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和老友通电话。
“哈哈哈哈,”他大笑四声后说,“最近常看你改写的《新聊斋》,真过瘾。”
“也不是改写,只借它的精神。”我说。
“我小时候也是最爱读《聊斋志异》的。”老友回忆,“那么多篇东西,篇篇精彩,不管是长的还是短的。”
“蒲老是一个说故事的高手!”我赞同。
“对。”老友愈说愈兴奋,“有了故事,人物才突出。我们写的,都依照这个传统。年轻人总爱描写人物,以为说故事是老土。但是要想写出一篇故事感强的文章,难如登天,是他们想不出罢了,哈哈哈哈。”
“编故事的确真不容易,写得好、说得好也要有天分,加上后天的努力。从前在电影公司做事,导演想开戏,需要说一个故事给老板听,没想到大多数导演连一个简单的故事也说不清楚,怎么拍呢?所以你老兄的剧本那么受欢迎,导演说用你的剧本,老板都有信心。”
“我写的剧本看上去很快就能看完,但是导演不一定拍得出,哈哈哈哈。”老友又笑。
记得当年邵氏开戏,一有卖钱的题材,就约这位老友吃饭,并把主意告诉他。他即刻如数家珍地提供种种资料,让投资者增强了信心。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记忆力那么好,说什么懂什么。
“看书呀!”他说,“书看多了,什么都会,什么都那么简单。”
我也读书,就是记不住。认识的几位朋友,记忆力最好的是金庸先生和他。胡金铨兄的记忆力亦佳,可惜少写作,他记的都是与导演手法有关的东西。
但是记忆力好不好是一回事,先要看肯不肯听别人说故事。有些人只是说,从来不听,一辈子说不出一个好故事。
《蒲松龄全集》第二册中收集了数百首诗词,老人家写的很多是感叹考不上、生病等痛苦,著作不单是鬼狐。
凡·高一生也只卖过一幅画,但他有一个弟弟,可以写信向他抒情。蒲松龄借诗词记载,两个人的共同点是创作不间断。
时下的许多年轻人,愤世嫉俗,自怨自艾,只动口不动手,什么都没有留下来,又能怪谁呢?
蒲松龄在一六九二年写的《哭兄》,因家兄亦去世,读之有感。
昔日我归家,解装见兄来。今日我归家,寂寂见空斋。谓不知我至,惆怅自疑猜。或云逝不返,泪落湿黄埃。除夕话绵绵,灯昏剪为煤。可怜七情躯,一化如土灰!我今五十余,老病恒交催。视息能几时,而不从兄埋?人间有生乐,地下无死哀。死后能相聚,何必讳夜台!
有首《养猫词》,甚有趣,与其说是诗词,又像一篇小品:
一瓮容五斗,积此满瓮麦。儿女啼号未肯舂,留粜数百添官税。鼠夜来,鸣啾啾,翻盆倒盏,恍如聚族来谋。出手于衾,拍枕呵骂:“我当刳你头!”鼠寂然伏听,似相耳语:“渠无奈我何!”因复叫,争不休。猫在床头,首尾交互。鼠来驰骋,如驴齁齁。推置床下,爬枨依然弗顾。旋复跳登来,安眠如故。怒而挞之仍不悟,戛然摇尾穿窗去。
也不是每首诗词都带悲伤,蒲老描述闺中乐趣,亦甚形象:
长发频删,黑髭渐短。青帐里玉貌如花,红烛下秋波似剪。将檀郎数数偷睃,灵心暗转,别有弓腰旖旎,莲钓腻软。新妆近热粉香生,秃衿解小帏春暖。销魂处,秀顶微丰,略闻娇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