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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Vorwort

如今的时间危机并非加速。加速的时代早已过去。目前我们认为的加速,只是时间涣散的症状之一。今日的时间危机源于一种导致各类时间障碍和错误感知的时间紊乱。时间缺乏有序的节奏,陷入失调状态。这种紊乱让时间仿佛在飞驰。人们感觉生命在加速,实际上是在感知一种无头苍蝇般乱飞的时间。

这种时间紊乱并非强制加速的结果,其首要原因是时间的原子化,这也是为什么人们感觉时间的流逝比以往快得多。时间涣散导致人们不可能去经验何为持存(Dauer)。没什么能让时间驻足。生命不再被嵌入能创建持存的秩序体或坐标系中。即使人们所认同的事物也是昙花一现,如此一来,人们自己也变得极为短暂易逝了。生命的原子化伴随着一种同一性的原子化。人只有自己,即小我。人们似乎彻底放下了空间和时间,甚至放下了世界,放下了(与他人)共在。这种避世是一种时间紊乱现象,它让人类萎缩成一个小小的身体,并用尽一切手段维持健康,否则人们就一无所有了。这个脆弱的身体健康与否取代了世界和神。没什么能敌得过死亡。因此,“死”对如今的人们来说殊为不易。人们未老而先衰。

本书从历史角度系统地追溯时间紊乱的原因和症状,同时也将思考其治愈的可能性。虽然也涉及异质时间(Heterochronie)和乌托时间(Uchronie),但本书并不局限于找出并恢复这些非比寻常、与众不同的“持存之地”。相反,笔者通过回顾历史提请人们注意,必须换一种方式理解日常生活,以避免陷入时间危机。笔者缅怀的并非“讲述的时间”。讲述的终结,或故事的终结,并不一定意味着时间上的空白。相反,它有可能开启一种无关神学和目的论的、散发自己独特香气的生命时间。然而,它的前提是让“沉思的生活”复苏。

如今的时间危机也与“积极的生活”之绝对化有关。它导致一种劳动律令,该律令将人类降级为“劳动动物”。

日常的过度活动剥夺了人类生命中所有的沉思元素与驻留能力,导致人类损失世界与时间。那些所谓的减速策略并未克服时间危机,它们甚至掩盖了真正的问题。人们要做的是让沉思的生活复苏。时间危机只有在“积极的生活”再次将“沉思的生活”纳入己身时才会被克服。 bBmR1RPhj3U75VOmaqGs9bECV8aZeTe1uIcsVXYvrn2tEjM73qg+6Whr9D40jP7R



非-时间
Un-Zeit

……一些持久的事物……在踌躇之际。

——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

尼采笔下的“最后之人”(letzter Mensch,或译“末人、末等人”)竟有着惊人的现实意义。“最后之人”已然非常“注重”健康,如今被上升为绝对价值,甚至被奉为一种信仰的东西。 此外,他还是一个享乐主义者,因此他“白天有白天的小兴味,夜晚有夜晚的小兴味”。感官与渴望让位于兴味与消遣:“‘爱是什么?创造是什么?渴望是什么?星是什么?’——末人这样问着,眨眨眼睛。”对他来说,这漫长、健康但却无事发生(ereignislos)的人生,终究变得难以忍受。因此,他吸食毒品并最终死于毒品:“偶尔吸一点点儿毒:可使人做舒服的梦。最后,吸大量的毒,可导致舒服的死亡。”矛盾的是,他企图凭借严苛的健康策略无限延长的生命却提前终结了。他并非死去(sterben),而是在错误的时间丧命(verenden)。

不能在恰当的时间死去的人,势必会在错误的时间丧命。死亡的前提是郑重其事地完结生命,它是一种闭合形式(Schlußform)。如果生命被剥夺了一切有意义的闭合,那么它就会在错误的时间结束。在这样一个闭合与完结让位于无休止、无方向的延续,让位于永恒的未完成和新开始的世界里,或者说在这样一个生命没有完结成一个形象、一个整体的世界里,死亡是很困难的。如此一来,生命的轨迹便在错误的时间中断了。

人们普遍没有能力去闭合、去完结,这也是造成今日之加速的原因之一。时间横冲直撞,因为它无处闭合,无处完结,因为没有时间引力将其稳固。加速实则是时间堤坝决堤的表现。用来约束时间的河流,令其表达清晰、节奏匀整,能够给予时间一个依靠(Halt),一个美妙的双重意义上的Halt,以拦阻时间、稳住时间的堤坝已然不复存在。当时间失去所有的节奏,永不停歇、毫无方向地肆意奔流之时,所有恰当的或美好的时间便消失了。

与不合时宜的丧命相反,查拉图斯特拉呼唤一种全然不同的死法:“好多人死得太晚,而有些人死得太早。‘在恰当的时间死亡吧!’这句教言听起来还有点儿奇怪。在恰当的时间死亡:查拉图斯特拉如此教导人们。当然,并未在恰当的时间诞生的人,怎能叫他在恰当的时间死亡?” 人们已经彻底丧失了对恰当时间的感受力。它让位于“非时间”,即不恰当的时间。死亡也像小偷一样来得不合时宜:“但是对于战斗者和胜利者同样感到可恨的,乃是你们的狞笑的死亡。他像个小偷蹑手蹑脚走来——可是却像主子一样光临。”任何自愿的、将死亡郑重其事地纳入生命的死亡都是不可能的。尼采设想的是一种“圆满的死亡”,与不合时宜的丧命相反,“圆满的死亡”积极地塑造生命本身。查拉图斯特拉反对那些长寿的“搓绳子的人”(Seildreher),他提出自己的自愿死亡理论:“我要指点你们圆满的死亡,它对于活人会是一个刺痛、一个许愿。”异曲同工的还有海德格尔的“自由的为死存在”(Freisein für den Tod)。当死亡被作为一种塑造生命、使生命圆满的力量纳入当下,纳入生命之中时,死亡便摆脱了其不合时宜性。

无论尼采的自愿的、圆满的死亡,还是海德格尔的自由的为死存在,都有赖于时间的引力,有了它,过去和将来才能将当下囊括或包裹其中。这种时间的张力将当下从无休止、无方向的连续性中释放出来,并赋予其意义。恰当的时间或恰当的时间点只有在一种时间张力关系中,才能在定向的时间中产生。与此相反,在原子化的时间中,每一个时间点彼此相同。没有什么能让一个时间点区别于其他。时间的崩解使死亡涣散为丧命。“死”终结了作为无方向延续中的当下而存在的生命,而且是在不恰当的时间。因此,死亡对于如今的人们来说才如此困难。尼采和海德格尔都反对这种时间的崩解,只因它将“死”“去时间化”(entzeitlichen)为不合时宜的丧命:“有一个目标(Ziel)和一个继承人(Erbe)的人,他愿意为了目标和继承人在恰当的时间死亡。出于对目标和继承人的尊敬,他不会再把萎谢的花环挂在生命的圣殿里。确实,我不愿像那些搓绳子的人:他们把绳子搓长,而他们自己却越来越往后退。”

尼采极力突出“继承人”与“目标”。他显然没有意识到上帝之死的全部意义。归根结底,其后果还包括历史的终结,即“继承人”和“目标”的终结。上帝的作用就如同一个时间稳定器,他确保一个持续的、永恒的当下。因此,上帝之死将时间“点化”(punktualisieren),使时间失去所有神学的、目的论的、历史的张力。当下缩减为一个转瞬即逝的时间点。继承人与目标也从中消失了。当下身后不再拖着过去与将来的长尾。上帝已死,面对来临中的历史之终结,尼采艰难地尝试重建时间张力。“同者的永恒回归”思想所表达的不仅仅是“命运之爱”(amor fati)。这恰恰是尼采为恢复命运、恢复命运的时间所做的尝试。

海德格尔的“常人”(Man) 延续了尼采的“最后之人”。他赋予“常人”的属性无疑也适用于“最后之人”。尼采是这样描述他的:“人人都想要同样的东西,千人一面:谁与众不同,谁就会自动进入疯人院。”海德格尔的“常人”也是一种时间现象。时间的崩解伴随着与日俱增的大众化与同质化。本真生存、个性彰显使“常人”即“大众”(Masse)无法顺利运作。生命过程的加速阻碍了与众不同的形式形成,事物不能区别于彼此,无法发展其独特的形式。它们缺少成熟的时间。从这一角度看,尼采的“最后之人”与海德格尔的“常人”别无二致。

为防止时间崩解为由点状当下构成的单纯序列,海德格尔也呼唤“遗产”(Erbschaft)与“承传”(Überlieferung)。一切“好东西”都是“遗产” 。本真生存以“遗产的承传”为前提。它是一次“重复”,一次“与曾在此的生存的可能性……对答”的重复。 “遗产”与“承传”必须创建一种历史的连续性。面对接踵而来的“新东西”,人们呼唤的是“旧东西”。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尝试在历史即将终结之时重建历史,而且是以一种“空的形式”,一种无内容的、仅强调其时间塑形力的历史。

如今,凡有时限的事物都比以往更快地过时。它们飞速成为过去式,不再是人们关注的对象。当下缩减为“现时的风口浪尖”,它不再持存。面对“点状的、无历史的当下”之掌控,海德格尔已然呼吁一种“今天的去当下化” 。当下的缩减,或者持存性的消失,并非如人们臆想的那样是由加速造成的。 二者之间的关系比人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时间如雪崩般倾泻而下,恰恰是因为它本身不再有依靠。一个个当下点之间不再有时间引力,它们导致了时间的奔流,导致了过程的无方向加速,或许这种没有方向的加速已经不再是加速。真正的加速必须有定向的轨道才行。

真理本身就是一种时间现象。它反映的是持续的、永恒的当下。时间的奔流,日益缩减、转瞬即逝的当下掏空了真理。经验(Erfahrung)也基于时间的延伸,基于时间视野的交叠。对于经验主体来说,过去之事物并非简单消失或被丢弃。相反,它对其现在、对其自我理解仍举足轻重。告别并未冲淡曾经之事的存在,它甚至使其更加刻骨铭心。人们挥别的事物也并未与经验的当下一刀两断,它们仍然交织在一起。经验的主体必须为来者,或说为将来的令人讶异者与不确定者保持敞开的姿态。否则,它就会僵化成只是耗时间做工的工人。工人是一成不变的。改变会影响工作流程的稳定性。与此相反,经验的主体却从未停止变化。它栖身于过去与将来的过渡之中。经验的时间跨度很长,它是长期的,而体验(Erlebnis)则截然相反,是点状的、短暂的。

与经验一样,认识(Erkenntnis)也是长期的。它同时从过去和将来汲取力量。只有在这般时间视野的交叠中,知识(Kenntnis)才能凝聚为认识。这种时间上的凝聚也使认识区别于信息,信息似乎是脱离时间的、不受时间限制的。基于这种时间上的中立性,信息可以被保存,被任意调取。如果事物被剥夺了记忆,它们就变成信息甚至商品,被转移至脱离时间的、非历史性的空间。在保存信息之前,先要抹去记忆,抹去历史性的时间。当时间崩解为由点状当下构成的单纯序列时,它也就失去了所有的辩证张力。辩证法本身就是一个鲜明的时间事件。辩证的运动有赖于时间视野的纵横交错,即“已然”(schon)的“未然”(Noch-Nicht)。隐隐存在于每一个当下的东西使当下脱离自身并运动起来。辩证的驱动力产生于“已然”与“未然”之间、曾经与将来之间的时间张力。辩证过程中的当下充满张力,而如今的当下却毫无张力。

缩减为现时之风口浪尖的当下也在行动层面提高了非-时间性。例如,承诺、约束或忠诚原本就是时间性的实践。它们将当下延伸至将来,并将两者交织在一起,从而捆绑住将来。它们通过这种方式产生一种具有稳定作用的时间上的连续性。这种连续性保护将来免受非-时间所带来的暴力。当长期约束(也会是一种闭合的形式)之实践让位于日渐增加的短期性时,非-时间性也会随之增加。这种非-时间性在心理学层面表现为恐惧和不安。与日俱增的非连续性,时间的原子化,摧毁了连续性经验。世界因而变得不合时宜。

与充实的时间相对立的,是被拉伸为一个空的持存(eine leere Dauer)的无始无终的时间。这种空的持存并非与时间的奔流相对,而是与之毗邻。它似乎是一种无声的形式,或说是加速运转的否定形式,是当人们无所事事时多余出来的时间,是“空转”的时间形式。无论是空的持存,还是时间的奔流,都是去时间化的后果。“加速运转”的不安延长至睡眠。在夜里,它以失眠的空的持存形式大行其道:“在失眠的夜晚,那些折磨人的时间总是无穷无尽,黎明遥不可及,我们试图忘记空的持存却徒劳无功。但更可怕的是,在另一些时候,时间似乎在迅速缩短,怎么拦也拦不住。……但在时间的收缩中所揭示的,却是时间的延长。经验的力量打破了持存的魔咒,将过去和将来聚集到当下,那么,在令人讨厌的失眠夜,失眠得越久,就越会感到恐惧。” 阿多诺所说的“慌忙失眠的夜晚”并不荒谬,因为慌忙与空的持存是同源的。白日的慌张以空的形式掌控着夜晚。时间被剥夺了所有依靠、所有能维持住它的引力,它倾泻而下,匆匆流逝,不可阻挡。这时间的奔流,这恣意流淌的时间,将夜晚转化为空的持存。暴露于空的持存是不可能有睡眠的。

空的持存是一种未表达的、无定向的时间,其中既没有内涵丰富的“之前”,也没有内涵丰富的“以后”,既无回忆也无期待。面对时间的无休无止,人类短暂的生命形同虚无。死亡是一种暴力,在不恰当的时间从外部结束生命。人提前丧命于不恰当的时间。倘若死亡是一种产生于生命本身,或说生命时间本身的闭合,那么它便不再是暴力了。只有这样的死亡,才有可能使人从生命本身活到其闭合,并在恰当的时间死去。唯有闭合的时间形式才能对抗糟糕的无休无止,产生一种持存,一种内涵丰富的、充实的时间。即便良好的睡眠终究也是一种闭合形式。

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其开头极具特色:“在很长一段时期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德语译本中将“美好时光”(bonne heure)完全省略了。这是一个关于时间和幸福(bonheur)的意义深远的词组。与美好的时间相对立的是糟糕的无休无止,是空的或说不美好的持存,在这样的时间里入睡是不可能的。时间的奔流,时间的极度非连续性,也不允许记忆的存在,导致令人痛苦的失眠。然而,小说的开篇几个段落,展现的却是一种令人愉悦的关于连续性的经验。作者描绘了他如何在睡眠、梦境与苏醒之间,在由记忆与感知画面构成的愉悦流动中轻松飘荡,如何在过去与现在之间,在固定秩序与嬉戏的混乱之间自由穿梭。对主人公来说,时间不会崩解为空的持存。

睡眠者更像是一个游戏玩家、一个漫游者,也是时间的主人:“一个人睡着时,身边萦绕着时间的游丝,岁岁年年,日月星辰,有序地排列在他的身边。” 虽然偶尔也会出现混乱与恼怒,但其结局并非灾难性的。总有“善良的信念天使”现身帮忙:“……等我半夜梦回,我不仅忘记是在哪里睡着的,甚至在乍醒过来的那一瞬间,连自己是谁都弄不清了。……随后记忆像从天而降的救星,把我从虚空中拯救出来。……如果没有记忆助我一臂之力,我独自万万不能从冥冥中脱身;在一秒钟之间,我飞越过人类文明的十几个世纪,首先是煤油灯的模糊形象,然后是翻领衬衫的隐约轮廓,它们逐渐一笔一画地重新勾画出我的五官特征。”

我耳畔响起的不是从外面传来的无关紧要、无可名状的响动,或者钟表发出的异常响亮的嘀嗒声——这些对于失眠、对于空的持存来说都是很典型的,而是一些悦耳的声音。黑夜也仿佛万花筒一般五彩斑斓、生气勃勃:“我又睡着了,有时偶尔醒来片刻,听到木质家具的纤维咯咯地开裂,睁眼凝望黑暗中光影的变幻,凭着一闪而过的意识的微光,我消受着笼罩在家具、卧室乃至一切之上的蒙眬睡意……”

如果有人认为如今生命进程的加速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那就大错特错了。其论据如下:“正如已经阐明的,加速是对有限的生命时间,或说在世俗文化中的世界时间和生命时间的崩解所做出的一个容易理解的回应策略,这个策略意味着最大限度地享受世界所提供的选择和完美开发自身的设施,以及实现与之相关的充实人生的理想,这些都是成功人生的典范。如果能够以双倍速生活,就能够实现双倍多的世界上所提供的可能性,并因此似乎在一个人生中进行着两个生活;如果有人能够无限地快,那么他的寿命就接近于世界时间或者世界上的选择性之无限的地平线了,因而这个人就能够在一个单独的世俗的人生中实现大量的生命的可能性,并且因此就不再需要担心作为选择的终结者的死亡了。” 以双倍速过生活的人,就能充分享受双倍多的人生选择。加快生命节奏可以使生命倍增,从而更接近充实生命的目标。然而,这种计算是幼稚的。它建立在将充实(Erfüllung)与单纯的充足(Fülle)混为一谈的基础之上。充实的生命不能用集合理论来解释。它并非产生于生命充满各种可能性。“讲述”(Erzählung)也并非自动产生于对事件进行逐一“计数”(Zählen)或“清点”(Aufzählen)。它的前提是有意义的独特综合。一长串的事件并不能构成引人入胜的故事。与此相反,一部短篇小说能铺陈高度的叙事张力,而一段短暂的人生也能达成充实生命的理想。

这种加速论并未认识到真正的问题,即如今的生命已经失去了以有意义的方式完结的可能性。行色匆忙与精神紧张现象恰恰归因于如今这样的生命。人们不断地重新开始,在生命的各种可能性中转换频道,正是因为人们不再拥有完结一种可能性的能力。没有故事,没有有意义的整体来充实生命。为了生命的最大化而将其加速的说法极具迷惑性。看得更仔细一点就会发现,加速的本来面目是一种神经不安,让生命从一种可能性倏而飞往另一种可能性。它永不安宁,即永不完结。

如今,有关死亡的另一个问题是生命的彻底个体化或原子化,这使得生命更加无止无休。能成就其持存性的宽度越来越从生命中流失。它本身包含很少的世界。生命的原子化使其彻底变得死气沉沉。正是这种独特的将死之气导致了不安与匆忙。乍看之下,这种精神紧张可能会让人觉得一切都在加速。但实际上生命并没有真正加速,它只是变得更加匆忙、混乱,更加没有方向。因其涣散,时间不再具有有序力量。如此一来,生命中就不再有使其特色鲜明的、决定性的停顿。生命时间就不再为阶段、终点、门槛和过渡所切分。相反,人们急匆匆地从一个当下去往另一个当下。如此一来,人们未老,便已先衰。最终,人们丧命于不恰当的时间。正因如此,如今的死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艰难。 bBmR1RPhj3U75VOmaqGs9bECV8aZeTe1uIcsVXYvrn2tEjM73qg+6Whr9D40jP7R



无香的时间
Zeit ohne Duft

因为天空中再无不朽的事物……

——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

神话世界内涵丰富。众神无异于不朽的意义载体。他们让世界变得意味深长、内涵丰富,变得很有意义。他们讲述着事物与事件之间如何相互关联。他们所讲述的关联创建了意义。讲述从虚无中产生世界。满天神佛意味着满满的内涵、满满的讲述。世界仿佛一幅图画。人们只需让目光来回逡巡,就能从中读出意义,读出有意义的秩序。万物皆有其位置,即在固定的秩序——宇宙(cosmos)中有其意义。倘若某物偏离了原本的位置,就要被移正。时间会为它校准,时间就是秩序,时间就是正义。如果一个人擅自移动事物,他便是悖逆的。时间会校正这种悖逆,它重建永恒的秩序。它是正义的(diké)。事件之间也存在固定的关系,构成一条有意义的链。没有任何事件可以脱离这条链。每个事件反映的都是世界上不朽的、永恒的实体。这里不存在导致有效秩序改变的位移。在“永恒回归”的世界里,加速根本不会有任何意义。有意义的只有同者的不断重复,或说曾经之事物、不朽之真理的复制。史前人类就是这样生活在持续的当下。

历史世界则基于完全不同的前提。它不仅仅如一幅已完成的画作一般,向观赏者揭示不朽的实体、不变的秩序。事件不再被安置在静止的平面上,而是被安置在连续的线路上。时间以线性方式蜿蜒前行,将事件连接在一起,从而释放出内涵。使时间变得有意义的不是同者的永恒回归,而是变化的可能性。一切都是过程,要么意味着进步,要么意味着衰退。就这一点而言,历史性时间的意义在于它是定向的。时间线有固定的前进方向,有一定的句法。

历史性的时间对持续的当下没有概念。事物并非固守于不可动摇的秩序中。时间不是回溯的,而是前进的;不是去重复,而是去追赶。过去与将来渐行渐远。时间的意义不在于其同一性(Selbigkeit),而在于其差异性,时间是一种变化、一个过程、一段发展。当下本身没有实体。它只是一个过渡点。一切未然,一切将然。万事万物都在变化。同一者(das Selbe)的重复让位于事件。运动和改变并未造成无序,而是带来另一种秩序,或说新的秩序。时间的意义来自将来。以将来为导向创造出一种向前的时间引力,它也会产生加速效应。

历史性的时间是一种线性时间,它的进行方式或显现方式却多种多样。历史性的时间形式预示着一种进步,而末世论的时间却与之大相径庭。后者作为最后的时间,指的是世界末日。末世为时间的终结、历史本身的终结拉开序幕。人类与将来的关系,其特征是被抛状态(Geworfenheit)。末世时间不允许行动(Handlung)、筹划(Entwurf)的存在。人并不自由,他受制于神,不能将自己筹划至将来,不能筹划自己的时间。相反,他被抛向结局,世界与时间的最终结局。人不是历史的主体。神才是审判者。

“革命”(Revolution)一词最初也有着全然不同的含义。它虽然是一个过程,但也并未脱离回归与重复的一面。最初,revolutio意指星体的运行。将其应用于历史范畴,则指的是少数统治形式的周期性循环往复。历史进程中发生的改变被纳入一个循环之中。决定历史进程的不是进步,而是重复。另外,人也不是历史的自由主体。即便现在,决定人与时间关系的也不是自由,而是被抛状态。并不是人发动革命。相反,人受制于革命,就像星体受制于运行规律。时间的特征是自然常数。时间即实事性(Faktizität)。

启蒙运动时期出现了一种关于历史性时间的独特理念。与末世论的时间理念截然相反,它的基础是一个开放性的将来。其时间性特征不是“向终存在”(Sein zum Ende),而是“向新启程”(Aufbruch ins Neue)。这种时间有其内涵和自己的分量。它不会无助地冲向末日,也没有实事性,没有自然常量迫使它周期性重复。如此一来,“革命”就获得了完全不同的含义。它不再被设想成恒星的圆周运动。决定其时间性的不是事件的周期性运行,而是一种线性的、进步的过程。

启蒙运动时期的时间理念摆脱了被抛与实事性。时间既被去实事化(defaktifi ziert),又被去自然化(entnaturalisiert)。自由决定着人与时间的关系。人既没有被抛入时间的尽头,也没有被抛入事物的自然循环。现在,自由理念,“人类理性进步” 之理念,赋予历史灵魂。时间的主体不再是那个审判一切的神,而是为自己筹划将来的自由的人。时间不是命运,而是筹划。决定人与将来关系的不是被抛状态,而是“可制作性”(Machbarkeit)。制造(produire)革命的是人。如此一来,“革命化”和“革命者”等概念才有了存在的可能。它们都指向“可制作性”。然而,这一“可制作性”理念却动摇了世界的稳定性,或说时间本身的稳定性。那个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作为永恒当下的创造者,全方位起到稳定作用的神,逐渐从时间中消失。

对可制作性的信仰早在16世纪就引发了自然科学领域令人瞩目的创新浪潮。技术革新的时间间隔越来越短。培根的名言“知识就是力量”恰恰反映了人们对“世界的可制作性”的信仰。政治革命与工业革命息息相关。是同一种信仰赋予它们灵魂,并将它们向前推进。1838年,《布罗克豪斯百科全书》的“铁路”词条,以一种英雄式的论调将工业革命与政治革命融汇在一起。在该词条中,铁路被颂扬为“蒸汽凯旋之车”

启蒙时代的革命建立在去实事化的时间之上。摆脱了所有被抛状态,所有自然的或神学的强制,时间犹如脱困的蒸汽巨兽,向着期待救赎的将来大步前行。它从末世时间理念那里继承了目的论。历史仍然是一部救赎的历史。由于目的在将来,进程的加速便有了意义。正如罗伯斯庇尔在1793年的制宪会议上所说:“人类理性的进步为这场伟大的革命铺平了道路,而你们有责任加速这场革命。”

时间的主人不是神,而是自由的人。当人摆脱了被抛状态,便可以筹划将来之事。然而,上帝与人的这番政权更迭是有后果的。它破坏了时间的稳定性,因为上帝是赋予现行秩序终极有效性,为其加盖永恒真理之印章的权力机关。他代表一种持续的当下。经过此番政权更迭,时间失去了面对变化时能产生抵抗的依靠。毕希纳的革命剧《丹东之死》所展现的就是这一经验。剧中女主人公嘉米叶大声疾呼:“那些一般的、被人们誉为健康之理性的固定理念,都无聊得让人难以忍受。最幸福的人是能够把自己想象成上帝、圣父、圣子和圣灵的人。”

历史性的时间会向前疾驰,因为它不停留于自身,因为它的重心不在当下。它不允许(自己)驻留。驻留只会拖延前进的进程。没有任何持存性能放慢时间的脚步。只要朝着目标前进,时间就是有意义的。这样,加速才有意义。然而,由于时间的重要意义,人们并不会领悟到加速的意义。首先被看到的是历史的意义。只有当时间失去历史重要性,失去意义,人们才不由得认为加速有意义。正是在时间向无意义的将来奔流之际,加速才成为一个专门的主题或问题。

神话里的时间静谧如一幅图像,而历史性的时间像一条线,朝着目标奔跑或疾驰。倘若这条线失去了叙事的或目的论的张力,它就会崩解为无方向乱飞的点。历史的终结将时间原子化为点状时间(Punkt-Zeit)。过去,神话让位于历史,静态的图像变为连续的线段。如今,历史则让位于信息。信息不具备叙事的长度或宽度。它们既不集中,也无定向。它们仿佛朝我们倾泻过来。历史照亮、筛选、引导着纷繁复杂的事件,将它们约束在一条叙事的、线性的轨道上。历史的消失会导致无方向飞驰的信息与事件的蔓生。信息不会散发香气。在这一点上它是区别于历史的。与鲍德里亚的论点相反,信息之于历史并不像日臻完美的模拟之于原版或起源。 信息更像是一种新的范式,其中蕴含着一种全然不同的时间性。它是原子化的时间,即点状时间的一种现象。

点与点之间必然存在空白的间隙,在这里什么事也没发生,任何感知都没有。与此相反,神话的和历史的时间则不允许空隙产生,因为图画的线段是没有间隙的。它们形成了叙事的连续性。只有点与点之间才会产生空白的空间。无事发生的间隙导致了无聊。或者说,它们是很危险的,因为在没有任何事件发生的地方,在意向性遭遇虚无的地方,就是死亡。如此一来,点状时间就不得不去排除或者缩短空白的间隙。为了让空白的间隙不多作逗留,人们试着让感知更快地一个接一个连续发生。一个个片段或事件的发生越来越快直至病态,而这样的加速,蔓延至生活的一切领域。由于缺乏叙事张力,原子化的时间无法持久地吸引注意力。人们不断感知到新的东西或者博人眼球的东西。点状时间不允许沉思驻留。

原子化的时间是不连续的时间。没有任何东西能将事件连接起来,并由此创建一种联系,即一种持存。如此一来,感知就会面对意料之外或突如其来之事,从而产生一种弥漫的恐惧。原子化、孤立以及不连续性之经验也是各种暴力的成因。如今,能创建连续性和持存性的社会结构日渐崩解。原子化与孤立席卷整个社会。诺言、忠诚、责任等社会行为都是时间行为,它们通过约束将来并将其限制在一定视域内以创建持存,然而,这些社会行为正逐渐失去意义。

无论神话时间还是历史时间都具有叙事张力。独特的事件之链塑造了时间。讲述让时间散发香气。与此相反,点状时间是一种没有香气的时间。当时间持存,当它获得叙事张力或深层张力,当它具备深度、宽度甚至空间,它才开始散发香气。当时间被剥夺了所有意义结构及深度结构,当它被原子化,或变得扁平、稀薄、简短,它就失去了香气。如果时间脱离了拦阻它、稳住它的锚,它就会变得不稳定,仿佛失去了固定一般,向前奔流。如今人们津津乐道的“加速”并非随后导致生命世界各种变化的初级进程,而是一种症状,一种二级进程,即失去所有引力约束的、变得不稳定的、原子化了的时间所引发的后果。时间奔流而下,或说匆匆流逝,为补偿存在的大量缺失,但它并未成功,因为加速本身无法产生依靠。相反,它更加凸显了既有的存在之缺失。 bBmR1RPhj3U75VOmaqGs9bECV8aZeTe1uIcsVXYvrn2tEjM73qg+6Whr9D40jP7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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