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说起来，至今我还清清楚楚得铭记着，那时是盛夏季节，烈日炎炎，在头顶上高悬并直晒着，风丝没有一点，大森林像座绿色的大蒸笼，令人窒息憋闷呼吸艰难，喘不上气来，动则一身汗，在小兴安岭林区，这样的天气也是少有的。在我的印像，冰天雪地是常见，出奇的寒冷也不为怪，但酷热难耐，却是极为罕见的。就因为罕见记忆才深刻。就因为罕见，也更值得珍惜。

那天，我们背野猪肉归来，在梧桐河岸边密林与草丛中艰难地奔波与跋涉着，过沟越坎，踉踉跄跄，磕磕绊绊，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跟头儿把式。要知道，实话说，我们这是心甘情愿，自找别扭与自找苦吃，也是工作性质所决定的。在黑龙江边陲，我们跟部队哨所来往密切，相互之间像街坊邻居走亲戚一样，彼此之间也特别熟悉，鱼水关系一点儿都不假，尤其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成立以后，我们的枪支弹药直接由沈阳军区后勤部供应，在鹤岗市周边及绥萝两县，部队有若干个农场和养殖基地，如空军后勤部农场，海军后勤部农场，装甲兵部队农场，北京军区后勤部农场等等，星罗棋布，比比皆是，忙时种地，闲时练兵，机械轰鸣，喊杀声震天。自力更生，改善部队的伙食条件，更是边疆地区一大特色。物资紧张，营养欠缺，势必要拖战备的后腿。于是，作为对口协作单位的主要领导，四舅母那天就主动跟我商量着说道：

“柱子呀！你陪我去趟野猪岭呗！猎头野猪，给边防哨所送过去。那天我听夏管理员说，他们一个星期没有吃到猪肉了，营养跟不上去，战备训练又非常紧张，战士们站岗不少人都头晕，胳膊腿儿抽筋，全身没有丁点儿力气。非常时期，可马虎不得。咱们民兵组织，也是后勤协作单位，关键时侯，也得尽到自己得义务和责任啊！柱子你说，是不是？”

听四舅母这么说，我毫就不犹豫，痛快地说道：

“去呗！你是党支部书记一把手，拥军支边，你不去谁去？郎剑飞是副队长，你根本就别想指望他，这种时侯，他不捣乱就不错了。明天就去吗？我现在就准备。”

拥军工作，我热情支持，肯定又赞赏，毕竟我也是激情澎湃的青年人嘛！不当猎人我肯定得当兵。不爱红装爱武装，这也是所有青年人共有的情结与向往。这儿是边防最前沿，牺牲自己，我们时刻准备着，把一腔热血献国家，拥军是不需要动员的。

听我这么说，四舅母就抿嘴笑笑，表示肯定与赞赏，略为思索就兴奋地说道：

“你行啊！柱子，我没有看走眼，不亏是共青团员，边防捶练，爬磨滚打，你思想境界真得上来了，实战段练出人才嘛！对，明天一早就出发，现在你就去准备吧！”

有啥准备的？翻山越岭钻山沟，长年都是这种精神状态和服装打扮。脚蹬水袜子（高靿黄胶鞋），上衣裤子黄色小帆布制做，纱巾包头防备蚊子和小蛟。不过，那天也算是幸运与走字，在怪石嶙峋，山高林密的野猪岭上，人努力天帮忙，我们轻松就猎捕到了一头二百多斤重的大野猪，尽管个头儿较大但不是孤猎，肉嫩皮簿，开锅就烂，是饭桌上少见的美餐与佳肴。要知道，盛夏季节，树叶关门，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去啊，这头野猪，竟然晕头转向，稀哩糊涂，傻子般撞到了我们的枪口上。天公不负有心人，对部队边防哨所，我们也算有个说法与交待了，答应了就得办到嘛！这是猎人的风格与规矩，没有戏言，所有的猎人与炮手，吐口唾沫也是个钉，对部队而言，就更是言必其行，言必其信，信必其果了。野猪肉鲜美，咀嚼喷香，味道营养，不是家猪肉能比的了的嘛！可是，猎捕容易运输难啊！披荆斩棘，翻山越岭，路途遥远，天气炎热。除了猪皮猪头五脏下水和蹄子以外，仅厘脊肉和四大块，少说也得有一百多斤。亳无疑问，回家的路上，我和四舅母各背着一半，再加上枪支弹药匕首酒壶饭囊等等，少说也得有七八十斤。翻山越岭一整天下来，累不死，也得累得你头昏脑涨，四肢无力。狩猎这行当，不养老也不养小啊！年轻力壮也感到吃力。

凭良心而论，实话说，四舅母这个人，为人热情开朗，处事大度，乐观向上，善良单纯，内心深处，我对她历来是敬重而又钦佩的。不仅佩服她得吃苦耐劳的进取精神，同时也喜欢她乐观向上的性格和人品。前面已经说过了，在安徽老家，她曾经是黄梅戏演员的戏班子出身与主打，也是从小得习惯与爱好，习惯成自然嘛！因此，去野猪岭的征途上，她一路上始终都在悠哉悠哉地哼哼着，活泼，轻松，愉快，明朗。听她哼唱，在情绪上，我就不再苦闷压抑与烦躁了，而是轻松愉悦也兴奋了许多。她天资聪明，身材窕窈，模样俊秀，气质高雅，黄梅戏词熟能生巧，她张口就来，特别是《天仙配》唱词，唱腔优美，婉转悠扬，清脆明快，百听不厌。去野猪岭路上她不停地哼唱：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待笑颜，你耕田我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从此不受农奴气，夫妻双双把家还……！”

戏词与环境极为相似，一路上头顶上的鸟儿“唧唧喳喳！”蹦来跳去地欢叫着，从此树到彼树，羽毛艳丽，欢叫声不断。身心感受，胜过舞台，也超过了想像。绿水青山就更不用说了，梧桐河水蜿蜒流淌，清澈透明，河水潺潺，惊涛拍牟，风光旖旎。急行在河边放眼望去，远山近岭，云雾缭绕，碧树篮天，美不胜收，小兴安岭的夏天，这是一个美好的时节，枝繁计茂，苍翠欲滴，生机盎然，清幽静谧。只是，现实生活，如戏词描写不同的是，我们不是夫妻双双把家，更不是你耕田我织布，你挑水来我浇园。而是年幼的外甥和漂亮的舅母在翻山越岭林荫下面疾驰，气喘吁吁，又疲惫不堪。听四舅母一路上哼唱，我略有感慨，打趣般地恭维着说道：

“四舅母是戏匣子呢！不用电池的戏匣子，不听你演唱黄梅戏，晚上我都睡不着觉呢！真的，四舅母，不是恭维也不是奉承，而是习惯成自然，像空气阳光一样，生活中，真的一天都离不开你了。离开你，我都不知道怎么生活了。”

听我这么说，四舅母就笑笑，微微点头，得意地说道：

“自娱自乐呗！林区生活单调，看不到电影和戏剧，咱们就只能自娱自乐了。离不开我？离不开我好啊！也是我求之不得的嘛！人老珠黄，嘴碎爱磨叨，我就害怕你烦我呢，烦我这个老太婆，在你面前叨叨，旦愿你说得是心里话。柱子你说得是心里话吗？”

步履匆匆，听四舅母这么问，我急忙说道：“瞧你四舅母，怎么不是心里话呢，实事求是，肺腑之言。你长得漂亮，身材丰满，容貌端庄又会唱戏，那个男人不喜欢？哪个男人不围着转？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我四舅舅算交了桃花运了，有你陪伴着，他这一辈子也值了。当然，实话说，我也喜欢你，但你是我四舅母呀！不是我四舅母，我非跟你搞对像不可。”

“真的吗？”

“哪还有假。我啥时侯说过假话了？”

四舅母就无语了，她埋头赶路。这种对话是经常性的，有嘴无心，也是顺嘴开河，女人喜欢夸漂亮，四舅母更是名符其实的，我奉承她漂亮，她自然高兴，心情愉悦，无形之中，就驱赶掉了祓涉中的寂寞与疲惫。

当然，作为异性，我说得是实话，没有活泼漂亮大度豁达的四舅母，我一分都不想在这儿呆，日子一天都难熬，不寂寞死也得憋闷死。毫无疑问，残酷现实，四舅母肯定能意识到也是有思想准备的。她也化妆，演员出身，比一般女人化得还精细，也非常独到，不仔细观察是发现不了的。化了妆的四舅母，风姿绰约，更为迷人。可是，深山老林，她化给谁看呢？四舅舅太丑，大板牙，一只眼，容貌龉龊，看着就恶心。而谷昌泰老了，一条瘸腿，脸上还有疤，行动迟缓，两个人也很少在一起见面。毫无疑问，也是不言而明，四舅母化妆，当然是化给我史铁柱看了，她每次洗脸必然化妆，小镜子随身携带，化妆品也是特制的，有麝香的成份，市场上一般还买不到呢。为取悦于我，化完妆她都会微笑着说道：“柱子! 我好看吗？”

“好看。”我嗅嗅鼻子兴奋地说道。嘴上说着，腹部就有种热乎乎澎涨的感觉。尽管年轻但我明白，我在她眼里是多么重要。只是她得身份受到了限制，万一传出去，她得工作还怎么干啊？儿子和姑娘也不小了。再有是四舅舅，四舅舅是会盯梢的。肌肤之亲就非常谨慎。不过，就弃性而言，我史铁柱有自知之明，尽管年幼但我是帅哥，浓眉大眼，五官周正，谈古论今，有一定的文化。四舅母愿意跟我在一起，可以说须臾不离，形影不分，走到那儿她让我跟着。在别人看来，我们不是往年交，而是一对情侣呢。当然了，屯子人都知道，也许是我得到来与陪伴，四舅母一改往日的沉闷寡欢，愁眉苦脸，脾气爆躁，唉声叹气。而是心情极好，步履轻松，能说爱笑，蓝天白云，阳光明媚。屯子人都说她年轻了十岁呢，脸无折子，身材丰满，屁股硕大，乳房高挺。她本人也非常知足，有个小伙常年累月在陪伴着，不仅笑口常开，情趣盎然，扔下多年的黄梅戏更是曲不离口，口不离词了。当然我也注意发现并看到，自从我来到狩猎队以后，她不管是走路做饭挑水洗衣服忙家务，还是房前屋后伺侯菜园子烀狗食劈柴禾，嘴里头总是喜悦而兴奋地哼唱着《天仙配》唱段，婉转悠扬，轻松明快：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待笑颜；顺手摘下这朵花，我与娘子戴发间；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从此不再受农役苦，夫妻双双把家还……。”

听她演唱，我也跟着摩仿与哼哼。黄梅戏是地方剧，安徽人都会唱，非安徽人也喜欢唱。我来狩猎队更是有切身体会，有时侯想家想爹想娘想兄弟姊妹想同学想朋友，想得百爪挠心少心无力，烦躁不安又无可奈何，哼哼黄梅戏就觉着轻松了许多，愉悦了许多，除了精神按慰，思想上也是种渴望与寄托呢。

实话说，群山逶迤，茫茫林海深处的狩猎队，人烟稀少，出来进去就这么几户人家，孤独，寂寞，单调，乏味，如果没有四舅母演唱黄梅戏解闷，这儿的日子我一天都难熬。是的，山里各家都有半导体收音机，但信号不好效果极差，再者，受苏联老毛子电波的干扰，有时侯中央台节目还收不到呢。大山深处，文化生活乏味到极点，精神上的苦闷也难以忍受。

这次我们去野猪岭猎猪走在路上，也许是情绪激动心血来潮戏瘾大发，又找不到合适的搭档与伴唱，唱腔更是得不到充分的发挥与宣染，于是情急之下，四舅母竟然不由分说，干脆就跟我商量着说道：

“柱子哪！荒山野岭的，这儿也没有外人，你不是喜欢黄梅戏嘛！咱们娘儿俩个就自娱自乐，来一段《天仙配》，夫妻双双把家还吧！戏词你也再熟悉不过了，你演董郎，我演七仙女，不会的地方我教你，怎么样？现在就试试？我这就起步了，你听着。”

四舅母干什么事情都雷励风行，说到做到，立竿立影，绝对不会拖泥带水的。此刻她刚说完，就迫不及待，急中生情，不等我同意与回答，她就两腿轻盛，手舞足蹈，思想与感情，瞬间就进入了戏剧中：“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待笑言……！”

听她顺口演唱，我急忙摇头摆手，匆忙谢绝：

“不行，不行，四舅母，我五音不全，上音乐课老师都不让我参加，怕影响别人，听着像驴嚎，舌头不会拐弯儿。还是你自己演唱吧！我听着就行了。”

我说得是实话，班级上音乐课，音乐老师就微微笑着点名说道：“史铁柱同学，你作文写得好，是全班的骄傲和亮点，但唱歌就有点逊色了，不是亮点而是污点呀！拖班级后腿的污点。当然，人无完人嘛！相比之下，语文课更为重要。发挥你专长，保持优势，你一个人还是写作文去吧！”

就这样，我上音乐课的权力被剥夺了，也是避免别人的痛苦与不安，用同桌的话说：“史铁柱！你还不如杀了我呢，听你唱歌我脑袋就大了，直要命啊！你别唱了好不好？”人有自知之明，老师的按排我非常理解，也是无怨无悔的，同桌的反感我也能接受，人有其长，必有其短嘛！唱歌就是我最大的缺陷，也是给别人在制造痛苦。此时此刻，听我这么说，四舅母也就不再歉让与客气，而是莞尔一笑，坦然地说道：

“哪好! 哪我就自已就演唱了，你就当我的听众吧！有你这个听众，我也很知足。”说着，她翩翩起舞，手舞足蹈，一边走路一边在演唱。天生好嗓子，又是黄梅戏的科班出身。寂静中一段戏词唱下来，蜿蜓嘹亮的嗓音，就在山谷中起起伏伏地回荡着。

是的高兴了，四舅母简直像个幼稚的孩子，活泼天真，无忧无虑，即兴而演，唱腔嘹亮，密林深山中，连树上的鸟儿都盯着她看呢，歪着脑袋，翅膀一颤一颤的，甚至追随着飞上一阵，鸟儿也是热情的听众。于是，在我史铁柱的心目中，起早贪黑，粗狂凶悍练飞刀的薛梨花，与温柔温顺，热情爽快演唱黄梅戏的四舅母, 无疑是两种性格的人呢。前者粗犷冷峻，争强好斗，羁傲不驯，飞扬拔扈；而后者则开朗乐观，清雅飘逸，善良单纯，仁慈大度。四舅母是典型的双性格人物。

我知道，在老家安徽大别山区，四舅母和黄梅戏表演艺术家严凤英是同时代的同龄人，在省会安庆，曾经在一个戏班子学习过，演出过，切磋技艺，各有千秋，尽管家庭贫寒，生活坎坷，但是她们都有演唱演黄梅戏的天赋与特长。薛梨花，严凤英，是戏剧舞台上的明星呢。可是现如今，严凤英是弛名中外赫赫有名的黄梅戏表演艺术家，而四舅母薛梨花呢，则是长年钻树林子蹲山沟蚊子咬瞎蠓叮疲惫不堪累个臭死而一文不明，除了自娱自乐演唱给我听和树上的鸟儿听，她连正式蹬台的机会都没有，我总抱怨，白瞎她这块材料了。当然，作为外甥与晚辈，我也替她思索斟酌与考虑过了，当年，如果她不来满洲国或小兴安岭中心狩猎队，或者不嫁给抗曰联军老战士谷昌泰，在黄梅戏的戏剧舞台上，肯定还有她一席之地而赫赫有名的，自然而然，其名气也不在严凤英之下，唱腔在这儿摆着呢。可是，世界上没有卖后悔药的，既然走到这一步，四舅母与黄梅戏也就彻底分手断根绝缘了，劳而无功，前功尽弃，瓜菜不顶饭吃，唱腔再好又有什么用呢？除了飞禽和鸟儿陪伴，山林猛兽，是没有欣赏艺术才能的。听她演唱，除了惋惜与遗憾，再有就是痛心困惑与压抑。于是，出于关爱与抱打不平，作为知己，动辙我就感叹着说道：

“四舅母，你可惜喽！白瞎你这身段嗓子和功夫啦！如果不来狩猎队，爬冰卧雪钻树林子，你肯定也是红遍大江南北的艺术家，说不准还是大艺术家呢。登台演出，众星捧月，人人眼红，出人头笫。当初，干嘛要来小兴安岭这破地方呢？自毁前程，终生遗憾，除了遭罪再没有长项。作为女人，当初，你咋不为自已的前程想想呢！不想自己，也得想想社会和梨园舞台，现如今在黄梅戏舞台上，真正的艺术家又有几个？你为什么叫薛梨花？就是梨园舞台的未来与希望。现右可好，感情用事，自毁前程，四舅母，我真是替你痛心惋惜哟！”

我毫不客气，揶揄嘲讽，挖苦戏落，贬低诽谤，指责埋怨。当然了，作为过来人，四舅母也有同样的体会与感受。听我这么说，她就眉头紧皱，眼泪汪汪，撇着嘴角耸耸鼻子，悔恨而又痛心地说道：

“唉！柱子哪！这些年你不说我也知道呀！事情明摆着，那头轻，那头沉，我能不知道嘛！可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后悔药到哪儿去买呀！一失促成千古恨，一步走错了全盘棋，这些年，想想我都后悔死了，肠子都快要悔断啦！可是，人的命，天注定，也许我就是遭罪的命吧！人都是自私的，谁不想在大城市呆着呀！衣食无忧，乐亨其成？可是，这不是当初年轻不懂事嘛！想法天真，处事鲁莽，一意孤行，不听劝阻，如今后悔也晚啦！黄鼠狼钻烟囱，这也是没法子哟！你说是不是……！”

可是，她没有说完，我忽然看到并发现，她全身紧张，猛地一愣，电击般的，眉头紧皱，张大的嘴吧立刻又闭上了。同时目光也瞥了我一眼，胆颤心惊似的，似乎是敏感地意识到什么，也察觉到了什么，目光变得也恍惚不安了。毫无疑问，我清楚，也更明白，她说话的语调与身份极为不附，自我矛盾，大相经庭，毕竟是党支部书记兼副队长，也是社会上的知名人物，更是我崇拜的偶像与榜样。因此，在政治方面，她就非常得敏感与谨慎，时刻都在提防着，戒备着，对我这个外甥也不二外。常言说得好，艺不压身，嘴惹祸，有多少人死在了舌头上？舌头是人身最大的祸害嘛！演员出身的四舅母，一生都在演戏呢，尽管在大山深处就两个人，面罩和服装也不肯脱下。再有，毫无疑问，也是四舅母最为头疼，焦虑，愤恨，又无可奈何的是，那些日子，我首次离开父母出远门，寂寞孤独，情绪压抑，悲观失望，想家想得特别厉害与冲动，一扪心思想回家，一分钟也不想在这儿再呆了。而且跟她多次哀求威胁凶狠地说道：

“四舅母！我要回老家，回安徽老家，一分钟也不呆儿，天天爬山钻树林子，连个人毛也见不着，冬季冰天雪地，夏天蚊叮蠓咬。这是什么破地方呀！一分钟我也不呆了, 现在就走, 行不行啊！安，行不行啊！我现在就走，一分钟也不想再呆了。”甚至大哭：“呜呜呜！”

我怒气冲冲，哭丧着长脸，情绪低落，满腹牢骚。因为不顺心，不习惯，天天跟她闹别扭，发脾气，曾经偷跑过几次，但是，都被她苦口婆心地劝说了回来。她抓着我的手连哄带劝，意味深长，感慨地说道：

“柱子！你要急死我呀！跑丢了怎么办呀！这荒山野岭，深山老林的，到处是狼群猛兽，怎么能由着性子来呢？招呼也不打，说走就走，出了事我可怎么呀！在老家，是我把你领出来的呀！真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你父母交待呀！动不动就跑，这不是成心难为我，折磨我嘛！这些天，我都快要急死了呀！你说，你要什么吧！”

“我什么也不要，我就要回老家，回安徽老家，回岳西县老家，一辈子，哪儿也不想再去了。”在家千日好，出门处处难。金窝银窝也不如自己家的狗窝。我拿定主意，决心要离开狩猎队，一秒钟也不想再呆了，想家能把人折磨死。四舅母无可奈何，苦丧脸，皱眉头，长叹气，拧脚跟，驼螺般的兜圈子，扎撒着两手，最后只好胡弄我说道：“走吧！柱子！我求你了，先跟我回家吧！强扭的瓜也不甜，我也认栽，摔跟头啦！但是，得忙过这两天，忙过这两天，我送你去鹤岗火车站不行吗? 就两天，两天你还坚持不了呀！”

勉强拧着鼻子跟她回到家中，我也是眼泪汪汪，绝食抗议，不起床，蒙头大睡谁都不理，非回安徽老家不行，深山老林，不见天日，简直比监狱还监狱，长年连根人毛也见不着，冬季冰雪皑皑，复天蚊叮蠓咬。不过我知道，四舅母是将军搬家缓兵之计，走一步说一步，没有钱我是走不成也走不了的，一分钱她都紧攥着，我总不会插翅飞吧。两天之后见我情绪好转，立刻就按慰商量着说道：

“柱子！你不是喜欢听黄梅戏吗？我演唱两段你听听呗，我最拿手的《天仙配》，夫妻双双把家还了……！”

可是不等她说完，我就竭斯底里，怒发冲冠，脚踢被子，手捂着耳朵，迫不及待地大声说道：“不听不听，就是不听，你快出去，我要回家，我特别讨厌黄梅戏，比毛驴子叫唤都难听……。”

见我固执发脾气，四舅母就眉头紧蹙没咒念了，只能是揉搓着双手长叹气，或原地不动转磨磨。再不就是：“我带你去边防哨所转转吧，看看那些当兵的，跟你的年龄差不多，父母在远方，肯实也想家。但为了保家卫国，想家也得克制着呀！是不是，就因为穿着军装就不随便了，更不能任性发脾气，毕竟他们是解放军呀！不再宠惯的小孩子，可是，一旦战争爆发了，他们比咱们更危险，也是血肉之躯嘛。大山深处，黑龙江边，环境不是也一样嘛！再说了，你还有个四舅母呢，他们呢……？来，不说了，我还是给你唱段黄梅戏吧！夫妻双双把家还……。”

那些日子，我一说回家她就胆颤心惊头疼得不行，没有章程更没有措施，象大祸临头眼泪汪汪的。但是愤怒归愤怒，牢骚归牢骚，作为黄梅戏的戏迷和爱好者，听她演唱我情绪上慢慢的就好多了，想回家的感情冲动，也得到缓解与破释，自然而然，强扭着鼻子也就一天天地坚持了下来，软磨硬泡，最终输给了四舅母。所以说，在我和四舅母之间，回家是个尖锐而又敏感的话题，四舅母尽量回避躲闪着。怕我回家破罐子破摔，我得倔犟劲上来了，她也是懵头转向，束手无策的。所以说，此时此刻，她说这些极不得体的消极话，对我来说，岂不是伤口撒盐，雪上加霜，没事找事，自寻烦恼，自找苦吃，我想离开狩猎队的意志更坚决，更不可动摇了吗？事与愿违，得不赏失，反而帮了她自已得倒忙，接下来她就更是被动了。于是，四舅母很快意识到自已得失误与不妥，随之就改变思维，调整心态，略为踌躇，舔了舔后头，用少有语气鼓舞我说道：

“柱子哪！你可要记住了，人生哪！到任何时侯都不会畅通无阻，一帆风顺的，要敢于进取，勇于攀蹬，是金子，在哪儿都会发光，有才能，到那儿都是顶梁柱。你四舅母我，是没有当成职业演员和黄梅戏专家，但是，在狩猎队，我生活得不是也挺好嘛！要知道，在那儿生活和居住不重要，自己的心情最重要，情绪最重要，竖强的意志最重要，也就是说，自己的思想观念最重要。可想而知，作为反动学术权威，严凤英不得天天挨批斗，扫大街，陶厕所啊！牛鬼蛇神，黑五类，作为女人，日子还不知道怎么过呢！所以说，我薛梨花不后悔，不遗憾，觉着活得挺滋润，挺有人生尊严的。屯子不大我说了算，在这儿，好歹也是一把手嘛！”

说到这儿她舒了口长气，流露出知足与满意，也算是幸灾乐祸吧！于是，为了给我洗脑做思想工作，略为停顿，她接着又说道：

“柱子！识时务为俊杰，知足者长乐吧！钻树林子蹲山沟，我觉着也是挺好的，要知道，有些人想蹲还蹲不上呢！别忘了，这儿是边境，是国防，是对敌斗争的最前沿，政治审查非常严格，有些人想来还来不了呢！要知道，生活变幻无穷，失之容易得来难，咱们可得珍惜呀！毕竟你也是职业猎人了，僧多粥少，弄个职号容易嘛！托关系挖门子，你可不能由着性子来，让我竹篮打水一场空啊！来，别再低着头瞎琢磨了，我给你唱一段黄梅戏《打猪草》，我得唱腔美着呢！不花钱，白听戏，再闹别扭，像话嘛！”

她搿开揉碎，语重心长地叙说着，见我不再反感与拒绝，就扭动腰肢，挥舞着胳膊，圆圆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嘴唇轻张，优美的戏词就流淌了出来：

“十八岁的大姐爱穿一身花，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长子打把伞，矮子戴朵花，伊呀呀！伊呀呀……。”

没等唱完就征求我的意见：“柱子！这段唱词，你愿意听吗？”见我低头不语，就无可奈耐叹息着说道：“嘁！咋不吱声呢！一句话没有，不叫好也得点个赞呀！是不是？”

为了劝我，四舅母可谓用心良苦了，又是边防哨所解放军，又是舞台艺术被批判，但说穿是手中权力，她这个党支部书记兼副队长，关键时侯在发挥着作用呢。

是的，有得就有失，失去了黄梅戏舞台，失去了艺术家的身份和地位，但是，在狩猎队，在中苏边境线上，在对敌斗争的历练中，四舅母她也得到了，得到的甚至更多呢！除了党支部书记兼副队长，另外还有县人大代表，市政协委员，省三八红旗手，沈阳军区优秀基干民兵，林业部先进个人，全国妇联五好家庭等等。她扎根边疆，献身国防，矢志不谕，无怨无悔。除此之外，四舅母风光无限，漂亮英俊的彩色照片，还多次刊登在沈阳军区政治部创办的期刊杂志《东北民兵》的封面，封底和封二上。尤其是杂志封面上的薛梨花四舅母，她骑马端枪，英姿萨爽，率领狗群，驰骋于猎场。“四舅母你真美呀！”我赞叹说道。“不爱红装爱武装嘛！我也算赶潮流了。”四舅母自己也陶醉说道。

气质高雅，容貌端庄，风姿绰约，妩媚迷人的四舅母，与她演唱黄梅戏有一定的关系与根源，而且不管毅力勇气和临危不惧勇打猛冲的拼搏精神，都与她幼年时在戏班子里面吃苦遭罪分不开的，有收获必然得有付出嘛！

当然，作为崇拜者和敬仰者，这本军民兼顾的期刊杂志，至今我还珍惜与保存着，时不时得拿出来翻翻，浏览一遍，翻复的思考与琢磨，琢磨自己，分析社会，四舅母确实是个传奇式人物，人生也确实别有一番滋味。再次，实话说，当初我能来狩猎队，并心甘情愿钻山沟，献身国防，守卫边疆，矢志不移，吃苦耐劳，与四舅母这张照片，也是起到了一定作用和效果的。可想而知，也不难想像，四舅母这张杂志上的彩色照片，作为美女式的励志人物，同时也激励和影响了一代人，激情燃烧，斗志昂扬，捍卫国家的神圣领土，曾经发挥过巨大的作用呢。作为她本人，四舅母失去了但是也得到了，既然得到了，不管物质还是精神，自然也就乐此不彼，无怨无悔了。

这是回忆与回顾，生活镜头再次回到眼前的现实之中，现实之中是背野猪肉，送给边防哨所的一份心意和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