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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四奶奶家,进门我就清楚地看到,四爷爷,四奶奶,包括于正隆于老歪,都在焦虑不安的等待着我们。在等待过程中,四爷爷坐在虎皮椅子上抽烟,他嘴噙烟斗,烟雾缭绕,面部凝重,像雕塑一般,默默中,不知道他心里头想的啥。而四奶奶呢,在锅台旁边呆坐着,她两手垂立,目视远方,大眼珠子一眨不眨,神情凝重又极为悲壮,阳光照射下,根根灰发银丝一般,表情神态和目光,均流露出悲哀苍凉与庄重。而她手上那把精制而又锋利的小剪刀,此刻也不知道哪儿去了,空闲的两手紧揪衣襟,与四爷爷相似,看上去跟泥胎雕塑没有区别。三人中只有于正隆于老歪,他头上的那顶汗渍渍的黄军帽,被左手死死地紧攥着,因用力过猛而仿佛在颤抖和哆嗦。一母同胞于正利之死,他自然更为忧伤悲痛与难过。此时此刻,他右手不停地撕挠着瘳瘳无几松散的头发,看上去心神不宁,焦虑不安,目光阴郁,恼怒又愤恨。因为恼怒与愤恨,五官神经质不停得抽搐着,害牙疼一般,也毫无疑问,心态和情绪均糟糕透了。此刻他肯定在期盼着,盼望着姑姑尽快到来他有话要说,他是长兄,理应负负起更大的义务和责任。

进院以后我注意观察,与四爷爷和四奶奶相比较,在于正隆于老歪身上,似乎有更多的内容和故事。因为我和他的养女徐茜茜分手以后,作为长辈和一家之主,他似乎也有些灰溜溜的抬不起头来,惭愧内疚,精神上不安。于是,见我匆忙走进街门,于老歪和四爷爷都稳风没动,只有四奶奶,心急火燎般地猛站了起来,迫不及待地往前跨了一步,瞪大眼珠子,急切地问道:

“柱子!你姑姑来了吗?你怎么一个人回来的,你姑姑呢?”

听口气,看神态,四奶奶的潜台词是,太平沟还远着呢!大热天的得赶快去处理,处理不及时,尸体不得臭了呀!

“来了,在后面呢!”

我随口答道,并往后面努了努嘴巴,同时我也清楚地看到,姑姑已经追赶了上来,她气喘吁吁,步履匆忙,尽管挺着个大肚子,但她的速度并不慢,超出我的猜测与想像。

回答完四奶奶,我心里就翻江倒海,喉咙发梗,酸溜溜的,噙着眼泪,没让它们落下。实话说,想到死者于正利于老八,我比四奶奶还要着焦虑不安,悲痛压抑,克制不住,真想找地方大哭一场。要知道,在小兴安岭中心狩猎队,他是我唯一得挚交老铁和好朋友啊!他这一死,仿佛是,我的灵魂也无处安放了,生活中更是失去了太多的激情和意义,像只孤雁被同伙抛弃,鸣叫的声音也就特别的凄憷与悲凉。不过,通过表情目光和气氛,此刻我也观察并注意到,去姑姑家送信传递信息,四奶奶对我是放心满意的,‘天机’没有泄露,姑姑准时到来,平安无事,安然无恙,这也充分体现出我史铁柱的智慧与才能,不至于好事办砸,妙事办糟,我史铁柱没有丁点儿出息,更不像四爷爷说的那样:

“这小子,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中,纯粹就是废物一个。”

事实印证,我不是废物,四爷爷对我略欠些公道。

风丝没有一点,火辣辣的阳光下面,史慧英姑姑终于赶来了,她尽管身体笨重,走路小心翼翼,但步履轻松,精神上还是愉悦和欢快的。作为女人,也许就要当妈妈了,自然而然,心态就有些自豪与骄傲,一路上都在哼唱着:“沂蒙山区好地方。”

再有,多年来她也习惯了,把四奶奶这儿当娘家走,自然而然,我和四爷爷也都是她信的着的娘家人。要知道,群山逶迤,茫茫林海,交通不便,人烟稀少的狩猎队,史姓人家就这么两户,又都是虎步顶下西张庄一个屯子出来的,血缘关系,在老家就很近,上坟磕头在一块墓地放鞭炮,娶媳妇送小饭(送二十个饺回两个馒头),父辈刚好在五符上,打死一窝,穷死一块,如今在大山深处的炮手屯和狩猎队,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出嫁的媳妇回娘家,生活中自然再正常不过。于是,她心情愉悦,情绪振奋,刚步进街门,就扯着嗓门儿大声问道:

“四婶子!你叫我来有什么事呀?大热天的,专门让柱子去跑了一趟。是不是老家又来人了,咱们虎步顶下西张庄?老家谁来了?这么隆熏和热情,还得让我来亲自接待?”

像只唧喳乱叫的百炅鸟,声音甜美又婉转。

可是,阳光下面我也清楚地看到,史慧英姑姑她话没有说完,就猛地一愣,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又情不自禁地咽了下去。像突然间断电,电灯泡刚亮眨眼又灭了。

我知道,史慧英姑姑聪明灵利,智慧敏感,此时此刻,也许她观察到什么,并发现到了什么,室内气氛有点儿反常或异样。安往常,有客人到来是喜事,应该是谈笑风生,笑声不断,话语朗朗,气氛轻松呀!但是,今天不同,而且恰恰相反,静寂,沉闷,冷酷,压抑,压抑的使人喘不上气来。这也是历来罕见或少有的。特别是她的大伯哥于正隆于老歪,他有凳子不坐,斜愣着身子半倚着门框,满脸得哀怨、愤懑、恼怒、牢骚与痛苦,手上抓着那顶汗渍有味的黄帽子,脖子上青筋暴跳,目光凶悍,眉毛拧着,仿佛跟谁在打架呢。于是,她察觉到不对就欲言又止,好看的眉心蓦然一愣,四肢自然也在微微颤抖着。

史慧英姑姑的急剧变化,此刻让我发现并捕捉到了,但是,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手脚无措,忐忑紧张,太突然了,思想上准备不足,就只好用求救的目光看着四奶奶。

而沉稳豁达的四奶奶呢,作为长辈和家庭主妇,毫无疑问,她早就做好了思想准备,按慰好姑姑,千万不能再发生意外。所以说,史慧英姑姑语言刚停,四奶奶就惦着小脚,慌三忙四地急奔了出去,速度过快,险些摔倒,两腿也有些颤抖趔趄着,看出她内心的恐慌与不安。但是,四奶奶毕竞准备充足,姑姑来后,她每个细节都考虑到了,万无一失,不会出痹漏。于是,她毫不犹豫,迅速出手,紧张中一把搀住了史慧英姑姑,略微停顿,嘴上就同时埋怨我说道:

“柱子!你这孩子,咋就这么没心没肺呢!不搀扶着你姑姑,让她自己走,你不知道你有身孕呀!身体这么重,又是大热天的,万一摔倒了怎么办?整天呆头呆脑的,你心里头到底想的啥呢!”

四奶奶说着,同时又恶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我知道,既聪明沉稳,又果断雷厉风行的四奶奶,此刻也许她意识到了什么,水不来先筑坝,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她要提前布兵,摆好阵势,好抑制住骤然发生的突发事件,在这方面,四奶奶是有这个把握和能力的。因为她早就发现或察觉到了,于正隆于老歪的心态异样,表情恶劣,极不正常,其弟弟于老八不幸死亡,他这个当大哥的肯定要借机会大闹一场,闹得天翻地复,四邻不安,电闪雷鸣,地动山摇,风平浪静不闹事,于正隆就不是他于老歪了。于是,四奶奶见我傻头呆脑迟迟不动,像洪水汹涌,即将泛滥,溃坝缺口,危及四方;猛兽袭来,要威协着生命,毫不迟疑,她就眉毛倒立,十万分火急,两脚跺地,使劲儿嚷道:

“柱子!你耳朵塞了驴毛了哪?你这孩子,咋就这么肉艮呢!让你搀扶着你姑姑,你咋就没有听见呀!这么大个人了,没有丁点儿眼力劲,怨不得你四爷爷吵你,吵你也不多,天生长着个挨吵的脑袋,赶紧的快过来,过来帮助我,搀扶着你姑姑……”

可是,没等我给四奶奶解释和回答,史慧英姑姑就耸耸鼻子,又撇了撇嘴角,不屑一顾,苦笑了笑说道:

“四婶子!得了吧!我才不用他搀扶呢! 他满身都是臭狗屎味,大热天的,熏得我我疼。他,这孩子,你瞅瞅,也真是的,不远处就是大河,水又不凉,去大河里面洗个澡呀!别人不嫌弃,他自己也难受呀!是不是!懒鬼一个,就让他臭着吧!进屋到家了,我还用他搀呀!我自己能走,想搀我也不用他。”

说着,姑姑使劲儿挺了挺肚子,显示出她得艰巨性和重要性。

可是,猝不及防,出乎预料,史慧英姑姑刚说完,意想不到的事情就突然间发生了,而且来势凶猛,当头一棒,一棒子把史慧英姑姑给打懵了。此时此刻,正如四奶奶猜测判断和料想的那样,祸端制造者,竞然是他于正隆于老歪,于正利的一母同胞亲哥哥。关键时刻,他装疯卖傻,颠三倒四,一棒子就把史慧英姑姑给打懵了。因为此时此刻我清楚地看到,他于正隆于老歪手上仍然抓着那顶绉绉巴巴的黄帽子,哭丧着长脸,像只受了伤的猎狗,又仿佛断了翅膀的绿螳螂,他两条长腿趔趄着,晃晃悠悠,从室内几步就冲撞了出来,在烈日下面尚没有到近前,就裂着大嘴颤抖哆嗦,嗑嗑吧吧的哭泣般嚷道:

“慧、慧英哪!完、完、完啦呀!老八他没啦呀!在太平沟附、附近,是部队哨所来通、通、通知我的呀!你说可怎么办、办啊!老天爷哟!我的八弟弟他没、没、没了呀!呜呜呜……”

竭斯底里,捶胸顿足,手拍胸膛,嚎啕般的哭泣着。大嘴裂着,像只歪把子水瓢。

见于老歪呼嚎,我猛地一愣,心想,于正隆于老歪,怎么能这样呢?这不是雪上加霜,制造混乱与麻烦,故意置史慧英姑姑于死地吗?这么大岁数了,他到底心里头想的啥呢,要这么干?弟弟死了不算完,还要把兄弟媳妇的生命也搭上?容貌丑陋,心炅也肮脏,动机和作为也太无耻,太卑鄙,也太不是人了吧!太突然了,我咬牙切齿,恶狠狠地想到。

可是,此时此刻,我又是万没有想到,于正隆于老歪他大嚷大叫,话没有说完,头发稀疏,枯草般的尖脑袋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烟袋锅子。是四爷爷出手教训的。当然了,此刻我清楚地看到,沉稳庄重,遇事冷静的四爷爷,看到于正隆于老歪冲出屋内,拦住兄弟媳妇大哭大喊,像委屈冤枉,竭斯底里,冷静沉稳的四爷爷顿时就急了,急了眼的四爷爷,他怒目圆睁,气急败坏,盛怒之下,三步两步就急奔了出来,右手举着他的乌木斗克烟袋锅子,毫不客气,出手极狠,瞄准他满脸麻子丑陋的额斗,狠狠地,也是气急败坏的,一烟袋锅子就猛砸了下去,伴随着“噗哧!”一声,四爷爷随着又高声骂道:

“王八蛋,你他妈的找死啊!你这个没有人心的傻家伙!顺着个破嘴瞎咧咧些什么呀?有的说,没的也说,就你这个德性和熊样,我、我、我他妈的踢死你……”

四爷爷也嗑巴了,受于老歪的感染。

是的,霹雳闪电,愤怒之极,四爷爷气急败坏的咆哮着,吼叫着,他步履踉跄,全身哆嗦,眼珠子瞪得比鸡蛋还大,五官都快要扭曲了,脸色也由红变黄,由黄变白,气势凶凶,暴跳如雷,四肢全身加五官,同时都在颤抖哆嗦着,筛糠一样,像寒风中的残叶。可是,四爷爷毕竟年纪大了,力不从心,腿脚也呆笨,他左脚没等抬起来,踢出去,干瘦螳螂般的于老歪,就巧妙迅速地躲开了。他躲开以后,扭曲着五官,龇龇着大牙,毫不犹豫,嗑嗑巴巴,再次又对四爷爷喊道,身受创伤,比刚才嗑巴的更厉害了,愤恨中还夹带着哭泣的味道:

“史、史东山!都、都怨你,把我家老八害、害、害死了!你装、装腔作势,不、不服责任,你这只远、远东秃鹫,比真正的远、远东秃鹫更、更、更讨厌!我于正隆恨死你这只远、远东秃、秃鹫了,我真想拿枪毙、毙了。老八他就坏在你、你身上,也是死在你、你手里。是你让他来狩、狩、狩猎队的嘛!不来狩、猎队,老八能、能死吗?”

他两脚跺地,哭嚎般地嚷叫着。毫无疑问,于老歪也是猝不及防,额头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烟袋锅子。于是,他疼痛难忍,一边吼叫,一边抚摸着疼伤处。

此时此刻,当然我也清楚地看到,立竿见影,眨眼之时,于老歪的额头上,就鼓起了紫红色的大包,紧贴着眉毛,在额头正中,紫黑紫黑,挺大的一片。本来就是麻脸,极不体面,此刻看上去就更为狞狰与丑陋了,丑陋中还有些阴险与龌龊。可想而知,急了眼的四爷爷出手真狠太狠了,这一烟袋锅子下去,也真够他受的,再偏一点,眼睛不得烫瞎了呀!烟装锅子没有熄灭,久不散热,烫手般灼人。于老歪呢,他右手抓帽子,左手抚摸着额头处,顾不上疼痛,悲愤之极就杀猪般的,转身对四爷爷蹦着高儿激动地喊道,他张牙舞爪,破马张飞,似乎是一烟袋锅子砸在额头上,神经质的,舌头在嘴里头就捋顺了许多:

“史东山!都怨你多管闲、闲事。当初,你史东山不让他老八来狩、狩猎队,他能被远东秃鹫抓、抓死吗?你不疼不痒,感情不是你、你亲弟弟呀!你猪鼻子插大葱,装什么象呀!我是他大哥,一母同胞,当初你让他来狩、狩猎队,征求我于正隆的意、意见了吗?你就自、自以为是,擅自做主?你史东山是干、干啥的呀!姓什么不知道,半斤八两还不、不知道?叫你远东秃鹫一点儿也不、不假。远东秃鹫,本来就不是只好、好鸟嘛!这下,老八媳妇也来、来了,正、正好,咱们今天就冲着他要、要人,让他赔偿于老八,不然的话就跟他没、没、没有完……”

竭斯底里,一蹦老高,气急败坏,嗑嗑巴巴。

四爷爷呢,毫无疑问,预料不到也准备不足,于老歪会突然来这一套,对他突然袭击并嫁祸于人,把责任栽脏在他这个队长身上,作为表哥表弟,这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于正隆于老歪,其手段与动机,会这么龉龊卑鄙,恶劣下贱。于是他眨眼之时手足无措,目瞪口呆,有苦难言,尴尬万分,全身是嘴也说不清楚,出力不讨好,反而落埋怨,跳进黄河也洗不清,顿时就傻了,愣怔着眼睛,大张着嘴巴,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管闲事就落埋怨,这是他万没有想到的。半生辛苦,碌碌无为,作为抗联老战士,他这个队长白当了。

当然了,作为后来者,这事我也非常清楚,并且再明白不过,都是虎步顶下西张庄一个村子出来的嘛!当年,他于正利和姑姑史慧英来狩猎队,确是四爷爷出面给张罗办理的,才顺风顺水心想事成,在这儿安家落户生儿育女,事业上有发展,生活上更是有保障的。他于老歪想张罗,想办理,他有这个水平和能力吗?当初四爷爷不拉他一把,在佳木斯窑子铺,他棺材瓤子早就入土了。而四爷爷呢,好心不得好报,关键时侯以怨报德,栽脏陷害,落井下石,于老歪这么做,差点儿没有把四爷爷给气死。

此刻,我再看姑姑史慧英呢,无疑也是猝不及防,突如其来,晴天霹雳,连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我把她叫来并非喜讯和愉悦,而是遭受创伤和打击来报丧的。她丈夫被远东秃鹫给活拉拉地抓死了,脑浆四溅,横死野外,此刻在江边沙滩上躺着呢。夫妻二人天各一方,永不再见,现实太突然,太残忍,太残酷,也太让人难以接受了,一瞬间的一霎那,姑姑史慧英她脸色苍白,目光呆滞,全身颤抖,大张着嘴巴,顿时就傻了,乜了,也魔道了,烈日下面,她身体剧烈地颤抖与哆嗦着,如同筛糠,更像秋风中一片残叶,摇摇晃晃,前仰后合,因为四奶奶竭力搀扶着,她披头散发,踉跄了两步才没有摔倒。

而四奶奶呢,尽管提前早有所预料和准备,但是,关键时刻还是懵头转向,忙中有乱,乱了阵脚。于是,慌乱中她吃力地搀扶着史慧英姑姑,然后焦虑万分,气急败坏,嘴巴大张,再次冲着我嚷嚷着喊道:

“柱子!你快点儿来呀!快点儿来呀!怎么回儿事呢,干叫就是不动弹呢!我都搀扶不住啦呀!你这孩子,咋这么肉艮,没有一点眼力劲呀……”

呼哧带喘,嚷嚷着喊道。

看出来,四奶奶这次是真急了,她吃力的搀扶着史慧英姑姑,气喘吁吁,脸色苍白,竭尽全力,却力不从心。因为史慧英姑姑步履踉跄,东倒西歪,紧张与疲备中,险些把四奶奶给带倒。烈日炎炎,火球般的烤着,看到该场面,当时我就想到,史慧英姑姑把四奶奶带倒,后果可是就惨重了,一个即将临产的孕妇,一个白发苍苍的年迈老人,狩猎队的老史家,无疑是特大灾难降临了。于是,危急关头,我也就不考虑身上的狗屎味不狗屎味了,弹跳起来,一个箭步就急冲了过去,毫不犹豫,张开双臂,二话不说,使劲把史慧英姑姑就给抱住了。抱住后我岔开双腿,摆出八字步,用尽全身力气努力支撑着,不使她们摔倒摔伤或发生意外。自然而然,作为男人,这点儿优势和把握,我史铁柱还是俱备的。四奶奶呢,仓促与慌乱中,见我稳住架式危险不再,她才哆嗦着嘴唇,气喘吁吁,嘶哑着嗓子再次又喊道:

“进屋!快进屋,赶紧快进屋;老天爷哟!这都是怎么回儿事呀! 按下了芦葫瓢起来,还让俺娘们儿怎么活呀!这不是要俺娘们儿的命嘛……”

四奶奶喊着叫着,竭斯底里,气急败坏,绝望与愤怒中,同时也狠狠地瞪了于正隆于老歪一眼,自然而然,目光中流露出的是憎恨,恶心,反感与讨厌。

作为孙子,此刻我也再清楚不过,如果没有四爷爷刚才那一烟袋锅子,替她出了口恶气与愤懑,凭四奶奶的性格与脾气,盛怒之下,非得扑过去挠于老歪一把不可,在丑陋肮脏的麻脸上,不挠成血葫芦才怪呢。什么东西呀!存心不良,落井下石,祸中添乱,故意找茬闹别扭,跟这些人过不去,这么大年纪了,算是白活。小兴安岭中心狩猎队,怎么会有他这种人物呢?除了添乱就是添堵。当初,东北抗日联军就不应该要他,他这种人还能打鬼子吗?除了抹黑捣乱就是丢脸?光复以后,四爷爷更不应该心慈手软的再收留他,害群之马,吃里扒外,纯粹就是白眼狼一个。跟这种人搭邻居,处老乡,走亲戚,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虎步顶下西张庄,怎么有他这种人物呢!惹事生非,处处祸害,叫他于老歪,一点儿都不假……。

但是,仇恨归仇恨,埋怨牢骚,归埋怨牢骚,事到如今,四奶奶毕竞是德高望重的一家之主,又是灾难临头,不容功夫的极特殊时期,为息事宁人,别再节外生枝或发生意外,四奶奶就再次忧虑忡忡,扎撒着两手,迫不及待,提醒我说道:

“柱子哪!你可得轻点儿呀!悠着点儿,别愣使憨劲,千万千万,别碰她的肚子呀!知道吗?”四奶奶说着,目光也死死盯在我的两只大手上,如果不妥,好发布命令,立刻制止,重中之重,是姑姑史慧英腹中的孩子,如果孩子流产,或发生意外,在场的我们,肯定都是罪人。对此,我当然不傻,见四奶奶目光瞪大,忧虑担心,毫不犹豫,急忙中我就按慰他说道:

“放心吧!四奶奶,您!我懂得,姑姑的肚子是关键,是不是?我不会碰她肚子的,孕妇的肚子,谁敢碰啊!您就一百个放心吧!”

我气喘吁吁,却很有把握,嘴上努力按慰着四奶奶,想竭力调节紧张的空气。如此同时,手上也随着调整方位,尽最大努力不碰她肚子,孕妇肚子,谁敢碰啊!简直比炸弹还恐怖。当然,我年轻力壮,得超群发挥,关键时侯能,不能把好事再办瞎了。

头顶上阳光烤人,热辣辣的,汗流夹背,能把人晒化。我身上的汗水与狗屎味,混杂在一起弥漫开来,干净的姑姑能受的了吗?尽管姑姑不吱声,但她的眼睛却紧闭着,屏住呼吸,披头散发,对狗屎味己经顾不上了,再臭她也得忍受着,狗屎味不狗屎味,不是她能左右了的。

于是,我拖抱着姑姑往屋里急走,既万分谨慎又竭尽全力,既小心翼翼又无可奈何,原因是,她的胸膛和乳房太敏感,肚子更是险区和大忌,我抓她什么地才好呢?只能抓她的肩膀处,夏天衣簿,自然就有些力不从心了。此刻我似乎抓着一块水豆腐,不使劲滑落,使劲又害怕一下子给抓碎了,前功尽弃,变功为过,众人谴责,岂不是更糟?

不过呢,姑姑尽管头脑发晕,发懵,天旋地转,措手不及,但意识还是清醒与明白的。自然而然,此刻她也努力配合我,尽量靠自己行走避免我碰她,她能主动减轻我负担,我也就觉着轻松多了。谢天谢地,腹中的婴万好无损,我和四奶奶,自然也就阿弥陀佛烧高香了。头顶上的太阳,火辣辣地再炎热,我们也得小心翼翼,非常努力地坚持着。

进屋以后,来不及上炕进卧室,我就势重重把她安放在四爷爷坐的那把虎皮椅子上。我知道,老虎皮椅子能镇邪,能避邪,能驱邪,毛茸茸的,坐在上面也舒服与舒坦呀!平时姑姑来,是没有这个权力和资格的,仅看不敢坐,今天也算是过把瘾了,屁股下面的老虎皮,怎揉蔺也无妨,自然而然,四爷爷也不会阻止与干涉的。而四奶奶呢,更是动作迅速,马不停蹄,迈着小脚,像救火般的,匆忙中,从锅台上端来一碗红糖水,下意识地,轻轻用嘴唇吹了吹,然后用命令的口气却商量着说道:

“他姑姑!你赶紧喝了,快喝了,这是保胎的,上等的鹿胎膏子哟!刚才我心慌意乱,头脑发懵,差点儿给忘啦!还是老东西提醒的呢!快,赶紧地喝了,喝了安全,我也好放心呀!是不是,打击太重了,措手不及,轮到谁头上都一样,他姑姑,你可要坚强,千万千万,别再出事啊!喝了,快喝了,听话。”

尽管紧张慌乱,但四奶奶语言流利,动作敏捷,她嘴上也不停的絮叨着,药碗送过去,既小心翼翼又迫不及待,目光是那么样的焦虑紧张和不安。

可是,姑姑史慧英呢,此刻我也清楚地看到,她屏住呼吸,两眼紧闭,睫毛上悬挂着晶滢的泪珠,绝望中使劲儿摇晃着脑袋,无论如何,就是不会喝这碗鹿胎膏子,而且意志坚定,毫不妥协,任凭四奶奶把嘴皮子磨破,她也没有丝毫儿反应与表示。

四奶奶呢,自然而然,她使命感太强,责任心更大,见姑姑摇头不喝,就手端着药碗不依不挠,感慨万千再次又说道:

“他姑姑!你就喝了吧!啊!就算替你四婶子喝了还不行嘛!你们俩个是晚婚,又是晚育,怀个孩子容易嘛!夫妻双双都三十多岁了,大伙儿也都期盼着呢。这不,你瞅瞅,孩子的小衣服,我提前都给做好了,点灯熬油,千针万钱的,做了一件又一件,当时我就想呀!你肚子这么大,可能是双胞胎吧,不能做一件,避免两孩子你争我抢,打的不己乐乎的。要知道,生女孩是双凤,生男孩是双龙,生一男一女是龙凤胎;如果是龙凤胎,我这当奶奶的,可是就有活干喽!带孩子,看孩子,给你们,趁着我岁数还不算太老……

“可是,谁能想到呀!腊月天打雷,六月天飘雪,竞然出了这码子事!佛祖菩萨老天爷!这不是有意识惩罚咱们吗?也是我老婆子做孽,作为女人,干嘛要嫁到狩猎队呢!白刀子进, 红刀子出的,天天跟牲畜打交道,男人造孽,女人也跟着遭殃了不是?可是,一步走错了全盘棋,后悔有又什么用呢!还是那句话,家家都有难唱的曲,放弃昔日顾眼前,人生都有叁不顺嘛!坎坎坷坷的,为了活命,韩信皇帝还得钻裤裆呢!来,听话,他姑姑,先把这碗鹿胎膏喝了,保胎的,万全之策,你喝了,我心里也就不慌啦是不是……”

四奶奶嘴上埋怨着,牢骚着,感叹着,诉说着。见姑姑就是不喝拒绝配合,就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唉——!”叹息完了又拧着眉毛,情不自禁,扭头狠瞪了四爷爷一眼,尽管无语,但口气和表情再明白不过:哼!都怨你这个老东西,杀生造孽,连累了众人。没有你,他们能来狩猎队吗?不来狩猎队,于老八能葬送了性命嘛!哼!等着吧!秋后的蚂蚱,你蹦达不了几天,一会儿我老婆子再跟你算账……。

而四爷爷呢,刚才跟他表弟于正隆于老歪吵了几句气得够呛,进屋以后仍然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四肢微颤,全身筛糠般的哆嗦着。于是,对四奶奶的谴责,训斥、唠叨与数落,开天辟地,也是绝无仅有,他脸上没有丁点儿反应和异样,更没有像以前,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暴跳如雷,唯我独尊,飞扬拔扈。而是疲惫之极,也悲哀到了极点,紧皱着眉头,一声不响,烟袋在大手上使劲儿把握着,玩弄着,顾不上抽烟,呆呆地发愣,大概是,过分地紧张与悲壮,四爷爷的神经也麻木了吧!

是的,此刻我也清楚地看到,姑姑拒绝喝保胎药,她两眼紧闭,牙关紧咬,脸色煞白,头发凌乱,全身筛糠般的颤抖与哆嗦着,睫毛上的泪珠由小到大,晶滢剔透,一颗消失一颗又出现,始终在眼睑上悬挂着。精神创伤,致命打击,同时也让人担心和忧虑,不管腹中孩子还是她本人,不可避免,危险性也在进一步加大……

当然了,此时此刻,作为老乡和晚辈,我史铁柱能理解也最清楚不过,姑姑史慧英和姑夫于正利于老八也就是我的八爷爷,她们的感情太好了,夫妻般配,天成一双,历史上的典故,梁山泊和祝英台也不过如一次吧!在天比翼飞,在地成双对。可是,现如今,突然间,想不到啊!姑夫于正利于老八他走了,找阎王爷报到去了天国。姑夫走了,史慧英姑姑还怎活啊!作为妻子,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自己的生命已经看淡,腹中胎儿保不保,自然也就无所谓了。

我这么想着,自然也就清楚地看到,姑姑苍白肃穆的瓜籽脸上,就有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了下来,不是在睫毛上悬挂着,而是顺着鼻翼两则在流淌着,晶滢剔透,无声无息。嘴上也抽泣着或哽咽着,但是,眼晴始终再没有睁开。

看她默默哭泣,无声无息,我知道,姑姑毕竟是文化人,有修养,有阅历,有才能,有主见,潍河岸边虎步顶下西张庄,是最杰出最优秀的女子嘛。自从来到小兴安岭中心狩猎队,身临其境,如鱼得水,对博大精深的中医中药就特别有研究,也感兴趣,自然而然收获也巨大。去她家我多少次看到,也是屡见不鲜,习以为常,她家卧室正中的木头箱子盖上,铺黄纸,供奉着华佗,孙思邈,李时珍的神灵和牌位,私下对家人说:

“我从虎步顶下西张庄,来到大山深处的狩猎队,由农村农民变城镇居民,衣食无忧,顺风须水,是我四叔的功劳与恩德,我得努力工作,不能辜负了四叔的恩情和善意,像百草仙女那样,竭尽全力,为中医中药的杏林增辉……”

那天我在场,姑夫于正利见她工作认真,感情投入,废寝忘食,翻看书本,吸取前人的中药知识,就一时心血来潮,即兴大发,用作画的画笔蘸着墨汁,顺便在洁白的宣纸写了十四个大字,其内容是:“虎跳崖下修真养性,走出荒山四海扬名。”落款于正利,作为礼品,赠送给了姑姑。

而姑姑史慧英呢,盛情难劫,也绝不懈怠与含糊,要过姑夫手上的画笔,饱蘸浓墨,不加思索,提笔在旁边接着又写道:

“在深山居仙境修仙得道,出老林为人民救苦救难。”落款史慧英,“与夫共勉。”

这两幅题字,至今我还保仔着,极为珍贵,意义非凡。可以说夫唱妇随,志同道合,感情笃深,夫妻中的楷模。可是,现如今,姑夫于正利于老八也就是我的八爷爷,他弃妻而走,永不回来,抛下了姑姑史慧英孤身一人在这个世界上,在今漫长的岁月中,姑姑史慧英,她还怎么活,又怎么活呀……

毫无疑问,姑姑史慧英,人生选择,已经进入了关键时刻。

可是,这功夫,我正揣磨着,思索着,悲痛遗憾着,也是在回忆中一幕幕地想像着,无疑也是悲哀中在绝望着,像深陷泥潭难以自拔。可是,万没有想到的突然间,姑姑她张嘴说话了,声音不大,却非常清晰,面对她大伯哥于正于老歪,也是渴望和乞求的:

“大哥!刚才的情况,是真的吗?你再给我说一遍,我听听,好吗?刚才我没有听清楚。”

姑姑的口气,艰难又渴望。

听到姑姑有气无力而柔和的声音,我侧身扭头清楚地看到,在四爷爷这把大气凝重的老虎皮椅子上,史慧姑姑先是轻轻直了下身子,舒了口长气,然后又用左手背,轻轻揩去满脸的泪花,最后,才蓦然间睁开秀丽的大眼睛,仿佛意识到什么,又察觉到了什么,疑惑与疲惫中,先是轻轻扫了众人一眼,最后才把多疑的目光,重重落到她大伯哥于正隆于老歪身上。又犹疑了半天,才声音不大,一字一句,缓缓地问道:

“大哥!刚才的情况,是真的吗?你再给我说一遍,好吗?刚才我没有听清楚。”

口气,目光,表情,神态,都充满了疑虑和迷茫,也许她不相信,丈夫于正利真的就不在了。三眼枪打兔子,作为大伯哥,于老歪他说话,历来就没准。

当然,从关里老家虎步顶下西张庄,到关外茫茫林海中的小兴安岭中心狩猎队,我史铁柱非常清楚,姑姑史慧英和其他人一样,对她这个大伯哥的印像历来就不佳,且多有疑虑与反感;人品和身份不成正比,白瞎抗联老战士资格了。毫无疑问,也是出于本能,消息来自于他于正隆于老歪之口,史慧英姑姑,当然需要尽一步认证与核实了。

如此同时,此刻我也本能地看出来,特珠环境,眼下姑姑史慧英是多么诚恳与渴望,她大伯哥于正隆于老歪,会龇着大板牙,毫不犹豫,喜皮笑脸,摇晃着脑袋,不屑地说道:“我顺嘴瞎说,逗你们玩呢!我这张破嘴,你们还知道?瞎咧咧惯了没有正事,你们千万别当真呢……”

这种说法,自然也是我史铁柱渴望的。如果那样,满天乌云马上就散了。

但是,事与愿违,恰恰相反,他于正隆于老歪,对姑姑史慧英的用意万全给领会错了,接下来,才使姑姑的思想意识走进了极端和死胡同。

此时此刻,因为他于正隆于老歪偏面地认为,并固执地想到,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血浓于水,姑姑史慧英娘家姓史不假,也是无可辩别的既成事实,但是,她婆家姓于,说穿了毕竞是老于家的人,社会上认哥不认嫂嘛!此刻她才会番然醒悟,内心深处跟他于正隆于老歪一样,憎恶痛恨四爷爷史东山,使他们夫妻来到这兔子不屙屎,荒芜人烟的狩猎队,最终才导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天各一方,悲痛若绝。此时此刻,史慧英姑姑要跟他这个大伯哥于正隆于老歪联手,结为同盟,壮大力量,再次向四爷爷进攻与发难。于是,他就毫不含糊,信誓旦旦,挽胳膊,捋袖子,拍了拍腰上的破酒壶“嘭嘭嘭!”然后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张牙舞爪,掷地有声,且嗑嗑巴巴地亮着桑门儿大声说道:

“人命关天,这还有假、假、假吗?是部队哨所来通、通、通知我的嘛!我是你们大哥,一母同、同、同胞,老八是我的亲、亲弟弟嘛!就在太平沟康熙皇、皇、皇帝题词的不远处,老八被远东秃鹫给抓、抓、抓死了嘛!听部队哨所的刘、刘、刘班长说,老八的脑袋都抓、抓碎了呀!沙滩上到处是脑浆与血、血、血迹。大热天的得赶紧去、去人,不然的话,尸体就臭、臭、臭了呀!”

说着,他自以为是,凶狠狡诈的目光再次转向了四爷爷,口气自然也呆毒了许多,像不共戴天,誓不两立,吹胡子瞪眼,蹦高儿再次又嚷道,而且嗑巴的更厉害了:

“兄弟媳妇史、史、史慧英呀!老八于正利他死的冤、冤、冤枉啊!他原本就不、不、不应该来狩猎队这个破、破、破地方,在老家山东潍坊生活多、多好啊!山青水秀,空气宜、宜、宜人。都是他远东秃、秃、秃鹫史东山,非得让老八来狩猎队不、不、不可,结果怎么样,把我八弟弟被他给害、害、害死啦吧!远东秃、秃、秃鹫史东山,我于正隆跟他没、没有完。别看你们都姓史,一笔写不出两个史、史、史字来,你知道她心里头想、想、想的啥?兄弟媳妇史、史慧英,这一次,千万不能再饶、饶、饶了他呀!我于正隆也豁、豁、豁出去了,非跟他史东山拼了这条老、老、老命不可啦!”

嗓门儿特大,底气也十足,尽管嗑巴,声调却嘹亮。

事情很明显,于正隆于老歪的口气带有扇动性和操纵性,且张牙舞爪,疯狗一样,见人就咬,血红着眼睛,不择手段与方式方法,企图拉帮结伙,壮大势力,跟四爷爷做对到底并一决雌雄。

此刻我再看四爷爷呢,很有可能,于正利是他带出来最后的徒弟,也是人生晚年最得意的弟子。人所皆知,于正利于老八也就是我的八爷爷,他性格柔和,心胸大度,热情执著,善解人意。生活中跟谁都能合得来,跟四爷爷更是情投意合,坦荡豁达,饱经苍桑,无话不说。血缘上又是表兄弟,更是一个屯子出来的。关建是,是四爷爷冲破阻力,上下斡旋,打通关系,亲自把他按排到狩猎队,由农业户口转为城镇户口并且吃上商品粮的。而现如今,爱徒突然间遭遇不幸殉职死去,作为师傅,毫无疑问,四爷爷他也受到了刺激和创伤,因为过份压抑而情绪失控,反应激烈,脾气暴躁,粗鲁烦躁,性格又倔犟。此刻此刻,盛怒之下,他竞然不考虑自己的身份地位和影响,刚才已经砸了于老歪一烟袋锅子了,而且特狠特重,特别无情,把对方一烟袋锅子打成了乌眼青,眼角鼓着个大包紫黑颜色,使丑陋的麻脸更加坷碜,更难看了。此刻,见于正隆于老歪又污辱他的人格人品和声誉,而且守着德高望众的四奶奶,就气急败坏,怒火冲天,挥舞着烟袋锅子,竭斯底里的再次又吼道:

“滚——!滚——!滚——”

眼珠子溜圆,声斯力竭,声音之大,房巴上的灰尖都震落了下来。

可是,他没有喊完,第三个滚字刚刚才出口,突然间,他脸色煞白,冷汗淋漓,全身颤抖,手捂着胸口,先是张大嘴巴剧烈的咳嗽:“咳咳咳!咳咳咳……”没有咳嗽完,就气喘吁吁,眼睛瞪大,“哇!”地一声,一口鲜血喷吐了出去,喷吐到对面墙壁上,不仅鲜血,而且还有污物呢。

随着就趔趔趄趄,晃晃悠悠,想进里屋休息,可是力不从心,没等迈步,就“噗哧!”一声,一屁股坐在了砖地上,伸着脖子嘴巴大张:“噗!噗!”笫二口,第叁口鲜血又吐了出来。我一看事情不好,恐惶不安,大惊失色,放弃姑姑史慧英,匆忙奔过去搀扶四爷爷,先是弯腰屈膝,使劲儿把他揽抱在怀里,嘴上同时也焦虑地喊道:

“四爷爷!四爷爷!您怎么啦?怎么啦?咋回儿事呀!这是,快!四奶奶!四爷爷他,是怎么回儿事呀……”

突如其来,紧张骇然,我也懵了,这不是要出人命嘛!

是的,紧张骇然中我语无论次,心如刀绞,欲哭无泪,两眼发懵。边喊边用力把四爷爷搀扶起来,想把他搀扶到炕上进屋去休息。但是,四爷爷个头儿太大了,足足能有一百多公斤,我用上吃奶的力气,趔趄了两下也抱不起来,无可奈何,只好小心翼翼,轻轻地把他再放下,并且伸手抓来铁丝上的毛巾,百感交集,又匆匆忙忙,为四爷爷擦去嘴角上的血迹和污垢。

可是,四爷爷呢,天性要强,脾气又倔犟,竞然缓过劲来,毫不犹豫,愤怒中把我狠狠地一把就推开了,推了我个趔趄,险些摔倒,也是我没有思想准备的。四爷爷呢,他却不以为然而目光如炬,气喘吁吁,边喘粗气,边对于老歪继续又吼道:

“滚!滚!你给我快滚……王八蛋玩艺儿!你给我快滚!”

声嘶力竭,愤怒到极点,滚字在室内回荡着,轰鸣着,因用力太大,再次又吐血,“哇!”“噗!璞!”又是两口,笫五口鲜血又喷吐了出去。同时嘴上也大声吼道,但是没有吼完,四爷爷他,就疲惫之极的闭上嘴巴,脸色苍白,没有血色,同时脑袋一歪,无可奈何,靠在我身上就再没有动弹。毫无疑问,四爷爷太疲劳,太痛苦,太伤心,内心深处也太憎恨了,憎恨无事生非,忘恩负义,又器张狂妄的于正隆于老歪……

可是,尽管四爷爷两次吼叫着撵他快滚,但是,死皮赖脸的于正隆于老歪,就是死打硬磨,赖着不走,却理直壮,愤愤不平,还在继续述嗑嗑巴巴,唾沫星子四喷叙说着,述说四爷爷得蛮横霸道与不讲理。作为老乡表弟和战友,对四爷爷愤怒中吐血也是肆空见惯,习以为常,熟视无睹,四爷爷吐血也不是一次了。在环境恶劣的抗日战场上,这种情况,就曾经多少次出现过,吐血者也不是他一个人,老抗联战士,老红军,老八路,出生入死,南征北战,哪个人没有点儿小毛病啊!生活艰苦,饿伤,冻伤,战伤,病伤,他于老歪身上的疾病也多着呢!他于老歪全身是病,还不是跟四爷爷有直接的关系?都是当年打鬼子和剿匪造成的嘛!别说是吐血,即便把五脏六肺吐出来,你史东山又能吓唬谁呢?我于正隆于老歪是你吓唬大的吗?我也吐血,现场表演吐给众人看看,而且吐得更远,更鲜亮呢!于是,他不以为然,眯缝着眼睛大声说道:

“没、没、没有事!我也曾经吐、吐、吐过血,当年打、打鬼子,白山黑、黑水,爬冰卧、卧雪,谁还有没有点儿小、小毛病,打鬼子哪么容、容易啊!”

他摇头晃脑,嗑嗑巴巴,死猪不怕开水烫,吊死鬼搽胭粉死不要脸,挨了一烟袋锅子,于老歪似乎是豁出去了,不惜代价,决战到底,跟他的表哥史东山。

四奶奶呢,见于正隆于老歪没完没了,云山雾罩,嘴干口焦,仍然得意洋洋地叙说与摆汇着,摆汇四爷爷得恶劣与不足之处,从在老家虎步顶下西张庄说起,到伪满洲国抗日战场上打鬼子,再到剿匪出生入死,最后来到这兔子不屙屎的小兴安岭中心狩猎队,他于正隆和弟弟于正利,都被四爷爷史东山给害苦害惨了,四爷爷是十恶不赦的罪魁祸首和王八蛋……

见于老歪嗑嗑巴巴的没有完了,四奶奶顿时就急了。急了眼的四奶奶,她放下盛装鹿胎膏子的药碗,盛怒之下,三步两步就急奔了过来。急奔过来的四奶仍,她先是弯下腰去,心疼又恼怒地照顾着四爷爷,见四爷爷没有生命危险仅仅气晕了过去,才反感之极,怒目圆睁,不客气地对于老歪吼道:

“我说于正隆哪!你们这是干啥呀!江边尸体放着不管,没完没了地在这儿吵架,打嘴官司,狗咬狗,两嘴毛,都这把岁数了,五十多岁的人了呀!还不知道克制和忍让,由着自已的性子来,图一时痛快,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有的说,没的也说,不负责任的胡说八道,就是不管别人的死活,这还叫个人吗?还够人字这一撇吗?你们还是亲表兄表弟呢!世界上,哪儿有你这样的表弟呀……”四奶奶说到这儿,为息宁人,略微停顿,自然而然就放低了语气:

“求求你了,啊!闭上嘴巴就歇歇吧!不停得叙说,舌头又不利索,你就不觉着累啊!你说的不累,我听着还累了呢!天天争斗,你死我活,有意义吗?不就是满洲国哪点儿事嘛!你表哥不往外说,狩猎队别人就不知道啦!”

我知道,四奶奶毕竞有修养,有素质,又碍着面子,嫖娼逛窑子,才始终没有说出口。

四奶奶说到这儿,见于老歪还是赖着不走,而且单手掐腰,气势哼哼,眼珠子瞪着一眨不眨,非要跟四爷爷争个高低不可,否则,是不会算完放弃的。而此刻的四爷爷呢,仍然嘴角滴血,极度疲惫,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半闭着眼睛,连哼哼的声音也没有了。于是,善良的四奶奶就顾不上哪么多了,她扭身匆忙站起来,使劲儿推了于老歪一把,嘴上同时也乞求他说道:

“求求你了!老天爷,你就快点儿走吧!别在这儿磨叨,磨唧啦!好不好啊!老八于正利他己经死了,你还想把老史也折腾死呀!死一个还不够受的哪!你于正隆于老歪,到底安的什么心呀……快走,你快点儿走吧! 我当嫂子的,算是求求你啦还不行吗!”

焦虑之下,四奶奶的声音特别悲哀与凄憷。

于正隆于老歪呢,见四奶奶急扯白脸地往外推他,看来不走是不行了,继续不走,再纠缠下去,把四爷爷惹急了眼,不得拿切菜刀劈了他呀!挨了一烟袋锅子是有些委屈,但是,四爷爷不是也吐血了吗?而且吐了五口,一口比一口多,他于老歪也算是够本了。再持续下去,肯定没有好果子吃,还是见好就收快走吧!于是,他略一愣怔,扭头又同情地看了姑姑史慧英一眼,才得理不让人,摇摇晃晃地向外面走去,嘴里头边走边嘟哝着:

“哼!什么玩、玩艺,我光脚害怕你穿、穿、穿鞋的呀!老八他死、死了,是让远东秃鹫抓、抓、抓死的,远东秃鹫都他妈的不是好、好、好鸟。你等着,后会有、有期,我还真就是不服哪个劲、劲了呢!炮头怎么的,队长怎么的?就是再当副司令长官,又能怎、怎么的?”

嘟嘟哝哝,他嘴上没完没了的叙说着,出门也许阳光烤人,毫不犹豫,手上的黄帽子才重新又戴上,匆忙中用两手又正了正,不忘其身份是老抗联战士。走出很远,我才听到他继续又嚷道:

“好、好吧!我先招呼人去,去把尸体埋、埋了,大热天的再不埋,不得臭、臭、臭了呀!虎步顶下西张庄,老于家祖祖辈辈受老、老史家的气。”

于正隆于老歪翻小肠,又翻到虎步顶下西张庄去了。

简直就是送瘟神,分秒难熬,他于正隆于老歪终于走了,众人似乎就去了块心病。自然而然,室内气氛又沉寂了下来,沉寂到彼此能听到呼吸声。

此刻,我再看姑姑史慧英呢,尽管四奶奶竭力劝阻与干涉,掰开揉碎,嘴皮子磨破,不让她去黑龙江岸边的太平沟附近,但是,姑姑史慧英死活不干,非要去告别看最后一眼不可。而四奶奶特别不放心,坚决不让去。理由是,人死了,看也没什么用,顾活人不顾死人,去了大人孩子都有危险,得不偿失,是愚蠢的行为。挣执不下,互不相让,最后还是四爷爷拍板决定的。四爷爷疲惫之极,他脸色灰白,像眨眼之时就苍老了许多,昔日的霸气与凶悍,也大为略减并不复存在。此时此刻,他很重很重地舒了口长气,又下意识地摇了摇脑袋,然后才口气不悦,息事宁人地对四奶奶说道:

“别争论了,都啥时侯了,还能顾忌哪么多了吗?我看,就让她去吧!夫妻一场,看最后一眼,再阻止再干涉,咱们就不近情理了嘛!你说是不是?”

四爷爷说完又闭上眼睛,半个字也不想再吐了。

习惯性的,生活中四奶奶都听四爷爷的,四爷爷经多识广,经验丰富,尽管刚愎自用,一意孤行,但事非判断是正确的。此刻当然也不例外,既然四爷爷拍板决定,四奶奶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去就去吧,死看死守,寸步不离,母子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四奶奶于是就点了点脑袋,目光发直,盯着姑姑,默认地说道:

“也好,夫妻一场,是应该再看最后一眼嘛!我再阻拦,是不近人情了,轮到谁头上都一样。好吧!我陪你去,也是个伴儿,在家我也不放心哟!是不是,你说?”

四奶奶像自言自语,目光和表情又特别自信,在这一方面,她比四爷爷毫不逊色,甚至是有过而不及。说完他就做准备去了。陪同姑姑,责任重大,必须考虑的全面些。

见思想统一,不再争执,我也打算去换换衣服,狗屎味熏得别人头疼,我也觉着难受得不行。况且,肚子也已经饿了,找点儿吃的,在狗圈疲劳了大半天,肚子早己经“咕咕!”叫了。同时,铁锹,镐头,绳子,扁担等等,挖墓下葬动土方是力气活,历来我就是主力军嘛!盖房子脱坯,挖菜窖等重体力劳动,在狩猎队,我是随叫随到的傻小子一个,谁家的忙我都帮,而且帮忙到底,尽职尽责,尽管四爷爷不得意,特反感,动辙就吹胡子瞪眼地撵我滚蛋。但是,一身傻气,特别能干,别人都对我赞赏有加,狩猎队落了个好人缘。这一次,姑姑家有事就更不用说了,用不着动员与按排,我得事事都走在最前面,既是义务,更是种责任,死者是我的铁哥们呀!可是,我转过身去刚要出屋,万没有想到,姑姑史慧英就把我叫住了,她声音不大,听上去却非常的严肃与刻苛:

“柱子!你等等。”

出事以来,姑姑这是笫一次呼唤我。

“啥事?”

我匆忙站住,扭头疑惑地看着她。

姑姑目光非常复杂地看着我,先是轻轻舒了口长气,然后她左手扶桌,右手轻轻捂摸着大肚子,有些吃力的,趔趔趄趄地站了起来,试探性的走了两步,表情神态出奇的详和与平静,最后,她用舌头舔了舔干裂暴皮的簿嘴唇,才意味深长,一字一句地吩咐我说道:

“柱子!你去我家,把卫生箱拎来。还有,”她太累了,脸色苍白,泪痕依旧,喘了口粗气又接着说道:

“还有,把你姑夫的作品,都给我烧了,一张不留。人去了天国,作品也得让他带上嘛!他一辈子喜欢画画,去了哪边,就接着画吧!在那边画画,就再也不用犯愁,没钱买颜料,买画布啦!也不用犯愁,卖不出去啦!更不用犯愁,参加评奖,没有钱送礼,活动啦……好了,就这些,你快点儿去吧!”

说完,她重重又坐到虎皮椅子上。

临终遗嘱,过后我想到。

去她家取卫生箱。此刻我也再清楚不过,姑姑是赤脚医生,白衣天使,不管去哪儿,卫生箱是随身携带须弥不离的,像战士的枪支,工人的锤子,农民的锄头和镰刀,走到那儿都得带着,这次去江边与丈夫告别,习惯性的,医药箱也得带上嘛!这我能理解,也非常支持。可是,作品烧掉我就很难以接受,也不能容忍和理解了,这都是画家生前的心血和汗水,一旦毁掉是巨大的损失,不是用金钱能衡量的。但是,姑姑的要求,我不能拒绝和违心不办,只能勉强又痛心地答应着:

“好吧!姑姑!您放心,我会尽力办到的。”

说着,我对姑姑使劲点了点脑袋,然后扭头匆匆忙忙走了出去。我知道,姑姑对我期待着,自然而然,也是种信任与肯定。可是,这次前行,后果又是什么呢?步出门外,离开姑姑的视野,我情不自禁地摇了摇脑袋,然后又很重很重地舒了口长气:

“唉——!” uTDE3WDw/Nsbwj0tA3IfJ7FWES7JdFyeidimVT5pou5Oz+qJRBgXhdezHsHt1Up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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