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称大地是苍穹繁花中的一朵,而称苍穹为无边的生命之园。
——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许佩里翁》
关于我对舒伯特表现出的热情,阿多诺给出了哲学的解释:“面对舒伯特的音乐,眼泪未经问询灵魂就先行夺眶而出。”因此,我们哭,却不知为何而哭。舒伯特的音乐解除了作为“行动主体”的自我的武装。它震撼了自我,并引发了近乎前反思的、反射性的哭泣。
溶于泪水后,自我放弃了它的优越性,并意识到本身的自然性。它哭泣着回归大地。对阿多诺来说,大地是将自身绝对化的主体的对极,它将主体从自身的禁锢中解放出来。
浸入自然的体思(Eingedenken von Natur)消解了自我设定的倔强:“泪水涌出,大地再次拥我入怀!”回归大地的本我在精神上从自身的禁锢中走出。
世界的数字化,无异于全面的人化和主体化,这会让大地彻底消失。我们用自己的视网膜蒙蔽大地,因此才对他者视而不见。
人类在有别于主体精神的事物上的范畴网络越细密,就越彻底地摆脱了对他者表示惊奇的习惯,也就越会用这种更加强烈的熟悉骗走自己的陌生感。
德语中的“数字化”(Digital)用法语表达是numérique(意为“由数字组成的”)。数字的组合让世界失去神秘,失去诗意,失去浪漫。它剥夺了世界所有的神秘感和陌生性,将一切转化为已知、平庸、熟悉、“我喜欢”和趋同。一切都变得可以被“同”化(ver-gleichbar)。面对数字化,世界迫切需要再浪漫化,需要寻回大地和大地的诗意,恢复大地神秘的、美的、崇高的尊严。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挖土。拿起锹,我深入了大地。挖出的灰色沙土对我来说是陌生的,甚至是不可思议的。我惊奇于它神秘的沉重感。在挖土的过程中,我碰到了许多根,但却无法将它们与附近的任何花草树木对应到一起。地下竟有如此神秘的生命,在此之前,我对此一无所知。
柏林的土地非常特别,是由冰河时期的沙子沉积而成。这种土地也被称为北德海岸荒原高地或沙积高地。这个概念可以追溯到低地德语单词gest,意为干燥或贫瘠。
柏林位于一条冰川峡谷中,它大约形成于18 000年前最后一个冰河时代——维斯瓦河冰河时代末期。在法兰克福冰河时期,内陆冰的融水由此流过。它与更南边的巴鲁特冰川峡谷一起形成于维斯瓦河冰河时代的勃兰登堡时期,并成为通往北海盆地的疏水通道。
如果我们认真研究地球史,就会对大地产生深深的敬畏。不幸的是,今天的大地被过度利用,已然面目全非。我们应该学会重新建构对大地的惊奇,惊奇它的美丽和陌生,惊奇它的无与伦比。在花园里,我体验到大地的魔力、谜魅与神秘。如果把它当作一种可供榨取的资源,就已经是在摧毁它了。
舍内贝格的圣马太公墓位于一座小山丘上。通往公墓的大格尔申大街地势略高,在这里,融化的冰水飞泻而下,塑成了今天的斜坡。公墓就在这个山坡上。格林兄弟和黑格尔的儿子伊曼努尔·黑格尔都葬在那里。坡顶是舍内贝格的最高点。在史前时代,冰水会从附近略微倾斜的朗氏大街上流过。
我经常在惊奇中触碰和抚摸大地。对我来说,大地发出的每一个嫩芽都是真正的奇迹。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寒冷、黑暗的宇宙中,竟然有一个像地球这样的生命栖息地。我们始终都要明白,我们生存于一个渺小却繁荣的星球上,此外的宇宙没有生机,我们是行星物种,要有行星意识。不幸的是,今天的大地正受到如此残暴的剥削。它几近流血而死。比如,为了争夺所谓的稀土,人们正在与被毒品麻醉的儿童兵打着血腥的战争。今天,我们失去了对大地的一切感知。我们再也不知道大地是什么。我们只把它当成一种资源,以可持续的方式对其加以利用已是最佳情况。保护大地意味着让大地回归本质。海德格尔就拯救大地如此写道:
终有一死者栖居着,因为他们拯救大地——“拯救”一词取自莱辛还识得的古老意义。拯救不仅是使某物摆脱危险;拯救的真正意思是把某物释放到它本己的本质之中。拯救大地远非利用大地,甚或耗尽大地。对大地的拯救并不是要控制大地,也不是要征服大地——后者不过是无限制的掠夺的一个步骤而已。终有一死者栖居着,因为他们接受天空之为天空。他们一任日月运行,群星游移,一任四季的幸与不幸。他们并不使黑夜变成白昼,使白昼变成忙乱的烦躁不安。(孙周兴译)
自从我在花园里劳作以来,我的内心一直被一种奇特的感觉萦绕。对于这种感觉,我前所未识,身体却有强烈的感知。这可能是一种令我快乐的大地感(Gefühl der Erde)。也许大地是今天与我们渐行渐远的幸福之同义词。因此,回归大地就意味着回归幸福。大地是幸福的源泉。尤其是在世界数字化的进程中,今天的我们正将大地离弃。我们再也接收不到大地那令人振奋和愉悦的力量,她被缩小到只有屏幕那般大。
对诺瓦利斯来说,大地是一个救赎和幸福之地。在他的小说《海因里希·冯·奥夫特丁根》中,一位老矿工唱了一首美妙的大地之歌:
他是大地之主,
测量她的深度,
在她怀里忘却
每个忧伤悲戚。
他与大地结缘,
对她情深意长,
被她燃起热情,
仿佛她是他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