山越岭,从十八号林场赶来的。他五十多岁,黄脸,蚕眉,大个子,走路慌慌张张,一年四季该嗽声不断。他职业是打更,就因为有痨伤病,干不动重活去不了一线,林场才按排他打更的。但痨伤厉害,咳嗽起来,林场的人家几乎都能听到。那些年,去大石砬子背后狩猎时,我们就曾经认识了,习惯性的,他见面就问我:“你家还有狼肉吗?我这痨伤病,就指望吃狼肉呢。我和你四爷爷,是多少年的老关系啦!”也许是知遇之恩,今天,当着众人的面,他第一个把四爷爷赞扬了一番:
“我们十八号林场,不少人的痨伤病,都是吃狼肉治好的。有谌队长在炮手屯,也是咱们大伙儿得福气嘛!谌队长!我姜海泉谢谢您啦!老抗联战士,太难得啦!太难得啦!难得为我们这些老病号考虑。”说完,又是一阵子猛烈的咳嗽:“咳咳咳!咳咳咳……!”蹲在那儿,半天喘不上气来,脸憋成了紫茄子色,看上去,要多么痛苦有多么痛苦。
“就是的,抗联老战士,有一个算一个,不服气不行,久打交道,我金光磊体会最深啦!”
接姜海泉话茬,笫二个开口说话的是金光磊,山东日照人,虎背熊腰,大个子,抬木头全林区是笫一名,减号声嗓门儿最大:“哈腰挂!老哥们儿八个……!”声若洪钟,铜声铜气,外号金嗓子。可是。就因为夫冷,气管炎咳嗽,才被迫由生产一线退到二线后勤,泥瓦匠,给各家各户修烟筒盘炕,躬躬着腰,人称病痨鬼。尽管是病痨鬼,但力气之大,也有些惊人。夫妻俩秋天去捡蘑菇,在细鳞河的河边,天气闷热,妻子去河边洗脸降温轻松轻松,歇歇脚。但猝不及防,万没有想到,一头五百多斤重的大棕熊,从河边草丛中猛站了起来,庞然大物,一身臊味,吓得他老婆“妈呀!”一声,一屁股蹲坐在草地上,扯脖子大喊:“光垒!救命啊!快救命啊……!”金光垒听到老婆呼喊,来不及多想,奋不顾身,猛扑了过去,见大棕熊后腿直立,黑豆豆眼贼亮,两只大巴掌晃晃悠悠,鼻子嘴角狞狰地笑着,来不及多想,就用尽全力气“唉!”一声,朝着大棕熊狠狠撞去,“唿通!欧喽!”一声,大棕熊和他,不约而同都栽倒河里。功物都怕人,大棕熊爬起来就跑,屁滚尿流,“哞儿!哞儿!”地惊叫着,“唿噜!唿噜!”一阵风不见了。金光磊在后面哈哈大笑,边笑咳嗽:“咳咳咳!咳咳咳……!”咳嗽得满眼泪,揉眼睛说道:“我这个病痨鬼,倒把你吓成这样子!”
可是,就是这个天不怕,地不怕,气壮如牛的壮汉子,被气管炎折磨的,身体打晃,喘气像拉风厢,多少次半夜三更被送医院呢。医院也没有什么灵丹妙药,偏方就是吃狼肉。为得到狼肉,金光垒发誓跟四爷爷学打围,四爷不收徒:“年过半百了,开玩笑嘛!三十岁就不学徒了!”学徒不成,他就把一个月的工资摔到四爷爷手上:“五十四元,谌队长!你拿着,就算定金了。”四爷爷不要,说:“咱们之间,还用的着这样嘛!再说了,我毕竟是老抗联战士,工资不比你低,今后,就义务为你服务了,不就是狼肉嘛!”金光磊吃了四爷爷的狼肉,病情见好,深受感动,多次跟我说道:“早出生十年,我也得当抗联战士,就这人品,谁不佩服啊!”今天更是,见姜海泉感慨万千,赞不绝口,金光磊更是竖大拇指说道:
“谌石魁大哥这个抗联战士,当得不易啊!当初卖命打鬼子,爬冰卧雪,出生入死,三万多人,才剩下了几个?没有他们得流血牺牲,日本鬼子能投降吗?伪满洲国能光复吗?如今狩猎,又为咱们大伙儿着想,他得人品,我一百个赞成。”
“哪还有错?我不是恭维奉承,人家也不需要恭维奉承,实打实的,人品在那儿。”
第三个赞扬者是老詹头,整天喝大酒,外号“没底壶”,他对四奶奶相当得反感和不满意,说着说着,话把儿就绕到了四奶奶身上,打击四奶奶,恭维着四爷爷,手不离大烟袋,鼽喽气喘,咳嗽着说道:
“我詹广林说得是心里话,我每次来讨要狼肉,在他们家,谌队长都没让我失望过,尽力而为,头拱着地也想办法解决。这么多年啦!你们也都知道,天一冷我就喘不上气来,全靠吃狼肉维持着呢!没有狼肉吃,不得憋死啊!我老伴就多次说过,人家谌队长,才是真正的活菩萨呢!不像有些人,嘴上念佛南阿弥陀佛,心里头却想着自己干净,不考虑咱们患者的遭罪滋味,这种人念佛,也不是白念了嘛!”
我看到,老詹头确实有病,佝偻着身子,鼽喽气喘,嘴上不停得该嗽着,渴望狼肉,是那么样的迫切,目光仿佛伸出了手来。当然我也看出来,他对四奶奶非常不满,说话时,他眼睛瞅着四奶奶,口气也是嘲讽与不屑的。他刚说完,旁边有人又接着说道,继续他的话题,奉承恭维着四爷爷,贬低椰揄着四奶奶:
“哪还用说,老詹头,你才知道啊!人和人就是不一样嘛!念佛是宗教,信佛是自由,每个人都有宗教的自由。美国还有座自由女呢!世界上,说打谁就打谁,猗仗着胳膊粗力气大呗!不少人都是披着宗教的外衣,心里头想着保佑发财。去三宝寺看看就知道了,念佛的人,私心都大着呢!嘴上是,南阿弥陀佛!心里头是,谁管你死活?老詹头,我说得没有错吧!”
“精辟!”老詹头晃着大烟袋。
众人议论议恭维四爷爷,我也注意到,四爷爷眼睛放光,满脸微笑,挺着胸脯,心里头要多滋润有多滋润,要多受用有多受用。相比之下四奶奶呢,满脸怒容,全身颤抖,目光复杂,但特别得冷静,大有出于泥而不染的慷慨与大度。听而不闻,熟视无睹。
众人议论了一番才纷纷告辞:“走吧!走吧!说多就不好啦!人家谌队长,不是答应咱们了嘛!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嘛!”
“就是的,人家谌队长要休息了,明天还要去猎狼呢!”
“谌队长!我们走啦!多保重阿!”
人们鱼贯而出,高兴而去。但所有人,都念着四爷爷的好处哩。四爷爷把他们送出门外,捧着两手,客气的说道:“诸位慢走,不送啦!有空常来坐坐啊!”
送走客人,四爷爷笑脸上,仍然盛开着不败的桃花。这一顿恭维,足能使他晕倒或转向。我也替他自豪与骄傲。
可是,众人一走,我立刻就察觉与发现,谌四爷的老毛病屡教不改又犯了,习惯性的,在社会上,他竭力得恭维和讨好着别人,逞能显摆,有了骆驼不吹牛,却自已为难,有些事本来就非常棘手,却大抱大揽,慷慨大方。但是,回家他就拿四奶奶出气,仿佛是,四奶奶前世欠他的债沒还呢,黑着长脸,动不动就发火,小鸡小猫见他都躲着,恐怕遭受恶运与不快。今天也不例外,送走客人回头他就怒吼,摔摔打打,对着四奶奶一个劲儿嚷道:
“啊!什么玩艺,还吃斋念佛呢!没有一点儿同情心!知道不,上山打虎易,开口告人难,不逼到份儿上,人家能来吗?人家求咱,咱们就得应着。再说啦!我是共产党员,老抗联战士,老百姓有难,不找我找谁?大半辈子了,这点道理,你还能不懂?众人面前,我还怎么混啊!去!别愣着,收拾行装,半夜出发,去界河边猎狼。”
我就看得出来,谌四爷搅局,四奶奶早就气愤得不行,撇嘴角,皱眉头,瞪眼睛,咬着牙根,尽管一声不响,但恨不得咬他一口才解恨呢!可是,四奶奶毕竟是农村妇女,受孔圣人的影响,男尊女卑,夫唱妇随,迁就别人,让自己受气。今天也不例外,见四爷吹胡子瞪眼,大发淫威,四奶奶就撇撇嘴角,莞尔一笑,息亊宁人的,哼了声鼻子,就扭头进屋,休息去了。
谌四爷见四奶奶置之不理,驳他得面子,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头上洒尿,这还了的,尤其是我这个晚辈在跟前,谌四爷的脸上顿时就挂不住了,他竭斯底里,怒气冲冲,盛怒之下,又开始踹墙,嘴上还气急败坏的咆哮着,“唿嗵!”一声,“唿嗵!”又一声,一边踹墙一边又嚷道:
“混蛋!没有听见啊!耳朵塞上驴毛啦?给我装聋作哑?告诉你,收拾行装,明天去猎狼,你听见了没有?啊!啥玩艺,是不是皮痒痒了?属破车子的,三天两头就得捶吧上一顿……。”
我知道,四奶奶这座火山,轻易不会爆发,可是,一旦爆发,就会霹雳闪电,地动山摇,滚木雷石,天昏地暗,四奶奶性子那么刚烈,足够他谌石魁喝一壶的。当然,今天也不例外,听到猎狼两字,收拾行装,明天早晨又要去猎狼,而且嘴吐脏话,无法无天,装模做样,肆无忌禅,四奶奶就急了。急了眼的四奶奶,她旋风般的冲出卧室,全身颤抖,怒不可喝,两眼爆发着火星子,她随手抓起来锅台上一块肮脏的抹布,毫不犹豫,劈头盖脸,“叭嚓!”一声就直砸了过去,随之小脚又捣腾了几步,兵临城下,脖子一扬,一口唾沫,又狠狠吐到四爷的脸上,这才一手掐腰,一手指着谌四爷的鼻子,目光如炬,声势浩大,不依不挠,恶狠狠地骂道:
“呸!恶心!不要脸哪!啊!外头三孙子,回来就装大爷,我该你的,还是欠你的?我是丫环,还是你的老妈子?拿我出气,瞎了你的狗眼!别忘了,我是你姑奶奶,哼!还没有王法了呢!还要去猎狼,也不想想?当初,那只母狼是怎么死的?挂黑布,飘黑旗的日子,过去才几天呀?真是的,孩子面前,我不好意思说你,你可倒好,跐鼻子上脸,还沒有完了呢!六十岁了,我看你是白活,也不洒泡尿照照,你是什么德性,不要个狗脸,换个人哪!早扎尿盆子浸死去啪!孩子面前,还用我说你……?”
四奶奶喊着叫着,舒了口长气,略有缓和,接着又说道:
“这么把年纪啦!没有脑子,没有记性哪!也不想想,扪心自问,当初,没有我吃斋念佛,没有我,在佛祖菩萨面前,替你祷告,一天天祈祷,一年年祈祷,你谌石魁能有今天吗?还不知道死了,几个死呢!还要去杀生,还要猎狼,你造得孽还不够多吗?再不金盆洗手,悬崖勒马,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佛祖面前我也救不了你!你听见了吗?”这句话,四奶奶是伸脖子喊出来的,不依不饶,再次又数落:
“顽固不化,一条道走到黑,教训那么大,咋就没有记性呢!吃一百个豆也不觉腥了呢!人不要脸还是个人嘛!我看你畜牲都不如,畜性还知道见好就收,好自为之呢!你可是好,越活越倒长,越活越不要脸啦……!”
四奶奶得一阵痛骂,挖苦,谴责和数落,可以说,立竿见影,效果极佳,像霜打的茄子,瘪了气的皮球,四爷爷很快就蔫了,熊了,老实了,认输了,投降了,免战牌高挂,束手无策,翻白着眼珠子,既没有踹墙,也没有梗梗着脖子再喊:“爸布师嘎!”更没有张牙舞爪喊:“滚蛋!”而是蹲在那儿缩着脖子,脑袋狠狠地垂了下去,盯着裤裆一言不发,仿佛突然哑叭了一样。这种情况是少有的,也是罕见的,这不是四爷爷得性格呀!四爷爷性格是黑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天老天老大,他是老二,跺跺脚全世界都颤抖,他怎么能忍气吞声,委屈求全了呢?这也不符合罗辑呀!这不是母鸡打鸣,公鸡下蛋,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怪怪。
是的,他得表现我感到费解,纳闷儿,想不通,就瞪着眼珠子思索与琢磨,想,这里面肯定有奥妙与不解,鲜为人知,也是我历来不知道的,四奶奶旗开得胜,乘胜追击,扬鞭拍马,一枪把他挑落了下来,再一枪扎到咽喉处,威胁性命,警告他说道:“我枪下留情,还不闭嘴!”四爷爷只好傻眼了,服服贴贴,任凭四奶奶唠叨与摆布。
可是,城楼着火,殃及到了魚池。他们俩交火激烈搏斗战,四奶奶扯高气扬,四爷爷扮演走麦城角色,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乖巧窝囊,委屈求全。可是,我堪铁柱又该怎么办呀?因为刚走的患者里面,就有一位公安局的家属,他的名字叫宋希昌,刚才他上赶着求我,答应帮忙把户口给落下,并且神秘兮兮,提醒我说道:
“柱子!你不是想落工业户口吗?”
我说:“对啊!你能帮忙?”
老宋说:“我就为这事儿来的,三十斤狼肉,你的户口我承包了!”
“真的吗?”我吃惊不小,愕然地看着他,宋希昌说:“哪还有假,我表哥王顺,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急忙说道:“知道,知道啊!派出所的一把手,他哥哥王德,是副市长,实权人物,谁不知道啊!”
宋希昌就眨巴着眼睛,胸有成竹,哼了声鼻子,不含糊说道:“你知道就好,千万得保密,我舅舅就指望着狼肉呢!三十斤的价码,可以吧?”
“可以!可以!”我高兴地说道。边说边想,上赶着的买卖,这种好事到哪儿去找啊!怨不得早晨起床,右边眼皮一个劲儿跳呢,左眼跳祸,右眼眺财嘛!捧着猪头找不到庙门,财神爷己经到家了,于是我急忙说道:“一言为定!”
宋希昌说:“一言为定。但你说话更得算数啊!要知道,一斤狼肉一百元,两个月的工资啦!我舅舅在家等着呢!他也痨伤,北京上海都去了,治不好,就是狼肉,简直就是灵丹妙药嘛,到了时侯,你小子别让我坐蜡呀!”
我说:“你放心,不就是狼肉嘛!三十斤狼肉,如果是大狼,一条狼就够了,小意思,你瞧好吧!我四爷爷不是说了嘛!明天早晨,天不亮出发,界江边猎狼,绝对有把握。三十斤狼肉我给你送去……。”
信誓旦旦,我打了保票。
送走客人,与宋希昌告别,我高兴得简直蹦了起来。做梦娶媳妇,想不到的好事;天上落馅饼,恰恰砸在了我头上。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狩猎队是块风水宝地啊!清理三无户,没人敢这儿捉盲流子。如今落户口,公安又找到了家门上,三十斤狼肉还叫个事嘛!可是要知道,那个年代,计划经济,农转非,落个户口太难了。没听人家说嘛!社会上四大吃香者就是,听诊器,方向盘,大马勺,户籍员嘛!前三者咱们就不说了,就说户籍吧!四川北路派出所有个户籍员,骑摩托车过道口被火车撞死了,撬开他的办公桌,三个抽匣满满的,都是拾元一张的大白边。他老婆不知道啊!打开他卧室的松木箱子,半箱子都是人民币,嘎嘎新的人民币,他老婆看着都傻眼了,自言自语,感慨而又感叹着说道:“天哪!家里头怎么有这么多钱哪!我怎么就不知道呢!这个该死的,别处恐怕还有吧……!”
行贿授贿无数,户籍员有多么吃香吧!如今查贪官,那个年代,户籍员才是真正的贪官呢!贪了多少,自己得老婆都不知道。他被火车撞死了,如果不死呢?授贿的钱财又该是多少?
是的,我渴望落户口,只有落下户口,生活中才是合法的公民。于是,多次乞求于四爷爷,四爷爷是老抗联战士,公安局有人,落户口就是小菜一碟,但四爷爷反感讨厌,不喜欢我,民兵清理三无户,把我逮走他才高兴呢!落户口?做梦去去吧!于是,他黑脸象张飞,牛眼珠子一瞪,讽刺,揶揄,恶狠狠地大嗓门儿说道:
“落户口?当省长呢!你去不去!啊!”
要想落户口,我只有自已想办法了,也只能自己想办法。花多少钱也认可了,只要有人能帮助落下。但是,公安局没有认识人啊!捧着猪头找庙门,庙门不知道朝那面开。如今好了,天助我也,机会终于找到了门上,也许是前世修来的福吧?与宋希昌分年我默默地想到。
是的,机会终于来了,这次机会我必须得抓住,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店了。可是,问题随之也来了,而且特别得闹心与头疼。头疼得原因是,事情明摆着,为去界河猎狼,四奶奶和四爷爷发生了冲突,冲突激烈,矛盾不断升级,毫无疑问,四奶奶已经豁出去阻挠,看趋势,继续下去,猎狼计划恐怕就得泡汤,鸡飞蛋打,落户口希望自然破灭,我极不甘心,得出面斡旋,三十斤狼肉不能落空。原因就在四爷爷身上。谌四爷的面子,万万不能尔戏,更何况,面对众人,他已经当面答应了,说话不算数,那还叫个人吗?众人面前又怎么混呢?不过,危机关头,关键时刻,首先我自己得弄明白,也就是四奶奶刚才恶狠恨说的,那条母狼,挂黑布,飘黑旗,到底又是怎么回儿事呢?什么叫飘黑旗,挂黑布?挂黑布与母狼有什么关系?弄不明亩,稀哩糊涂,帮了倒忙岂不是更糟?于是,想到这儿,我略微思索,没再犹豫,张嘴就问四奶奶说道:
“四奶奶!我不明白,也纳闷儿,您说的母狼是怎么回事儿?那儿来的母狼?母狼怎么了?还有挂黑布,飘黑旗,又是怎么回亊呀?给谁挂黑布?为啥挂黑布?这些事儿,我咋就不知道呢!四奶奶?”
四奶奶在气头上,见我询问,就皱着眉头,象一不小心吞了只死苍蝇,恶心,愠怒,反感,讨厌又无可奈何,咬牙切齿,恶狠根地说道:
“不知道,问你四爷爷去,人模狗样的,还自觉不错呢!呸!恶心,张口抗联战士,闭口抗联战士,抗联战士有他这种人嘛!别给抗联战士丢人啦!还要去猎狼?挂了五年黑布,飘了五年的黑旗,屁大的功夫,转脸就能忘啦?没有记性。换了我呀,早撒泡尿,浸死去得啦!还有脸活着,丢人显眼的!”
从洒泡尿照照,到洒泡尿浸死,四奶奶连说了两遍,语言之尖刻,之恶毒,之痛恨,之愤怒,我也是第一次见到的。
毁了!我万没有想到,适得其反,好事办糟,弄巧成拙,惹火烧身。所谓得杀母狼,挂黑布,飘黑旗,历来就是谌四爷得羞耻大辱和伤心之处。他耿耿于怀,痛不若生,极为恼怒,眼珠是红的,目光喷火,灼人一样。用四奶奶的话说:“那些年,因为那只母狼,和至今未见面的狼崽子,羞辱难当,他死的心都有啦!”
可是,我哪儿知道呀?于是,没等四奶奶说完,我恐惶胆怯,一眼就看到,谌四爷像只疯狗,眉毛直立,红着眼睛,不及躲闪,冲着我就猛奔了过来,风驰电掣,又如恶虎扑食,和老鹰抓鸡,不由分说,仲手猛抓着我的后背,“唿!”的一声,就猛提了起来,我猝不及防,刚一愣怔,来不及挣扎,两脚腾空就悬了起来,随后就觉着像腾云驾雾,闪电般的,“嗖!唿!”的一声,身体就飞出去十几米远,“叭嚓!”一声,来不及多想,实实在在的,身体就砸落在一堆刚刚劈过的松木柈子上。象扔块白菜帮子,或者没有啃完的破西瓜皮。如此同时,没等我大脑反应过来,随之就传来四爷爷的叫骂声,竭斯厎里,怒火万丈,咬牙切齿,恶狠狠地:
“滚!王八蛋!滚得越远越好,永远别让我再看到你!王八羔子,你不想活啦!活腻歪啦!要找死啊!想死就痛快点儿,我他妈拿猎枪崩了你,拿斧头剁了你,你这个王八蛋玩艺儿,气死我啦!当初怎么收留你呢……!”
吼声,叫声,在头顶上轰鸣,雷鸣一般。气氛紧张,树上的鸟儿也瑟瑟颤抖,屏住呼吸,伸长了脑袋;所有的猎狗都夹上了尾巴,没有逃走,则怯怯地看着;太阳也匆忙躲藏了起来,被云彩遮着,不想再露面,只有春风,不无恐惧,沐浴着一切。
我懵了,傻了,呆滞了,也糊涂了,趴在那儿,半天没有起来。松木柈子尖锐的楞角,硌得我全身麻稣稣地生疼,疼得我呲牙,裂嘴,吸凉气。多亏是春天,乍暖还寒,厚棉裤,厚棉袄,厚厚的棉花铺垫着,我才没有葬送了性命,轻而易举,被他给摔死。再有,不幸中的万幸,我四肢瘦弱,身体飘飘,落地量轻,才没有大碍。但是,预料不到,没有防范,突如其来得猛烈撞击,又是撞击到松木柈子上,大脑还是受到了影响,除了发懵发晕,眼前发黑冒金花,全身上下麻稣稣的生疼,疼得我咬牙吸凉气。
最终,我咬紧牙关,身体打晃,翻转身子才硬爬了起来。年少是不会装假的,只觉着全身各关节疼痛。但我不在乎,有啥在乎的?甩甩胳膊,晃晃大腿,试着走了几步,还行,运转正常才安下心来。穷人家的孩子,闯关东跑盲流,风风雨雨,吃苦遭罪,历来就惯不以为然了,抗摔打,经折腾,舅舅不亲,姥姥不爱,如同没娘的孩子,生来就皮实,只要不死与伤病就无缘。可是,我又一头雾水和茫然与疑惑,我错在那儿?问错了什么?狩猎队就是打狼的吗?那只母狼是咋回儿事呀?为什么提到那只母狼,谌四爷为如此痛恨,下这么大的死手?真得把我摔死,摔不死,把我摔伤摔坏摔残废了,他就能忍心,下的去手吗?我毕竟是他的孙子!出不出五符都是他得晚辈,对待晚辈,怎么会这样冷酷无情啊!?
我想家了,想农村老家,想兄弟姐妹,想街坊邻居,想幼时伙伴,更想白发苍苍年迈的母亲。受此屈辱母亲知道吗?知道了又会怎么样呢!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父母才最疼自已,离开父母,生活再残酷也得承受。来狩猎队我是谋生的,真得把我摔伤摔残或者是摔死,可怜得母亲,不是白养活了我一场吗?想到母亲,我就觉着委屈心酸胸闷发堵,情不自禁又克制不住,眼泪象溃堤顺着腮帮子,大颗大颗地滚落了下来……。
我躺在地上就看到,四奶奶愕然吃惊的不小,张大嘴巴半天没有闭上,四爷爷出手这么狠,四奶奶是没有料想到的。此时此刻,见我低着头不停得哭泣,四奶奶就匆忙急奔了过来。担心我摔坏或者是摔伤,所以说,没有到近前就关切地问道:
“柱子!你没有事吧?安,你没有事吧?”
我摇头不答,一个劲儿哭泣,四奶不问还好,四奶奶一问,我喉咙发哽,心里头发酸,眼泪更是制止不住了。四奶奶就过来,伸手轻手轻轻抚摸我的脑袋,我觉着她手掌终挛般哆嗦,知道她心里头非常难过。四奶奶呢,也许是感慨万千,她半天无语,很长时间,叹息了两声才扭回头去,对着四爷爷恶狠狠地吼道:
“姓谌的,你疯了呀!还是有病啊!他是你孙子,你是他爷爷!也真下得去手,真把他摔死,或者摔残废了,别说是亲戚朋友了,就是佛菩萨也饶不了你的。想想吧!天底下,那有你这样的爷爷呢!”
四爷爷无语,脸上一红一白,半天才嘟嘟哝哝,狡辩说道:“谁让他提那只母狼啦!天罡至今找不到,这些年,我心里头好受嘛!”
听四爷爷这么说,四奶奶更加来气了,跺着小脚,指责他说道:“再有气,也不能在孩子身上发,他还是个孩子,十五岁不到,他懂个什么呀!真把他摔坏,你终生罪过。想想吧!在这个世界上,你犯得罪还少吗?天罡找不到,就更不能怨他了,世界这么大,你知道它在那儿,说不上那一天就遇上了呢!只要它不死,就肯定能见面。早天晚天的事儿嘛!柱子呢!你把他摔坏了,别说他父母了,就我这儿,一辈子也不会饶恕的。六十岁了,还这么蛮干?还这么野蛮?痴迷不悟,哪儿有个爷爷样啊……!”
不管四奶奶怎么数落指责与训斥,接下来,四爷爷勾勾着脑袋就是一声不吭了。当然我也看得出来,他后悔胆怯也害怕了,害怕酿成不良的后果。因此,他脸色苍白,四肢微颤,害牙病一样,不停地哆嗦吸凉气,为了镇静,掏出烟袋,装上烟丝,“吧唧!吧唧!”不停得吸烟,吐着烟雾,任由四奶奶的数落与唠叨。我知道,他不肯认错,不想服软,更没有道歉这一说,是他性格倔犟,又碍着面子,在四奶奶面前,他不肯表示认错罢了。
四奶奶呢?也左右不是。矛盾焦点是去界河边猎狼,二比一,我和谌四爷,都时她的劲敌和对手,都是她得障碍与阻力,而眼下,对方盟友发生了矛盾并制造了冲突,四奶奶应该幸灾乐祸,求之不得才对呢!但是,四奶奶没有那么做,路归路,桥归桥,一码归一码,对我这个孙子,她是真心地阿护与疼爱着。见谌四爷一声不出,偏屁不再放一个,紧皱眉头不停得抽烟,一袋接一袋的,四奶奶无奈,就舒了口长气“哼!”了一声,抚摸着我的头顶,感叹了半天,才喃喃的说道:
“柱子,你呀!从今往后记住了,记住四奶奶的话,在咱们这个家,你少说话,多干话,免得再挨那些狗屁呲!记住了吗?”
我抹着眼泪,使劲儿点头:“记住了,记住了!”
是的,我记住了,四奶奶说得狗屁呲,时间不长,我终于才知道,也彻底明白,多年来,狩猎队有着传统上风俗和习惯,在猎场上,杀公留母,杀残留壮,杀老留小,最大得忌讳就是捕杀母兽,尤其是怀孕的母兽,一旦误杀,轻者房后挂五年黑布,飘五年黑旗;重者被驱赶出山林,永远取消狩猎得资格。乡规民约是严肃的,执行起来也是残酷的。
即便在那个年代,保护野生动物,繁殖野生动物,所有的猎民,意识性都很强,如夙农民珍惜土地,牧民珍惜草原,渔民对待湖泊的水资源,因为猎民祖祖辈辈都知道,野生动物资源,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和生存之本,捕杀母兽,尤其是怀孕的母兽,所有的猎民及家属,都不会饶恕和容忍的。
当然了,作为猎民,事后我才知道,炮手屯座落在茫茫林海,枯树参天的大山深处,人烟稀少,居住分散,木屋与木屋之间相隔很远,非特殊情况,互相之间是不来往的,常言说得好,各扫门前雪,同行是冤家嘛!可是,所有的猎人都迷信,迷信猎神,迷信山神,山神爷也就是老虎山大王。密林中遇上倒木和树橔子,是不能坐的,更不能冲着它洒尿不恭的,那是山神爷的睡床和饭桌子,一旦迷山,插草为香,磕三个响头,山神爷就会来救你。这是在猎场上,家里头呢?各家各户也供着山神。供山神的方式是,在自家茅屋后面山坡上,就近选一棵的苍劲挺拔枝叶繁茂的枯树,树身系根红绸子,醒目刺眼,很远就能看到,同时又吉祥神圣,更有点儿神秘感。酒肉礼品及好的嚼果,一年四季,常年供奉在大树下面,用时行大礼,磕三头,万分虔诚,嘴里头念叨着:“山神爷开恩哪!山神爷开恩哪……!”
可是,如果你错杀了怀孕的母兽,不管食草动物马鹿,梅花鹿,傻狍子,还是食肉兽野狼,老虎,金钱豹,更或是杂食动物的野猪或狗熊,狐狸等等,猎民对你惩罚得手段之一就是,变红绸为黑布,也叫飘黑旗。飘黑旗,目的让全世界知道,这是一户黑心的人家,惨无人道,缺乏人性。在狩猎队会遭白眼,受歧视,大人孩子,人皆殊之。时间长达五年,精神上的摧残和巨大的压力,往往熬不到五年,不少人就投河上吊自杀了。
毫无疑问,这一侮辱性惩罚,对每一个猎人来说都是非常残酷,至关要命的,警钟常鸣,谁也不敢麻痹大意,悼以轻心。所以说,干啥说啥,卖啥吆喝啥,作为猎人和专业炮手,射击本领是非常重要的,开枪的时侯,先确认公母。
再有就是,久居山林,不管狗熊,豹子,野猪,狼,狐狸,狍子,梅花鹿,还是雪兔,獾子,水貂,旱獭,猞狸,黄鼠狼等等,它们何时交配?何时受孕?何时分娩?哺育期多长?何时断奶?均熟烂于心,倒背如流,三岁的孩子都不会搞错。
可是,人要倒了霉,喝口凉水也塞牙。害怕什么,偏偏有什么。五年以前,谌四爷就恰恰误杀死一条正分娩的母狼,他可是权威人物,炮手屯的炮头,又是狩猎队一队之长啊!可想而知,精神压力多么样的沉重与巨大。职务撒销,这是轻的;不许骑马,也不重要;关键是人格,荣誉,地位,脸面,老抗联战士,公认得炮头,狩猎队元老,所有的荣誉均一落千丈,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于是,他想到了死,一死解百忧嘛!但没有死成,原因是四奶奶寸步不离,死看死守的死盯着:“他死了我怎么办?要死一块儿死,不死都活着。抛下我一个老婆孒,还不如一块儿都死呢!早晚都是死,早死了早干净!”
这是四奶奶的原话,四奶奶匹说:“是我吃斋念佛,把这个家庭拯救了,没有我吃斋念佛,在菩萨面前早晩地祷告,你四爷爷他能活到今天,唾沫星子也把他淹死了!还去猎狼,人五人六的,看他那个德性我就恶心……!”
我来了,作为晚辈,又是他孙子,更为关键的是,众人考虑到他是老抗联战士,给国家做出贡献的特殊人物,工作上失误,但政治身份不能降低与侮辱。所以说,就在我下火车的前一天,狩猎队全体猎民才举手一直通过,四爷家房后面那块飘扬了多年的黑色长布,提前给他摘掉不能再挂了。众人给了他这么大的面子,四爷爷自然感激不尽,奉人就说:“谢谢啦!谢谢啦!诸位,谢谢啦!我谌石魁在有生之年再猎杀母狼母兽,就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请诸位监督,监督我的言行……。”
不过呢,对这一件事,四爷和四奶历来是守口如瓶,深藏不露的,彻底遗忘,遗忘得目的,既捍卫着他们做人的尊严,也避免我思想上有这种负担,后者比前者更为重要。可是今天,是四奶奶愤怒之下无意识走嘴,盛怒之下,我也差点儿被谌四爷给摔死。四爷爷和四奶奶,这是他们心灵的伤疤,揭开就流血,也疼痛得哆嗦。可是,我初来乍到,这块伤疤我哪儿知道啊!
现如今,我知道自已错在那儿,不该伤害谌四爷得自尊与痛处。尽管是无意识的,对四爷爷来说,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于是,我倍礼道歉,内疚谴责,一个劲儿认错,希望四爷爷能理解与原谅:“四爷爷!我错了,我不是人,我不该戳您的肺管子,惹您生气。今后我再也不敢了,四爷爷!您就原谅我这一次吧!行吗?四爷爷,我确实是不知道啊!知道了,打死我也不敢啊……!”
谌四爷呢,军人出身,天生就豪爽,又知书达理,见我态度诚恳,他也就豁达开朗,不在乎的说道:“过去的亊,咱们就不提了,我也有错,不能怨你!不知不为过嘛!再说了,你毕竟是我孙子,我毕竞是你爷爷,一笔写不出两谌字,人不亲土亲,我老了,总有入土的那一天,今后我还指望着你呢!在狩猎队不指望你,我和你四奶奶还指望谁啊!我们死了谁摔盆子?谁去坟头上烧纸啊!柱子!四爷爷前半生当兵,后半生狩猎,一辈子跟枪支打交道,脾气不好,动辙发火,火药味特浓,就这个德性,很难改啦!山好移,性难改嘛!今后你就迁就着爷爷,别跟四爷爷犯牛脖子。但我发现,你小子也够犟的,比我还犟,怨不得人家说,染缸里拖不出来白布,随种!他爷爷倔犟,他孙子也是驴性子,一只巴掌是拍不响的!”
四爷爷说到这儿,情绪似乎就平静了许多,也轻松了许多,他紧皱着的眉头舒展了开来,脸上也有了笑模样。他掏出乌木斗克烟袋,在荷包中使劲儿拧上了一锅子,叼在嘴上,我急忙划火柴替他点着,他吧唧着嘴唇,贪婪般重重地吸了两口,用力过猛,情不自禁咳嗽了一阵子:“咳咳咳!”都咳嗽出眼泪了,用手背子揩了一把,又继续再抽,至到过足了烟瘾,才目光盯着窗外,心情沉重,略有所思,鼻孔喷雾,缓缓又说道:
“说起来哪!四爷爷我是栽了个跟头,但是,对你来说,也是件好亊,更是面镜子,能经常地照照,免得再犯类似的错误,是不是,镜里看花,谁都知道,狩猎这碗饭,不容易吃哟!你四奶奶不反对,我也算金盆洗手了。目的是害怕,骨头渣滓被野狼给嚼了。种地的人土葬,使船的人水葬,鄂伦春和蒙古人是天葬,天葬就是喂狼嘛!活着食狼肉,死了被狼吃,欠债还钱,这是规律。要知道,这些年了,我心里就疼痛与不安,不安得是挂挂着天罡,挂挂着那只狼崽子,一只耳朵的狼崽子,不知道它现在在那儿,是死还是活?如果活着,我们也该见上一面啦!唉!天罡到底在哪儿呢?疼痛得是那只母狼,在宝泉岭农场埋着呢!如果见到天罡,对它母亲,我也有个交待嘛!这些年,每年春天,我都去江边,去黑龙江边,等待从苏联返回的狼群,看狼群里面是否有天罡,天罡如果还活着,今天应该六周岁了……!”
不等四爷爷说完,我蓦然间明白,四爷爷为什么来界江岸边?目的是想看到他牵挂的天罡。那只母狼遗留的狼崽,是四爷爷和四奶奶喂养大的。他们得感情才深着呢!
关于天罡和它得母亲,在我的再三的傕促下,借着酒劲,谌四爷讲了下面这个故亊,一个刻骨铭心,撕心揪肺,终生难忘,感叹唏嘘,想起来就落泪的动人的故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