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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速度
Geschwindigkeit der Geschichte

他的一生将是一连串断断续续的感觉,没有任何东西能将其联系起来。

——德尼·狄德罗

现代科技拉开了人与地球的距离。飞机和宇宙飞船将人们剥离地心引力。人们距离地球越远,地球就变得越渺小。人们在地球上移动得越快,地球也就越萎缩。在地球上,任何企图克服距离的举动,都会进一步拉大人与地球的距离,从而使人类与地球变得疏远。互联网和电子邮件让地理甚至地球本身消失了。电子邮件上没有能说明从何处发出的识别标签。它没有空间。现代科技使人类的生活失去了地域性。海德格尔的“根基持存性”(Bodenständigkeit)哲学就是尝试将人类再大地化、再实事化。

让·鲍德里亚用一幅(人类)身体的图片来阐释历史的终结,图片中人利用加速度挣脱地心引力:“通过这张图片,人们可以想象一下,现代的、技术的、事件的、媒体的加速,以及一切经济、政治和性方面的交换行为的加速,使我们进入了这样一种解放速度(Befreiungsgeschwindigkeit),以至于我们飞出了现实与历史的引力空间。” 鲍德里亚认为,为了能让事件凝固或凝聚成历史,“某种缓慢”是很必要的。鲍德里亚人体加速的图片表明,恰恰是加速导致了历史的终结,导致意义流失这一极具威胁性的状况。

有一种猜测可以帮助人们很好地理解,在加速的涡轮中,事物被甩出有意义的引力空间,崩解成碎片,成为孤立的现实粒子(Partikel des Realen),在被清空意义的空间里飞驰。一种源自黑暗的巨大动能将事物从其运行轨道中撕扯出来,即撕扯出其意义关联:“这种引力将个体维持在其运行轨道上,在这种引力的有效范围之外,一切意义-原子都消失在世界空间中。每一粒原子都沿着自己的轨道运行至无休止处并消失在太空中。这正是我们在当今社会中所经历的,当今社会致力于将所有个体、消息和过程向所有可能的方向加速……每一个政治、历史和文化事实都被赋予一种动能,使其从自身空间中被撕裂出来,将其甩进超空间,在那里,它们失去了所有意义……” 原子在加速的涡轮中被甩向所有可能的方向,并由此被撕裂出具有包裹性的意义关联,这种形象并不完全正确。它暗示了加速与意义损失之间的一种片面的因果关系。二者之间固然存在相互作用的可能性,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假设一种“粒子加速器”破坏了事物运行的轨道(在该轨道上事物之间有固定的联系),这是不恰当的。

加速并非意义消失的唯一可能解释。人们必须思考另外一种全然不同的场景。将事物维持在其固定运行轨道的地心引力慢慢地消失。挣脱意义关联的束缚,事物开始无方向地飘荡或飞驰。或许从外部看来,事物仿佛凭借加速而挣脱了地心引力的束缚,而实际上它们却是因为意义引力的缺失而脱离了地球,(事物)之间也相互远离。“意义原子”(Sinnatome)这一提法也有误导性,因为意义并非原子的。原子只能产生无意义的力量。只是因为缺乏引力,事物才被孤立成被清空意义的原子。事物不再被维持在那条将其装入一个意义关联的运行轨道上。如此一来,它们便解体为原子,在无意义的“超空间”中飞驰。导致意义损失的不是将事物甩离“现实与历史之关联空间”的“解放速度”,而恰恰是缺失的或者微弱的引力。引力的缺失带来一种属于存在的新条件、新局面,如今的各类现象皆可归因于此。加速只是诸多现象之一。事物的运行轨道给了它们方向,即意义,轨道的消失也会导致与加速相对立的现象的产生,即事物的停滞。

鲍德里亚自己也注意到,除了加速以外,缓慢也有可能导致历史的终结:“物质(Materie)会延缓时间的流逝。更确切地说,在高密度个体的表面,时间貌似流逝得更慢。……这团东西,这种惰性的社会物质,并非产生于过少的交通、信息和交际,相反,它恰恰产生于过多的中转站,产生于信息的过度饱和等。它产生于城市与市场、消息与循环的高度凝聚。它是社会的寒星,历史在这团东西周围冷却了。……最终,它将停滞并消亡,就像光和时间接触到无限密集的物质时一样……” 在这里,鲍德里亚再次将历史的终结和速度问题联系起来。社会、经济循环过快或过慢都会使历史消失。因此,历史或意义的产生,其前提都是一种特定的交换进程速度,既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速度过快会使意义涣散,而速度过慢则会导致拥堵,扼杀一切运动。

然而,在实际上,历史在面对社会、经济交换进程的速度变化时并不是特别敏感。速度本身对历史性意义的产生并没有那么大的影响。时间振荡更多地是由不稳定的运行轨道和消失的引力本身造成的。这不仅包括加速,也包括减速。事物之所以加速,是因为它们没有依靠,没有任何东西将它们维持在一个稳定的轨道上。该轨道的特别之处在于其选择性,只有特定的事物才能被其捕获,因为它很狭窄。如果历史的叙事轨道完全崩解,事件和信息就会堆积。万事万物一股脑儿涌进当下。如此一来,当下就会产生拥堵,从而减缓速度。然而,这种拥堵并非加速效应。使事件和信息堆积的,恰恰是具有选择功能的轨道的消失。

虽然,鲍德里亚认识到,历史的终结不仅与加速相关,也与减速相关,但他将意义损失直接归罪于速度。不仅是他,很多其他人也忽略了,加速和减速是一个更深层过程的不同表现形式。因此,人们错误地认为,停滞状态也是普遍加速的结果:“社会加速与社会凝滞,这两个貌似矛盾重重的时间诊断其实只有乍看上去是相反的。在‘飞速的停滞’(der rasende Stillstand)这个让人印象深刻的比喻中……二者明显交织成一个后历史性诊断。根据这一诊断,正是事件历史(Ereignisgeschichte)的飞速前进导致了停滞。” 根据这一有问题的论点,减速和停滞状态就是“加速进程本身的一种内在元素和固有的互补准则” 。这里错误地假设了“从加速与运动到僵化与停滞的反向辩证法” 。停滞状态并非如错误假设的那样,是由于所有人都想在同一时间奔跑,所有杠杆都在同一时间启动。它并不是加速过程的反面。 它的原因不在于运动和行为的加速,而恰恰在于“不再知道何去何从”。正是这种无方向性导致了这两种乍看上去截然相反的现象:加速和停滞。二者本为一体两面。

普遍的去时间化导致能产生意义的时间阶段、终点、门槛和过渡的消失。由于缺乏对时间的明确表达,人们会感觉时间比以往流逝得更快。事件一个接着一个快速更迭,不会刻骨铭心,也不会成为经验,这也进一步强化了时间快速流逝的感觉。由于缺乏引力,事物只是稍纵即逝。没有什么是有分量的。没有什么是深刻的。没有什么是确定的。没有停顿产生。如果不再有可能去决定什么是有意义的,那么一切就都失去了意义。由于相同的接口,即相同的方向过多,事物便极少能得到完结。完结的前提是条理清晰的、有机的时间。相反,在开放的、无休止的过程中,没有什么能走向完结。“未完成”成为一种持存状态。

那些将加速解释为现代性之主要驱动力的加速理论是很成问题的。这些理论猜测,速度的升级无处不在,甚至认为,加速现象在现代主义文学作品中也越来越有迹可循,在结构层面表现为叙事节奏的加快:“随着小说的进展,时间流逝得越来越快,以至于同样的页数,在一本书最开始的时候仅讲述几个小时的事情,然后是几天,最后是几周,到这部作品结尾的时候,几个月、几年的事情也被压缩在少数几页内容中。” 对叙事逐渐加快的假设源于一种局部的、片面的感知,因为它矛盾地与叙事节奏的减慢甚至接近停滞同步发生。加速与减速共同的根源在于叙事的去时间化。它们是同一进程的不同表现形式。对加速现象的聚焦甚至掩盖了这一进程也会以停滞和减速的形式表现出来。

由于去时间化,叙事没有进展。讲述者长时间地耽搁在最鸡毛蒜皮、微不足道的事件上,因为他没有能力区分重要与不重要。叙事以区分和选择为前提。米歇尔·布托尔的小说《时间表》(L'Emploi du Temps) 描绘了这场叙事危机,它也是一场时间危机。叙事的缓慢源于讲述者无法通过有意义的停顿和段落来组织所发生之事。由于缺乏选择性的叙事轨道,讲述者无法决定什么是有意义的。叙事完全失去了节奏。叙事的迟缓与匆忙都是缺乏叙事张力的症状。 叙事找不到可以在缓慢与加速之间和谐转换的节奏。叙事节奏以封闭的时间为前提。时间的涣散不允许事件汇合、聚集成一个封闭的整体,从而导致了时间的跳跃和振荡。大量事件杂乱无章,既引发叙事节奏的加速,也引发其减速。倘若它们涌入当下,叙事就会无遮无拦地倾泻而下。反之,如果它们在一般的“无差别”中逐渐模糊,叙事就会陷入一种慢吞吞的行进姿态。由于缺乏对此种杂乱无章的控制,叙事迷失了方向,并陷入无节拍状态。叙事的加速和减速都可以追溯到这种节拍的缺失。

去时间化让所有的叙事张力消失。被叙述的时间崩解为一个单纯的事件年表。与其说它是被叙述的,不如说它是被列举的。事件没有凝聚成一幅连贯的图画。没有能力达成叙事的综合,也可以说是时间的综合,引发了一种同一性危机(Identitätskrise)。讲述者不再有能力将事件聚集在其周围。时间的涣散破坏了一切集中。如此一来,讲述者便找不到稳定的同一性。时间危机是一场同一性危机。由于缺少叙事的张力曲线,故事也不可能以有意义的方式完结。它无休止地从一个事件荡向另一个事件,却没有进展,没有到达。故事只能戛然而止。不合时宜的中断取代了有意义的完结。在《时间表》中,一次离开起到了这个作用,故事不合时宜地中断了:“……我甚至再也没有时间记录2月29日晚上发生的事,它将在我的记忆中渐渐消失,布勒斯顿,我将离开你,垂危的你全身布满我拨旺的火种;我来不及记述2月29日我觉得那么重要的事,因为时钟上的大针已经垂直,因为我的离开为这最后一句话画上了句点。” VqHvnXCnzM9E5i9dfgkxIJyjTm3yYWfkokSmcWZ4gl0DwgVRS+l71qD/bisjgz4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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