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猎捕屠杀这头大标熊，自然而然，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可以说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说起来，大约是我来狩猎队的第二年夏天，盛夏季节，也是吃草动物繁殖产崽交配的日子。我们去梧桐河下游宝泉岭一带猎捕梅花鹿，母鹿分娩和哺育期间，作为贵重药材，鹿胎膏在市场上物稀为贵，特别奇缺，有钱难买，供不应求。人所皆知，梅花鹿生活在浅山区，也就是有水泡子的盐咸地。猎人的谚语中就翻复强调过：“迎头不打猪，顺腚不打熊，猪居松树穴，鹿卧岗鼻丛。”岗鼻丛即漫岗处，梅花鹿喜欢在丘岭上觅食与生存，以柞树叶为主，同时也兼顾其它养料。当然，炮手出围是习惯性的，头一天晚上刚张灯不久，四舅母就提醒与催促我说道：

“柱子哪！咱们去炭场沟猎鹿，明天早晨天放亮就出发，你可别贪夜看书，耽误了正事啊！”

我看书有瘾，喜欢文学创作嘛！听四舅母这么说，就合上书本，揉了揉眼睛，伸着懒腰告诉她说道：

“您就放心吧，我这就息灯，明天不会耽误功夫的。猎捕梅花鹿，我也学学怎么熬膏子。真正的鹿胎膏，市场上可是供不应求呢。老家来信，专门找我索取，熬膏子是门大学问。写猎人日记，这就是软肋。”

我这么说，四舅母知道，我每天都在写《猎人日记》，兴趣极大，效果也不错。有些日记，事后经过整理加工以后，先后发表在《鹤岗日报》和《黑龙江日报》上，题材独特，故事新颖，读者喜欢，编辑高兴。后来在《北京晚报》和《章回小说》等多家报刊开辟了专栏，这也是我没有想到的。当《猎人日记》正式出版发行以后，四舅母就喜不自禁，媚媚着眼睛兴奋地说道：

“柱子！嗬！不简单，山沟要飞出只金凤凰。当初你真得感谢我呀！如果我不领你来狩猎队，开阔视野，感受深刻，你能当上作家嘛！你悟性还是满强的嘛！故事情节特别真实。”联系到自身的感悟与体会，四舅母又再次鼓励我说道：“干啥事都得有横心，持之以恒，肯定大有收获。我当黄梅戏演员就是前功尽弃，半途而废，缺乏毅志，终生都悔恨。文学创作上，你可得坚持到底别放松哟！我看了，《猎人日记》，确实是不错。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写得就是咱们狩猎队嘛！但文学创作毕竟是业余，一日三餐还得靠打猎。”

毫无疑问，文学创作的成绩与收获，也有四舅母一份艰辛与功劳，同时也寄托着她原有的梦想与希望，尽管文学与戏剧是两种不同的艺术门类，但是作为黄梅戏演员，也是资质较老的名演员，四舅母对文学艺术既痴情又苦爱，平时说话唠嗑都会举一反三，从列夫托儿斯泰到大仲马小仲马，再到张爱玲，谢冰心，林语堂，郁达夫等等，她张嘴闭嘴，乐此不彼，信手拈来，说起来就是一串一串的。用她的话说，文学是母体，是根本，戏剧演员在舞台上，更是离不开文学‘艺术的熏陶嘛！写作与工作两不误，没有跌宕起伏苦辣酸甜的生活经历，那儿有文学创作的丰收和建树？四舅母总是鼓励我坚持：

“勤能补拙是良训，一份艰辛一分才嘛！柱子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对，当然对了。不对你能是我四舅母吗？”我略有感慨，肯定地说道。

作为异性往年交，我们得交流是大受裨益也是让人兴奋的，共同的语言和志向，交流起来就特别顺畅与愉悦。闲谈不误工作，笫二天一早顶着浓雾踏着露珠，我们就率领着十三条猎狗浩浩荡荡的出发了，目标是梧桐河下游宝泉岭附近的炭场沟，但没到炭场沟，就跟这头棕熊遭遇了。这头棕熊，提前在那儿等着呢。

至今我还清清楚楚的铭记着，我们持枪领狗沿着蜿蜒的梧桐河水一路下行，河水清澈，满眼碧绿，清幽静谧，青草茂盛。小兴安岭林区的夏天清晨雾霭特别的大，漫山遍野，稠浆一样，视线受阻，数米之外就看不出去。行走在密不透风的森林中，听上去，四周一片滴达声，仿佛下着场小雨呢。钻来钻去，全身水湿落汤鸡一样，头发都是成绺的。当然，工作需要也是环境逼迫，我们都穿着双面胶的雨衣和雨裤，走路“哗啦！哗啦！”山响，极为笨重，也特别不便，但林区就是这种现实情况，而太阳出来，雨衣雨裤又变成了负担与累赘。每次夏天出猎是，我不穿，嫌麻烦，四舅母就训斥我：“穿上，炮手猎人，都有关节炎和老寒腿，都是从潮湿上引起的。整天钻树林子，雨衣雨裤还不管事呢！年轻的时侯没有感觉，等老来来你就知道了。穿上，听话，再苦再累你也得穿着。”

我极不情愿，拧鼻子反感地说道：“一会儿太阳就出来了嘛！太阳出来就变成了累赘，背在身上多沉啊！要穿你穿，我坚决不穿，多腻歪啊！”

见我放横，四舅母就来气了，手抓雨衣硬往我身上套，嘴上还指责数落着：“穿上，累不死你，今天雾大，十点钟以前，太阳是不会出来的，一旦落病，后悔就晚啦！穿上，由着性子，不穿你给我试试！”

是的，四舅母不说我也知道，夏季小兴安岭，即便是晴天，十点钟以前也见不到太阳，林海就是座大水库嘛。夏季凉爽也属于特色。再有，夏天出猎，除了雾大全身水湿，蚊子和小咬更让人胆颤与恐怖。尤其黄腿白蚊子，铺天盖地“嗡嗡嗡”叫着，特别凶猛，落下就是一大片，防不胜防，嘴嘴见血，林区居民人人都打怵，没有特殊情况都不敢出门，躲在屋里长舒气，蚊子就是天敌呢。据说在旧社会，土匪绑票就把人质弄到山里，通知家属去赎票，家属惜钱硬是不赎，恼怒的土匪，就会把他绑在树杆上喂蚊子，先是血水吸干，几天后就变成一堆白花花的骨头了。蚊子得凶猛，想想就打怵。

其次再有是小咬，悬浮在空中糠皮子般的，密不透风，与浓雾不分，分不清那儿是浓雾，那儿是小咬，扑面而来，时间不长，嘴唇咬肿，眼角叮烂，颔额和脖颈一连串大包，奇痒难忍，火辣辣地疼痛。小咬比蚊子还难对付，除了烟熏没有别的办法。急于赶路，我们就各折一把柳树条子，一路上不停的抽打着，但面部和手上仍然会落满，密咂咂的小咬是无处在的。所以说，在大山深处，猎人和炮手都知道，夏天肆虐疯狂的小咬，对各种动物形成最大的威胁和折磨，尤其是母兽，尽管皮肤厚，全身是毛，但是，阴部和尿道是裸露的，尾巴遮挡不严，小咬就有可乘的机会，时常把阴部叮虚叮肿叮烂，叮得母兽“嗷嗷傲！”惨叫，苦不堪言，又被迫无奈，忍无可忍，唯一得办法就是漫山遍野拚命狂奔，钻树棵子，靠树枝刮掉身上的小咬，累得气喘吁吁，精疲力尽，但不敢消停，只有农雾散去太阳出来了，小咬怕晒藏进树叶背面或杂草下面，它们才爬到石砬子顶上，无忧无虑地安然入眠。当然，动物中母熊算是办法最多的，母熊可以蹲坐在草地上，靠地面保护，免遭小咬得攻击与肆虐。有时侯在狩猎队，夜间听到狗熊惨不忍睹的哀叫声，四舅母就会忧虑忡忡，感叹着说道：

“你听，狗熊又在哀叫呢，哞儿哞儿的，肯定是被小咬叮咬得，鬼哭狼嗥，无处躲又无处藏的，这些动物多可怜啊！”

是的，生活在小兴安岭林区，不管人类还是动物，小咬蚊子才是不可战胜的天敌呢。冬季死冷寒天，夏天蚊蠓叮咬，人烟稀少，残酷恶劣，这就是兴安岭的真实写照。

可是，此时此刻，当我和四舅母都在争取时间，心无旁骛，闷头赶路，想尽快赶到炭场沟，做好猎捕梅花鹿的工作与准备。一旦天晴大雾散去，我们就会劳而无功，前功尽弃，瞎子点灯白费蜡了。浓雾天是猎鹿的最佳的季节，鹿儿奔跑，猎人可以守株待兔呢。再有，雾天没有风，猎人就不用选择上风头或下风头了。就动物而言，雾天其嗅觉也受到了影响。毫无疑问，借助天时地利，我们远道匆忙来猎鹿，可利用的机会就是浓雾，对面十步不见人，浓雾会帮我们大忙呢。可是，急速又默默地行走中，我和四舅母均万没有想到，沿着河流刚拐过一个小山包，下意识的突然间，远处就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又凄憷苍凉的哀叫声：“吱哇——！吱哇——！吱哇——……！”

像婴儿啼哭，又似猪羔子叫唤，叫声凄惨，顺着河水突然飘来，在浓雾中冲撞涌动着。听着尖锐惨烈的哀叫声，我和四舅母都不由地一愣，心跳突突，紧张恐惧，屏住呼吸瑟瑟颤抖，根根头发都直竖了起来。可是，浓雾太大，像蒙在鼓里，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去呀！于是，相比之下我耳朵更尖，反应也灵敏，恐惧中看着远处说道：

“四舅母你听，你听，什么叫唤，像婴儿在啼哭。”

说完，我也茫然地看到，四舅母停止赶路，一动不动，侧耳在倾听。她眉头紧皱，长时间无语，一时也闹不准，哀叫声到底是何物。我知道，四舅母作为老猎人，没有把握她轻易是不会表态的。可是，当我们满脸疑惑，凝神辨别，浓雾中顺着河流，哀叫声再次传了又过来，比刚才更响，也更为惨烈，仿佛挣扎，同时也在哀叫中哭泣：“吱哇——！吱哇——！吱哇——……！”

尖锐苍凉，悲哀焦虑。就在我们凝目寻找与辨别期间，说时迟那时快，不等四舅母做出反应并发号施令，十三条猎狗就不约而同的狂吼了起来。它们棕毛倒戗，眼睛雪亮，尾巴高竖，吼叫声震天：“汪汪汪！汪汪汪……！”

没等叫完，就争先恐后猛扑了过去，河流两岸，愤怒的吼叫声更加剧了恐怖。毫无疑问，吼叫声就是命令，也是敲响的战鼓与号角，毫不含糊，精神抖擞，目光睁大，我和四舅母也紧追了上去。猎人有规矩也有制度，不管任何时侯是灾难来临，还是猛兽逃跑，当务之急，我们首先得保护好猎狗，猎狗是我们的眼睛和耳朵，没有猎狗，我们就变成聋子和瞎子。紧张不安，顾虑忡忡，况且眼下大雾弥漫，林海茫茫，周旋搏斗，出击撤退，我们全靠着猎狗呢。夏天出围树叶浓密，野草疯长，视力受阻，没有猎狗寸步难行。猎狗扑了上去，幽静沉寂的梧桐河两岸，顿时就像开锅了一样。吼声如雷，地动山摇，山谷回荡，震耳欲聋。

我屏住呼吸，忐忑不安中睁大眼睛，竭力辨别与观察着，但弄不清楚叫声到底是何物，如此的尖锐与苍凉。再看四舅母，她似乎嗅到了更大的危险与恐怖，且这种恐怖是致命的。于是她沉默不语，也非常紧张，当再次紧皱着眉头嗅了嗅鼻子，不由分说脸色陡变，迅速摘下猎枪“哗啦！”一声就推上了子弹。可是仍然不语严阵以待，目光是残忍与冷酷的，我知道，四舅母的嗅觉比我灵敏，情绪更紧张，全身微微颤抖着，这也是女人的特点嘛！看她紧张，不停的擦着脸上的露珠，我就压低嗓门小声儿问道：

“四舅母！是什么东西？我也闻到了腥臭的味道，你闻闻？”说着我再次嗅了嗅鼻子。

“很有可能是北霸天，为交配，在这儿残害它的孩子。”四舅母眼睛不眨，透过浓雾，紧盯着远处小声儿说道。北霸天三字她吐音很重，也略有些颤抖，看出来，她内心紧张也特别恐惧，手上的猎枪也在紧张中多嗦。我知道，北霸天是从远东返回来的一头大棕熊，身材高大，凶猛残忍，作为惊枪后漏网多次的枪漏子，林区各单位多次通知，严加提防，王福贵就是它咬死的，十里河林场，两个捡山的妇女死在它嘴下，它报复社会，出手之狠残不忍睹。狩猎队组织炮手多次寻找但屡屡扑空，没成想在这儿遇到了。猎狗把它围住了，它逃跑不成，今天必然有一场血战。浓雾对我们是最好的遮掩，但也是观察最大的障碍。听说是北霸天我就恐惧得不行，它来无踪去无影，象只幽灵和庞大的恶魔，多少人残死在它的掌下，冤家路窄，今天让我们遇上了，我心里自然恐惧得不行，张大嘴巴，问四舅母说道：

“是北霸天？狗崽子叫唤什么呢？”

“为了交配, 残杀自己的亲骨肉呗！”四舅母盯着远处小声儿说道。

“惨杀亲骨肉，为什么？”我愕然不解。

“舒服，痛快，享受呗！”四舅母撇着嘴角蔑视地说道。可是她刚说完，狗叫得的声音就更加惨烈：“汪汪汪！”听上去象围住了厮杀，猎狗群被动，强敌面前无可奈何。同时还掺杂着尖锐的哀叫声“吱哇！吱哇！”还是刚才熟悉的声音，只是比刚才更加凄惨。听到这儿四舅母就慌了，失去了刚才的冷静与沉静，吃惊愕然，匆忙说道：“快走！赶紧过去看看，熊崽子肯定死了不是一只，其它的正在挣扎呢！猎狗群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说着，她毫不犹豫匆忙就走，步履趔趄，慌慌张张，目光也流露出不安与恐惧。

我紧随其后，步履踉跄，魂不守舍。尽管刚到狩猎队不久，但四舅母说的我也知道，黑瞎子是个特殊的群体，熊爸爸都是十恶不赦的大流氓。一窝熊崽子三五只，熊崽子出生由熊妈妈抚养，熊爸爸不问不闻消遥自在，而且更为痛心，残忍，残酷，卑鄙又恼恨得是，母熊在带崽哺育期间是不发情的，当然生理现像，不发情它就不让熊爸爸近身交配嘛！而庞大残忍的熊爸爸呢，为了母熊发情自己达到交配的目的，就会残忍地把熊崽子咬死。于是就发生激烈的打斗。熊妈妈对熊崽子死看死守，寸步不离，跟所有的母性都一样，打食也是提心吊胆的，时刻防范着被偷袭。而熊爸爸则恰恰相反，躲藏在附近的林荫下面，等待寻找偷袭的机会。它身材庞大凶悍，但动机却像小偷一样，鬼鬼祟祟又贼溜溜的，嘴上流着贪婪的口水，两只小眼睛躲躲闪闪，发现机会就冲了出去，抓住熊崽张嘴就咬死。母熊察觉就大打出手，以死相拼，电闪雷鸣，地动山摇，甚至追赶出几里地呢，打得熊爸爸狼狈逃蹿。护崽母熊是无敌的勇士。可悲可惨又可性的是，熊崽子没了自然断奶，断奶以后自然会发情，发情的母熊难以忍受，熊爸爸就有了交配的机会。狗熊入冬蹲仓，在仓内熬过漫长的冬天和冬天，立夏季节它们才出仓，出仓就忙着扑食，瘦骨嶙峋，走路都打晃，而河水是它们坚守的阵地。江河开冻也是五、一前后，与狗熊出仓几乎是同步，而梧桐河中上游则更晚，因为河面被林荫覆盖着，常年很少能见到阳光。河水一旦开化，逆流而上的鲑鱼就来产卵了，浩浩荡荡的大小鲑鱼，也是狗熊最可口的食物。捕捞吞食肥胖的鲑鱼，狗熊就像气儿吹着，身体很快就恢复了原状，发情交配产崽，一年的周期又开始了。而刚才我们听到的哀叫挣扎声，就是母熊捕鱼不知不觉沿着河流走出去太远，熊崽子没及时跟上去，熊爸爸就找到了屠杀的机会。当然，干啥说啥，卖啥吆喝啥，猎人就是吃这碗饭的。保护熊崽子是我们的责任，杀公留母，杀大留小，杀弱留强，良性循环，野生动物资源，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嘛！这头雄性棕熊‘北霸天’，猎人早就想处置了，只是寻找不到，没有机会，此刻让我们赶上了。听到吼叫声，四舅母端枪在前面急走，我气喘吁吁也紧随其后。匆忙走路，满腹疑惑，一边赶路一边又问道：

“为了交配，把熊崽子咬死？这也太残忍，太残酷无情，也太不道德了吧！世界上哪儿有这样的父亲？这不是父亲，而是魔鬼，十恶不赦，罪该万死。再说，母狗熊也是愿意的嘛！它不愿意，熊爸爸就敢吗？”

“羊马比君子，动物有感情，但没有思想，断奶以后自然会发情，发情的母熊，会自动找上门去与公熊缠绵，身体需要，也是迫不及待的。”对生理问题，四舅母历来毫不掩饰。

“为了交配咬死崽子，这么下去，黑瞎子不是要绝迹了嘛！很有可能，也是母熊默许的吧? 这可是自已的亲骨肉啊! 我想……！”

可是，想字刚出口，没有等我把话说完，伴随着猎狗群地动山摇，震耳欲聋的狂叫声，欲言又止，精神高度紧张的四舅母顿就急了，她目光雪亮，恐慌不安，掂了一下手上的猎枪，扭头转身训斥我说道：

“罗嗦什么，别问啦！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呀！那儿有哪么多为什么？就你事儿多，闭上嘴巴，赶紧快走，这儿是猎场，不是学校。”

说着，她眉头紧皱，焦虑不安，迫不及待，十万分火急往前面奔去。见事不好，我也心跳突突，高度紧张，摘下猎枪“哗啦！”一声就推上子弹，端在手上二话不说，匆匆忙忙紧随其后。

浓雾水湿，钻树棵子蚊子轰鸣小咬成蛋，顾不上抽打，任凭它们肆虐地泛滥。走到近前，拨开绿油油浓密黏稠的红毛柳树条子，透过稠浆般涌动着的露珠浓雾，居高临下，隐隐约约，恍恍惚惚，定神凝目才清楚地看到，这儿是梧桐河激流翻滚的拐弯处，因为是急拐弯胳膊肘子形的，所以说，一大片松散的沙滩就裸露了出来，被清澈透明的河水环绕着，水大了淹没，平时就这么裸露着，既没有野草，也没有植被，沙滩明亮，清静安逸。可是现在不行，现在是冲锋陷阵，双方冲突较着的战场，战场上，十三条猎狗均尾巴高竖，棕毛倒戗，眼珠子血红，气急败坏，蹦着高儿在吼着：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地动山摇，震耳欲聋。透过浓雾当然我也清禁得看到，四舅母家的十三条猎犬，一次次地发起激烈的冲锋，它们狗多势众，机灵凶猛，张牙舞，眼珠子血红，既躲躲闪闪显示出机灵与敏捷，又无所顾忌疯狂肆虐发挥群体最大的优势，忽尔扑上去想恶狠地嘶咬上一口，忽尔又退下来略有些遗憾与无可奈何。退下来无疑不甘心向惭形秽，冲上去肉搏又没有胆量私勇气。就这样恐惧，紧张与愤怒中拉锯般的，声嘶力歇，疲惫不堪，跟一只蹲伏着大棕熊对峙与纠缠着。而狗爪子扬起的高高沙尘，及露水打湿了的黑褐色兽毛，在沙尘中飘忽不定你上我下的舞动着。

可是，我们顺着猎犬仇视的目光再次也看到，激流边沙滩上那只棕熊黑瞎子呢，它四肢粗壮，个头庞大，毛色紫黑，小眼睛血红。它目光是狰狞残忍残酷又暴戾的，龇着牙齿无声无息，为了迎战与防范，它侧身扭脸斜对着我们，左巴掌抓着一只挣扎哀叫的熊崽子，右巴掌像巨吊，在清凉的浓雾中缓缓舞动着，熊掌锋利尖刀样，无疑对猎狗群是最大的威胁，如果狗皮被它给蹭上，不是皮开肉绽就是一命鸣呼。而它左巴掌抓着的那只小棕熊呢，浅褐色，充其量还没有只狗崽子大呢，幼小懦弱，恐惧胆怯，小眼睛黑亮，全身绒毛湿漉漉的，四肢拼命挣扎，嘴上也在哭泣般哀叫着：

“吱哇！吱哇！吱哇……！”

两次听到的惨叫声，都是这只熊崽子发出的。

我和四舅母不动声色静静地观察，忧虑，担心，紧张，恐怖，母棕熊哪儿去了呢？上下游河水我扫了两眼，就是不见母棕熊的影子。而这只庞大的公棕熊呢，就因为猎狗群得围攻与骚扰，残害幼崽才暂时的放弃，集中精力对付十三只大狗，猎狗的威胁也不小呢。常言说得好，猛虎打不过一群狼，而这十三只大狗呢，比凶恶的狼群还要残忍与血腥，大棕熊如果略有不慎，猎狗群就会把它扑倒了撕碎。在猎狗群的威胁威逼下，公棕熊黑瞎子不得不瞻前顾后，左右摇晃，躲躲闪闪，情急之下无可奈何，对手上的熊崽就顾不上了。任凭它挣扎哀叫着：“吱哇！吱哇！吱哇……！”

看到熊崽子得挣扎，哭泣与哀叫声，我内心不由酸酸的，颤颤的，也惶惶的，怜悯弱者，同情弱者, 也是天性也是本能, 而痛恨强势, 憎恶霸道也是如生俱来，但是, 我很快就醒悟到并意识到，这是猎场，你死我活, 白刀子进, 红刀子出，猎人是不能感情用事的。

当然，透过浓雾，此刻我也痛心地看到，在大棕熊脚下的水边上，可怜巴巴，惨遭不幸的是四只小棕熊，眼下一死一伤，另外两只也吓呆吓乜吓傻了，被吓傻的两只熊崽子，它们欲跑不敢，欲哭无泪，原地不动昂着脑袋，眼泪汪汪，颤抖哆嗦，乞求般看着大棕熊，并且苍凉心酸吱吱地叫着：“吱吱吱！吱吱吱……！”

看它们可怜，我手端猎枪痛恨地说道：“四舅母! 你看, 你看这只大棕熊, 一只眼睛, 是独眼龙啊！瞎狠瞎狠, 越瞎越狠，野兽中，没有比它再狠毒的了。”

雾霭太浓，我刚说完，四舅母似乎就发现并意识到了，对我得发现是肯定的，肯定中她似乎点了点脑袋，又似乎没点脑袋，她身体不动，表情刚毅，目光冷峻，心无旁骛，长时间盯着大棕熊，很长时间才语气中肯，小声儿说道：“是它，北霸天，冤家路窄，今天我们又遭遇了。”“遭遇什么？”我莫名其妙。“北霸天呗！”四舅母仍然头也不回，目光凝视，接着又说道：

“咱们狩猎队，男女老少都知道，独眼葺大棕熊，它是从江北苏联回来的，渡江时，左眼被苏联水兵打瞎了，距离太近，相互搏斗，是手枪打瞎的。说起来它的寿命长着呢。当然了，那两个苏联水兵也葬送了性命。这家伙命大，竟然没死，直到今天仍然还健在。你不知道，这只棕熊黑瞎子，它不仅左眼睛瞎了，眼珠子瘪了，肚脐子上方，还有块拳头大小的疤瘌呢！那块疤瘌，是郎剑飞和洪万年他们俩人造成的。这只棕熊黑瞎子，多少炮手对它都熟悉，也是多少次打过交道了嘛！称呼它是“北霸天，”也是有一定原因的。在猎场上，它肠子都流出来了，用青草塞上继续搏斗，最终还是逃跑漏网了……。”

四舅母说到这儿欲言又止，凝视浓雾下面的黑瞎子，张大嘴巴半天无语，半天时间缓缓又说道：

“枪漏子，这家伙是真正的枪漏子，屡屡漏网，前后溜掉多少次了。洪麻子家三条猎狗，先后均死在了它手上，它全身散发着血腥气，猎狗闻着它得味儿就打怵。今天咱们狗多，又有大雾遮挡或掩护着，不然的话，仅仅它得独眼目光，猎狗早就吓瘫了。所以说，今天我务必得处死它，铲除后患，存一方静土，再让它活着，也是咱们炮手屯的一块的心病呢！今天你也看见了吧！它个头儿特大，残忍凶猛，为了交配和寻欢做乐，每年春夏之交，冰雪融化，鲑鱼甩籽，不知道有多少熊崽子，前后死在了它手上……。尽管母熊发威阻拦，拼死打斗，但它也是有恃无恐，肆意妄为，无法无天，我行我素。这家伙是真正的魔鬼，恶魔，再留在世上，天理不容，年复一年，月复一月，不知道有多少熊崽子，还得被它祸害死……。”

隔着浓雾，在猎狗群愤怒吼轰鸣中，四舅母不紧不慢侃侃而谈，看出来，对这只独眼龙大棕熊，她也是再熟悉，再了解不过了。当然了，她是党支部书记一把，业务上又兼职副队长。按照贯例，每到月未，小组长都得向她汇报。

再有，干啥说啥，卖啥吆喝啥，作为狩猎队的主要领导负责人，四舅母尽管是女性，但是，对整个猎区也得有所了解。狗熊何时蹲仓，何时出仓，多数是天仓还是地仓？出仓后在那段河流捞捕鲑鱼？野狼冬天在哪儿活动？夏季又是在那儿狩猎？猎区有多少只大孤猪？具体活动在那道山脉？群猪迁徙走那条路线，遭灾对繁殖率影响有多头？老虎和远东豹何时交配，何时分娩，老虎大概有多少只？远东豹对梅花鹿危害有多大等？自然界的大概情况，四舅母均都了如指掌，非常清楚，如数家珍，张口就来。君子口中无戏言，四舅母说话是算数的。特别是刚才那句话：

“今天务必得处死它，免除后患，保一方平安。让它继续再活着，也是咱们炮手屯的一块心病呢！”

尽管她声音不大，似轻描淡写而侃侃而谈，但是我知道，也决不含糊，去宝泉岭猎捕梅花鹿之前，在梧桐河岸边，今天要有场恶战了。果不其然，我思索琢磨着，四舅母就对我命令说道：

“柱子！快！脱掉雨衣雨裤，轻装上阵，准备战斗。咱们拉开距离，肉搏时避免受到影响，争取一枪就把它击毙，知道吗？”看我一眼，匆忙紧张，接着又说道：

“再不击毙把它除掉，它爪子上的幼崽就毁啦！你看到了吗？还有它身边那两只小幼崽，可怜巴巴，绝对不能让它再毁了。快，准备好，关键时侯，即便肉搏，也得豁出来啦！咱们不豁出去，这些小崽，全完了，独眼聋这家伙，太疯狂了嘛！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四舅母简单扼要，对我下达了战斗命令，她非常冷静，思维清晰，解救小崽是当务之急，也是刻不容缓的，解救熊崽必须把公熊彻底处死，决不手软，但是，浓雾不散，稠浆一样，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晰，看不透啊！

当然，听口气我知道，穿着雨衣雨裤行动起来极不方便，被浓雾和露水打湿以后更加笨重，走路的时侯还“咯吱！咯吱！”磨擦着鸣响，可想而知，脱下雨衣雨裤，全身上下顿时就觉着轻松了许多，身心似乎也忽然间解放。我匆忙准备，脱掉雨衣雨裤，也再次检查了手上的猎枪和腰上的匕首。这头棕熊太大太凶悍，就要展开肉搏了，我四肢不由得颤抖着。

我知道，肉搏的后果是什么。狗熊全身蹭满松油和沙子，铁板一样，猎枪子弹穿不透啊！击毙狗熊，唯一得死穴是它的心脏处，也就是胸前那一撮白毛，这撮白毛是身体死角，也是它的致命处。不过，猎人仅有一次开枪的机会，一枪不能命中，剩下来就是肉搏了。肉搏象征着什么？象征着死亡或终生残废。四舅母毕竞是女人啊！再强悍也有她柔情的一面。而我史铁柱呢，刚来不久，缺乏经验胆量也不够，手脚生疏被迫上梁山，肉搏能是赢家吗？如果稍微失手或不慎，我和四舅母，两人都别想再活着。关键时刻，恐惧与紧张中，我思想上快速运转着……。

再有我想，面对现实也是经验之谈，棕熊眼睛小，它睫毛长，猎杀狗熊猎人必须迎风而立，猎人迎着风头，对面狗熊就是顺着风头，顺着风头，长睫毛就把它得眼珠覆盖并遮掩住了，猛兽视力不佳，就为炮手创造了机会。尤其是今天，浓雾特大，雾湿睫毛它看不清楚，对我们更是有利的。不过，经验还告诉我，提醒我，棕熊尽管视力不佳，但它得嗅觉和听觉却特别灵敏，尤其嗅觉，是猎狗的几倍或几十倍。此时此刻，我和四舅母站在岸边对它指手划脚，议论纷纷，毫无疑问，水边狗熊黑瞎子早已经发现并察觉到了，置我们不理无动于衷，是因为遭受到猎狗得围攻与威胁，对我们已经顾不上了；更何况，这家伙天生一霸，历来就傲视一切目中无人，也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要知道，它当务之急是贪图舒服与母棕熊交配，交配之前扫除障碍，杀死熊崽才是它的根本和目的。而四舅母作为女猎人女炮手呢，责任在肩，抢救熊崽是关键中关键。听熊崽哀鸣哭泣挣扎，她心焦如焚眉头紧皱，忧虑忡仲，匆忙中再次提醒我说道：

“再拉开点儿距离，肉搏的时侯避免自伤。”

听她交待我匆忙点头，持枪拉开一定的距离。因为我知道，枪响子弹射出，棕熊顺弹道就扑了上来，风驰电掣，眨眼之时，开枪者必然是被棕熊攻击的对象，棕熊得灵敏与凶悍，非身临其境，别人是永远想不到丽。我的任务是保护四舅母，关键时刻与棕熊肉搏，四两拽千斤，彼此太悬殊。于是，尽管我准备充足，信心百倍，临要开战刺刀见红，我心里头还是紧张得不行，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四肢颤抖，筛糠一样。而且情不自禁，刻制不住总想洒尿，想想恶果没开战之前就尿裤子了，战场上的英雄当不得呀！匆忙中再看河水激流的沙滩上，大雾弥漫，犬吠声轰鸣，地动山摇，轰鸣声在河谷上回荡：“汪汪汪！汪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