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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春与鹤岗的交界处叫分水岭,也是周围的最高峰,更是摩天岭和大砬子的会合处。从分水岭岗顶下到底,得走之字形,坐车没有感觉,徒步行走就深有体会了。据说,这是当年日本鬼子修筑的一条铁路线,目的是掠夺木材资源,从松花江,黑龙江,然后直接进日本海。小兴安岭方圆百里的红松木材,都是通过这条铁路运走的,到底运走了多少优质红松木材,恐怕只有日本人知道。光复以后,木材资源大面积减少,运量不足,道轨掀了就改成了公路,但公路质量极差,坑坑洼洼路面不平,偶尔过辆汽车也是从苏联进口的柴托拉,烧柴油冒黑烟“咕咚!咕咚!”是西林钢铁厂专门去鹤岗矿务局运煤的。

下到分水岭,在山根不远处的霏霏细雨中,站在路边我一眼就看到,道南密林下面的小漫岗上,十几座茅屋错落有致的立在那儿,泥草房,年久失修,房顶上长草,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这种房子别说是城市,即便在农村也很少能见到,破败,荒芜,既无街巷也无院墙,与世隔绝,清静中有种凄憷的感觉。但是,门前的菜园子各种小菜绿油油的长势喜人,雨中茂盛,清脆欲滴,菜地远处有蛙声,像突然间又回到了熟悉的农村。我正愣在那儿犹虑,疑惑,揣测,端详着,想:毫无疑问,这儿肯定是小兴安岭中心狩猎队了,名字不小,就这么几户人家,与八百里兴安悬殊太大。再有,四爷爷能在这儿吗?如果在,那座茅屋又是他家的呢?我正观察思索着,很有可能是闻到了气息并听到了动静,突然间,一群猎狗猛蹿了出来,居高临下,汪汪汪叫着,眨眼之间就冲了过来,吼声如雷,在山谷中回荡:“汪汪汪!汪汪汪……!”

我尽管思想上早有准备,提前就觅到了一根镐把粗细两米多长的大棒子,柞木的,沈甸甸,防备着猎狗得袭击与进攻,狩猎队嘛!各家各户肯定有猎狗,但是,真得猎狗群眼睛血红,戗着鬃毛,尾巴高竖,呲着牙齿扑了上来,我还是心惊胆颤恐惧地不行,实话说,当时就吓尿裤子了,七八条猎狗,矫健凶悍,个头高大,每条猎狗都像牛犊子一样,气势凶凶,朝着我猛扑,“汪汪汪!”吼叫着,眨眼之时就会把我嘶碎。这么多猎狗我第一次见到,抡着棒子,奋力拼搏,拼命抵挡,嘴上还焦虑地呼喊着:

“来人哪!快来人哪!看着狗啊!看着枸啊……!”

霏霜细雨的阴雨天气,又是在茫茫林海的山谷之中,我得喊声自然被放大,与猎枸得吼叫声掺杂在一起,嗡嗡嗡响着,震耳欲聋,特别得恐怖。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知道农村有句顺口溜:“狗怕弯腰狼怕瞄。”狗再厉害一蹲就跑,狼怕瞄准,拿根棒孑比划着它也害怕。但是,那是农村柴狗子,眼前是猎枸,与农村的柴狗子不可而喻,再加上群狗,狗多势众,又在它们自已的家门前,就更为狂妄,凶悍而肆虐,不把棒子放在眼里。当然,毕竟是犬类,我猛的弯腰它们也害怕,彼此一愣,扭头就跑,但仅跑两步又蓦然间停住,急速扭头又返了回来,因为上当被骗受辱,返回来变得就更为凶悍和凶猛,眼睛血红,呲着牙齿,牙齿雪亮,尖刀一样,疯扑狂咬,知道我手上拎的是棒子而不是猎枪,构不成威胁,恨不得把我一口就嘶碎,我精疲力尽,气喘吁吁,竭力坻当,拼命地大喊:

“来人哪!快来人哪……!看着你们家的狗啊……!”

胆因为害怕,腔调都变了。终于开门有人出来了。他个子高大,披件褐色鹿皮猎服,四方大脸,头发花白,站在房前大声吼道:“都给我回来!瞎他妈咬啥!”

他声若洪钟,嗓门儿特足,听到主人喊声,猎狗群的攻击略有收敛,但仍然不服,没有撤回,原地不动,变进攻为抗仪,眼珠血红,继续吼叫:“汪汪汪!汪汪汪……!”

不再进攻,威胁减少,我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但大棒子仍然在手着,随时准备返攻倒算。主人下来了,走路晃晃悠悠,慢条斯理的。走到近前,对吼叫着的狗群又训斥喝道“都给我快滚!瞎汪汪什么呢!”

第二次接到指令,狗群才极不情愿地撤了回去,晃动着尾巴,满脸谄媚,有的猎狗仍然还叫着:“汪!汪!”锐气大减,像有气无力,围着主人,晃动着尾巴讨好呢。被主人踢了一脚:“滚!瞎他妈汪汪!”主人边喝边朝着我走来,走到近前,才用可怜的目光看着我问道:

“孩子!你找谁啊?这下雨天的!”

听口味,没有山东腔,而且是标准东北话,似乎还有股大查子味道。他脚登黑色胶皮靴子,黄帆布裤子有点儿肮脏不堪,但身材魁梧,气宇轩昂,目光炯炯,气度不凡。四方脑袋但已经秃顶,刚刮了的胡子腮帮子则铁青。我略失望,轻轻说道:

“找谌石魁!大伯!您这儿有叫谌石魁的吗?”

“你是他什么人?”他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我。

“我是他孙子,他是我爷爷!”

“噢!”他重重地噢了一声,皱着眉头,目光流露出反感与不快,可是,看我落汤鸡一样,蓬头垢面,雨中瑟瑟颤抖着,就不再犹豫,淡然地说道:

“快进来吧!我就是。”说着,一拧屁屁,转身就走。

我不在乎他得表情和态度,像落水者抓住根稲草,终于见到梦寐以求的四爷爷了,于是,就异常兴奋,激动地说道:“您就是四爷爷呀?天啊!四爷爷,我终于找到您了!”说着,扔掉棍子,匆匆忙忙就紧跟了上去。

见主人对我友好而没有轰赶与殴逐,自然而然,所有的猎狗就及为热情,礼貌相待,围着我,又舔又闻的晃动着尾巴,目光和表情仿佛在说道:“哥们儿!咱们也是不打不成交嘛!抱歉了,刚才无礼,请你原谅吧!”

它们不记前嫌,没有嫌弃我肮脏与埋汰,还主动示好,我也就借坡下驴别拿架了。当然也不由得想到,独立王国,世外桃源,再抓盲流子三无户,也不用担惊害怕东躲西藏了。大山深处,林海茫茫,交通不便,群山逶迤,为我这一只王八,民兵是犯不上再打把钗吧!他们也得寻思寻思,再钗这个王八是否置得。再有就是,狩猎队的猎狗这么厉害凶悍,血红着眼睛见人就扑,不管是皇帝还是大臣,尽管他们民兵有枪,但也得琢磨琢磨,寻思寻思,猎民可不是好惹的,敢伤害猎狗,他就和你玩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今后在这儿谋生混饭吃是双保险,只要四爷爷不撵我走,盲流子生活就画上了句号。苦尽甘来,我谌铁柱也有今天了。我正兴奋地思索琢磨憧憬着,迈上土台阶刚一进屋,就听四爷爷在前面不以为然,扬着嗓门儿大声喊道:

“老婆子!你看看,是谁来了!”

四爷爷的话音刚落,我幕然就看到,四奶奶从里屋出来了,她像自言自语,无所谓地,淡淡地说道:“还能有谁啊?关里家来的呗!关里家这些年闹灾荒,吃不上饭,狩猎队,那家不来一帮子三无户!”

那个家字,她吐音很重,显示出焦虑与亲切,及至看到我,她眼珠孑很快就长长了,像目瞪口呆,张大了嘴巴,半天才说道:

“哟!天哪!这孩子,简直就是个泥猴嘛!落汤鸡一样,还背着破棉裤,破棉袄,快扔了吧!熏死个人啦!啧啧!你瞅瞅,这哪儿是闯关东,纯粹就是逃荒要饭嘛!逃荒耍饭,也没有你这么惨啊!”说着,她使劲耸了耸鼻子,可能是闻到尿臊味了,甚至比尿臊味更难闻的,是多日的污浊与肮脏,大粪坑兼酸菜缸味道吧,于是,她略皱眉头,扇了下鼻子,情不自禁,接着又说道:

“大夏天的,背着破棉裤,破棉袄,多味儿呀!又水湿水湿的,死心眼,赶紧扔了吧!天冷了再说,天冷了再想办法嘛!活人还能让尿死?你这孩子,看来是笫一次出远门吧!做一身棉衣服也真不容易,才三尺三寸布票呀!即便有钱,人家也不卖给你。农民的日子,太熬啦!扔了吧!扔了吧!以后再说。”

她特别能说爱唠叨,与世隔绝,这也是久不见人的原因吧!我想。

我注意品着,四奶奶说话有口音,山东口音,但不是很重,是标准口音的山东味儿。四奶奶光彩照人,刚打照面,我情不自禁的眼睛就一亮,目瞪口呆,不错眼珠儿呆呆地望着,心里有种神圣感和敬畏感。尽管早有耳闻,但还是万没有想到,世界上会这么美丽漂亮的女人。出乎预料,四奶奶竟然会这么漂亮,现在老了,年轻时侯又该是啥样?沉鱼落雁,羞月闭花?我想像不出来。只是目不转睛,看着眼前的四奶奶,一个满脸福相,又白又胖的老太太,她是大眼睛,双眼皮,目光和蔼,面容慈祥。是的,她眉毛弯弯,在我看来却恰到好处,似乎是碳笔描上去的,也许,这就是典型的柳叶眉吧!我闹不清楚,也就是不懂,只是直观察觉到,她天生丽质,红光满面,皮肤滑润,而富有弹性。再有,很有可能,山里水土养人,食品丰富,肉类不缺,健康的肤色特别让人羡慕,与四爷爷相比,无疑形成鲜明的对照,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还韵味十足,姿色不减,樱桃小嘴,高高鼻梁,身材丰满,但绝不臃肿,尽管年迈已步入老年,但全身上下还充满活力。在老家,母亲就曾经多少次说过:

“你四奶奶是高小生,去参加抗联,得了妇女病,途中又回来了。终生不育,体型也许变化就不大,作为女人,也是一辈子的憾事。你去了她会善待你的。善良的女人,不能没有后代。”

是的,此刻我看到,她穿戴素雅,身份不俗,黑裤子,灰上衣,衣服上绣着素雅的宽边,可体大方,做工精制,同时也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她见我目光呆呆地看着她,好看的眉头,立刻就皱成了大疙瘩,不是讨厌而是同情,耸着鼻子,轰赶我说道:

“你这孩子,还愣着干啥,快去呀,把破棉裤,破棉袄都给我扔了,扔进大河里面,熏死个人啦!”我转刚走,她又把我喊住:“等等!”说着转身进里屋,找来四爷爷的裤衩,背心,线衣,线裤和鞋子,略皱眉头,耸鼻子说道:“给,赶紧去东面大河,洗完了快换上。”说着,顺手又递过来毛巾和肥皂。

“四奶奶!”直到这时,我才叫了她一声四奶奶。

是的,我颤着声音叫了声四奶奶,叫完,心里头就酸酸的,喉咙发堵,眼泪差点儿流落了下来。

大河就在房东头的不远处,尽管是雨天,但河水仍然清澈透明,鱼儿特多,成群结队,大的能有半尺长呢!吃鱼不缺。我在潍河边长大,摸鱼有两下子,但刚跳下大河“扑嗵!”一声,两三只绿头花尾的野鸭子:“噗噜噜!噗噜噜!”飞了起来,“嘎嘎!”叫着向远处飞去。看它们的影子我不由得想到,这儿是狩猎队的驻地,大本营,司令部,猎人猎狗猎枪都有,但野鸭子不怕,敢在此地逗留生活,说明野生动物是真多啊!不想吃肉类恐怕都不行呢!是的,我真饿了,不管见到什么,都想狠狠地咬一口。

扔掉了破棉裤,破棉祆。

是的,忍疼割爱。它们陪伴我,完成了闯关东跑盲流的历史使命,我把满是煤灰,分不清颜色的破棉裤棉袄扔了,恋恋不舍的扔掉了,扔进大河,被河水冲走,同时,也冲走了多日的疲劳与灰尘。当然,冲走棉裤棉祆,但冲不走我感情的记忆和留恋,这可是无价之宝啊!如果没有破棉裤和破棉袄,从关里到关外,爬煤车不得冻死我啊!尽管是夏天,但风驰电掣的火车跑起来,煤车上也是冷飕飕的,棉裤棉袄还颤抖哆嗦呢。没有破棉裤与破棉袄保驾护航,我怎么会有天呢!不忘初衷,破棉袄,破棉裤,咱们再见了,再见啦!……。

实话说,家穷,做身棉袄棉裤真不容易,正像刚才四奶奶说得,每人全年才三尺三寸布票,棉袄棉裤都是母亲买的白棉布又染成了靛蓝色,工艺落后,退色后就分不清什么颜色了。不过,棉花倒是全新的,但里子都是双层旧蚊帐布做成的,滚打爬磨,早已经磨烂了,有些地方棉花没了变成了单层,坐煤车,没棉花处就透风般冰凉。这还是特殊照顾,高级待遇,因为我要闯东,别人连个待遇也没有。棉祆棉裤冲走了,但冲不走的是记忆和留恋,我一直看着它们消失在远方。

灵魂上似乎缺少了什么?

回家刚进门,四奶奶就把热气腾腾的面条煮好了,笑眯眯地看着我,慈详地说道:“赶紧吃吧!这些天,还不知道饿成啥子了样呢!”我不客气,也不含糊,操筷子就吃,“呼噜噜!呼噜噜!”也不咀嚼,风卷残云,狼吞虎咽,撑得打嗝,来不及说话,半盆子面条眨眼净光。看我得吃相,四奶奶担心,忧虑说道:“可别撑着啊!都擀出来了,我没敢煮那么多,怕吃不了驼了。”

四爷爷叼着烟斗,坐在矮马扎子上,笑眯眯地,看着我说道:“没事,面条不撑人,不是馒头和面包,当年我们到苏联的时侯,不少人就是撑坏的。”

吃光了,肚子饱了但咽不饱,意尤为尽,再有两碗我还能吃掉,但是没了,初来乍到,又不能勉强四奶奶,但四奶奶理解我的心情,看我两眼盯着空盆子,就眨巴着眼睛笑了笑说道:“吃不饱也欠着点吧,下顿再吃,不会饿着你的。”

“真好吃,太香了,我从来没吃这么香的面条,来四爷爷家,也算是过年了。”

是的,我说得是实话。我第一次吃到这么香的面条,纯白面的,没有掺玉米面和地瓜干面。在老家,秋冬两季吃地瓜,上顿地瓜,下顿还是地瓜。春夏吃地瓜干。地瓜干分春地瓜干和麦茬地瓜干。麦茬地瓜干,即割了麦子又栽的地瓜,周期短,水份大,切成的地瓜干不容易晒干,尤其是赶上雨天,晒干也黑褐色,煮着没法吃,用碾子扎碎做成饼子也是苦味的。过年蒸馒头或过节吃面条,面条一半是黑地瓜干面。年头到年尾,一年才能吃几次?如今,吃到了纯白面的面条,真得是皇帝的生活啊!皇帝的生活是什么样?我想像不出来,大概,皇帝的生活不过如此吧!过年过节,能吃顿白面馒头或面条,作为老百姓,也就知足了。

吃饱,暖和,也干净了,四奶奶才问我家中的家长里短,石埠,宋庄,娘家婆家都不远,围着青山转,彼此之间都知道。当四奶奶听我说到,被抓盲流,来到鹤岗又被谴送回去,又跑了回来,四奶奶就不无忧虑,担心地说道:

“你来狩猎队,山里也不敢打保票那!呆一天,是一天吧!听说北山根下面老陈家,两个外甥,都是大小伙子,从安徽利辛来的,是老陈头写信让他们来的,春天去江边猎狼,好有个帮手,他年纪太大,也真玩不转了。但是,到了家门口,没等进门的,又被林业局的民兵给抓走了。林业,矿山都一样啊!都是一个政策,收客盲流子,谴送盲流子,都是上面决定的,下面各单位,敢不执行吗?”

“狩猎队,他们也来抓?”听四奶奶这么说,我有些慌恐与不安,无疑这是个可怕的信号。狩猎队也不是独立王国,上级的政策,这儿也得执行。刚刚安定吃饱了肚子,我心里再次又悬了起来。

四奶奶看我像惊枪的兔子,恐惶不安,列着架子,随时准备躲避与逃走,她就会心一笑,满不在乎,按慰我说道:

“你先沉的住气,别着急嘛!白天最好别在家,进山捡木耳,拾蘑茹去。你来了,咱家有个盲流子,有人肯定得去通风报信,别看狩猎队人少,但也不是咱们都交下的。不过,防患于未燃,早有准备,躲着他们,民兵来了扑个空,再来了再扑个空,他们就不会再来了。再说了,你四爷爷毕竟是老抗联战士,小来小去的,大伙儿还能给他点儿面子。你就放心捡木耳去吧!”

四奶奶的主意相当不错,我高兴得不行,也非常赞成。怕被堵被窝,被民兵擒拿,我天不亮就进山,天黑了才回来。进山领着条猎狗,担心遇到猛兽袭击,不范不成再葬送了性命。有狗就不怕了,狗一咬,什么猛兽都远远地躲避着,动物更怕人,峡路相逢,它也没有办法。

当然了,从山上回来,进门时先提前侦察,东张西望,做贼一样,看有没有民兵在潜伏着,蹑手蹑脚,然后再进屋。进屋也不敢大声嚷叫,睡觉也得睁一只眼睛。那个年代都知道,民兵是笫二武装,是王洪文的部队。在上海,王洪文就是靠民兵发家的。在全国各地,城市民兵又不像农村民兵,农村民兵是摆样子,有名无势,而城市民兵是职业化的,佩戴胸章,胸章上是‘鹤岗民兵’四个字,职业服装,深蓝颜色,与车间工人没什么区别,但更大方,更精神,英姿萨爽,令人羡慕,工作取代了公检法,什么事儿他们都管,没有不管的,砸烂公检法,民兵加红卫兵,黑瞎子打立正,他们就一手遮天了。

可是,作为共产党员,抗日联军老战士,四爷爷得原则性很强,对上级的号召他坚决拥护,贯彻执行,毫不打折扣,习惯性的,执行命令是军人的天职。上级号召清理三无户,谴返盲流子,四奶奶让我去捡木耳躲藏,四爷爷却让我去自首,他黑着长脸,严肃说道:

“快去自首吧!躲了初一,能躲了十五嘛!城市知识青年都下乡了,滚一身泥巴挣工分,跟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你们到城市来,是投机倒八,钻政策空子,跟政府唱对戏,必然是全社会的打击对像嘛!我这儿也不是独立王国,谁敢长期收留你?这是政策,你还是去自首吧!自首就不用去收容站了……。”

不等他说完,四奶奶就反击,气哼哼地,训斥他说道:

“自首?你怎么寻思说来着!孩子来这儿容易嘛!东躲西藏的,又没什么犯法?就不许走亲戚串个门了?再说了,他就是在家吃不上饭,才投奔你来的嘛!你把他撵走,让他去自首,你还有点儿人味嘛?你还是他四爷爷嘛?你就不怕丧了良心?你得良心被狗吃了吧!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狗东西。今天,我就告诉你吧!你支愣耳朵给我听着,咱们谁离开谁,都能过,不信你瞅着,柱子如果被民兵抓走,我一分钟也不停,立马夹包袱走人,我们一块儿回老家,回家当农民,逃荒要饭,碎尸野外,也心情愿,不在这儿乞求你,也别影响你干革命,不沾你光,也别影响你的前途……。”

四奶奶一顿霹雳闪电。

见四奶奶发火,劈头盖脸,气哼哼的,连说带骂,四爷爷可能是招架不住了,就勾勾着脑袋,一声不吭,他嘛达着眼皮蹲在地上,习惯性的,掏出来烟袋拧烟袋锅子,一烟袋锅子,又一烟袋锅子,黑着长脸喷云吐雾。

我知道,四爷爷得处境与身份,他有钱,比林业局长工资还高呢。但金钱不是万能的,四奶奶真得夹包走人,在它深山老林里面,他得生活肯定会更惨。年龄不饶人,他不是当年的谌石魁了,呼风唤雨,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绝对是权威。现在,他毕竟是走路趔趄的老年人了,一个跟头栽倒了爬不起来,喝口水都没有人端给他。现实情况明摆着,四奶奶亳不留情,对他一顿狂轰乱炸,炸得四爷爷懵头转向的,让我去四首回老家的事,四爷爷再就一声不提了。

四爷爷不撵走,我就有资格在这儿居住。可是,我很快就发现,即便是我不来狩猎队,他们俩人也茅盾不断,时常发生冲突与争吵,两天不吵架,三天就早早的。原因是,四奶奶信佛念佛,循入佛门,心怀慈悲,反对杀生,人生观世界观,与四爷爷是格格不入,誓不两立的。而四爷爷呢,则是职业猎人,天生的杀手,而且是杀手中的队长和炮头。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天不杀生,他手指头就痒痒,一天不杀生,他就没有精神头儿。用四爷爷的话说:

“不杀生,怎么能叫猎人?猎人就是杀生的嘛!再说了,我这个狩猎队的队长,是省长李延禄亲自按排的,杀狼猎豹,这也是革命工作嘛!”

老两口吵架,就因为我来了,四奶奶对他才宽容了许多,很简单,目的是让我能有碗吃。四奶奶尽管不赞成杀生,反对杀生,对杀生疾恶如仇,誓不两立,但是,她也想借四爷爷这棵大树,大树低下好乘凉。四奶奶知道,凭四爷爷得威望和资格,只要四爷爷把我带在他身边,山里山外,陪同他狩猎,出出进进,别说企业民兵,和街道居委会老太太了,就是市长县长局长,也得睁只眼闭只眼,给四爷爷点儿面子吧!四爷爷毕竟是,社会上为数不多的抗联老战士。于是,四爷爷每次出猎狩围,四奶奶都会替他整理行装,备烟备酒,小心翼翼地伺侯着。狩猎回来就更不用说了,端洗脚水,捂炕头,饭热了凉了都不行,笑脸相迎,看着他的脸色说话,竭力恭维与伺侯着。就说这次来界河边猎狼吧!四奶奶就竭力推荐,巴结着他说道:

“去黑龙江边猎狼,让柱子也去呗!锻练锻练,好歹也是个帮手嘛!这么大个人了,又不用你背着抱着的,一辈子不段炼,一辈子就不出徒,北山根老陈头,想让他两个外甥都来呢,再说了,打枪狩猎,都是技术吧!你这身技术不能失传,总得有个人来继承接班吧!我看,柱子就是不错的接班人,人机灵,又肯吃苦,这次去界河猎狼带带他,用不了二年,他就出徒了。肥水不流外田人,毕竟他是你孙子嘛!你说是不是……?”

但是我看到,不管四奶奶怎么说,四爷爷就是不吱声,不点头,不答应,紧皱眉头拉着长脸,“叭唧!叭唧!”一个劲儿抽烟。最后,可能是不耐烦了吧,烟袋锅子在鞋底子上狠磕了三下子:“扑!扑!扑!”烟袋锅一抡,猛得就站了起来,吹胡子瞪眼,对四奶奶吼道:

“你唠叨什么?你吃饱了撑的啊!我收徒也不收他这样的?站着没有支猎枪高,全身没有四两重,你以为,狩猎队是哄孩子玩的吗?”

四奶奶正在梳头呢,不紧不慢,品着滋味,听四爷爷吼叫,说话难听,四奶奶就把桃木梳子狠狠地一摔:“叭啦!”一声转身嚷道:

“哄孩子玩,他用你哄啦!瞧你那个样子,人模狗样的,你跟我耍什么呀!我好声好气的给你商量,你倒来脾气了?瞧你这份德性吧!你小时侯,就没穿开裆裤?还是没学狗叫唤?不抹大鼻净了,才几天呢!如今真就是有出息了,求着你了是不是?属狗的,张嘴就咬?别看我吃斋念佛,祈祷菩萨,南阿弥陀佛,但你那些臭毛病,我就是不惯着?哼!越来越有本事了。一句话,痛快点儿,让不让他去吧?”

人怕揭短,树怕扒皮,四奶奶动辙挖他的老根,别说钻狗窝,学狗叫,下水泡子挨打,四奶奶都知道,小时侯调皮,他曾经欺侮过四奶奶嘛!因此,提他幼年,四爷爷顿时就闭火没电了。但他历来顽固不化,不服输,不服气,他嘛达着眼皮想了想,随着又无可奈何,气哼哼地说道:

“你让去,哪就去吧!你有理,我说不过你,但我先告诉你,黑龙江岸边立陡水深,掉进江里淹死,可别怪我……”

“淹死他,不怪你?”四奶奶一听,不等他说完再次又急了,桃木梳子再次狠狠地敲打着案板:“邦邦邦!”冲前两步,不依不饶,声色俱厉,右手直抠他眼珠子,嘴上再次大声喊道:

“淹死他,你敢?缺根汗毛,也得给我补上,什么人哪!狼心狗肺的,还口口声声地说,你是他爷爷,他是你孙子,有血缘,有血脉,又是一个村里的,人不亲土还亲呢。就是这个亲法呀!不让去就不去呗!还淹死他,你咋寻说来,是人说得话嘛!再说了,不就是穷,吃不上饭,人家才投奔你来的嘛!你也不想想,狩猎队有啥好的,夏天蚊子小咬,晚上都不敢点灯,三十年了,你见我穿过裙子吗?冬季死冷寒天,雪拍门子,连屋都出不去,一年四季不见个人毛。不是饿肚子,农村太穷,八抬大轿人家还不来呢!你以为这儿是香饽饽哪!我还是那句话,你让不让去吧?说好听的没用,别让我念佛咀咒你就行,佛大无边,你敢使坏点子,佛祖菩萨也不饶你的,你听见了吗?”

这是刹手锏,四奶奶的刹手锏,也是四爷爷最害怕的刹手锏,提到佛祖,上帝和观世音菩萨,四爷爷就蔫了,老实了,不吹胡子瞪眼呲毛炸刺了。他说他参加抗联至今,不少战友都是冻死,饿死,病死,或在战场上英勇牺牲的,但唯独他平安无事地活了下来,活到今天仍然不缺胳膊不少腿的。因为他迷信佛祖和上帝,见庙就拜,处以公心,做事问心无愧,佛祖长眼保佑他话到了今天,尤其狩猎这儿十年,他不得不感谢四奶奶,四奶奶念佛南阿弥陀佛,同时也把他谌石魁成全了。此刻,又被四奶奶一阵穷追猛地,四爷爷就低垂着脑袋,无可奈何,答应四奶奶说道:

“那就去呗!菩萨又总享着你说话,谁敢得罪啊!”

“嗯!这还差不多,逼哑叭说话,你还是个人嘛!”说着,四奶奶笑了,障碍清除,对方投降,她拾起来梳子继续又梳头。四奶奶的头发总水光溜滑,不是保养的好,而是四奶奶心态特别大度。关键时侯,都是四奶奶帮我忙呢。

顺风顺水,欢天喜地,来界河猎狼,一路上我感谢四奶奶,但也不敢恨四爷爷,即便痛恨也不敢明说,说出口,他回头不一把捏死我啊!就这样,一路奔波,也心事重重,云里雾中,满脑袋官司,想着想着,江边就到了。第一次狩猎,笫一次猎狼,第一次陪四爷爷来江边,笫一次使用半自动。四爷爷说我没有支枪高,实际上比猎枪高多了。来界江猎狼,我也算专业炮手了。从盲流子到职业猎人,生活横跨了一大步。

在黑龙江沿岸的内行人都知道,来界江猎狼,最难熬得是寒冷和黑夜,和黑夜下面的潜伏与隐蔽。要知道,两三个小时丝纹不动啊!尽管是春天,但西伯利亚的寒风,仍然丝毫儿不减,似乎是更甚,也更有力度。凜冽的江风吹打在脸上,如同针扎又好像火炭,刺骨般的火辣辣地生疼。那种独特得滋味与感受,让你欲哭无泪,欲罢不能,手脚如同老猫在咬着,时间久了四肢麻木,血管都有凝固得可能。什么叫冻僵?我想,这就是冻僵。

据说,那些年来界河猎狼者被冻僵,冻残,冻掉耳朵,冻没了鼻子,锯掉下肢的大有人在,甚至被冻死也不足为奇。因为猎者与被猎者,较量得就是智慧和勇气。狼群又是高智商动物,当我们借助紫外线望远镜在缓缓地搜索,寻找,分析,判断的一瞬间,而界江对岸的野狼,也在全神贯注,丝纹不动,锋利的目光锥子一样,穿透夜幕对准了我们。侦察与反侦察,彼此之间谁也不敢大意与麻痹。

再有是黑暗,实话说,来江边猎狼,猛兽是其次,我最害怕得就是无尽无休,无边际的漫长黑暗,和黑暗下面深不可测,咆哮着的江水。江边居民都知道,江岸陡立,堤坡溜滑,肆虐的江水,就在脚下面翻滾与咆哮,近在咫尺,触手可及,水珠有时会溅漰到身上,若麻痹大意一不小心,随时都有坠落的可能。寒风,江水,和无尽的黑暗,以及轰鸣着的涛声和破裂的冰块,无意识地往下面一瞅,顿时就感到两眼眩晕,心跳突突,四肢发颤,全身哆嗦,恐怖和紧张的一瞬间,根根汗毛都直竖了起来。真的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渊池,一不小心滑落了下去,尸体就得进日本海了。来江边猎狼,又曾经淹死了多少人哪?

孤独,恐怖,黑暗,寒冷,在黑暗和寒冷中,我咬紧牙关默默地煎熬着,坚持着,在坚持的同时也非常渴望,渴望黎明,渴望阳光,渴望自由,更渴望黑暗早一点消失。

可是,黑夜如同倒扣的黑锅,其感受如同钟表停摆,时间凝固,世界死亡,寒冷得滋味一秒钟都难熬。不知道熬过了多少个漫长得一秒钟,黑龙江下游,哈巴洛夫斯克方向,天际终于出现了鱼肚皮颜色。时光在前,胜利在望,幸福在招手,晨曦和黎明不久就会到来。

看到黎明与晨曦,内心深处,自然就兴奋得欲欢呼跳跃难以克制了,而且更让我兴奋和激动得是,也许是命运的眷顾和上帝的恩赐吧,借助灰暗和迟来的晨曦,不知不觉中,我手上高倍数望远镜的红外线十字,不知不觉中,竟然悄悄罩住了三只小脑袋,把它们锁牢,我再没有晃动。开始,我还以为是化雪后的树桩子呢,但很快就发现,有个树桩子在轻微地晃动着,而且不止一次,连续摇摆,左右旋转,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等待着什么,又期盼着什么?

再继续观察,我发现这是野狼的脑袋,其中一只幼小的野狼,因为缺乏定力和深沉,因迫不及待而暴露了目标,无意识地被我给侦察与发现。发现目标我欣喜若狂,难以克制,欲振臂高呼;“我发现渡江的狼群啦!我发表狼群啦……!”

要知道,对岸大森林广袤无垠,浩瀚凝重,又夜色茫茫,伸手不见五指,能发现狼群,无疑是大海捞针,天文爱好者发现了一颗小行星,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战场上深入敌穴活捉了个舌头。骄傲,自豪,兴奋,陶醉,激动得心情,简直用语言无法来描绘与表达。

当然,我必须得克制,冷静,沉稳,笃定,作为猎人,这也是最起码的本能与素质,冷静才产生智慧嘛!可是,这意外之喜,我必须尽快汇报给谌四爷,让他也开心,兴奋,喜悦和激动,甚至还能夸奖我两句;“行啊!到底是年轻人嘛!眼力不错,继续观察,随时向我报告。”想到这儿,我迫不及待,扭头测脸,压低了声音,悄悄对着谌四爷说道:“四爷!您快看,快看呀!三只野狼,就在斜对岸上游,我刚刚……。”

可是,乐极生悲,好事办砸,万没有想到,没等我说完,谌四爷得语言就象一盆冰凉的江水,劈头盖脸的泼浇了过来。因为此刻我清楚地看到。他手举望远镜丝纹几没动,石雕一样,始终都是凝固了的恣式,只是表情上怒发冲冠,青筋暴跳,奋怒之极,压底了声音恶狠狠地骂道:

“闭嘴!滚!找死啊!你他妈的,再瞎咧咧,我推下你去!你这个成亊不足,败事有余的傻家伙!”

听到四爷爷愤怒之极的叫骂声,我顿时就懵了,傻了,糊涂了,目瞪口呆,哑口无言,大张着嘴巴,半天没有闭上。但是,我很快就清醒地意识到了,此时此刻的我,跟对岸的幼狼如出一辙,犯了同样的过错与失误,它晃动脑袋被我给捕捉,是重大发现,可是我呢,刚才夸张地扭头与侧脸,不是同样也暴露了目标,泄露了机密吗?当然,作为猎人,此刻我也更清楚不过,野狼狡猾,横草不过,小心谨慎,发现异常它立刻就转移,或者彻底放弃渡江的打算。如果狼群改变或放弃了渡江的打算,而我们可就苦死了,也悔恨透了,事情明摆着,半宿得遭罪和多日的折腾,岂不是鸡飞蛋打,前功尽弃,劳民伤财,空忙活了一场?尤其四爷爷,年过半百,快六十岁的老人了,上上下下,不得恨死我史铁柱啊!还有什么脸活着呢!情不自禁,想到这儿,我冷汗淋漓,全身哆嗦,哆嗦与颤栗中,除了胆怯,更大的是痛心与悔恨,悔恨之极,恨不得把自已胖揍一顿,并且暗自骂道:

“活该!让你得瑟,臭得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傻家伙,世界上,怎么有你这么个玩艺呢!干啥啥不中,吃啥啥不剩,走到哪儿,都是个祸害。”

不过,实话说,谌四爷打我,骂我,训斥我,批评责备我,我均不在乎,也无所谓。我在乎和所谓的是,谌四爷以此为借口把我给撵走,撵回山东农村老家种地去,面冲黄土背朝天,再顺着垄沟找食吃。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当猎人的梦想就彻底破灭鸡飞蛋打了,生活也就失去了希望和意义。画蛇添足,弄巧成拙,一失促成了千古恨,倒头来,满肚子苦水,又能跟谁去诉说呀! iBOEK6jVxRA3B32bLEdupngH8Ixw8hOgon306oFSngRDsOP/g/1ZVZvgBWEEE1u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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