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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从来不听爵士乐的读者而言，村上春树作品中那么多爵士乐手的名字和乐曲名称就只是一连串重复的符号而已。但对于熟悉爵士乐的读者，或者会特别用心去读村上春树写的《爵士群像》的人来说，那些符号就承载了不同的东西，为什么在这个时刻听这段音乐，成了小说内容的一部分，有时甚至是非常重要的部分。
一边读小说，一边将两册《爵士群像》放在旁边，小说中出现任何一个爵士乐手的名字——查特·贝克，或者是艾灵顿公爵，或者是迈尔斯·戴维斯，就立刻查查《爵士群像》如何描述这个人。突然之间，穿插在文章里的人名，就开始对你说不一样的话、彰显不一样的意义了。
这就是村上春树小说的“互文”结构。每一个符号都是或大或小的互文可能性，他的小说就是靠各种互文可能性仔细搭盖起来的。作为这样一个有毅力的小说作者，村上春树持续扩张着他的互文世界，愈后来的作品建构了愈庞大且愈复杂的互文丛林。所以我们读村上春树的小说，基本上有两种读法，也是两种走法。第一种走法是看着眼前的路，顺着那条最明显的路走下去，走进去再走出来；但还有另一种走法，是意识到这森林中每一棵树的存在，不只是看被树围出来的那条路，而是去问：为什么要在这里长一棵树？那是棵什么样的树？这树和前面遇到的另一棵树有什么关系？
如果只是走过那条不长树也不长草的道路，我们走完了村上的小说森林，却很可能没有真正读到村上春树。因为他的互文、典故安排都被忽略了，那就失去了村上小说最大的特点与魅力。
读《海边的卡夫卡》，我们至少要追究三棵大树，也是三个大典故。第一，田村卡夫卡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其根本原因不是写在这部小说里的，而是来自古远的希腊神话、希腊悲剧。第二，小说的主角为什么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田村卡夫卡”？为什么他身边一直有一个名叫“乌鸦”的少年？“卡夫卡”是什么？“乌鸦”又是什么？第三，田村卡夫卡离家出走，接受那个神秘的召唤，他知道他应该要去一个地方，为什么后来是去了四国？为什么那另一个世界藏在四国的森林里面？
这是三棵巨大得不得了的大树，这是读《海边的卡夫卡》时无法回避的三棵大树。我们一定得好好看看这三棵大树，将它们搞清楚。在观察这三棵大树的过程中，或许我们也就能开始养成习惯去看看其他没有那么大的树，然后一直看到枝干、树叶，乃至于森林地上的一些玻璃瓶、一些纸屑，可能都有道理。
这是我读村上的方法，并且多年来从中得到特殊的乐趣。很少有小说经得起这种追究互文典故方式的阅读，然而村上春树大部分的小说都可以这样读。他喜欢藏典故，而且他藏的典故，幸好都是我还有能力解开的。他对美国、美国文学很熟，翻译过雷蒙德·钱德勒、雷蒙德·卡佛和菲茨杰拉德的小说。他认定全世界最伟大的小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他听爵士乐，他雕冰块喝威士忌，这些都离我没有那么遥远，所以有机会将他设下的陷阱找出来。他是个爱设陷阱的人，那么我们就应该用找出陷阱、拆除陷阱的态度，来享受他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