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正文中村上春树作品的译名,均使用了赖明珠、张致斌等人的版本。
谈村上春树的这本书中有一小部分内容,是我最早就动笔的。
三十多年前,从一九九〇年开始,我在当时的台湾《中国时报·开卷版》写一个专栏,讨论一些值得注意的畅销书与出版现象。我记得在那个专栏里写过黑柳彻子的《窗边的小豆豆》,写过黄仁宇和“战争机器”,也写了在台湾正开始流行的村上春树。为了写那篇文章,我将中山北路的“永汉书店”里能找到的村上春树原版书,再加上一部分中文译本都读了,形成了我最早对这位从日本红到中国台湾的作家的作品意见。
之后村上春树持续书写,我也持续阅读他的新作,愈来愈惊服于他旺盛的创作力量,以及坚忍琢磨铺陈小说深厚底蕴的强大意志。十多年后,当我在“诚品讲堂”开设“现代经典细读”长期课程时,我已经明确认定,村上春树的书、他那独具风格的写作手法,必然形成现代经典,于是也就将出版没有多久的《海边的卡夫卡》选入了“现代经典”分析讲授的书单。
再到二〇一〇年,我将“诚品讲堂”课程内容整理扩充,以《永远的少年——村上春树与〈海边的卡夫卡〉》这一书名出版。书还没正式出版,我已经知道那会是一本未完之书,因为就在书稿最后整理阶段,村上春树的《1Q84》第三部问世了,我当然来不及将这部篇幅庞大的小说新作的相关解读放入《永远的少年》,但我又很明白,在《1Q84》中,村上春树不只是再度突破了自己,而且是又写了一本高度考验读者耐心与专注力的作品。这种作品的特性就在于读者愈是有耐心与文本周旋,愈是专注看待各种细节,就愈会在阅读过程中得到高深的满足。这种作品岂不也正是解读者最该面对、最值得面对的挑战吗?
出版前夕,我只能勉强以附录的形式多塞进一篇文章,概要地讨论《1Q84》。然而如此一来却又打破了我原本自己对《永远的少年》这本书的设定——聚焦细读《海边的卡夫卡》,尽量将《海边的卡夫卡》里所藏的诸多典故、互文有凭有据、条理清晰地铺陈出来。如果不以《海边的卡夫卡》为限,那么不只是《1Q84》,村上春树之前的几部长篇小说,也有很多值得讨论、值得破解的地方啊!
那几年我总想着要以什么样的方式来补足对村上春树的认识与解说,然而也在那几年间,村上春树继续猛进,以不同形式又交出了更多精彩的成绩。更进一步,那几年间,村上春树的国际影响力不断水涨船高,真正的重点不是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呼声居高不下,而是走到世界各大城市的主要书店里,几乎都找得到以那个地方的语言翻译的村上春树作品,而且到处都吸引着数量众多的读者。
《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德文版上市时,我刚好在德国,见证了德国广播电台第一时间将书稿制播成节目,每天早晨按时连载播放,书店里一位年纪较大的顾客在收银台前和年轻的店员热情地交换他们每天听书的心得。
一直到二〇一八年,我才终于有机会在“艺集讲堂”对感觉上缺漏愈来愈多的“村上春树理解”做一些补偿。我先用了五堂课解读当时新出版的《刺杀骑士团长》,因为讲课中不断提到这本新作与《1Q84》之间的关系,于是经学员反复要求,再用六堂课完整解读了《1Q84》。
摆在大家眼前的这本《就算我全无胜算:村上春树》收录了之前讲《海边的卡夫卡》的内容,再加上二〇一八年对于《1Q84》的解读。因为这两部分加在一起,就已经有十五万字左右的篇幅,为了顾及读者阅读所需的心力投入,本来已经整理为文字的《刺杀骑士团长》课程内容就没有再放进来了。
事实上我私心以为可以放进来、该放进来的内容还有更多。二〇二二年连续看了滨口龙介的两部电影,先是对《偶然与想象》惊为天物,重拾了年少时看完电影可以将每个镜头详记重述的乐趣;接着则是对《驾驶我的车》产生了复杂冲突的观影感觉。《驾驶我的车》仍然是一部好电影,可却明显比不上村上春树的小说原著。不是说电影非得依照小说复制村上春树所写的意念、情感,然而要改编,应该要改得比小说更有电影性、电影感,不然就改得更深刻、更广袤,但滨口龙介的改法却显然是没能充分掌握、展现村上春树更深刻、更广袤的意念、情感的结果。
不见得是对滨口龙介的失望,毋宁说是更增加了对村上春树的佩服,也增加了对于读者经常不能读到他作品最深刻、最广袤处的遗憾。我不知道今年(二〇二三年)七十三岁的村上春树是不是还会再交出令人眼界大开的作品,但我确知我自己对于村上春树作品的解读还离终点很远。不只是他有一些精彩的短篇小说(例如《驾驶我的车》)值得被用最认真的态度仔细领略,他早期的长篇小说也都留藏了许多很少被好好挖掘的暧暧内含光。
例如将最早的三部作品——《听风的歌》《1973年的弹珠玩具》《寻羊冒险记》放在一起当作三部曲来读,和单独看其中任何一本,境界与意趣完全不同。要是再将隔了许多年才写的《舞·舞·舞》放进来作为第四部,突然之间,原本三部曲中极其浓厚的悲哀之感获得了纾解,反而化为某种抗拒无奈的力量。别忘了,还有收录在《面包店再袭击》短篇集中的《双胞胎与沉没的大陆》也是从《1973年的弹珠玩具》里延续出来的啊!
类似却性质不同的相关性还体现在:短篇《萤火虫》是长篇《挪威的森林》的前身;短篇《发条鸟与星期二的女人们》是长篇《发条鸟年代记》的前身;而《面包店再袭击》和《电视人》两部小说集里看似完全不相干的短篇小说,却几乎每篇都有一个叫“渡边升”的角色,不只是他们彼此之间有什么关系,而且跟《挪威的森林》里的那位“渡边君”也有什么关系吧?
太多太有趣的线索与谜,还在等着我们接受村上春树的召唤勇敢地前往探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