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是一种符号行为(symbolische Handlungen)。它们流传下来并代表了承载着共同体的价值观和秩序。它们制造出一个没有交际的共同体(Gemeinschaft ohne Kommunikation),而如今一统天下的是没有共同体的交际(Kommunikation ohne Gemeinschaft)。符号感知(symbolische Wahrnehmung)是仪式的构成要素。符号(希腊语:symbolon)最初是指客人之间用来重新识别对方的记号(tessera hospitalis)。一位客人打碎一块泥板,一半留给自己,一半送给另一位客人,以示宾客之礼。符号就这样用于再认识。这是一种特殊形式的重复:“再认识,不是再次看到某样东西,不是一系列的相遇,它意味着认出某个本已知晓之物。这正构成了人类‘圈地’(Einhausung,‘使自身在世在家’)——我在这里使用黑格尔的词——的本来过程;每一次再认识,都已经脱离第一次认识获取时的偶然性,并上升到理念层面。在再认识的过程中,总会有这样一个事实:一个人现在知道的东西,比他在初次接触被拘束的瞬间(Augenblicksbefangenheit)所知道的更多。再认识,是从转瞬即逝中看到恒定不变。”
再认识是符号感知,它察觉到的是持续之物(das Dauernde)。世界由此从其偶然性中解脱出来,获得了一些恒定的东西(etwas Bleibendes)。如今的世界在符号方面非常贫乏。数据和信息没有象征力量,因此它们不容被再认识。符号的贫乏使得本来用于创造意义和共同体、稳固生命的图像和隐喻悉数流失。持续的体验在减少,而偶然性在急剧增加。
仪式被定义为圈地的符号技术(symbolische Techniken)。仪式把“在世”(In-der-Welt-Sein)转变成了“在家”(Zu-Hause-Sein),从世上变出了一个可靠的地方(Ort)。它们是空间中的住所在时间上的表现。它们使时间可以居住(bewohnbar)。是的,它们让时间像房子一样可以行走其中(begehbar)。它们规划时间,安排时间。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在他的小说《要塞》中,将仪式描述为圈地的时间技术:“时间中的仪式,就像空间中的家一样。时间流逝并非如手中沙一样消耗和摧毁着我们,而是使我们达到完整之物,这太好了。因此,我从一个庆典走向另一个庆典,从一个周年纪念走向另一个周年纪念,从一个葡萄节走向另一个葡萄节,就像我小时候从议事厅走到休息厅一样,在我父亲森严的宫殿里,所有的步伐都有一个目的。”
如今,时间缺乏一个牢固的结构。它不是一所房子,而是一条不定形的河流。它溶解为一连串“当下”的时间点。它持续处于崩溃中,没有什么能给它一个支点(Halt)。持续崩溃的时间是没法居住的。
仪式能令生命稳固。对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的话稍作变化,也就是:仪式对生命的意义,就像物对空间的意义。在汉娜·阿伦特看来,正是物的持久性(Haltbarkeit der Dinge)使它们具有“独立于人而存在”的特性。物有“使人类生命稳固的使命”。其客观性在于,“它们为自然生命中的快速变化……提供了一种人类的自我同一性”,即一种稳固的身份,“它的来源可以追溯到,同一张椅子和同一张桌子用以不变应万变的熟悉感,迎接那些每天都在变化的人”
。物是把生命固定住的一个又一个静止的点(Ruhepole),仪式与其功能相同。它们通过自一性(Selbigkeit)和重复性使生命稳固。仪式能使生命持久。如今,生产强制褫夺了物的持久性,故意破坏了时间的持续性,以生产更多产品,以强迫更多消费。然而,驻留(Verweilen)要以持续之物为前提。如果物只是被消耗和消费,就不可能驻留。同样的生产强制,却通过消除生命中的持续之物令人不得安生。因此,它破坏了生命的持久性,即使生命得到了延长。
智能手机不是汉娜·阿伦特所说的那种物,它恰恰缺乏令生命稳固的那种自一性。它也不是特别耐用。它不同于桌子这种以其自一性站在我面前的东西。手机里的媒介内容不断占据我们的注意力,而这一切都与自一性无关。它们瞬息万变,不容片刻停留。这个装置天生的不安分,使它成为一个非物(Un-Ding)。此外,会有一种强制力推着你去触碰它。然而,物本身是不该产生强制力的。
正是各种礼仪形式,如同礼貌一样,不仅使美好的人际交往成为可能,而且使人与物之间也能温柔相待。在一个仪式性的环境中,物不是被消费或消耗,而是被使用。如此一来,物也可以变老旧。然而,处于生产强制中的我们,在面对物,也就是面对世界时采取的行为方式,是消费而非使用。结果,它们消耗了我们。不计后果的消费使我们被(仪式的)消失现象所包围,从而破坏了生命的稳固。仪式活动确保我们不仅与他人,而且与他物产生美好的交往和共鸣:“借助弥撒,牧师们学会以美待物——轻拿圣杯、圣饼,悠闲擦拭圣器,翻动书页;还有发自内心的喜悦,那是与物圆融相处的结果。”
如今,我们不仅消费着物,而且还消费着附于其上的情绪(Emotionen)。对物的消费并非无穷,情绪消费却无尽。它们由此打开了一个新的、无限的消费领域。商品的情绪化以及与之相关的审美化,皆受制于生产强制。它们必须增加消费和生产。因此,审美被经济殖民化了。
情绪比物更倏忽易逝,因此它们并不能令人安生。此外,在情绪消费中,人们并不诉诸物,而是诉诸自身。令人趋之若鹜的是情绪的本真性。于是,情绪消费强化了自恋式的自我指涉。物本该促成的世界关联(Weltbezug),就这样日益丧失。
如今,价值也成了个人消费的对象,它们自身变成了商品。正义、人性或持久性等价值被纳入经济轨道。“一边喝茶,一边改变世界”,这是一个公平贸易(Fairtrade)公司的口号。通过消费改变世界,那将是革命的终结。鞋子或衣服也应该成为极端素食主义者。可能很快就会出现素食主义智能手机。新自由主义经常利用道德。道德价值的消费是一种鲜明标志。它们被添加到自我账户(Ego-Konto)中,从而提升自我价值。它们提升的是自恋式的自尊。通过价值,人们并不指涉共同体,而是指向其自我。
通过符号,通过tessera hospitalis,即给朋友的赠礼,朋友间缔结了联盟。“符号”这个词位于关系、整体和救赎的意义范畴之内。根据阿里斯托芬在柏拉图的对话《会饮篇》中讲的神话,人最初是一个有两张脸和四条腿的球形生物。由于他太狂妄,宙斯把他劈成两半,以削弱他的力量。从那时起,人类一直是一个符号,渴望着他的另一半,渴望恢复完整。因此,在希腊语中,symbállein意为“聚集”。由此可见,仪式也是一种符号实践,是一种聚集的实践,因为它们把人们聚集到一起,产生一个联盟、一个整体、一个共同体。
如今,符号作为共同体的媒介正在明显地消失。去符号化和去仪式化是互为前提的。社会人类学家玛丽·道格拉斯(Mary Douglas)惊讶地指出:“我们这个时代最严重的问题之一,是由共同符号构成的纽带消失了。……如果这只是一个社会分裂成小团体的问题,每个团体都在发展自己的象征性联系形式,那倒并非一个特别令人费解的过程。更加匪夷所思的其实是,人们普遍对仪式感到厌恶和反感。‘仪式’已经成了一个令人反感的词,成了空洞的顺从主义的表现;我们正在见证一场针对任何形式主义的普遍反抗,实际上是对‘形式’的普遍反抗。”
符号的消失表明社会的日益原子化,与此同时,社会正在变得自恋。自恋的内化过程发展出对形式的敌视,人们为了主观状态而拒绝客观形式。仪式可以摆脱自恋的内在性。自我-力比多(Ich-Libido)不能与仪式对接。遵从仪式的人,必将自身置之度外。仪式创造了一种自我距离、一种自我超越。它们对践行者进行去心理化、去内在化。
如今,符号感知因连环感知(serielle Wahrnehmung)而日益消失,而连环感知不能够获得持续性体验。连环感知是对新事物的连续性认知,不能片刻停留。相反,它从一个信息到另一个信息,从一个经验到另一个经验,从一个感觉到另一个感觉,匆匆忙忙,得不出结论。剧集之所以在今天大受欢迎,大概就是因为它们符合连环感知的习惯。在媒体消费层面,它导致了疯狂刷剧(Binge Watching),导致了连环呆视(Komaglotzen)。连环感知是广延式的(extensiv),而符号感知是强化式的(intensiv)。连环感知因广延性而获得一种浮于表面的关注。如今,到处都是强度让位于广度。数字交际是一种广延式的交际。它不建立关系,而只是建立连接。
新自由主义制度迫使人们进行连环感知,强化系列的习惯。它故意取消持续性,以迫使产生更多消费。生命的所有领域都在不断更新换代,不容任何持续性、任何结论。永久的生产强制导致离家(Enthausung)。生命由此变得更具偶然性,更加转瞬即逝,更为飘忽不定。然而,栖居需要的是持续性。
注意力缺失症由连环感知的病态强化导致。感知永远不会停歇,它忘记了何为驻足停留。深度注意力(tiefe Aufmerksamkeit)作为一种文化技术,恰恰形成于仪式和宗教实践。Religion(宗教)不是偶然来自relegere(注意)的。每个宗教实践都是一次注意力训练。寺庙是一个让人集中注意力的地方。马勒伯朗士认为,注意力是灵魂的自然祈祷。如今,灵魂不再祈祷。它不断地自我生产。
如今,许多形式的重复,比如背诵,都不再受到鼓励,因为这会压制创造力和创新。背诵在法语中被称为apprendre par cœur。显然,仅靠重复就能抵达心脏。针对日益严重的注意力缺失症,最近有人提议在基础教育中引入“仪式学”这个新科目,从而把重复性的仪式活动作为一种文化技术来加以实践。
重复会稳固和加深注意力。
重复是仪式的本质。它与日常习规的不同之处在于其产生强度的能力。强度令重复不同寻常,并保护它不被常规化。那么,强度从何而来?对克尔凯郭尔来说,重复和记忆代表着相同的运动,只不过彼此方向相反。被回忆的事属于过去,是“向后重复”,而真正的重复是“向前回忆”
。过去和未来融合成一个活生生的当下。作为一种闭合形式(Schlussform),重复创造了持续性和强度,它负责让时间停驻。
克尔凯郭尔拿重复同希望和记忆做对比:“希望是一件新衣服,笔挺、光滑、光彩照人,但你从未穿过它,因此不知道它将如何装扮你,你穿起来会怎样。记忆是一件被丢弃的衣服,尽管它很美,但不适合你,因为你已经长大,穿不上它了。重复是一件撕不破的衣服,它结实又柔顺贴身,既不紧绷也不松垮。”
根据克尔凯郭尔的说法,“会让人感到厌倦的只有新东西,而从来不是旧事物”。旧事物是“每日面包,令人饱受祝福”。它使我们快乐:“只有不兀自以为重复是什么新生事物的人,才会感到由衷的快乐,否则他定会厌倦它。”
每日面包没有刺激。刺激皆易逝。重复,在毫无刺激的地方,在不显眼的地方,在一根细丝之中,发现了一种强度。另一方面,那些总是期待新鲜和刺激的人忽略了已在之物。意义、道路皆可重复。一个人不会对道路感到厌倦:“我只能重复一些毫不相干的事情,尽管眼角一瞥(日间的光或沉沉暮霭)的确让我感到高兴;即便一次日落也充满故事,不可复制;我甚至不能重复一束光线或一次黄昏,而只能重复走一条道路(必须准备好邂逅路上的全部石子,包括新出现的)。”
如今,我们在追逐新鲜刺激,追求兴奋和非凡体验的过程中,正失去重复的能力。新自由主义的处置方法,如本真性、创新或创造力,含有一种永不止息的强制出新。然而,最终,它们制造的只是相同事物的变体。旧时的、过去的、那些容许有所实现的重复(erfüllende Wiederholung)都被铲除殆尽,因为它同生产制造的增长逻辑截然对立。然而,重复会稳固生命,其本质特征是圈地。
新事物很快就沦为常规。它是一种消费品,并重新激发求新之需。强行拒绝常规,制造出更多常规。新事物有一个固有的时间结构,使它很快就淡化为常规。它不容许出现圆满的重复。生产强制就是强制出新,它只会加深常规的泥潭。为了逃避常规,逃避空虚,我们消费更多的新事物、新刺激和新体验。恰恰是这种空虚感推动了交际和消费。作为新自由主义制度的招牌,强度生命无非就是强度消费。鉴于强度生命的幻觉,我们需要思考另一种生命形式,它比持续消费和交际更具强度。
仪式带来一个琴瑟和鸣、节奏一致的共同体:“仪式创造了社会文化上确立的共鸣轴线,沿着这些轴线可以体验到纵向(对神、对宇宙、对时间和永恒)、横向(在社会共同体中)和斜向(与物相关)的共鸣关系。”
没有共鸣,人就会被抛回自身,茕茕孑立。越来越多的自恋抵消了共鸣体验。共鸣不是自我的回声,它含有他者的维度,它意味着琴瑟和鸣。抑郁症产生于共鸣的零点。如今的共同体危机是一场共鸣的危机。数字交际由一个个回音室组成,人们在其中首先听到的是自己的说话声。点赞、加好友和转发不会形成共鸣的土壤。它们只是在放大自己的回声。
仪式是具身的过程,是身体的登台表演(Körperinsze-nierungen)。一个共同体的有效秩序和价值观通过身体得到体验和巩固。它们被刻进身体,被体验,也就是说,被身体内化。通过这种方式,仪式带来了一种具身的知识和记忆,一种具身的身份,一种具身的关系。仪式性的共同体是一个身体(Körperschaft),这样的共同体含有一个身体的维度。数字化削弱了共同体的纽带,因为它具有去身体化的效果。数字交际是一种去身体化的交际。
感觉(Gefühle)也参与到仪式行动中,但它们的主体不是与世隔绝的个体。例如,在哀悼仪式中,哀悼表达一种客观感觉、一种集体感觉。集体感觉与个体心理没有关系。在哀悼仪式中,共同体是哀悼的真正主体。共同体在面对损失的经验时将其强加于自身。这些集体感觉巩固了共同体。社会的日益原子化也影响到社会的感觉平衡。共同体感觉的形成越来越少,而占据主导地位的是一时的冲动和情绪(Affekte und Emotionen),这就是一个孑然独立的个体状态。与冲动和情绪不同,感觉是能够形成共同体的。数字交际主要由冲动驱使,它有利于即刻发泄冲动。事实证明,推特就是一个完美的冲动媒介。以此为基础的政治是冲动政治。政治是理性和调解,而理性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如今,它越来越让位于有效期短的冲动。
新自由主义制度令人们陷于孤立,同时它又召唤共情(Empathie)。仪式性的社会不需要共情,因为它是一个共鸣体。正是在一个原子化的社会中,对共情的呼吁才变得响亮。目前的共情炒作首先由经济决定,共情被当作一种有效的生产手段。它被用来在情绪上影响和控制他人。在新自由主义制度下,被剥削的不仅仅是工作时间,而且是整个人。事实证明,情绪管理比理性管理更有效,后者比前者更深入地渗透到人体内。新自由主义的精神政治致力于激发肯定的情绪并充分剥削它。最终,连自由本身也被剥削殆尽。在这一点上,新自由主义的精神政治与工业现代主义的生命政治有所不同,后者的运作具有纪律强制和命令的味道。
如今的数字交际正日益发展成没有共同体的交际。新自由主义制度通过把每个人都挑出来作为为自身生产的人,迫使人们进行没有共同体的交际。生产可以追溯到拉丁语动词producere,意为示人或使之可见。法语单词produire仍有呈现的意思,se produire的意思是让自己受人瞩目。德语口语中的sich produzieren或许可以追溯到相同的词源。如今,我们到处都在被迫自我生产,比如在社交媒体上。社会领域完全受制于自我生产。每个人都在生产自我,以引起更多关注。自我生产强制(Zwang der Selbst-Produktion)引发了共同体危机。如今随处可见的所谓“社区”,本身只是共同体的最弱级,甚至是共同体的商品形式和消费形式,它缺乏任何象征性的约束力量。
没有共同体的交际可以被加速,因为它是加法的。仪式则是不允许加速的叙事过程。符号是静默的。信息则不然,它们通过流通而存在。静默只意味着交际的停滞,它不生产任何东西。在后工业时代,机器的噪声让位于通信的噪声。更多的信息,更多的交际,保证带来更多的生产。因此,生产强制表现为交际强制。
生产强制牵出了绩效强制。从力比多经济层面看,绩效与工作不是一回事。在工作中,自我不一定要处于中心位置,而在创造绩效时,自我特别在乎自身。他不只是生产一个客体,而是生产他的自我。那些被客体力比多吸收的人不生产自我,而是耗费自我。自恋的自我指涉性构成了绩效的内容。自我力比多支配着绩效主体。他取得的业绩越多,获得的自我(Ego)就越多。众所周知,弗洛伊德将自我力比多列入死亡本能。自恋的绩效主体由于自我力比多的致命累积而崩溃。他自愿而热情地剥削自我,直到崩溃。他把自我优化到死。他的失败则被称为抑郁症或倦怠症。
抑郁症不会发生在一个由仪式来决定的社会。在那里,灵魂被仪式的形式完全吸收,也就是被清空。仪式是入世性的(Welthaltig),它们创造了一个连接世界的强固纽带。抑郁症则是基于夸张的自我指涉,完全无力走出自我,走入世界,一个人把自我封闭在自身中,世界消失了。人在空虚感中只有围着自我打转,而仪式则减轻了自我因自身而产生的负担,它们对自我进行去心理化和去内在化。
等级制度和权力关系往往被刻进仪式。通过美的演绎,它们也可以为统治蒙上光环。然而,就其本质而言,它们是象征性的圈地活动。罗兰·巴特也从圈地角度来思考仪式和典礼,它们保护我们不堕入存在的深渊:“仪式……像房屋一样保护着我们:它让人感到可以栖居。例如,哀悼……”
哀悼仪式就像在皮肤上涂了一层保护膜,使它在面对心爱之人的死亡时免受悲伤的烧灼。仪式充当保护机制之处,就是生命完全失去保护之时。生产强制将无法处理这种超验的无保护性和无家可归状态,最终令其愈演愈烈。
本真性社会(Gesellschaft der Authentizität)是一个表演型社会。每个人都在表演自我。每个人都在生产自我。每个人都沉湎于对自身的盲信和膜拜。在这种崇拜中,人是自身的祭司。查尔斯·泰勒认为,现代人的本真性崇拜是一种“道德力量”:“忠于自我无非是忠于自我的真实性(Originalität),而这是只有我才能明确表达和一探究竟的东西。我在表达它的同时,定义着自身。由此,我意识到一种原本就属于我自身的可能性。这种说法的背景是现代的本真性理想(Authetizitätsideal),以及通常被塑造成理想的‘自我完善’或‘自我实现’。正是这个背景,为本真性文化中哪怕最腐朽、最荒诞、最琐碎的形式,也赋予了道德力量。”
不过,一个人对自我的身份设计不能是利己的(selbstisch),而必须在一个社会意义的视域中进行,使其具有超越自我的意义:“只有当我生活在一个由历史和自然的要求、人类同胞的需要、国家公民的责任、上帝的召唤或其他类似地位的东西起决定作用的世界中,我才能以一种不至琐碎平庸的方式确定自我的身份。追求本真性,与要求超越自我并不矛盾,而是以这类要求为前提条件。”
照此看来,本真性和共同体并不相互排斥。泰勒对本真性的形式和内容做了区分。自我指涉性只涉及自我实现的形式,不过按照泰勒的要求,其内容不能是利己的。本真性仅仅通过身份筹划(Identitätsentwurf)来证明自我,而身份筹划是不由自主的,也就是说要根据与共同体的明确关系而定。
与泰勒的假设相反,事实证明,本真性是共同体的敌人,其自恋气质阻碍着共同体的形成。对本真性的内容起决定作用的,不是其与共同体或另一更高秩序的关系,而是其市场价值。在市场价值面前,所有其他价值都黯然失色。因此,本真性的形式及内容合而为一,两者都为自身效劳。本真性崇拜将身份问题从社会转移到个体身上,持续忙于自我生产,从而使社会原子化。
泰勒对本真性的道德辩解,掩盖了新自由主义制度的一个微妙进程,这个进程扰乱了自由的理念和自我实现的理念,并将其变成了一个有效的剥削工具。新自由主义制度剥削着道德。控制在伪装成自由的那一刻就已经大功告成。本真性构成了一种新自由主义的生产形式。一个人自愿进行自我剥削,却认为这是在自我实现。通过本真性崇拜,新自由主义制度占有了人本身,并将其转变为一个更高效的生产车间。通过这种方式,整个人都被生产过程征用(verbaut)。
本真性崇拜是社会衰败的一个显著标志:“当一个人被判定为本真,或整个社会被说成有本真性问题,那么这种说法便揭示出社会行为被贬低的程度之大,以及心理成分比重的日益增加。”
本真性强制导致了自恋式的内省,导致了对自我心理的一种持续不断的关注,就连交际也成了精神层面的活动。本真性社会是一个由亲密和裸露构成的社会。灵魂-赤裸主义(Seelen-Nudismus)使它具有色情特征。社会关系越是裸露出隐私和亲密关系,就越是逼近本真。
主导18世纪社会的仍然是各种仪式性的互动形式。公共空间类似于一个舞台、一个剧场。身体也是一个舞台,是一个没有灵魂和心理活动的着装木偶,要配上标志和符号来美化装扮。假发之于人脸,就像画框之于图画。时尚本身就具有戏剧性,人们其实是爱上了舞台场景式的表达。甚至女士发型也按戏剧场景来塑造。它们要么代表历史事件,要么代表感情。然而,这些感情并不反映任何灵魂状态。首先要带着感情去演戏(gespielt)。脸本身成为一个舞台,在这个舞台上,人们借助点痣妆(mouche)来刻画某些人物。例如,如果痣点在眼角,它就意味着激情;如果点在下唇,就表示这个人心直口快。作为舞台的脸,绝不是如今在“脸书”上发布的那种“脸”。
19世纪的人发明了劳动。戏剧越来越不被信任,越来越多的人去劳动而不是去游戏。世界更像是工厂,而不是剧场。戏剧表演文化让位于内在性文化(Kultur der Innerlichkeit)。这种发展也反映在时尚上。舞台戏服与街头穿搭之间的差别越来越大,戏剧性元素从时尚中消失了。欧洲人把工作服穿在了身上:“文化普遍变得严肃,似乎很难否认这是19世纪的一个典型现象。很少看到这种文化被‘演’出来。社会的外在形式不再表达更高的生命理想,不再是马裤、假发和剑那类东西。很难想象有什么比男性服饰中想象元素的消失,更能体现对游戏精神的放弃。”
在19世纪时,男性服装变得日益单调乏味,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它们像工作服一样千篇一律。从各个社会的时尚中可以看出其社会构成。社会的日益色情化就这样反映在时尚中。如今,时尚具有明显的色情特征,得到展示的更多是肉体而不是形式。
伴随着本真性崇拜,文身再度流行。如果放在仪式的语境下,文身象征着个体与共同体之间的联盟。在19世纪,文身在上层社会特别流行,那时候身体尚且是渴望与梦想的投影屏。如今,文身失去了任何象征性力量,它们只不过体现出文身者的独特性。在这里,身体既不是仪式的舞台,也不是投影屏,而是一个广告板。在新自由主义的同质化地狱里,居住着文身的克隆人。
本真性崇拜令公共空间遭到腐蚀。公共空间瓦解为私人空间,与每个人都如影随形。当人与人的私人空间直接碰撞,就会产生具有破坏性的兴奋区(Erregungszonen)。在公共空间里,人们放下私人性,去扮演一个角色。那是一个好戏不断的表演场所、一个剧场。表演,演给人看,是公共空间的本质:“由种种社交仪式、惯例习俗和礼节姿势构成的表演,是塑造公共关系并赋予这些关系以情感意义的材料。一旦公共平台受社会条件损害和破坏,就会妨碍人们运用其表演能力。一个亲密社会里的成员,会成为被剥夺技艺的艺术家。”
如今,世界不再是一个提供角色扮演和仪式性姿态(rituelle Gesten)的剧场,而是一个用来裸露和展示自身的市场。剧场表演让位于私人的色情展示。
社交和礼貌在表演中也起了很大作用。它们是一场有着美丽外表的游戏,预设了一个戏剧场景般的距离。如今,人们以本真性或真实性的名义,抛弃了美丽外表和仪式性姿态,因为这些都是外在的东西。但这种真实无异于粗糙和野蛮。对本真性的自恋式崇拜,是造成社会日益残暴的原因之一。如今,我们生活在一种冲动文化(Affektkultur)中。仪式性的姿态和社交形式一旦瓦解,冲动和情绪就占了上风。在社交媒体中,构成公共领域的各种场景画面的距离也被撤销,结果造成一种没有距离的冲动交际。
自恋式的本真性崇拜,使我们对形式的象征性力量视而不见,它对感觉和思想产生了非同小可的影响。可以想象发生一场仪式的转变,从而令形式重新获得首要地位。这一转变会颠倒内在与外在、心灵与身体的关系。身体带动心灵,而不是相反。不是身体追随精神,而是精神追随身体。人们或许还会说:媒介生产信息。仪式的力量正在于此。外在形式导致内在变化。因此,出于礼貌的姿态,会产生精神效应(mentale Auswirkungen)。美丽的外表催生美丽的灵魂,而不是相反:“礼貌的姿态对我们的思想有很大的力量,它有助于治疗坏情绪,也有助于对抗胃痛,当你模仿善良、仁慈和快乐时;因为相应的动作——鞠躬和微笑——具有的好处是,使愤怒、猜忌和悲伤等与之相反的动作无法产生。这就是社会活动如此受欢迎的原因:它们提供了模仿幸福的机会,而这种喜剧肯定能使我们从悲剧中得到治愈,这并不罕见。”
与本真性文化并行的,是对礼节性互动形式的不信任。只有自发的感觉活动,即主观状态,才是本真的。刻意塑造的行为被不屑一顾,因为那是不真或外在之物。在本真性社会中,行动是内在引导,由心理驱动;而在仪式性社会中,外化的互动形式决定了行动。仪式将世界客体化。它们传达了一种世界关联。另一方面,本真性强制使一切都变得主观。因此,它加剧了自恋的程度。如今,自恋症因此日益严重,因为我们越来越多地失去了自我边界之外的社会互动意识。自恋的心理人(homo psychologicus)被困于自我之中,被困于他错综复杂的内在。他活在自我的贫乏世界里,导致他只围着自身转,这使他陷入抑郁症。
一旦自恋横行,戏剧性在文化中就消失不见了,生命越发失去欢快和松弛的气氛。文化远离了那个神圣的游戏领域,劳动强制和绩效强制加剧了对生命的亵渎。游戏的神圣的严肃性,让位于劳动的世俗的严肃性。
詹姆斯·邦德系列电影也反映了这种发展。它们正变得越来越严肃,越来越缺乏游戏性,最近几部甚至在片尾打破了男欢女爱的仪式。《天幕危机》的最后一幕就令人不安。邦德没有沉浸于无忧无虑的鱼水之欢,而是接到上司M的下一个任务。M问邦德:“活儿多着呢。准备回来开工了吗?”邦德一脸严肃地答道:“很荣幸,M……很荣幸!”
这些仪式空间正在日益严重地遭到侵蚀。在这些空间里,可以发生游戏性、节庆式的放浪形骸,因此这些空间里的破格和夸张举止从世俗生活中脱颖而出。文化正在被世俗化。如今,像《极乐大餐》(La Grande Bouffe)这样的电影只会让人感到无法理解。越轨行为通常是节日仪式所固有的:“它(指文化)命令并创造了庄严的例外情况。在例外情况下,通常不被允许之事突然能拿上台面,并且在越轨的仪式中化为结伴寻欢、高奏凯歌,甚至是暴风骤雨般的激情。禁止食用某种动物的图腾社会,在此提供了一个值得注意的(也是弗洛伊德所熟悉的)例子。在一年中的某个时间,禁令被搁置,取而代之的一条律令是:人人都得吃禁忌餐。——乐事一桩。”
文化的世俗化导致了对文化的祛魅(Entzauberung)。如今,艺术也越来越被世俗化,被去除魅力。魔法和魅力本是艺术的起源,而今离它远去,让位于对话。有魅力的外界被真实的内在取代,魔法的符号被世俗的符号取代。对话性的内容取代了令人信服的、引人入胜的形式。魔法让路给透明性。透明性律令使人对形式产生敌意。就其意义层面而言,艺术变得透明,它不再具有诱惑力。魔法的外壳被扔掉了。形式本身不再言说。浓缩、杂合、多义、夸张、高度的模棱两可甚至矛盾重重,是形式语言、符号语言的特点。它们暗示了一种意义,而不是立即彰显出意义。现在,它们不见了,以迎合那些叠加在艺术作品上的简化了的意义和信息。
对艺术祛魅,把艺术变成了新教产物。它被去除了仪式性,失去了张扬浮夸的形式:“在20世纪80年代末之前,艺术空间看起来还像天主教堂一样,有许多五颜六色和生动活泼的形式形态;在那时之后,各个艺术协会像极了新教产物,向内容、口语或书面语看齐。”
艺术(Kunst)不是对话(Diskurs)。它是通过形式,通过能指而不是所指发挥作用的。对艺术来说,内化的过程是摧毁性的,它把艺术变得如同话语,丢掉神秘莫测的外表,去投靠世俗的内在世界。艺术的祛魅是一种自恋现象,自恋式地转向内在。
集体自恋撤销了爱欲,使世界失去魅力。文化中的情欲资源正在明显地枯竭。它们也是维系一个共同体的力量,并激发其进行游戏和庆祝。没有它们,就会导致社会的原子化,那将是毁灭性的。仪式和典礼是真正的人类行为,令生命显得喜庆又神奇。它们的消失是对生命的亵渎和庸俗化,是把生命变成生存。因此,通过对世界重新附魅(Wiederverzauberung),可望获得一种治愈的力量,以抵御集体自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