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持久的事物……在踌躇之际。
——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
尼采笔下的“最后之人”(letzter Mensch,或译“末人、末等人”)竟有着惊人的现实意义。“最后之人”已然非常“注重”健康,如今被上升为绝对价值,甚至被奉为一种信仰的东西。 此外,他还是一个享乐主义者,因此他“白天有白天的小兴味,夜晚有夜晚的小兴味”。感官与渴望让位于兴味与消遣:“‘爱是什么?创造是什么?渴望是什么?星是什么?’——末人这样问着,眨眨眼睛。”对他来说,这漫长、健康但却无事发生(ereignislos)的人生,终究变得难以忍受。因此,他吸食毒品并最终死于毒品:“偶尔吸一点点儿毒:可使人做舒服的梦。最后,吸大量的毒,可导致舒服的死亡。”矛盾的是,他企图凭借严苛的健康策略无限延长的生命却提前终结了。他并非死去(sterben),而是在错误的时间丧命(verenden)。
不能在恰当的时间死去的人,势必会在错误的时间丧命。死亡的前提是郑重其事地完结生命,它是一种闭合形式(Schlußform)。如果生命被剥夺了一切有意义的闭合,那么它就会在错误的时间结束。在这样一个闭合与完结让位于无休止、无方向的延续,让位于永恒的未完成和新开始的世界里,或者说在这样一个生命没有完结成一个形象、一个整体的世界里,死亡是很困难的。如此一来,生命的轨迹便在错误的时间中断了。
人们普遍没有能力去闭合、去完结,这也是造成今日之加速的原因之一。时间横冲直撞,因为它无处闭合,无处完结,因为没有时间引力将其稳固。加速实则是时间堤坝决堤的表现。用来约束时间的河流,令其表达清晰、节奏匀整,能够给予时间一个依靠(Halt),一个美妙的双重意义上的Halt,以拦阻时间、稳住时间的堤坝已然不复存在。当时间失去所有的节奏,永不停歇、毫无方向地肆意奔流之时,所有恰当的或美好的时间便消失了。
与不合时宜的丧命相反,查拉图斯特拉呼唤一种全然不同的死法:“好多人死得太晚,而有些人死得太早。‘在恰当的时间死亡吧!’这句教言听起来还有点儿奇怪。在恰当的时间死亡:查拉图斯特拉如此教导人们。当然,并未在恰当的时间诞生的人,怎能叫他在恰当的时间死亡?” 人们已经彻底丧失了对恰当时间的感受力。它让位于“非时间”,即不恰当的时间。死亡也像小偷一样来得不合时宜:“但是对于战斗者和胜利者同样感到可恨的,乃是你们的狞笑的死亡。他像个小偷蹑手蹑脚走来——可是却像主子一样光临。”任何自愿的、将死亡郑重其事地纳入生命的死亡都是不可能的。尼采设想的是一种“圆满的死亡”,与不合时宜的丧命相反,“圆满的死亡”积极地塑造生命本身。查拉图斯特拉反对那些长寿的“搓绳子的人”(Seildreher),他提出自己的自愿死亡理论:“我要指点你们圆满的死亡,它对于活人会是一个刺痛、一个许愿。”异曲同工的还有海德格尔的“自由的为死存在”(Freisein für den Tod)。当死亡被作为一种塑造生命、使生命圆满的力量纳入当下,纳入生命之中时,死亡便摆脱了其不合时宜性。
无论尼采的自愿的、圆满的死亡,还是海德格尔的自由的为死存在,都有赖于时间的引力,有了它,过去和将来才能将当下囊括或包裹其中。这种时间的张力将当下从无休止、无方向的连续性中释放出来,并赋予其意义。恰当的时间或恰当的时间点只有在一种时间张力关系中,才能在定向的时间中产生。与此相反,在原子化的时间中,每一个时间点彼此相同。没有什么能让一个时间点区别于其他。时间的崩解使死亡涣散为丧命。“死”终结了作为无方向延续中的当下而存在的生命,而且是在不恰当的时间。因此,死亡对于如今的人们来说才如此困难。尼采和海德格尔都反对这种时间的崩解,只因它将“死”“去时间化”(entzeitlichen)为不合时宜的丧命:“有一个目标(Ziel)和一个继承人(Erbe)的人,他愿意为了目标和继承人在恰当的时间死亡。出于对目标和继承人的尊敬,他不会再把萎谢的花环挂在生命的圣殿里。确实,我不愿像那些搓绳子的人:他们把绳子搓长,而他们自己却越来越往后退。”
尼采极力突出“继承人”与“目标”。他显然没有意识到上帝之死的全部意义。归根结底,其后果还包括历史的终结,即“继承人”和“目标”的终结。上帝的作用就如同一个时间稳定器,他确保一个持续的、永恒的当下。因此,上帝之死将时间“点化”(punktualisieren),使时间失去所有神学的、目的论的、历史的张力。当下缩减为一个转瞬即逝的时间点。继承人与目标也从中消失了。当下身后不再拖着过去与将来的长尾。上帝已死,面对来临中的历史之终结,尼采艰难地尝试重建时间张力。“同者的永恒回归”思想所表达的不仅仅是“命运之爱”(amor fati)。这恰恰是尼采为恢复命运、恢复命运的时间所做的尝试。
海德格尔的“常人”(Man) 延续了尼采的“最后之人”。他赋予“常人”的属性无疑也适用于“最后之人”。尼采是这样描述他的:“人人都想要同样的东西,千人一面:谁与众不同,谁就会自动进入疯人院。”海德格尔的“常人”也是一种时间现象。时间的崩解伴随着与日俱增的大众化与同质化。本真生存、个性彰显使“常人”即“大众”(Masse)无法顺利运作。生命过程的加速阻碍了与众不同的形式形成,事物不能区别于彼此,无法发展其独特的形式。它们缺少成熟的时间。从这一角度看,尼采的“最后之人”与海德格尔的“常人”别无二致。
为防止时间崩解为由点状当下构成的单纯序列,海德格尔也呼唤“遗产”(Erbschaft)与“承传”(Überlieferung)。一切“好东西”都是“遗产” 。本真生存以“遗产的承传”为前提。它是一次“重复”,一次“与曾在此的生存的可能性……对答”的重复。 “遗产”与“承传”必须创建一种历史的连续性。面对接踵而来的“新东西”,人们呼唤的是“旧东西”。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尝试在历史即将终结之时重建历史,而且是以一种“空的形式”,一种无内容的、仅强调其时间塑形力的历史。
如今,凡有时限的事物都比以往更快地过时。它们飞速成为过去式,不再是人们关注的对象。当下缩减为“现时的风口浪尖”,它不再持存。面对“点状的、无历史的当下”之掌控,海德格尔已然呼吁一种“今天的去当下化” 。当下的缩减,或者持存性的消失,并非如人们臆想的那样是由加速造成的。 二者之间的关系比人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时间如雪崩般倾泻而下,恰恰是因为它本身不再有依靠。一个个当下点之间不再有时间引力,它们导致了时间的奔流,导致了过程的无方向加速,或许这种没有方向的加速已经不再是加速。真正的加速必须有定向的轨道才行。
真理本身就是一种时间现象。它反映的是持续的、永恒的当下。时间的奔流,日益缩减、转瞬即逝的当下掏空了真理。经验(Erfahrung)也基于时间的延伸,基于时间视野的交叠。对于经验主体来说,过去之事物并非简单消失或被丢弃。相反,它对其现在、对其自我理解仍举足轻重。告别并未冲淡曾经之事的存在,它甚至使其更加刻骨铭心。人们挥别的事物也并未与经验的当下一刀两断,它们仍然交织在一起。经验的主体必须为来者,或说为将来的令人讶异者与不确定者保持敞开的姿态。否则,它就会僵化成只是耗时间做工的工人。工人是一成不变的。改变会影响工作流程的稳定性。与此相反,经验的主体却从未停止变化。它栖身于过去与将来的过渡之中。经验的时间跨度很长,它是长期的,而体验(Erlebnis)则截然相反,是点状的、短暂的。
与经验一样,认识(Erkenntnis)也是长期的。它同时从过去和将来汲取力量。只有在这般时间视野的交叠中,知识(Kenntnis)才能凝聚为认识。这种时间上的凝聚也使认识区别于信息,信息似乎是脱离时间的、不受时间限制的。基于这种时间上的中立性,信息可以被保存,被任意调取。如果事物被剥夺了记忆,它们就变成信息甚至商品,被转移至脱离时间的、非历史性的空间。在保存信息之前,先要抹去记忆,抹去历史性的时间。当时间崩解为由点状当下构成的单纯序列时,它也就失去了所有的辩证张力。辩证法本身就是一个鲜明的时间事件。辩证的运动有赖于时间视野的纵横交错,即“已然”(schon)的“未然”(Noch-Nicht)。隐隐存在于每一个当下的东西使当下脱离自身并运动起来。辩证的驱动力产生于“已然”与“未然”之间、曾经与将来之间的时间张力。辩证过程中的当下充满张力,而如今的当下却毫无张力。
缩减为现时之风口浪尖的当下也在行动层面提高了非-时间性。例如,承诺、约束或忠诚原本就是时间性的实践。它们将当下延伸至将来,并将两者交织在一起,从而捆绑住将来。它们通过这种方式产生一种具有稳定作用的时间上的连续性。这种连续性保护将来免受非-时间所带来的暴力。当长期约束(也会是一种闭合的形式)之实践让位于日渐增加的短期性时,非-时间性也会随之增加。这种非-时间性在心理学层面表现为恐惧和不安。与日俱增的非连续性,时间的原子化,摧毁了连续性经验。世界因而变得不合时宜。
与充实的时间相对立的,是被拉伸为一个空的持存(eine leere Dauer)的无始无终的时间。这种空的持存并非与时间的奔流相对,而是与之毗邻。它似乎是一种无声的形式,或说是加速运转的否定形式,是当人们无所事事时多余出来的时间,是“空转”的时间形式。无论是空的持存,还是时间的奔流,都是去时间化的后果。“加速运转”的不安延长至睡眠。在夜里,它以失眠的空的持存形式大行其道:“在失眠的夜晚,那些折磨人的时间总是无穷无尽,黎明遥不可及,我们试图忘记空的持存却徒劳无功。但更可怕的是,在另一些时候,时间似乎在迅速缩短,怎么拦也拦不住。……但在时间的收缩中所揭示的,却是时间的延长。经验的力量打破了持存的魔咒,将过去和将来聚集到当下,那么,在令人讨厌的失眠夜,失眠得越久,就越会感到恐惧。” 阿多诺所说的“慌忙失眠的夜晚”并不荒谬,因为慌忙与空的持存是同源的。白日的慌张以空的形式掌控着夜晚。时间被剥夺了所有依靠、所有能维持住它的引力,它倾泻而下,匆匆流逝,不可阻挡。这时间的奔流,这恣意流淌的时间,将夜晚转化为空的持存。暴露于空的持存是不可能有睡眠的。
空的持存是一种未表达的、无定向的时间,其中既没有内涵丰富的“之前”,也没有内涵丰富的“以后”,既无回忆也无期待。面对时间的无休无止,人类短暂的生命形同虚无。死亡是一种暴力,在不恰当的时间从外部结束生命。人提前丧命于不恰当的时间。倘若死亡是一种产生于生命本身,或说生命时间本身的闭合,那么它便不再是暴力了。只有这样的死亡,才有可能使人从生命本身活到其闭合,并在恰当的时间死去。唯有闭合的时间形式才能对抗糟糕的无休无止,产生一种持存,一种内涵丰富的、充实的时间。即便良好的睡眠终究也是一种闭合形式。
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其开头极具特色:“在很长一段时期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德语译本中将“美好时光”(bonne heure)完全省略了。这是一个关于时间和幸福(bonheur)的意义深远的词组。与美好的时间相对立的是糟糕的无休无止,是空的或说不美好的持存,在这样的时间里入睡是不可能的。时间的奔流,时间的极度非连续性,也不允许记忆的存在,导致令人痛苦的失眠。然而,小说的开篇几个段落,展现的却是一种令人愉悦的关于连续性的经验。作者描绘了他如何在睡眠、梦境与苏醒之间,在由记忆与感知画面构成的愉悦流动中轻松飘荡,如何在过去与现在之间,在固定秩序与嬉戏的混乱之间自由穿梭。对主人公来说,时间不会崩解为空的持存。
睡眠者更像是一个游戏玩家、一个漫游者,也是时间的主人:“一个人睡着时,身边萦绕着时间的游丝,岁岁年年,日月星辰,有序地排列在他的身边。” 虽然偶尔也会出现混乱与恼怒,但其结局并非灾难性的。总有“善良的信念天使”现身帮忙:“……等我半夜梦回,我不仅忘记是在哪里睡着的,甚至在乍醒过来的那一瞬间,连自己是谁都弄不清了。……随后记忆像从天而降的救星,把我从虚空中拯救出来。……如果没有记忆助我一臂之力,我独自万万不能从冥冥中脱身;在一秒钟之间,我飞越过人类文明的十几个世纪,首先是煤油灯的模糊形象,然后是翻领衬衫的隐约轮廓,它们逐渐一笔一画地重新勾画出我的五官特征。”
我耳畔响起的不是从外面传来的无关紧要、无可名状的响动,或者钟表发出的异常响亮的嘀嗒声——这些对于失眠、对于空的持存来说都是很典型的,而是一些悦耳的声音。黑夜也仿佛万花筒一般五彩斑斓、生气勃勃:“我又睡着了,有时偶尔醒来片刻,听到木质家具的纤维咯咯地开裂,睁眼凝望黑暗中光影的变幻,凭着一闪而过的意识的微光,我消受着笼罩在家具、卧室乃至一切之上的蒙眬睡意……”
如果有人认为如今生命进程的加速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那就大错特错了。其论据如下:“正如已经阐明的,加速是对有限的生命时间,或说在世俗文化中的世界时间和生命时间的崩解所做出的一个容易理解的回应策略,这个策略意味着最大限度地享受世界所提供的选择和完美开发自身的设施,以及实现与之相关的充实人生的理想,这些都是成功人生的典范。如果能够以双倍速生活,就能够实现双倍多的世界上所提供的可能性,并因此似乎在一个人生中进行着两个生活;如果有人能够无限地快,那么他的寿命就接近于世界时间或者世界上的选择性之无限的地平线了,因而这个人就能够在一个单独的世俗的人生中实现大量的生命的可能性,并且因此就不再需要担心作为选择的终结者的死亡了。” 以双倍速过生活的人,就能充分享受双倍多的人生选择。加快生命节奏可以使生命倍增,从而更接近充实生命的目标。然而,这种计算是幼稚的。它建立在将充实(Erfüllung)与单纯的充足(Fülle)混为一谈的基础之上。充实的生命不能用集合理论来解释。它并非产生于生命充满各种可能性。“讲述”(Erzählung)也并非自动产生于对事件进行逐一“计数”(Zählen)或“清点”(Aufzählen)。它的前提是有意义的独特综合。一长串的事件并不能构成引人入胜的故事。与此相反,一部短篇小说能铺陈高度的叙事张力,而一段短暂的人生也能达成充实生命的理想。
这种加速论并未认识到真正的问题,即如今的生命已经失去了以有意义的方式完结的可能性。行色匆忙与精神紧张现象恰恰归因于如今这样的生命。人们不断地重新开始,在生命的各种可能性中转换频道,正是因为人们不再拥有完结一种可能性的能力。没有故事,没有有意义的整体来充实生命。为了生命的最大化而将其加速的说法极具迷惑性。看得更仔细一点就会发现,加速的本来面目是一种神经不安,让生命从一种可能性倏而飞往另一种可能性。它永不安宁,即永不完结。
如今,有关死亡的另一个问题是生命的彻底个体化或原子化,这使得生命更加无止无休。能成就其持存性的宽度越来越从生命中流失。它本身包含很少的世界。生命的原子化使其彻底变得死气沉沉。正是这种独特的将死之气导致了不安与匆忙。乍看之下,这种精神紧张可能会让人觉得一切都在加速。但实际上生命并没有真正加速,它只是变得更加匆忙、混乱,更加没有方向。因其涣散,时间不再具有有序力量。如此一来,生命中就不再有使其特色鲜明的、决定性的停顿。生命时间就不再为阶段、终点、门槛和过渡所切分。相反,人们急匆匆地从一个当下去往另一个当下。如此一来,人们未老,便已先衰。最终,人们丧命于不恰当的时间。正因如此,如今的死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