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行无辙迹。
——老子
有趣的是,德语中的“本质”(Wesen,古高地德语:wesan)一词,最初的意思是在一个地方逗留、停留、持家、栖居以及持续。罗马神话中的灶神维斯塔(Vesta)也拥有同样的词源。本质指向房屋与家务、财富与家业、持续之物与稳固之物。本质即居处(Bleibe)。房屋守护着家业和财产。本质之中蕴含着房屋的内在性。亚里士多德用ousia来指称本质,这个希腊语单词最初的意思也是财产、房产,以及地产。本质这个概念集合了同一性、持续性与内在性、栖居、逗留以及占有等诸多内涵,它主导着西方的形而上学。对于柏拉图来说,美的东西是同一的、不变的、持续的东西,美者即“美本身,是那个在自身上、在自身里的永远是单一形式的东西”(《会饮篇》,211b) 。柏拉图笔下一心向往神性之美的爱神厄洛斯(Eros),是机遇与造物之神波洛斯(Poros)的儿子。Poros一词用作复数名词时也表示收入和金钱。Poros的字面意思是“道路”,它必须通往“占有”。这条目标明确的道路完全服务于占有之意向性。如果它不通往绝对的占有,就会陷入窘困。按照柏拉图的说法,因为其父亲的缘故,厄洛斯本人就是一个“强大的猎人”。权力和占有赋予他灵魂。对他来说,存在即欲求(Begehren)。
本质即实体(Substanz)。它存在着。它是不变之物,坚持在自身之中作为始终如一之物经受变化,从而区别于他者。拉丁语中的动词substare,是名词substantia(物质)的来源,“经受”是它的含义之一。stare(站立)也用来表达“坚持”之意。基于它的实体性、本质性,“一”(das Eine)经受他者,坚持自我。实体性是一种对自我的坚定(Standfestigkeit)与决断(Entschlossenheit)。唯有立足于安全、稳固之处并坚持自我的人,才能经受他者。本质即居于自身、与他者相区隔的同一者。就其本质或实体而言,其努力(Streben)是面向本己的。希腊语中hypostasis不仅意味着“本质”和“基础”,也意味着“经受”和“坚定”。stasis除了表示“站立”、“立足”或“立足之处”之外,也有“起义”、“不和”与“争执”之意。就其根源而言,本质与友善全无关系。只有对自我极有决断、坚持自我、始终居于自身之物,即具有本质之内在性者,才会陷入与他者的冲突、争执之中。对自我的决断是本质的基本特征,没有它就不可能有争执。也唯有能在他者之中完全维持自我的人,才拥有力量。在本质这一形象中对力量是有所预示的。基于这种预示,以本质为依归的文化或思想不可避免地发展出一种对自我的决断,其表现就是对力量和占有的欲求。
莱布尼茨在《单子论》中对本质以及实体进行了透彻的思考。单子呈现出本质的逐渐成长和圆满。单子完全居于自身,没有与外界的交流。因此,单子“没有可以让某种东西进出的窗户”(《单子论》,第8节)。这种完全的封闭性与无窗之房屋的那种彻底的内在性相关联。单子唯一的活动就是对自我的努力,自我作用,对自我的冲动,即“欲求”(Appetition)。引领单子内在生命的只有“欲求”(Appetit),即“知觉”(Perzeption)。虽然单子是一面“宇宙之镜”(《单子论》,第83节),但是它反映宇宙的方式并非无我地献身于物。相反,它将宇宙表象出来或说表达出来。单子不是被动的,而是主动的或富于表现力的,即“有表达力的”。莱布尼茨所说的灵魂是“活的镜子”,是欲求之地,宇宙只是其欲求的客体。单子之所以知觉到宇宙,是因为它对宇宙有欲求,这种欲求才让世界是特别的。此在即欲求。没有欲求就没有一切。因此,“无”(Nichts)比此在“更简单、更容易”。为了存在于此,就必须努力、投入:“因此,一切皆可能存在……” 拉丁语动词词组desiderativum“Existiturire”(意欲存在,德语:sein-wollen)道出了“向着生存的努力”(conatus ad Existentiam)之态。在场者于其在场之中是有需求的,即“想要的”。将生存(Existenz)点化为需求(Exigenz)的正是灵魂。生存其实就是需求。存在的根由是“意欲”,尤其在现代,这种意欲的特点是“自我意欲”。带着意欲或说自我意欲的心情,每一个在场者都有亟待获取的东西。
尽管海德格尔努力想超越形而上学思想,一再试图接近东亚思想,但他始终还是一位研究本质、家宅与栖居的哲学家。他虽然告别了一些形而上学的思维模式,但本质这一形象始终主导着他的思想。他使用“本质”一词的频率几乎可以用过度来形容。本质的基本特征如站立、坚定、同一或持续等都在海德格尔这里不断重复出现,虽偶有改动,但不离其宗。“坚定”、“对自我的决断”、“自身的持续性”或者“自-立”等语汇主导着他在此在分析中的语言表达。他也将争执与本质放在一起思考:“在本质性的争执中……争执者双方互相进入其本质的自我确立中。” 正如前文所说,希腊语中争执(stasis)的尺度恰恰蕴含于本质(hypostasis)之中。不仅仅是争执,就连海德格尔反复用到的对话之形象也以本质的一个载体——在场者(An-Wesender)为前提,即一个有立足之处或立足点的、与自身相同一的、保持不变的人或个体。对话的参与者必须特地在场(eigens an-wesend)。根据海德格尔的说法,爱也在于帮助他者实现其本质:“创造爱情吧!对爱情最深刻的解释,很可能是在奥古斯丁的一句话中,叫作amo volo ut sis,我爱,意味着我要爱人如其所是,保持本色。爱是更深层意义上的‘让存在’(Seinlassen),依此意义,这种‘让存在’唤起本质。”
从词源上看,汉语中表示存在的“有”字展现的是一只手拿着一块肉。除了存在之外,“有”字还表示拥有、占有。然而,代表需求和欲求的存在并未主导中国人的思想。中国式思想的精髓恰恰是清心寡欲。为了表达出生存其实并非需求、执着与栖居,道家使用了一连串的否定。圣人“游于无有”(《庄子·应帝王》)。庄子也谈到“游于淡” 。老子也同样用“无”来否定“物”,“无物”(Nicht-Wesen)(《老子》第14章)或说“非-本质”(Ab-Wesen)回避一切实质性的确定。因此,“无物”便与“漫游”、“无住”(Nicht-Wohnen)相关联。圣人游于“无门无房”(《庄子·知北游》)。他被比作一只没有巢穴的鹌鹑,即没有固定的居处。 他“鸟行而无迹”(《庄子·天地》)。道家的漫游肯定与佛家的“无住”不完全一样。但不在场的否定性将两者联系在一起。 日本禅师道元也教导人们“无住”(Nirgends-Wohnen):“禅僧应如浮云无定所,如流水无常形。”
善于行走的人,不留痕迹(“善行无辙迹”,《老子》第27章)。 痕迹有其确定的方向。它指明行为人及其意图。老子笔下的漫游者则没有任何意图,他去向无处,他“没有方向”(“无方”,《庄子·应帝王》)。他与道路浑然一体,那条路也通往无处。痕迹只产生于存在。东亚思想的基本概念不是存在,而是“道”。道丝毫没有存在与本质的那种强度,无法产生痕迹。没有任何可以让痕迹得以产生的“存在与本质之稳定性”。同时,也没有任何目的论强迫它沿直线前进。此道非前文所说的波洛斯。因此,它既摆脱了可能的占有,也摆脱了让人难以接受的窘困。最关键的就是存在与道路、栖居与漫游、本质与非本质之间的差异。人们必须将此种差异的诸多变化及所有后果参透。与存在相反,道不允许任何实质性的封闭,其无尽的过程性阻止某些东西存在、执着或坚持。如此一来,就没有形成任何固定的实体。灵魂也是执着的。灵魂在某种程度上就是由痕迹构成的。不在场磨灭了灵魂。不在场的里面是“空”。庄子这样表述不在场中的漫游:“在那里,所有的区别都消失了。我的心志寥廓,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去了又来却不知道要在哪里停止,我来来往往却不知道哪里是终结。”
漫游者无所住。建议名为“天根”(Himmelsgrund)的咨询者在“无有”(Nicht-Sein)中漫游的人物叫作“无名”(《庄子·应帝王》)。名字使一个人成为被强调的某个人。相反,圣人是没有名字的(“圣人无名”,《庄子·逍遥游》)。他是“没有我”(ohne Ich,“无己”或“无我”)的。这种不在场的概念不仅仅是道家的标志,它也存在于儒家思想中。《论语》有云:“子……毋我。” 此处罕见地使用了否定助词“毋”来否定“我”,它向来是用来否定动词的。如此一来,它就在否定“我”的同时,也把“我”动词化了。夫子“不我”(ichte nicht)。他没有拿任何东西来充当“我”的内容。
表示存在的“有”字,也就是拿着一块肉的手,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显得颇为平淡无趣。按照它的意思,存在所需无非一块肉而已。“自我养育”(Sich-Nähren)实际上是一种缺乏诗意的举动。它不是“有需求的”。它缺少欲求中的那份执着。庄子甚至将衣、食视为人类必须回归的自然属性。(参阅《庄子·马蹄》) 腹不欲。欲求建立在区分的基础之上。 会区分并由此而去追求某种特定之物的不是“腹”,而是“味”。因此,老子主张:“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老子》第3章)
仅仅实现饱足与强健当然不是道家的理想。无论“腹”还是“骨”,都有其象征意义。它们是“无-分别”(In-Differenz)的器官。另一方面,道家并不奉行苦行之理想。因此,“虚心”与“饱腹”并不相斥。苦行主义的决断和忍耐正是建立在诸多欲求的基础上。因此,庄子也排斥苦行者和遁世者。在《老子》第55章中,骨还有另一重象征意义。此处,老子将圣人比作“骨弱筋柔”的初生婴儿。骨之弱、筋之柔与本质之坚定形成对照,正是在这份坚定中,本质经受、抵抗他者。老子甚至可能会说:圣人如水般无骨。
在《老子》第12章中,腹也成了不-欲求、不-区分的器官:“缤纷的色彩使人眼花缭乱;嘈杂的音调使人听觉不敏;丰盛的饮食使人舌不知味;……因此,圣人但求填饱肚子……” 老子的这一主张,令人联想起临济义玄禅师那段颇具挑衅意味的箴言:“饥来吃饭,睡来合眼。愚人笑我,智乃知焉。” 道元禅师在《正法眼藏》中也有言:“盖佛祖屋里,茶饭是家常也。”
存在比不-存在更辛苦,至少在这一点上,老子会和莱布尼茨达成一致。费力、操劳之人留于存在之中,不-存在作为极精微、极奇异之物(“妙”),只向“不勤”(Nicht-Mühen)(《老子》第6章)展开。不在场的“虚”将“某人”(Jemand)变成“无人”(Niemand)。无人通过其不在场而熠熠生辉。为了指称不在场的清空(entleeren)作用,庄子不仅使用“虚”,还使用“空”:“光耀问无有说:‘先生是有呢?还是没有?’无有不回答。光耀得不到回答,就详细地观看它的状貌——空虚的样子,整天看它却看不见,听它却听不到,摸它却摸不着。光耀说:‘这是最高的境界了!谁能够达到这种境界呢?’” 将一个人变为某人的正是欲求。被强调为某人的人,是无法去漫游的。某人栖居。唯有将自己清空为无人的人,才能漫游。漫游者无我、无身、无名。如此一来,他便忘了自己(“忘己”,《庄子·天地》)。他“无欲”(《老子》第37章)、“无执”(《老子》第6章)。因此,他也没有留下辙迹。只有在存在中才能形成辙迹,那是欲求与执着的印痕。然而,圣人不触碰存在。
作为非本质,道家的“虚”不允许人们对它进行任何纯功能性的解读。它也将思考置于超越功能性计算的地位。《庄子·刻意》中说道:“恬惔寂漠,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虚”字在“虚无”一词中没有功能性意义。诚然,为了形象地说明“虚”(Leere)、“无”(Nichts)和“无为”(Nicht-Tun),老庄也在一些例子中对“虚”和“无”进行了功能性阐释 ,但功效理念并非“虚”之精髓。相反,弗朗索瓦·于连(François Jullien)却几乎仅从功能角度去阐释这些概念:“剥去所有神秘主义的外衣(其本意也并制造神秘),老子所推崇的回归虚空,是要求人们去解除封锁,每一个现实之物,只要它已饱和,找不到一丝空隙,就势必会遭受封锁。当一切都被填满,就没有了回旋余地;当所有的虚空都被消除,容许功效自由发挥的回旋余地也就被破坏了。”
庄子笔下那个貌丑而跛足之人的故事倒是颇符合功效理念,他因残疾而不必服兵役,还获得国家发放的丰厚救济品。庖丁解牛的故事无疑也具有功能视角,他轻松地分解动物,因为他并非用力劈砍,而是让刀刃在关节之间已经存在的缝隙间游走。他只需花费很小的力气,就让动物仿佛自行分解一般,一块块儿掉落下来。“无为”提高了行动的功效,这就是对无为的功能性阐释。庄子还讲述了一个关于弯曲而多疖的大树的故事,也可以作为功利主义的注脚。这棵大树因其“无用”而得以长寿,益处的不在场却又给它带来了益处。然而,如此多的跛足之人、无用之物接连出现在庄子的故事中,却将功能性本身也引入虚空,将思想提升至超越功效的层面。庄子笔下独腿、驼背、畸形、断趾、断脚之人频现,所针对的恰恰是对益处和功效的忧心。
无论老子还是庄子都极力反对一切“意欲有效”(Wirkenwollen)。乍看上去,《老子》第68章和第69章貌似也都是关于功效与无为的。老子在第68章中有云:“善胜敌者,不与。”弗朗索瓦·于连纯粹从战略角度解读此句。圣人不费力去催逼效果,而是任其发生。他能“轻而易举地利用他人的能量” 。针对第69章,于连也进行了纯功能性的阐释:“老子将这一原则应用于战略之中:善为者不‘武’,正如王弼在《老子注》中所解读的那样,他(善为者)不涉险,不攻伐。换言之,‘有能力战胜敌人的人,不会发起与对方的战斗’。”优秀的统帅只负责不为敌人形成进攻点。虽然他也向对手施压,但“从未将压力完全具体化”。明智的战略家只注意不为敌人提供任何抓手:“《老子》中运用到一系列自相矛盾的表述来说明……:‘虽然有阵势,却像没有阵势可摆;虽然要奋臂,却像没有臂膀可举;虽然面临敌人,却像没有敌人可赴;虽然有兵器,却像没有兵器可持。’(《老子》第69章)”
有趣的是,于连在他的解读中并未提及第69章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句话,即“哀者胜”。老子的这一结语相当出人意表。它几乎迫使人们对这一章进行全然不同的解读。即便是推崇谋略、迂回之功效的军事家孙子,也从未将“哀”字列入任何作战指南和作战策略中。此处所说的“胜”,并非可以归功于某种特定作战策略的现实的胜利,它更多是指一种超越胜负之分的胜。“哀”字被老子使用了两次,另一次在第31章。有趣的是,这一章也是关于战争的。然而,于连并没有提及此章,理由很简单,老子在这一章中谴责一切使用武器的行为,不是因为明智的统帅不战而屈人之兵,而是纯粹出于仁爱之心。在发生不幸之事时以及葬礼上,人们以左侧为尊。战斗中得胜之人必须居左而立。 胜者站位必须遵循哀礼。他必须“悲”、“哀”和“泣”。
无论道家思想还是佛家思想,都质疑一切存在的、与世隔绝的、坚持在自身之中的实体性的封闭。不在场的作用是清空、去实体化,这一概念需要从主动意义上去理解。就此而言,佛家的空和道家的虚无疑有着极深的渊源。两者都使“心”不在场,把“我”清空为“非我”、“无人”和“无名者”。这种“心之虚”摆脱了功能性阐释。庄子借由“虚”字所表达的主要就是这种非需求性的存在,是“不在场”。镜子的形象也指向不在场。庄子的空镜与莱布尼茨那面被赋予了灵魂的镜子截然不同。前者不具备有需求的内在性,没有欲求。它不渴求,也不执着于任何事物。它是空的、不在场的。因此,它任由映照之物来来去去,与它们同行而并不先行。如此一来,它自己也不会迷失:“至人用心犹如明镜,任物来去而不加迎送,如实反映而无所隐藏。……他不是智慧的主宰。他体会着无穷的大道,游心于寂静的境域,承受着自然所赋予的本性而不自我夸矜。” 《庄子·天道》中也运用了镜子这一比喻:“万物不足以搅扰内心才是清静。水清静便能明澈照见须眉。……水清静便明澈,何况精神呢!圣人的内心清静,可以比作天地的镜子。” 禅宗佛教也喜欢利用镜子的形象。它所表现的是“无心”状态的不执着:“(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是惠能之镜,也是雪峰之镜。……但这是怎样的一种映照啊!它照出的是什么?山河大地,草木丛林,及乎春来,百花竞发。……这一切是否都是有意为之,都蕴含着人们可能赋予的意义?这一切不就在那里吗?……然而,唯有本身是空的、纯粹的镜子,唯有认识到世界以及其自身无意义者,才能将其视为永恒的装饰。” 空镜的基础是渴求之“自我”的不在场,是一颗清心寡欲的心。相反,研究“自我”与“行动”的哲学家费希特则鄙视“空心”:“自由的系统满足我的心灵,相反的系统则戕害和毁灭我的心灵,冷漠地、死板地站在那里,只是旁观各种事件的交替;当一面呆滞的镜子,反映各种瞬息即逝的形象——这种生活我实在不能忍受,我鄙弃它,诅咒它。我要爱,我要把自己沉湎于同情中,领略人间甘苦。对我来说,这种同情的最高对象就是我自己……”
德语中“意义”(Sinn,中古高地德语:sin)一词,最初的意思是“过程”、“旅行”和“道路”。但它是与特定的方向、特定的目标相关联的,比如“顺时针方向”(Uhr-zeigersinn)一词就体现出Sinn的指向性。法语中的sens仍然有“方向”或“方面”之意。与此相反,在“无有”中的漫游(“游于无有”)是没有方向的,因此是无-意义的(sinn-los),或说清空-意义的(sinn-entleert)。恰恰是这种摆脱了意义、方向、目标和目的的自由,这种特殊意义上的“意义之空”(Sinnleere),才使得一种更高层次的自由成为可能,使存在成为可能。与无方向、无边界的总体相和谐,与未加区别的状态相和谐,由此产生了“天乐”(《庄子·天道》)、“至乐”(《庄子·至乐》)。与此相反,“福”(das Glück)则基于区分或偏好,基于不完全感知。努力追求幸福的人,会由此遭遇不幸,因而才有“不为福先,不为祸始”(《庄子·刻意》)。意义的不在场并未导致虚无主义,而是带来了依附于无方向、无痕迹之存在身上的天乐。
庄子的至乐说与康德的幸福说截然相反。康德在他的人类学著作中指出:“为了实现一个预期的目的而有计划地向前推进的工作就充实了时间”,这是“感到人生的乐趣但毕竟也满足于生活的唯一可靠手段” 。康德把生命比作一次旅途。在旅途中感知到的大量对象会在记忆中导致一种感觉,即“已走过一大段距离,因而也为此需要(比按照钟表所会得出的)更长时间”。相反,“空”(das Leere),即可感知对象的不在场,则会使人在回想时产生一种(比按照钟表所会得出的)时间更短的感觉。因而,空在主观上缩短了生命。为了变得心满意足,为了享受生命,我们不可以让人生的任何一段是空的。唯有被有目标的行为充满的人生,才能使人感到幸福,感到心满意足。意义即目标。存在即作为。与此相反,老子和庄子则坚信,此在和世界可以完全是另一番面貌。他们将无方向、非目的论的漫游与线性的、以目的论和矢量方式书写的人生对立起来。老庄的此在完全可以没有意义和目标,没有目的和叙事,没有超越和上帝。无意义,无目标,并不意味着丧失自由,反而是获得自由,是一种简朴的丰盈(Mehr des Weniger)。抛却“向某处行走”,才使得行走成为可能。人们要顺应世界的自然过程,而这世界并非叙事结构的。它能够抵御意义危机,毕竟这危机始终是一种叙事的危机。世界既不讲述“大”事,也不讲述“小”事。它不是神话故事,而是一种特殊意义上的自然。正因如此,它才是宏大的。相反,所有的故事都很渺小。它们建立在区分的基础上,为了一方而排斥另一方。叙事之所以能创建意义,是因为大量的挑选和排除,或说它把世界缩小了。它削减了世界,把世界逼进一条狭窄的叙事轨道。庄子则教导人们,不要执着于小故事,执着于区分,而要与整个世界相连,甚至要像世界一样宏大,要蓬勃向上,成为一个广阔的世界。因此,庄子那些奇妙的故事中频繁出现巨大的形象。他讲述的第一个故事就是关于一条名为“鲲”的大鱼和一只名为“鹏”的巨鸟:“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鲲和鹏如此硕大,以至于无从匹配小东西,它们超越了任何排他性的挑选和区分。它们不在意小东西,因为相较之下,它们实在是太大了。庄子特地使用超大规模和夸张来消除区分,来达成去分别化和去边界化。
一个不受任何特定事物、特定地点约束的人,一个四处漫游、居无定所的人,也就超越了任何损失。一无所有者,自然也不会失去任何东西:“把船藏在山谷里,把山藏在深泽中,可以说是很牢固了,但夜深人静时有个大力士把它背走,沉睡的人还丝毫不觉察,把小的东西藏在大的地方是适宜的,但仍不免遗失。如果把天下付托给天下(‘藏天下于天下’) ,就不会遗失了……” 庄子在这里论及的是一种独特的与世界的关系。他要求人们将“在-世界-之中-存在”(In-der-Welt-Sein)去边界化、去分别化为“世界-存在”(Welt-Sein)。只要人——如果为了能和海德格尔交谈,可以称作“此在”——比世界小,只要他在世界之内进行区分,就势必要操心(Sorge)。为了不操心,他就必须完全是这个世界,必须将自己去分别化为世界,而不是去依附于世界当中的某个特定内容,依附于区分。“在-世界-之中-存在”是操心,而“世界-存在”则是不操心(ohne Sorge)。
众所周知,后现代思想也反对实体与同一性理念。无论德里达的“差异”(différance)还是德勒兹的“块茎”(Rhizom),都极度质疑实体性的关闭与封锁,将其看作想象中的结构而加以揭露。虽然二者的否定性让它们接近不在场或空,但东亚思想中的典型观念,即世界般的整体性、世界的重要性,对于这种后现代思想来说还是很陌生的。空或不在场最终都在集合、汇聚,而差异或块茎都有着强烈的驱散效应。它们驱散同一性,大力推进多样性。它们并不操心整体,不操心整体的和谐统一。东亚的空之思想将解构抛诸身后,以达成特殊的重建。
东亚思想完全朝向内在性(Immanenz)。道所展现的也并非不朽的、超自然或超常的实体,比如在否定神学中,这种实体仅在否定形式中才可能被表达出来,它会为了达成超越而回避内在性。道则完全与世界的内在性,与事物的“就是如此”(Es-ist-so),与此地此时(Hier und Jetzt)融合在一起。在东亚的想象世界里,没有任何事物存在于世界的内在性之外。如果说道避开了确定与指称,那并不是它太高,而是因为它在流动,因为它像河流一样曲折蜿蜒。它描绘着事物的不断转化,描绘着世界的过程性。漫游者之所以不留痕迹,是因为他对事物的漫游亦步亦趋。道也不是事物的统治者,不是主体(“主”,《老子》第34章)。它同样鲜少回归神秘。内在性和“就是如此”的自然明证性是它的特征。因此,老子强调,他的话“甚易知”,“甚易行”(《老子》第70章)。
“漫游者不留痕迹”也有时间上的意义。他不执着,或说不坚持。他更多是存在于每时每刻。因为他的漫游没有方向,并非沿着线性的时间,没有“延伸至过去和未来的”、历史性的时间。被海德格尔提升为人类生存之基本特征的“操心”,恰恰和这种延伸的即历史性的时间息息相关。漫游者的存在不是历史性的,因此他“不思虑”,“不预谋”(《庄子·刻意》)。圣人的存在既不回顾,也不展望。他更多是活在当下。他一度逗留于现在,而这个现在却不会有“瞬间”的明晰(Schärfe,尖锐)与决断。这种瞬间又与“作为”(Tun,做)的郑重与决断密切相连。圣人的存在是情境式的(situativ)。情境式之事物又不同于海德格尔的“处境”(Situation)。海德格尔的处境是基于“行动”与“瞬间”的决断。在这样的处境中此在坚定地把握住自己。这是极致的在场的瞬间。漫游者虽然稍加逗留,但却未曾停留,因为停留有着过于强烈的对象关涉。正因如此,漫游者才未留痕迹,他惊鸿一现,却又飘然走远,消失无踪。
著名的“庄周梦蝶”充满不在场的气氛。庄子面前浮现的是一种没有任何稳定性、确定性、迫切的决断以及终极状态的此在形式。这个故事形象地展现了不操心的此在: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庄子忘我地飘荡于自我与他者之间。他沉醉于一种独特的无-分别之中。这种飘荡与那种体现本质之基本特征的坚定相对立。坚定帮助一个人居于自身、执着于自身地经受他者,并由此而区别于他者。相反,非本质则用一些梦幻般飘荡的东西笼罩住此在,因为它不允许事物有明确的、终极的即实体性的轮廓。庄子反对个体性,即不可分性这一设想。他会说,他的可分性与可变化性是无穷无尽的。庄子的梦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梦,一个并非由痕迹组成的梦。无人做梦。他的梦是一个绝对的梦,因为世界本身就是一个梦。因此,灵魂学(Seelenkunde)、心理学、心理分析都无法走进他的梦。梦的主题既不是“我”,也不是“它”。世界本身在做梦。世界就是一个梦。非本质将万物都留在梦幻般的飘荡之中。
只有在佛教的影响下,中国文化才发展出一种对存在之短暂易逝的深刻的敏感性。佛教说到底是一种不在场的宗教,一种寂灭(Verlöschen)与涅槃(Verwehen)的宗教,一种“无住” 的宗教。如果没有佛教,中国文化与艺术的“平淡”(Fadheit)属性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对转瞬即逝性那令人痛苦的魅力的敏感性,恰恰赋予中国式的平淡美学以灵魂。平淡美学熏陶之下的诗人主要歌颂转瞬即逝性那柔和的光芒。日本游僧松尾芭蕉也以中国诗人李白 的名句开启他的旅行日记: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不在场不允许偏心和站队。一个人的任何偏好都会是对他者的不公正。好感同时会带来反感。因此,人们要没有任何偏爱地“兼怀万物”(《庄子·秋水》)。无论爱情还是友情都以区分和偏心为前提。它们皆基于欲求。因此,圣人“不为爱人”,也不维护“友谊”(“亲”,《庄子·大宗师》)。爱是执着。友谊产生约束。然而,圣人也并非全无所谓。漠不关心是以一个封闭的兴趣主体为前提的,对该主体来说,世界变得无所谓。不在场并不是将爱与友谊清空为无所谓,而是将它们清空为毫无偏私地拥抱万物的、无边界的友善。
卡夫卡的故事《家父之忧》读起来就如同庄子的某个奇妙故事一样。名为“奥德拉岱克”(Odradek)的本质实际上是一个非本质。这种星形线轴状的奇特生物是如此变化多端,以至于它没有任何明确的本质定义。甚至它的名字都意谓不明:“有些人说,‘奥德拉岱克’这个词源于斯拉夫语,因此他们试图在斯拉夫语中查明它的构成。另外一些人则认为,这个词出自德语,斯拉夫语只是对它有所影响。这两种说法都不确切,由此可见,两种说法都不对,尤其是因为靠它们发现不了这个词的任何含义。”此外,奥德拉岱克是很多部分混杂而成的,各部分貌似有本质上的区别。人人都知道莱布尼茨的单子作为“单一实体”(substance simple),“没有组成部分”(sans parties)。就像柏拉图的“美”一样,它是“单一理念”(monoeides)。奥德拉岱克是由最为异质的部分组成,仅就此而言,它就是一个不在场、一个非本质。其外表极为混杂,仿佛在嘲笑本质的明确性:“乍一看,它像个扁平的星形线轴,又像是缠上了线;即便如此,也只是个扯断了又接在一块儿、乱作一团的旧线头,质地不一,颜色各异。它却不仅是线轴,从星的中央横着伸出一根小木条,其末端又连接着另一根小木条,后者和星星的一角各站一边,这样,它的整个身体就能够直立,仿佛支在两条腿上。”它的“细小”也让人有不在场之感。因为这种细小,它躲开一切触碰。它“特别敏捷,人们逮不住它”。它缺乏本质之稳定性。它的极度敏捷与本质之坚持相对立。还有一个原因使它看起来不在场:它常常完全陷入沉默。有时它会笑。但它的笑声听起来很奇怪,无形而空洞。这强化了它的不在场感:“……这种笑声,没有肺的人才发得出来。这笑声听起来恍若落叶的沙沙声。”
奥德拉岱克可以很容易地加入庄子故事中那些驼背、独腿、断脚、断趾之人或其他无用的奇妙生物之列。庄子笔下多疤的大树因为无用而得以长寿。奥德拉岱克似乎也超越了一切用途:“它会死吗?所有会死的事物生前一定有个目标,有种作为,这样它才能消耗生命;奥德拉岱克却不是这样。”奥德拉岱克从不在一个地方停留,仅就此而言,它也是不在场的。它无住所。它是与房屋之内在性相对立的形象。针对“你住在哪儿”这个问题,它照例回答:“居无定处。”即使它身处房屋内部,它也多数在走廊、楼梯间、过道、阁楼等去内在性的空间逗留。如此一来,它便不是完全地在家,完全地在自己那里。它常常干脆就不在场,“好几个月都见不到它”。这种不在场,这种“无住”却令守护房屋的家父很不安。“家父之忧”指的就是奥德拉岱克的不在场。“父”就是“忧/操心”,而“无忧/不操心”的奥德拉岱克就是与“父”相对立的形象。然而,不可忽视的是,奥德拉岱克说到底并不是庄子笔下的形象,因为卡夫卡说,尽管奥德拉岱克长期不在场,这引发了家父之忧,但它“必定又会回到我们的房子” 。
非本质的本质
奥德拉岱克。图片来源:https://www.labottegadelbarbieri.org/odrade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