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是的，天公不负有心人，那个年代，来黑龙江，来北大荒逃荒要饭闯关东的女人太多了，可以说络绎不绝，浩浩荡荡，拖儿带女，哭叫连天。当然了，也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这件事情，真就让四爷爷给办成了。

听四奶奶说，四爷爷找来的女人叫徐桂花，农村女人，但五官端正，人长的漂亮不说，而且还是孟良固战役支前的女模范呢。四爷爷把她领回家，在四奶奶的搓合下，时间不长，俩人就拜天地入洞房了。徐桂花有了落脚之地衣食无扰，于正隆也扔掉破酒壶，精神抖擞地当上了新郎倌，男有钱，女有色，两个人都皆大欢喜，乐不思蜀。狩猎队找不到老婆的光棍汉，从此以后也划上了句号。作为邻居和老乡，四爷爷和四奶奶，也就不再愁眉不展，唉声叹气了。

人所皆知，四爷爷给他领回来的女人徐桂花，也就是我现在的岳母大人老丈母娘。岳父大人徐忠厚，在闯关东的逃荒路上，客死在辽宁省新民县沟帮子火车站上了。他们夫妇育有三孩子，除了我妻子徐茜茜，再有就是小舅子徐建国和小姨子徐小敏。她们比我早来狩猎队八年，在我看来，也算是炮手屯的坐地户了。再有，凭良心而论，如果他于正隆于老歪不是忘恩负义，吃里扒外，见钱眼开，对不起我四爷爷和四奶奶，对我和妻子徐茜茜棒打鸳鸯散的话，板上钉钉，百分之百，我史铁柱肯定得把当作岳父大人老泰山供敬着，伺候着，热情谨慎地对待着，比亲老子还亲呢。但是，事情走到这一步，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当然就没啥可说的了，他不仁我也不义，他有初一我就有十五，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们两人，变成了阶级敌人和死对头。

是的，尽管一墙之隔，邻居住着，就因为我和他养女徐茜茜谈恋爱坠入情河而被他棒打鸳鸯给搅黄了，反目为仇，鸡犬相闻不再来往，邻居高打墙，两人高的板杖子随着就夹了起来，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了。

不过，那时侯关系刚刚闹僵，高高的板杖子还没有夹起来，有道篱笆墙也是象征性的，鸡狗挡不住，抬腿就能迈过去，而我老丈母娘徐桂花，差点儿被他于正隆于老歪给气死，我在这边却落井下石的看热闹，苍天在上，菩萨帮忙，对他们得不义算出了口恶气。遗憾的是，老丈母娘为此落下了心脏病，一旦发作就疼痛难忍，碰头打滚，喊爹叫娘，死去活来，为此，作为姑爷子，我也觉着惭愧内疚和不安。当然了，说起来，这都是五十年以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再次亮相翻腾出来，感情上，也算是对老丈母娘徐桂花妻子徐茜茜，一次真诚的忏悔与交待吧！

是的，这件事情，至今我还清清楚楚得铭记着，夏天到了气侯变暖，树叶关门看不出去，狩猎队只好休猎与放假，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不再紧张与疲劳，猎场上也不再奔驰了。所有的猎人与炮手，均坐在家中荫凉处，喝茶水，下象棋，打扑克，听京剧，逍遥自在，其乐融融。

但是，人休息，肚子不能饿着，也得吃饭不能喝西北风吧！过日子没钱怎么能行，尤其我老丈母娘徐桂花，作为刚扎根不久的外来户，又是贪穷惯了，见钱眼开的农村女人，更是个唯利是图的老财迷，她挣钱不要命，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一年四季不管刮风下雨，半分钟也不肯再闲置着，脚打后脑勺，拼了命抓钱，多多为善，多了还想再多。下雨天捡木耳，小兴安岭黑木耳，全世界有名嘛！营养价置极高，能预防多种疾病。近水楼台，一本万利，晾干就卖钱，七块一斤，外加奖励一尺布票。捡木耳钻树林子费衣服是不是？但挣钱也真容易，天天捡木耳，给个县长都不换。我老丈母娘徐桂呢，更是挣钱有瘾，起早贪黑，两头见星星，领着三个孩子进山捡木耳，采木耳，冲锋陷阵，大呼小叫，鸡飞狗跳，特别得紧张与忙碌。

习惯性的，她们家分工明确，头一天捡回来水湿死沉的黑木耳，由丈夫于正隆于老歪在家看管与晾晒，生活中，也算对他特殊照顾与恩赐了，毕竞他是一家之主到月开工资，也算顶梁柱可财神爷了，内部分工，特殊优惠。

可是，林区居民都知道，山里小气侯，有块云彩就下雨，也叫太阳雨和过道雨，对过道雨，居民历来是不当回事的。俱体感受是，雨过天晴，阳光灿烂，万物更加鲜艳与美丽，多亏每天都有阵雨在滋润着。

可是，那天的太阳雨过道雨特别的大，空中云彩由白到灰，由灰到黄，由黄到黑，眨眼之时，黑云滚滚，大雨倾盆而下，再加上狂风大作，暴雨简直是瓢泼一样，如此同时，鸣雷也一个接着一个“轰隆！轰隆！”在头顶上炸响，惊天动地，似山洪瀑发，而且没完没了，让人目瞪口呆，恐惧愕然，桶子沟那边，又有大蟒蛇，被雷公劈死了吧！这么急的暴雨极不寻常，眨眼之时，一瞬间，平地积水超过脚面，而大雨还在持续着。最终，竟然夹杂着亮晶晶的冰包，大的像指头肚，小的像花生米，“噼噼叭叭！”全世界轰鸣。太阳雨，过道雨，这更是历年来没有，极为罕见的。而篱笆墙那边，晒台木头架子上他家晾晒的木耳呢，电闪雷鸣中，眨眼之时就被暴雨给冲走了。要知道，这都是徐桂花和三孩子的心血和汗水哪！损失巨大，难以估量，而负责后勤工作的于正隆于老歪呢，他习惯性的，一天三醉，醉后躺在炕上酣声如雷，打呼噜的声音比雷声还大，震耳欲聋，我们在这院就能听到，几乎是，棚上的灰尘都震落了下来，这呼噜打的，地动山摇，把他抬走了都不知道。邻居住着，就隔着一道抬脚就过的矮篱笆墙，于是，见于正隆于老歪家的黑木耳被瓢泼大雨给冲走，四奶奶发现后顿时就急了，急的皱着眉头直跺脚，无可奈何，匆忙中喊我：

“柱子哪！快点儿吧！他家的黑木耳，全都被大雨冲走啦呀！这都是娘四个的血汗钱哪！徐桂花知道了，不得急疯，急病，急死了呀！快！赶紧地快去！快去帮着捞回来，你瞅瞅哎！这么多黑木耳，岂不是白瞎了嘛！老天爷！你瞅瞅！你瞅瞅哎……”

刻不容缓。四奶奶她没有说完，自己就匆忙披上一件半截子雨衣，趔趄着小脚，慌三忙四，若出门去追赶被雨水冲走的黑木耳。而且气喘吁吁，目光溜圆，若冲锋陷阵，全身上下紧张得不行。

但是，四奶奶刚要出屋冲进电闪雷鸣的雨海，就被我毫不客气地一把逮住，并且毫不犹豫地给硬拽了回来。我力气大，四奶奶根本就不是量级吞对手。看黑木耳雨水翻滚着冲走，我心花怒放，洋洋得意，幸灾乐祸，劝阻她说道：

“四奶奶！回来，回来，你吃饱了撑的呀！管那么多闲事，别说木耳被冲走，就是他们家的房子泡塌了，哪才好呢！才大快人心，高兴不及呢。哼！势力小人，忘恩负义，冲走了活该，上帝就应该惩罚他们。进屋，进屋，快进屋，操他们的闲心呢！”说着，我伸手把四奶奶的雨衣愣拽了下来，顺手扔到椅子上，嘲讽得意，舒展着眉头，洋洋自得，再次又说道：

“这是老天爷，对他们的报应和惩罚，难道说不应该吗？四奶奶！你瞅着吧！哼！他老婆徐桂花从山上回来，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才怪呢！这一下，咱们就等着看热闹吧！”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头也是这么想的，别说黑木耳被冲走，房子塌了才好呢，善有善得，恶有恶报，老天爷有眼，本来就是替我们出了口恶气嘛！帮他家抢木耳，做梦去吧！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四奶奶呢，被我从外面硬拽了回来，又夺去她的雨衣，毫无疑问，她极不情愿，却挣扎不脱，焦躁中就搓手跺脚，气急败坏，瞪着眼珠子转磨磨，大雨倾盆，想走不成，不走又不甘心，就怒气冲天，恶狠狠地数落我说道：

“柱子哪！你就坏吧！因果报应啊！佛祖菩萨不是早就说过了嘛！入世修行百年命，三千佛缘一生清；莫道身死前路断，早己窥得菩萨经。因果关系，是谁也逃不脱的。上帝惩罚他，也会收拾你的，你就等着吧！”

四奶奶无可奈，何却气急败坏，盯着外面的急风暴雨，见我不以为然，幸灾乐祸，袖手旁观看热闹，就手抠我眼珠子，恶狠狠地，继续又说道：

“柱子！你给我记住了，在这个世界上，怨家宜解不宜结，人家徐茜茜找对像，就应该挑挑选选，婚姻自由嘛！人家姑娘哪么好，要身材有身材，要模样有模样，五官端正，干净利索，懂礼貌，品行高，人见人爱众口夸，干嘛非得嫁给你这个傻小子呢？黑不溜秋，地蹦子一样，站着没有把锄头高，小眼扁鼻大下巴，没有个人样，毛病还不少。我看哪！她不嫁给你，算是做对了。谁也不能，成全个祸害。”

成全祸害。咬牙切齿。

四奶奶倒戈，把她孙子视为祸害，开天辟地，也是笫一次。就在这期间，他家的黑木耳，被暴风冲了过来，在我们面前打旋儿，似乎是袁求与示威，在我们面前不走了，而且越聚越多，看在眼上，四奶奶就更急了，她先是抠鼻子，挖眼睛，无情无义地戏落我，嘲讽我，揶揄我，训斥我，继而，又猛地回身，踉跄着小脚抢去雨衣，披在身上，再次冲锋陷身，见我再次阻拦，她立愣着眉毛，目光咄咄，盛怒之下，指责我说道：

“柱子！你躲了，快给我躲了，什么人哪！见死不救看热闹，良心被狗吃了吧！这么多木耳被冲走，这是她们娘们儿的血汗钱哪！怨不得你四爷爷打你，打死你也不多，今天我才看明白，小小年纪，这么不是东西，自私自利，简直就是恶魔……”

说着骂着怒斥着，四奶奶几乎要拼了。

此刻的我呢，四奶奶气咻咻的脸色苍白，手上挣脱不开，嘴上就无可奈何地继续数落我，跟四爷爷一样，气头上，什么话难叫她说什么，还烧香念佛，行善积德呢。但是，我不管不顾，也管不了那么多，狗熊脾气上来，就一条道走到黑，撞倒南墙也不回头了。眼瞅着木耳被漂走，是无比的痛快与惬意，见四奶奶骂戎，就龇着牙齿高兴地说道：

“四奶奶，丧什么良心呀！她们有良心吗？就不会棒打鸳鸯散，把我们的婚姻拆散了。你不知道吗？哪些天，我都快急疯气迷气糊涂了，恨得咬牙切齿，杀人放火想死的心都有了呀！四奶奶，邻居位着，于老歪他纯粹是王八蛋，唯利是图；徐桂花也不是好东西，见钱眼开，帮狗吃食；他们眼里头就是钱钱钱，认钱不认人。”

我摇头晃脑，得意洋洋，振振有词，幸灾乐祸。

“你心里头还有天老爷？老天爷不打雷劈死你。”四奶奶反唇相讥，既无可奈何，盛怒之下又焦躁不安中，把平时最顾忌地话都骂了出来：

“你不害怕打雷劈了你，劈死你才好呢。见死不救，天理不容。我早就说过了，在这个世界上，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佛祖菩萨老天爷，历来曾经饶过了谁呀！柱子！早晚有一天，你就等着吧！打雷不劈死你才怪呢！如果有那么一天，咱们炮手屯，也算除了你这一害。”

“我要媳妇，徐茜茜本来是我媳妇嘛！我有情，她有意，山盟海誓，白头到老。凭什么把我们拆散了？她徐桂花，于老歪，就是存心不良嘛！”

雨点小了，看着外面我不服气地说道：

“四奶奶！别忘了，人善之人欺，马善之人骑。于老歪和徐柱花，就是欺负你太善良，重感情，太厚道，重情意，她们就以怨报德，才由着自已的性子作，量起了我们也没有办法。什么人什么对待，逆来顺受，他们还以为咱好欺负呢。别说木耳被冲走，他们家房子倒塌，我也会袖手旁观的。”

我立场坚定，态度鲜明，同时也点到了四奶奶的长项和要害之处，四奶奶就是太善良了，上善若水，善良的无边无沿的。

可是，四奶奶就是四奶奶，积德行善，烧香念佛，仁慈宽容，勤奋贤慧，热情好客，善解人意。此刻见黑云过去，暴雨急停，电闪和雷鸣拖着尾巴移向远方，太阳露出灿烂的笑脸，世界万物又崭新一片。但是，唯独于正隆于老歪家晾晒的黑木耳，被暴雨冲走，损失太大，眼睁睁，谁也没有回天之力了，四奶奶就无可奈何，皱着眉头重重地叹息一声：“唉！”然后动用其谶语，指责，教训，批评我说道：

“柱子! 你给我记住了，平时我给你说的，世界上是佛以仁传，圣以仁治，其仁伊何，此心而已。人心生一念，天地尽皆知，善恶若不报，乾坤必有私。我说得你记住了吗？”

见我无语，她叹息一声接着又说道：

“在这个世界上，不管做官为为宦，还是捡破烂打扫卫生，哪个人活的都不容易；人无完人，金无赤金，那个人没有点儿小毛。做人得有肚量，能委屈求会，才能干成一番大事。就你这德性和赖样，徐茜茜不嫁给你，算是她做对了，徐桂花和于老歪不干涉，我也会制止的。”

四奶奶说完，屁股一拧，板着面孔，气哼哼地进卧室去了。时间不长，我就清楚地听到，她卧室传来仰扬顿挫地祈祷声：“南阿弥陀佛！南阿弥陀佛……”

听四奶奶祈祷南阿弥陀佛，我在外屋不由得想到，我也是从农村出来的，为了生存，除了打猎，再有就是上山捡木耳，采蘑菇，打松籽，采药材，风里来雨里去，翻山越岭，饥一顿饱一顿的，再加上蚊子咬，瞎蠓叮，小咬扑面，睛天雾中游，雨天水泡着，起早贪黑遭多大的罪呀！尤其是于老歪家的黑木耳，眼瞅着晒干就要变成现钱了，愣是被大雨给冲走，她们娘们儿四个，岂不是前功尽弃，竹篮打水一场空，多日汗水负之东流，不心疼的发昏才怪呢！可是，作为邻居我史铁柱呢，却袖手旁观，幸灾乐祸，沾沾自喜，看别人家的热闹。我的所做所为，正象四奶奶刚才说的，我史铁柱还是个人了吗？还有人字那两撇吗？

我内疚，惭愧，痛心，自责。

可是，万没有想到，接下来事态的发展和延续，比我猜测想像得还要残酷和严峻。徐桂花和于正隆于老歪，他们两口子倒是没有吵嘴与打架，也没有闹得鸡飞狗跳，四邻不安。但是，他们不是不打架，而是来不及打架，我丈母娘徐桂花，就蓦然间就一头栽倒晕了过去，匆匆忙忙被送了进医院，大难不死捡了条性命。自然而然，在灵魂深处，我也得到了一次警告与提醒。

那天，雨过天晴，山峦碧绿，天空湛篮，一丝儿云彩都没有，万物仿佛被清洗了一遍，精神抖擞，特别有朝气。闲来无事，心情舒畅，我站在四爷爷家的院子里，隔着篙笆墙看光景，看到雨后地上散落的黑木耳，刚要干了又被泡湿，亮晶晶东一撮西一堆的，心里头就觉着很不是滋味。不再是是幸灾乐祸看热闹，而是忐忑不安和酸溜溜的，仿佛是小偷，刚刚得手就被人逮着了，众人面前特别觉着尴尬。

是的，不大一会，满眼碧绿，景色宜人，风推云行，山峦起伏，从屯子西头不远处的八道沟方向，老财迷徐桂花，摔领着她的儿女们，晃晃悠悠，趔趔趄趄，也是浩浩荡荡地回来了。所谓浩浩荡荡是跟随的猎狗，先主人一步，精神抖擞，提前到家，全身上下湿漉漉的。可是，猎狗的男女主人们呢，逆着阳光，没有近前我就清楚地看到，四个人均全身湿透，披头散发，落汤鸡一样。毫无疑问，既疲惫不堪，步履沉重，同时又忍受着小咬和蚊子的肆虐与折磨。当然了，所有人都大获成功，心满意足，每个人脊梁上都背着一个沉甸甸的面袋子，木耳太湿，水珠不时的滴达着。狗亲狗，猎狗之间没有隔亥，于老歪家的猎狗刚刚出砚，四爷爷家的猎狗，就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摇头晃脑，尾巴高竖，嘴上还汪汪汪！地叫着：

“汪汪汪！汪汪汪……”

人与人之间有矛盾，但狗与狗之间，显的特别的亲与切激动。

不幸的是，四爷爷家的一条猎，没有眼力劲，不该亲热而上赶着欢迎，其结果，被走在最前面的徐建国，报复性的狠踢了一脚，痛苦地“吱哟！”一声，夹着尾巴躲到一边，其它猎狗就知难而退，不欢而散了。

打狗看主人，对邻居小伙徐建国，也就我今天的小舅子，我是愤怒闹火又极不情愿的，但是，翻来复去想想，怕四奶奶生气才忍气让人，“叭唧！”下嘴唇，再没有吱声。

当然了，此刻我也清楚地看到，小舅子徐建国打头阵一马当先，其她女将紧随其后。眼睛都不瞎，他们进院以后一眼就看到，地上散落的黑木耳，多数被雨水早已经冲走，少数在地上还残存着，被雨水泡后，阳光下面，特别的醒目与刺眼，亮闪闪的一大片，于是，他们似乎是不约而同又惊讶愕然，嘶哑着嗓子，哭泣般嚷叫：

“妈！妈呀！你快看哪，咱们家的黑木耳，全都被大雨冲走了呀！一片都没有剩啊……完啦！全完啦！这么多木耳，全完啦呀……”

惊慌失措，呼喊声不断。

自然而然，篱笆墙这边我清楚地看到，第一个喊叫的是男孩子徐建国，也是我现在的小舅子。回家路上，无疑他走了在最前面，自然而然，黑木耳被冲走，也是他笫一个发现的。此时此刻，伴随着失望，失落，痛苦，愤懑，沮丧，疲惫和饥饿，他气喘吁吁，摇了摇脑袋，连人带后背上的木耳袋子，毫不犹像，“噗嗵！”一声，就重重地躺在了湿地上，他四仰八岔，鼻孔朝天，心疼木耳，绝望之极，半天时间再没有活动。很有可能是气懵了也疼晕了吧？

三比一，这是她们徐氏家族中唯一得男子汉大丈夫，也是半壁江山和顶梁柱。随后喊叫的是徐小敏，声音尖锐，带几分埋怨和哭腔：

“妈呀！你听，你听哪！我叔他，还在睡大觉呢！肯定又是喝醉了呗！你听听，他呼噜声打的多大呀！太幸福了，咱们累个臭死，他却在睡大觉，大雨把他冲走了，他也不会醒来的呀! 他这个人，我算是看透了，指望破鞋扎了脚，指望他晾晒木耳，我们都被他坑死啦！你听听他打的呼鲁，鼾声如雷，开火车一样。”

徐小敏，也就我现在的小姨子。尽管她年龄最小又是女孩，但是，她特别要强不服输，面袋子里的黑木耳，比她哥哥的还多呢。此时此刻, 见晾晒多天的黑木耳被冲走，损失巨大，难以承受和想像。哥哥躺在地上四仰八叉一动不动, 她也疲惫之极，皱着愁头，一脸得痛苦绝望与悲哀，侧转身倚靠在晾晒木耳的案子上。习惯性的，忘记已经到家了, 湿漉漉的面袋子, 仍然还在背上背着呢。

我知道，徐小敏上学，学杂费就靠捡木耳，卖木耳，晾晒木耳，折腾木耳。黑木耳是她的希望和摇钱树，一切费用，全靠木耳在支撑着。那些年，对这个小姨子我印像特好，也特别得敬佩与喜欢，喜欢她的活泼坦荡，勤奋好学，又聪明厉害不饶人。但是，当不成她的姐夫感情就疏远，印像自然而然也就暗淡了。我正琢磨着，后面有人继续又嚷道：

“哎哟妈呀！可不是咋的，白瞎了，这么多黑木耳，七八斤呀！得多少钱哪！这些天，不是白干了嘛！咱们全家，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的！”

笫三位是我现在的妻子徐茜茜，当时，尽管两人关系破裂，我满腹仇恨与恼怒，但是，听到她温柔清亮的喊叫声，我还是感到愉悦振奋和陶醉的，像黑夜中的灯光，沙漠里的绿洲和清泉，魂牵梦萦，一刻不见心中发慌，一日不见就少心无力。

此刻我遁声望去，院子里，她目光明亮，表情忧伤，头发凌乱，但面色红润，红润中流露出疲惫与愕然。相比之下，她后背上的面袋子最大也最重，两腿略有些弯曲与颤抖，后背几乎被压弯了，让人心疼又惋惜。而她身上的衣服也是水湿水湿的，面袋子下面晶滢的水珠，也紧贴着她屁股滴达着。就因为衣服水湿，紧贴在身上，她圆鼓鼓鼓的乳房才非常明显与清晰，但又有些恍恍惚惚又朦朦胧胧，似隐似现中，似乎又在微微地颤抖着，仿佛两只小白鸽，更像两只小白兔。小白兔如今遥远了，遥远的让我心酸痛恨又绝望。透过板杖子我注意到，下意识的，她似乎往这边瞅了一眼，跟她的凌乱的头发一模一样，目光是凄憷又凌乱的。我知道，她是长女，在弟弟妹妹面前，理应承担更大的担当与责任。所以说，她没有再喊与叫嚷，而是放下面袋子，把洒落在地上的黑木耳，重新一片片地捡拾起来，小心翼翼在手上攥着，失而复得，恐怕它们再流走，而目光表情和神态，则是牢骚埋怨，痛心纠结，柳叶般的细眉毛，始终紧紧地拧蹙着……

看她的目光和表情，我心里也感到沉甸甸与酸溜溜的，但不是内疚与惭愧，而是种无奈与惋惜。

当然了，最后进来的是我后来的老丈母娘徐桂花。

她身负最重，趔趔趄趄，晃晃悠悠，面袋子足有八十多斤啊！装白糖的面袋子满满的，别说本质软弱的女人了，就是膀大腰圆，身材魁梧的男子汉，如此沉重的负担，也都有些吃不消啊！再有，更何况，捡木耳要翻山越岭，劈荆斩棘，趟水过河，一路走来哪儿有路啊！背木耳回来更是磕磕绊绊，趔趔趄趄，一路走来，不知道要栽多少跟头了。见钱眼开，要钱不要命，累死就算睡着了，这话用在我老丈母娘徐桂花身上，是再妥切，再恰当不过了。

此时此刻，我揪心而又忧虑地看到，她张着大嘴，气喘吁吁，头发凌乱，目光发蓝，头上身上，雨水和汗水同时在滴达流淌着。因为饥饿疲劳与溃乏，她脸色苍白，气喘吁吁，看上去，每走一步都非常得吃力与艰难。而她后背上驮着的，似乎不是水淋淋的湿木耳，而是一座巍峨沉重的大山呢。大山似乎要把她摧垮，但她仍然在咬紧牙关坚持着。

可想而知，也是自然而然，三个孩子的呼喊与嚷叫声，她肯定是一字不漏的听到了，及至进院以后，她也清楚不过并且本能地看到，眼前特别悲惨而又苍凉的一幕，多日的汗水白白流淌，多日的心血付之东流，捡来的木耳被大雨冲走，除了遍地残余物，案子上己经光光的了。毫无疑问，也是自然而然，她全身颤抖，如同筛糠，其精神支柱和肉体疲惫，“轰隆！”一声就倒塌了。于是，她趴卧在湿地上再没有起来，闷热，饿饿，水湿，疲劳，疼痛，遗憾，瞬间把她击倒并摧垮了。自然而然，我在篱笆墙这边清楚地听到，她疼痛难忍，又声斯力竭，绝望中凄憷苍凉一声声的呼喊声：

“老天爷……老天爷……俺的亲娘哎！俺的亲娘哎！这不是，要了俺的命了嘛……”

喊叫声微弱，没有眼泪，只有绝望。

于是，篱笆墙这边我清楚地看到，她半闭着眼睛没有喊完，扎撒着两手猛一趔趄，双腿卧蜷，脑袋垂胸，凌乱的头发盖住了眼睛，疼痛难忍，眨眼之时就昏厥了过去。见她晕倒，我心里也不由得猛地一抽，由震惊内疚到害怕，刚才见死不救看笑话，我史铁柱这不是造孽吗？徐桂花真有个叁长两短，我史铁柱岂不是罪人吗？想到这儿，我真想抽自已一个耳光：“史铁柱！你这个王八蛋……”

我咒骂自己，但没有抽自己耳光，原因是我清楚地看到，篱笆墙那边，一场更大的悲剧上演了。此时此刻，见妈妈突然晕倒在地昏迷不醒，三个孩子顿时就急了，特别是长女徐茜茜和次女徐小敏，扔下面袋子就急奔了过来。是那么紧张与恐惧，那么骇然与绝望。并且迫不及待，双腿下跪，搂抱着妈妈就嘶声裂肺般大声呼喊：

“妈呀！妈呀！你怎么的了，你怎么的啦！妈妈你醒醒呀！妈妈你醒醒呀！你醒醒呀！呜呜呜……”

随着又大喊大叫，冲篱笆墙这边：

“四奶奶！四奶奶！您快来呀！快来呀！您看看我妈，她是怎么的了呀！你看我妈，她是怎么的啦呀！四奶奶！四奶奶……”喊着叫着，不约而同，姊妹俩个呜呜大哭：

“呜呜呜！呜呜呜……”

听徐茜茜和徐小敏嘶哑着嗓子哭泣着大喊，我心里头确实不是个滋味，徐桂花昏噘，无疑是我史铁柱一手造成的。在徐茜茜，徐小敏，徐建国面前，我确实是有罪啊！徐桂花真有个叁长两短，我史铁柱的罪过就更大了。不应该阻止四奶奶，而且应该去抢救，毕竞是全家的血汗钱呀！但是，后悔己晚，世界上，哪儿有卖后悔药的呀！

但是，作为邻居，此刻我也欣喜而又清楚地看到，后来的小舅子徐建国，毕竟是男子汉，也是未来的老爷们儿，见母亲悲痛若绝突然间晕倒，姐姐和妹妹冲过去哭泣与呼喊，撕心揪肺，悲哀凄凉，他也从地上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但是，他没有参入姐姐和妹妹哭泣的行列，而是两手握拳，怒目圆瞪，眉毛倒立，气势凶凶，单脚跺地，一脚把狗食盆子踢出去老远，“当啷！”一声，随着又几步冲到门前，不由分说，一脚把屋门就给踢开了，伴随着又是“哐啷！”一声，眨眼之时我来不及多想，屋里也传来他暴跳如雷的吼叫声，“噼哩叭啦”的摔打声，和震耳欲聋的怒骂声，声斯力竭，地动山摇，鸡飞狗跳，四邻不安：

“王八蛋！狗娘养的，你还睡哪……大雨把木耳冲跑了，老不死的王八蛋……我让你再睡，我让你再睡……我让灌猫尿，我让顿顿灌猫尿……”

伴随着竭斯底里的吼叫声，气急败坏的呵斥声和声嘶力竭的骂娘声，再有就是桌子被踹翻的“咣当！”声，盘子饭碗被摔碎的“哗啦！”声，以及酒瓶子翻滚摔碎的“噼叭！”声，和酒壶被踢飞的撞击到墙上“叮当！”声，咣咣啷啷！僻俚叭啦……”

声音之大，均一字不漏地传播了过来。毫无疑问，年轻气盛的小舅子徐建国，这次他真急了，盛怒之下，冲进屋里就是一顿怒摔与乱砸，差点把房子给点了火。尤其他家的那群猎狗，见主人竭斯底里，暴跳如雷，又打又砸吼叫声不断，就非常知趣一声不响，夹着尾巴躲藏了起来。远远望着，胆颤心惊，惴惴不安，不知道小主人要干什么，大概不是气疯了吧？

当然，板杖子这边我也清楚地看到，在咆哮如雷的喊砸声中，于正隆于老歪终于醒酒，趔趄着从炕上爬了起来，然后揉搓着眼睛，打着哈气，趿拉着鞋子，头上却歪戴着那顶别着红五星的黄军帽，晃晃悠悠，倒吸着凉气，挺胸舔肚，绅士般地地出来了。

习惯性的我知道，他对养子徐建国，愤怒之极的打砸声，可以说是熟视无睹，充耳不闻，因为他此时此刻清楚地知道，自己又因为喝酒误事惹大祸了。自己分工看管木耳，晾晒木耳，木耳在晾晒中，肯定又出现了大问题，养子徐建国，才对他瞪着眼珠子，气急败坏的挥拳头。

当然，作为养父，他也更清楚不过，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成家可不是容易的，千万不能因小失大，矛盾升级而鸡飞蛋打，导致后患无穷又追悔莫及。就年龄和阅历而论，关键时刻，心态得冷静，得理智，得智慧，要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只要拳头不砸到自己身上，唾沫不吐到丑陋的脸上，就下定决心，并拿定主义，绝对不和小孩子一般见识的。

况且，男孩子都驴性，都倔犟，上来他们的驴性脾气，亲爹老子都不惯着，他这个义父又算什么呢！真砸到身上也揭不下来，既然错了就受着吧！得过且过，睁只眼，闭只眼。当然了，他工资很高不缺钱花，木耳损失也满不在乎。可是，见老婆徐桂花躺在地上人事不酲，两个女儿围着她鼻涕眼泪的大哭大叫，于正隆于老歪他顿时就真急了。他迫不及待，来不及多想，三步两步就急奔了过去。大祸临头的霎那间，他呼吸加快，眼珠子瞪大，残存的醉意也彻底清醒了，因为慌张与焦虑，嘴上还嗑嗑巴巴地大喊道：

“桂、桂花！你、你、你怎么的啦！你你你，你怎、怎、怎么啦！”

喊着叫着，见两个女儿对他怒目圆瞪，咬牙切齿，头发凌乱，如同仇敌。又看到地上洒落的黑木耳，被暴雨冲的东一片西一撮的，知道自己又闯大祸惹麻烦了，而且麻烦特大，非同小可，老婆的生命遭到威胁，这是他万没有想到的。于是，并非演戏，装模作样，而是真诚的，也是焦虑不安的并抬手不客气，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随着“叭！”地一声脆响，打在肮脏丑陋的麻脸上。打完以后又悔恨地喊道：

“我、我、我他妈的该、该、该死啊！喝点儿猫尿又误、误事啦！我于正隆真的不、不是人！”

嚷着叫着，又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这次是左右开弓，用力也特大，显示出更大的悔恨与真诚，企图获得两个养女的理解与原谅。贰次惩罚完自己以后，才匆忙扭头又呼喊四奶奶：

“四、四、四嫂子，快点儿来、来呀！桂花她晕、晕过去啦……我的天、天啊！可怎么办、办啊……”

习惯性的，越是着急，嘴上嗑巴的越厉害。

四奶奶呢，责任在身，闻风而动，出来见我在院子里站着呢，就撇了撇嘴角，急迈两步，恶狠狠地，仇视般的盯着我嚷道：

“愣着干啥，快去帮忙哪！你这死孩子，怎么就铁石心肠了呢！”说着，几步迈到我近前，像疾恶如仇，再次拿手指点我的额头，两眼怒睁，气急败坏，压低嗓门，却叹息着说道：

“柱子！你呀！你呀！我多少次掐破耳朵得嘱咐你，要你与人为善，对人要真诚，委屈求全，善解人意。可是你呢，属猪的，记吃不记打；属耗子的，撂爪就忘。唉！真拿你没有办法。不用解释，也别说了，赶紧的，快过去帮帮她们的忙，该送医院送医院，千万不能误了事。”四奶奶说着，使劲狠狠推了我一把：

“哼！就你这个赖样与德性，你四爷爷打你训斥你，你一点儿都不屈。”

我匆忙过去，插手帮忙。

徐桂花被送到林场卫生所，半个月之后才彻底康复。

当然，我们两家之间夹上了又高又密的板杖子，相互之间，永远不再走动与来往。是徐茜茜她们主动夹起来的，她们对我有抵触情绪，且一百个不满。原因很简单，更是在那儿摆着嘛！大雨倾盆，邻居住着，眼瞅着黑木耳被雨水冲走而不予阻止，却幸灾乐祸，无动于衷地看热闹，泄私愤，比冷血动物还冷血动物，世界上怎么有这种人呢！自然而然，我们俩人之间就更没有戏了，徐茜茜再见到我，眼皮都不再抬一下，视为路人，冷淡又绝情。我也知道在狩猎队，自已的名誉更是一落千丈，本来就是盲流子加叁无户，这下更是臭狗屎也不如了。臭狗屎还能当肥料呢，而我史铁柱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人人见了都恶心。

而心地善良，本来想破镜重圆的四奶奶呢，见此情况，更是心灰意赖，唉声叹气，皱着眉头，板着面孔，动不动就数落我几句：

“柱子哪！这一次看见了吧！你呀！我说过你多少次了，就是屡教不改，一意孤行，不见棺材不掉泪，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这次看明白了吧！哼！这就就因果关系。幸灾乐祸看热闹，看谁得热闹？看自己的热闹！这件事，不管婚姻成不成，徐茜茜都得恨你一辈子，一辈子过不去那个坎。当然了，我也不例外，我也恨你，恨你小小的年纪，心术就不正，心眼子长到肋巴上去了。还口口声声，动不动就说我是东郭先生呢！哼！说我东郭先生，我就是东郭先生了，我这个东郭先生，当初就不应该收留你，狼心狗肺的狗东西，虎步顶下西张庄，怎么出了你这个不是东西的玩艺儿呢……”

四奶奶数落我，总是一串一串的。

当然了，每次四奶奶咒骂我，数落我，训斥我，遣责我，我均一声不吱，大气也不敢出，任劳任怨，规规矩矩，双手垂立，老实地听着。是的，木耳事件我后悔了，真的后悔了。可是，还是刚才那句话，后悔药哪儿又有卖的呢？

楚河汉界，我们两家夹上了高高森严的板杖子，既阻挡住鸡狗，也断绝了爱情，直到于正隆于老歪来报信，他的弟弟在黑龙江岸边的太平沟遇难，被远东秃鹫活拉拉地给抓死，噩耗传来悲哀悲痛。悲恸中越过板杖子，两家才重新又开始走动了。

生活中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千变万化的。于正利于老八也就是我的八爷爷，黑龙江岸边太平沟之死，阴差阳错，歪打正着，对我们的婚姻而言，也许是件好事吧！后来这事我本能地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