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黑色的轿车停了下来,慕骄阳正要下车,手却被一把拉住。他回头看了一眼,目光沉敛,深不见底。
男人一怔,收回了手,笑了笑,按揉起眉心来:“你总该回家看看。毕竟那起案件也过去很久了……你不知道那段时间你多消沉,父母都很担心你。”有些话,点到即止,他也就不多说了。那件事,对弟弟的打击非常大。
“大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父母的相处方式实在是……”苦笑了一声,慕骄阳也有些无可奈何。他确实不懂得怎么和家人相处。
见他下了车,慕林也走下车去,两个高大的男人站在路边聊了起来。与站得笔直挺拔的弟弟不同,慕林斜倚着车子,姿态优雅闲适。
过往路人频频侧目。
正是三四月倒春寒时节,满树梨花白,洁白的花瓣扑簌簌落了一地。慕骄阳只穿一件白棉衣,眉眼清隽,高挑得扎眼。
“你的第二重人格又回来了是吗?慕教授Tom对所有人都很冷漠。”慕林笑了声又不说话了。当Tom出来时,弟弟就是另一个人。父母一直觉得慕骄阳怪,但不知道真相。倒是慕林察觉到了。
“多重人格的事,不要告诉父母。我不想他们担心。”慕骄阳敛了眉,心事重重。
“嗯。”慕林点了点头。
见弟弟的目光定格在前方十五米开外的一处,慕林也看了过去。居然是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子在爬树?
慕林脸上带了点笑,再往树干高处看去。原来是一叠文件被风卷到了树干上。“呦,现在体力活都兴找女的来干了?”慕林打趣。
“或许,只是她的上司整蛊她,特意要她来干体力活呢?”慕骄阳淡淡地说。他看了眼大树旁边的建筑,是一处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很明显是一处写字楼。这里是CBD中心商业区。
慕骄阳一直注视着女孩。
女孩很瘦,仿佛风一刮就会倒,就连慕林都看得心惊胆战的。幸而,她终于够到了洒落在各树杈上的文件。
只见她一跃,从两米高的树干上跳了下来。她居然还拍了拍手,一脸轻松的样子。“嗯,身轻如燕。看着身材也还行,纤瘦但婀娜,啧啧,胸很美啊,屁股也翘,就是不知道样貌好不好。”慕林的手肘搁在车顶,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下巴。
“收起你的轻佻。”慕骄阳淡淡道。
“我发现你还真是……”慕林看了弟弟一眼,有些无可奈何。
“又像一本正经的唐僧了?”慕骄阳忽然一笑,笑容比阳光还要璀璨,“放心,我喜欢女人,做不来唐僧。”
慕林也配合着呵了一下。
女孩身后几步处有个男人,形迹可疑,而他的目标是女孩挂在肩上的包。
忽然,女孩在路边站定,想看看文件有没有破损。那尾随的男人也突然停住,怕被女孩发现,他转过了身去假装在等的士。然后那男人拿起手机,摁了一通。
“真是个大大咧咧的笨丫头。”慕骄阳总结,“他还有同伙,上一个路口停着一辆摩托车。”
“你的刑侦技术可谓一流,难道就真的打算一直蹉跎下去,就因为当年那起案件……”慕林忽然打住了。今天,他是第二次提及弟弟不愿触碰的伤心往事了。
“我还懂七国语言。”慕骄阳说道,“难道就要进外交部了?”
慕林语塞。
“大哥,你为什么辞去了翻译官的工作,还常年跑去芬兰、挪威、瑞士这种冷死人的地方?”
慕林想了想,笑了一声:“秘密,偏不告诉你。”
另一边,女孩正想离去,忽然被人一推,整个人飞了出去。一个黑影扯过了她的手袋,长刀挥舞着,机车轰隆隆地碾过。
慕林立刻跑上前去救她,而劫匪的另一个同伙忽然跑了过来做包抄,机车上那个狂徒正朝着慕林冲过来,长刀在阳光下泛出森森寒光。
“还真有不怕死的。”慕林一跃,避开机车,一个擒拿手将跑上来的劫匪掼倒。他回头,料来以弟弟的好身手,早将机车男制服了,就是特意为了让他露一手,自己才避开机车男的。谁料,那厮居然坐到车上了?
眼看着机车男就要跑了,慕林瞪了弟弟一眼。
慕骄阳坐在贴了黑膜,一片漆黑的车里,闲闲地看着越驶越近的机车男。忽然,他吹了声口哨:“呦,宝马的机车,少说也得三两万,偷的好货!”突然,他将车门猛地打开,紧接着就是一声轰天巨响。车门被撞飞了,机车摔出好几米,机车男不幸被撞飞在地,而他的长刀都被飞出去的车门卷弯了。
慕林看得目瞪口呆,就见什么力也没出的慕骄阳闲闲地下了车,对着他招招手,笑得特别坏。
慕林平生第一次爆粗口。
慕骄阳走到机车劫匪身边,用脚尖踢了踢他。他一边打电话给120,顺便报警,一边提起地上的女坤包,向慕林走了过去:“喏,献殷勤去。”
女孩站在十米开外处看得是目瞪口呆!
慕骄阳的手依旧握着那只包,视线瞄到包底绣有三个字,他眸光一闪,动了动嘴角,还有直接将自己的名字绣到包上的人!果然是个笨丫头!隔了多年未见,两人距离又那么远,他确实认不出她来了。
绅士地一笑,慕林接过了那只包:“希望她的颜值不要令我太失望。”
慕骄阳嘴唇动了动,正想说还是他去,可脑海里有一道颀长的身影从漆黑幽暗的深处走了过来。再说话时,他的声音低了两个度,醇厚又沙哑:“真刻薄。”
是慕教授出来了。笑了笑,他已经转身离开。
慕林信步走上去,在女孩面前站定,伸出手在女孩面前挥了挥:“你没事吧?”然后,他将坤包递给了她。
女孩一脸怔愣地接过包,然后要很努力地仰起头,才能看清来人。
他先是背光的,她看不清他的样子,但他的轮廓很熟悉,以至于令她心跳加速。
他又走近了一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已经看清了面前的男人,他狭长的凤眼斜飞入鬓,说不出的姿态风流。他是那种不笑也似在笑的男人。
肖甜心在心里道:是个看多了一眼,都会被他勾走魂的男人。
他,很像某个故人。尤其是他那对好看秀气的凤目。
原来是个小不点。慕林看了她一眼,不过她眼睛大大的、亮晶晶的,脸小又白,红润的嘴如红菱角微微嘟起,还有一个俏梨涡,十分甜美。
“救命恩人在这儿,也不说句多谢的话?吓傻了?还是我的样子很吓人?”慕林说话逗她。
原来还是个善调情的男人。肖甜心心下腹诽,不自觉道:“是很吓人。”男人太英俊也是种罪过啊!会祸害女性同胞啊!阿弥陀佛!
慕林勾了勾嘴角,这小不点个子那么小,气性倒挺大。
“你知道柯基吗?”他忽然问。
肖甜心:“……”有这样搭讪的吗?不过还挺新鲜。不明所以的她问了:“与你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在威尔士土方言里,柯基就是侏儒的意思。”慕林看向她充满求知欲的大眼睛,笑了笑。
肖甜心整个人都不好了。原来,他在暗示她是侏儒。她再努力抬头看了他一眼,还真是找不到反驳的理由。这人,有一米九了吧?
“怎么,不说话了?小不点。”虽同为世家子弟,但慕林天性不羁,与弟弟性格截然不同。
“我有名字的,不叫小不点!”肖甜心抗议。
“哦,叫什么?”慕林循循善诱。
“我叫……”他听着,却见她大眼睛骨碌碌地转了一圈,莞尔,“我——不告诉你!”
然后,她小踏步跑开了。
还真是……第一次有女人拒绝他!
不过,还挺有趣的。
当慕林把被撞飞老远的车门扛起,塞进车后座里,坐上缺了车门的主驾把车慢慢开走时,引来不少路人侧目。
他嘴角微挑,依旧是一副风度翩翩的样子。但当他的车在不知名的小不点身边开过时,那小不点偷着乐的样子,让他想把地上趴着的人再揍一遍。
等他开远了,捂嘴偷偷笑的肖甜心才放声大笑起来,他那一脸很欠的样子,实在是太搞笑了!
房间里漆黑一片,只有巨大的镜子折射出淡淡的亮光。
“嗨。”镜前站着的男人举了举手,镜子里的男人也跟着举了举手。
“慕骄阳,你想追求她?”过了那么多年了,你依旧在乎她。
“啧,她确实是块美味的甜点,我也很喜欢她。”男人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额间那点红痣淡淡的。他笑了:“我会去赴和她的约会。我,Tom,慕教授和甜心。”
黑暗中,慕骄阳一直在挣扎,最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睡吧,睡吧。”
肖甜心最近接了个小项目,就是为一位新客户做高订系列的服装设计。这位新客户是归国华侨,神秘得很,除了他留的一个Tom的英文名,一张大数额的支票,与一个工作室的地址,就什么也没有了。
咚咚咚,门被轻轻敲响,是她的高中同学兼公司合伙人厉安安进来了。英俊挺拔的厉安安见她一脸抓狂的样子,笑了笑,就倚在她门边说:“肖甜心,别摆着一张苦瓜脸,快去把客户给伺候好!”
肖甜心哼了句,说:“呦,何事要劳驾大老板亲自来找我啊!不就是个第一次光顾我们公司的客户吗?”她又叹:“我怎么觉得这个Tom挺诡异的?不会是贩卖人口组织的吧?你看看他留的地址,那么偏远!”
厉安安似笑非笑:“或许,你有艳遇也说不定。”
说归说,肖甜心还是乖乖地收拾好一大堆相应的东西出了门。她驾车出了城,上了高速,然后在郊外的一个偏僻地址找到了方向。
别说,这怪人住的地方还挺山清水秀的。
照怪人给的地址来看,眼前这栋有着白墙壁和红拱尖屋顶的欧式风格的三层小别墅,就是目的地了。
肖甜心走到门前,刚想伸手按门铃,门就开了。
其实已到了预约的时间,可主人没有出来迎接,居然让她一人四处瞎逛。她拐上了二楼,发现楼道间种有许多古怪的植物。
这些植物,她根本叫不上名字来。
而最吸引肖甜心的,是一株泛出迷离紫光的植物。
这株植物,叶子奇异,是灰绿色的,呈莲座状叶丛;花色妖艳,是植物界里极少见的紫绿色,那种盈盈的光泽十分魔幻,妖艳又邪恶;它的果实,更像是引诱夏娃和亚当的那一种魔果,艳丽得从黑亮中透出紫来。
这株植物是挂有名牌的。名牌上写着:可以称呼它“贝拉女士”或者“美女”,它更为古老的名字叫“阿特洛波斯”。
“这美女呢!”肖甜心嘀咕了一句,“难道就没有浅显易懂的注解?就不能好好说人话吗?”
当她正要伸手去碰那闪耀着邪恶而迷人色泽的黑色浆果时,一个声音不知从屋子里哪个角落传来:“中世纪,时髦的威尼斯贵妇们使用某种植物溶液滴入眼睛,从而使眼睛看起来更黑更有神采,这种植物因此被美其名曰‘贝拉女士’,或是‘美女’。它可以放大瞳孔,使眼睛看起来更乌黑深邃,还可以帮助女性散发出强烈、迷人的信号。”
顿了顿,那个声音又说:“如果你想体验‘欲仙欲死’的感觉,请放心触碰贝拉女士。”
肖甜心被吓得立马收回了手。
“嗯,用人话来说,这位具有催情作用的美女,它的拉丁学名叫颠茄。”
肖甜心怎么觉得,说话的人笑了?他那声嗯,分明说得十分调侃。
顺着声音的方向,肖甜心噔噔噔地跑上了楼大声说道:“把这么危险的东西随便摆,你是色情狂吗!”
“噢,贝拉女士可是被广泛地用在化妆品上,这也算色情?”那个声音依旧在滔滔不绝,可声音的主人迟迟不见露面。
肖甜心登上三楼,看见有一间房的房门是虚掩的。她走了过去,手尚未碰到门,门就自动全开了。
里面的景象并不阴森,反而窗明几净,处处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没有她想象中的变态情景。
肖甜心往房间深处走,只见一个一身白大褂的男人坐在计算机前。“咳咳,”她清了清嗓子,“请问,您就是Tom?”
“如果不喜欢这样称呼,你也可以叫我慕教授。”慕教授从计算机前抬起了头,有些无礼且傲慢地扫了她一眼,“我的‘美女们’都是用来做研究和搜集数据的,我与我的美女们不是色情狂。”他侧了侧身子,一抬眸,就看见了不远处的镜子里映出自己的身影。他勾了勾嘴角笑了,他,慕教授就是慕骄阳。
很好,他称这些乱七八糟的植物为美女,不是色情狂,也八九不离十是个变态。肖甜心心下腹诽。
为了生意,肖甜心露出了招牌式的甜甜的微笑:“那慕教授,我们可以谈谈生意了吗?”
“我对服装没什么特别的要求,但考虑到演讲时要庄重,剪裁方面简洁、贴身、舒适、大方就可以了。”慕教授隔了口罩说道。顿了顿,他又补充:“我喜欢复古一点的。”
这又要修身的剪裁又要舒适,已经很考功力了好不好!还能有比他更毒舌的人吗?肖甜心不自觉地翻了翻白眼。
就在那一瞬,慕教授的眼睛弯了起来。
肖甜心觉得,他一定是笑了!忽然,她就对他口罩下的那一张面孔感兴趣起来。因为,他的眼睛足够迷人!
男人坐在计算机后,姿态慵懒。他的头发稍稍偏长而凌乱,随意地别在耳侧,带点天然卷,配上那对深邃浓黑的眼睛,居然有些文艺范。
似是猜到了肖甜心想什么,慕教授直直地注视着她,而下一秒,他修长白皙的手优雅地举起,以食指勾开了口罩。
然后……
然后居然露出满是胡须的腮帮子来。他的胡须浓密乌黑,几乎遮住了他的下半张脸,连他两边的发鬓都连着胡须。
她居然还觉得他有文艺范……
她惊讶地张了张嘴,然后笑:“你毛发真浓密……”
连她自己都觉得,这是带点“颜色”的冷笑话。
慕教授依旧面无表情,可眼底闪过了一丝戏谑。
见对方不作声,肖甜心的内心是丰富多样的。这人……是多久没修剪他的毛发了啊……哦,不对,是修剪他的头发与胡须了啊……
为了缓解尴尬,肖甜心连忙从坤包里取出了一张碟片与一个文件夹,说:“我已经初步设计了一些服装系列,要不你看看再提意见。是要看电脑稿,还是图画稿?”
“电脑稿件吧。”慕教授脚一动,让椅子离开了计算机一些,方便她走到电脑前。她将碟片递给他,视线一低,无意中看到了电脑屏幕上的尸体图片,她被吓得呀的一声尖叫起来。
慕教授压了压两边的太阳穴,觉得有些头痛,深呼吸了一口气才说:“肖小姐,这只是正常的公安系统用的案件图片,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吧?”
肖甜心:“……”她止不住地腹诽:对于你个变态来说就是小菜一碟,因为你是不正常的!
等等,他说公安系统?“你是警察?”肖甜心脱口而出。
“不是。我只是作为某方面的专家协助破案而已。”慕教授的回答相当高冷。
“那你还种这么多有毒的植物?”肖甜心在考虑要不要报警抓他了。
慕教授怔了怔才说:“我在为国外的家族制药集团提供资料数据,所有的过程都合法。还有什么疑问,肖小姐?”
肖甜心正要说话,楼下却变得嘈杂起来。一个男人在楼下大喊:“出人命啦!出人命啦!”
“中午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人就没了呢?”另一个人附和。
慕教授眸光一沉,显然对此深感困扰。外面实在是太吵了!
离他别墅花园不远处,围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
突然,屋外传来了撕心裂肺的“救命”声。肖甜心猛地屏住呼吸,静听。
底下的人群更沸腾了。
慕教授头很痛,干脆闭目养神。
肖甜心于是问:“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你帮我拨110,报警!”慕教授冷冷地丢了一句话下来。
肖甜心拿起手机,拨通了报警电话。
没多久就听见了警车的声音,连肖甜心都在感叹,效率这么高?
慕教授挽着双手仍在闭目。下面太吵,他头很疼。
但他突然睁开眼睛说:“走,看看到底吵什么。”
肖甜心眨了眨眼睛:“你不是嫌太吵吗,还要亲自下去?”
慕骄阳心头一动,是慕教授嫌太吵,走了。
来了一队警察,但显然不是为了村民而来。为首的刑警走进花园,敲了敲门,就往慕教授家里走。
然后另一队民警也过来了,把底下围着的人都请走。场面闹哄哄的,人走远了,但还是吵。
慕骄阳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他觉得头痛欲裂,简直就是没完没了。
而肖甜心看出来了,太吵,他不爽。于是,她抿嘴偷着乐。
看不得她得意,慕骄阳忽然开口:“待会儿你跟我一起出现场。”正说着,刑警到了。原来是出了大案,市局特意来请慕教授帮忙。
等等,这是什么道理?她一个服装设计师,跟他出凶杀案现场?
不给她反驳的机会,慕骄阳又说:“六年前,你考取了美国那边的警察大学,只读了两年,不明缘由地退学了,但是你的刑侦与犯罪心理学等各项学科成绩优异;再加上你的外公是美国警方那边的权威专家,你从小跟在他身边,学到不少。所以没有人比你暂时更适合小助理这个头衔。”
而且,他还很笃定地加了句:“以我的眼光看,你好奇心旺盛,对此其实十分感兴趣。”
慕骄阳站了起来。
肖甜心更是要跌掉了眼珠子,他还真高啊!
肖甜心忽然举起手来发问:“高人,你有一米九吗?”
慕骄阳:“……”
当走到花园外,肖甜心忽然站定。
原来对面那栋两层村屋的院门大开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坐在地上哭。
“李队,等会儿我再过现场。”慕骄阳的嗓音醇厚,言谈举止温文尔雅,和刚才的毒舌不同。肖甜心悄悄瞄了他一眼,刚好对上他视线,只听他说:“过去吧!”
两个民警在给屋主陈先生做笔录,法医还没到。陈先生很不耐烦,把女儿抱起喝了她一声,吓得孩子不敢哭了。
然后一个女人从书房门边走了过来,抱过小孩站在一边,也不哄,只是机械地抱着。
肖甜心察觉出了一丝怪异。
“你叫什么名字?”民警问。
“陈宏。”男人答。
“那位是?”民警指着女人问。
陈宏看了女人一眼,说:“我经纪人。我的摄影作品由她打理。”
做笔录的民警让陈宏把事情经过说一遍。
陈宏说:“一点二十,我接了个很重要的客户电话,谈了四十多分钟,肚子很疼也忍着谈完。我就站在院子里,没有注意到屋里的情形。但一回来就看见老婆中毒了,明明我和她吃一样的午饭和饭后茶。”
民警又问了些问题,陈宏提到自己和妻子在后山踏青时,看见一些金银花开得很好,所以采了回家,打算煮茶喝。一个民警过去打开茶壶盖看,果然里面还有残渣。
“你们不是村民吗?应该知道有些野花是不能随便食用的。”民警问。
陈宏回答:“我和妻子是城里人。这里是我父母的祖屋,我们一年也没几次进来。见现在是春天,空气好,还可以带着小孩踏青,所以才进来小住几天。我们以为就是金银花,所以才拿来煮茶喝。”
墙壁上挂了好些摄影照片,慕骄阳沿着那些风景照一张一张看过去,但视线始终在钉着照片的钉子上流连。
“他说的逻辑上没问题,但语序上有问题。不是意外中毒这么简单。”慕骄阳忽然开口。
“他在隐瞒!”肖甜心几乎是和慕骄阳同时说出结论。
慕骄阳一怔,垂下眸来看着眼前的小不点,忽然笑了,“看来这个案子,十五分钟就可以破了。”
满屋子的民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肖甜心踮起脚尖推了慕骄阳肩膀一记,“你说。”
她的声音有点娇。他一垂眸,只见她很认真地看着他,眉心都蹙起一个小疙瘩了。还真是……可爱啊!他举起手来,在她眉心处弹了一记。
满屋子民警:“……”
“一般人说话会有感情起伏,带有自己色彩。但这位陈先生没有。遇到这样的事,作为当事人被问起,在情感思维里的逻辑应该是,‘我的妻子死了,我打完电话才知道。’重点在于妻子死了,而不是打完电话才知道。”顿了顿,慕骄阳说:“真是可怕!”
想了想,他又补充:“一般人会补上一句类似于‘真可怕’,或其他的情感表达方式,表示对这件事情的看法。”
“呵,真可怕!”慕骄阳走到客厅里看尸体。
肖甜心:“……”你不用强调语气中的逻辑问题了……
“他说得对。”法医走进屋子里,对一众人说:“而且都还没有进行法医验尸,展开调查,只是那么一眼,就断定中毒,这一点就很有意思了。”
陈宏挥了挥手辩解:“不是这样的。她嘴唇发紫,指甲发黑,是中毒了。”
慕骄阳“哼”了一声,“我建议你还是别说话了。电视看多了吧!”说完蹲下,将死者的手抬了起来,声音淡淡:“她哪只手指甲发黑了?你自己看看清楚。”
肖甜心的眼神在一旁飘啊飘,并不看尸体。慕骄阳触到她的目光,怔了怔,又不说话了。
陈宏脸色发白,僵在那里。
“从刑侦学角度来说,妻子死亡,首先要怀疑的对象就是丈夫,进行第一轮排查。而你恰恰还要撞在枪口上,刚才警察问你话,有问你几点了吗?你张口就来一点二十,记得还真是准啊!难道是在计算死亡所需要时间?”慕骄阳的声音越发冷酷。
“你没有证据!我就是和她吃一样的饭菜,一样的茶水。但我只喝了一口茶就去接电话了,刚才也腹痛难当,所以我知道是中毒。”
慕骄阳淡淡一笑:“你当然知道,应该做些什么。”
肖甜心的目光也被墙上照片吸引住了。她发现照片不是用双面胶贴在墙上,而是用钉子。且钉得非常紧,深嵌墙壁。不会是陈太太做的,女人没有这么利落的劲道。是陈宏做的。
肖甜心再将注意力放回到照片上。主打是风光摄影,但用心看,会发现每一帧风光照里都有花草的点缀。甚至,花草可能才是主角。例如,一张以“天空”为主题的照片,四周空旷,远山在天边,还有一面宁静如镜的湖;湖面倒映着天空,两张“天空”在大家面前展开,但湖心里还倒映着一枝艳丽的红杏。整张照片很素净,因这点“红”而生动。
“陆队,翻找这间屋子的一切照片,包括陈宏的个人电脑、手机、微博、微信,或一切可以隐藏起来的图片,应该能找得到。”慕骄阳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本子,两支蜡笔,开始描描画画。
“要找什么?”陆队还是一脸茫然。假金银花的残渣不是在那里吗?而且这个案子的动机,还没有找到;刚才他已经第一时间打电话问过了,陈宏没有给妻子买保险,不存在骗保杀人的情况。
“找这一种植物的照片。”慕骄阳将本子竖了起来,里面是株栩栩如生的艳丽花朵,一簇一簇缀于枝头上,开满了黄灿灿花朵,像极金银花。
“这位狡猾的陈先生,绝对知道这是什么花,而且他应该还拍了许多这种花的照片。因为它就是他心中最理想的杀人利器。”慕骄阳笃定地说:“而且陈太太也知道那是什么花。所以,她绝对不会误食。因此,这壶假‘金银花茶’只是障眼法,是陈先生一早备好在那里误导我们。他提前把毒花榨汁混在了中午饮用的猪脚汤里,骗陈太太喝下去。因为这种毒是要经过一到两个小时才开始发作,所以从喝下饭后茶到一点二十死亡来看,时间稍短,够不上,必然是加上吃中午餐那半个小时。但如果以意外中毒来预判,等民警走了,你就可以把中午的饭菜全部处理。在法医检查死亡时间和原因时,也可以利用时间差很好地蒙混过关。但很不幸,我和肖小姐过来了。”
陈宏给律师打了个电话,然后拒绝开口。但是他很不安,一直在扯衣领上的领结。他的内心在抵触,因为慕骄阳说对了。
村里一向有用“三角米”来煲猪脚的做法,是道补品。因为三角米本来就是草药,所以汤的味道浓,带苦味,遮盖了毒花汁液的味道,妻子没有怀疑喝了三大碗汤。她的毒发时间来得快,去得也算利索。他本已计划好一切,天衣无缝,却在这个高大的男人面前栽了跟头。
肖甜心此刻的注意力,都在慕骄阳手中那幅画上。
她的手轻轻地抚了上去,黄色的蜡笔勾勒出几朵张扬又艳丽的花,他的画品如人品,他穿衣典雅,散发着古典气质,就连笔下画作也有种复古韵味在其中。指尖流连而过,她的食指指腹不小心触到了他的手背,她心头一跳,只觉他的肌肤真烫。
然后,她听见他极轻的一声笑。
肖甜心的脸,蓦地就红了,手连忙收了回去,背在身后,只觉整个手腕都好像麻麻痒痒的。
“你喜欢?”慕骄阳低笑了一声:“送给你。”
她一抬头,就见他一对深邃眼睛注视着她,眼底有戏谑,又似深潭波澜不惊,又黑又亮,灼灼地看着她,似有许多话要和她说。
抿了抿唇,她将画收了。
一旁的陆队急了:“哎,姑娘,我们还要靠它找照片。”
肖甜心:“……”
慕骄阳看着她一张脸红成了红苹果,只觉心情大好,指腹摩挲着手背肌肤,也觉得酥酥的,麻麻的,痒痒的。
见一众警察还是对杀人的动机感到茫然无头绪,肖甜心说:“往最随意的地方找。他的照片或许藏在电脑的隐藏文件里,又或许随意得如同垃圾一样,丢在各个角落旮沓里。因为他的所谓作品,就是垃圾!”
突然,一个小民警大声嚷:“找到了!压在煲汤的锅底下废纸堆里就有一沓照片。”民警拿着那堆照片走过来,其中一张就有这种植物,与慕教授画里的植物十分相似。
“你果然最懂我心,最称职的小助理。”慕骄阳微笑着看她。什么叫心有灵犀?她就是了。她就是他的灵犀。
肖甜心的脸又红了。
慕骄阳补充:“这叫‘断肠草’,开黄白色花,又叫钩吻花。金银花花型要比钩吻花长,但也很难分辨。不熟悉的人经常会误食死亡。送医院抢救也很难医治,死亡率非常高。而陈氏夫妇都认得钩吻花。因为两人同是风光摄影师,经常在野外活动,又拍摄许多植物照片,不可能不知道这是什么花。而动机就是……”他忽然顿住,轻撞了肖甜心一记:“你来说。”
被他如此注视,被他如此信任,肖甜心的脸很红。
但她还是很镇定地开口了:“丈夫的创作就是一堆垃圾,是妻子在背后默默支撑他,渐渐成名,开始有大红大紫的迹象。但这个时候,丈夫应该是受到了妻子的要挟,说要对外公布这个事情,丈夫于是杀人灭口。”
陈宏脸色阴沉得更为可怕。但他干脆坐下来,挽着双手似在看戏。
“沉着冷静,已经符合杀人犯的心理画像了。这个人开始变态。不过嘛,只是入门级程度,不值一提。肖小姐,我们走吧。”慕骄阳拿过画册本子,就要离开。
因为是命案,已经跟过来了两个刑警。其中一个满脸好奇,问道:“慕教授,您是怎么知道他的杀人动机的?”
肖甜心很无奈,心道:我被无视得真彻底,明明是我说的。
看穿了她那点可爱的小心思,慕骄阳说:“入门级问题,你们去问我的助理。”
一众警察:“……”
肖甜心:“……”
肖甜心指了指站在书房门边的女人说:“陈宏穿了黄色衬衣,是那种艳的颜色,穿这么骚气,从心理学角度分析,是因为他有了外遇。外遇就是这个女人。因此推断,妻子要挟的原因,就是要他结束婚外情,离开这个女人,否则就要将他找枪手这件事说出去。”
顿了顿,肖甜心又说:“一个穿着这么糟糕,没品位的男人,是拍不出墙上那么生动有灵魂的照片的。所以他只会把自己的垃圾照片随意丢放。又因为杀机早早埋下,起码可以追溯到一年前,因此他的照片里,必定有拍到过钩吻花的照片。钩吻花、毒药、杀人,就是他内心的直接投射。”
“他恨满墙的杰出作品,又不能不靠它们获取名利。所以每每看着那一切,心里就像被点起了一把毒火。他将每一颗钉在照片上的钉子都钉得很用力,直透墙壁。即使没有婚外情,他迟早会下手。就像慕教授说的,他在发生变态。”
“啪啪啪!”慕骄阳率先鼓掌,然后说:“好了,动机明晰。其余的就是你们警方的工作了。”
他忽然牵起肖甜心的手,说:“走吧!”
肖甜心心道:很好,对于慕教授来说破案大概只用了五分钟。想到他,以及还被他握着的手,她脸一红,不动声色地想挣脱他的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处理完这个简单的小案子。慕骄阳带着她,马上赶赴本来要去参与侦察的命案。
现场是在夏海市的市郊,那里是一个城乡结合部,行政区划上是夏海市下辖的宏福区。
现场被保护得很好,鉴识科与法医科的人员都在,证物也已收集完毕。
浓重的血腥味冲天,肖甜心细细弯弯的眉毛一直挑啊挑的。忽然,一只苍白的手递了过来,吓得她几乎尖叫。
一众警员纷纷对她侧目。肖甜心觉得自己丢脸丢大了。“把这个戴上。”苍白的手的主人淡淡开口,“味道就没那么冲了。”他手上是一个口罩。
肖甜心接过,还没言谢,慕骄阳又说:“下次我拷贝120G的尸体图片给你,你看完就习惯了。”
等等!还有下次?而且还要看恐怖图片?肖甜心觉得自己整个人不好了,嘟了嘟唇,问:“你是研究犯罪心理的?时下不是很流行这个吗,你是来给罪犯做侧写的吧?”
慕骄阳回头睨了她一眼,说:“不是,我纯粹是来研究植物的。”
肖甜心:“……”
带队的何穆同拍了拍慕骄阳的肩膀,简明扼要地说起了案情。
事情经过就是,经常在这里爬山远足的黄伯,因为滑跤,跌滚到了山的这个斜坡边上,意外发现了一袋内脏埋在地里。因为昨夜下了雨,泥地被冲开,装内脏的袋子露了出来。
这已是这两个月内的第二起命案,内脏都是雨夜后被冲出来的。因为下雨对证据链十分不利,所以已经很难搜集到什么有用的证物,除了两朵奇异地出现在这里的花。其中一朵已经被鉴识科取走。而两起埋内脏的案件里,在尸袋附近都有花,完好如初地插在地里,仿佛花朵仍在生长。
“第一起是一朵,现在多了一朵,两朵,是第二起。”何穆同说。
“就像拿花在祭奠。”肖甜心忽然插嘴。
“祭奠?”何穆同低叫起来,“我还真没想过祭奠这个方向。”
慕骄阳不动声色地看了肖甜心一眼,视线又落到了那朵花上。
“我美丽的女士,你又出现了。”慕骄阳在尸体旁蹲了下来,戴着白手套的手轻轻地、温柔地捡起那朵粉白色的花。接近花蕊的地方飘着淡淡的紫,十分美丽。他抚摸花朵的样子专注而温柔,仿佛那花是他最心爱的情人。
正在做记录的陈星虚心地问道:“慕教授,这是什么花?”
慕骄阳的唇扉轻启,露出一粒粒洁白好看的牙齿:“它生长在中美洲,是旋花科里的攀缘植物。这位美人的名字叫作‘木蔷薇’,也是圆叶牵牛的一种近亲,含有奇特的物质。它会结出木质的果实,经常在种子目录里作为珍品出售。它含有类似LSD的化合物,即使是巫师也要远离它,因为无论古今的巫师都认为使用它会令自己‘疯狂’。”
“哦,它真是可爱!”慕骄阳有感而发,“它的性格就像某些美人,美丽却很霸道。”
陈星直摇头,他完全听不懂。
肖甜心无奈,如果法医大人还在现场的话,一定听得懂。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后,说道:“用人话来说,是致幻剂的一种。LSD,生物碱。它的LSD成分在动物体内呈现出不同的效果:青蛙与老鼠会呈昏迷状态;兔子则会血液温度升高,坐立不安,毛发直立;有些猫食用后会呕吐;可鸟科类动物使用,却能更服从人类指令,例如去开锁偷盗保险库珠宝;而人类嘛,应该不是昏睡就是产生幻觉吧。”
此刻,慕骄阳眼睛里只装得下那一株会令人“心醉神迷”的美人。
见他不说话了,肖甜心向慕骄阳的方向靠了靠,说:“高人,你不推理?”
慕骄阳冷睨了她一眼:“我只是来分析研究植物的,推理的事有警察,我又不是警察。”在所有人都没察觉的情况下,慕教授重新占据了慕骄阳的身体。
陈星会意,马上说道:“埋内脏的应该是住在这附近的人。他很熟悉这里的环境,知道这条路偏僻,几乎没什么人经过。如果不是遇上下雨,根本很难被发现。若非是附近的人,一定不会把内脏埋到这里,因为山路越偏僻,就越难走,花的时间也就越多,外来者心里也会觉得自己在这里花的时间越久越容易被人发现。也只有附近的居民才知道这条山路少有人出没,且因为陡峭,行山的人也不会选择这条路走。”
“分析得不错。”慕教授脸上没什么表情,众人能看到的也只是他满脸的络腮胡子,可肖甜心察觉到了他长眉一挑。果然,他接着说道:“但是……”
“但是,你说错了一点。”慕教授看着陈星,很认真地说道,“推理基本正确,应该是住在这一带的熟人所为,他很熟悉地理环境。但是,他是故意让人发现那些内脏的。第一起案子时,我还不能百分百肯定是他是故意的。可现在看,他一定知道了当天夜里会下雨,所以故意在下雨的时候埋。而且袋子的链子也是他故意只拉一半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人发现这些罪证。毕竟,一个一心要掩埋尸块的人,即使再匆忙,也不会在袋子拉链那么重要的一个环节上出现纰漏。即使第一次他真的是太急了没有完全拉好拉链,那第二次呢?难道第二次还会忘记拉好拉链吗?所以说,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确保这些内脏会被人发现!而在第一起案子里,鉴识科检测到内脏里含有防腐剂。凶手为什么要多此一举用防腐剂?因为他要保存受害者的内脏,直到下雨天才将它抛出来,‘展示’给大家看。”
慕教授在“展示”两个字上咬了重音:“如果鉴识科检验出这袋内脏同样含有防腐剂,那就可以并案处理了。”
何穆同深思许久,才凝重地说道:“凶手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既要掩藏尸体的一部分,又要展示?”
“这就是你们的任务了。关于木蔷薇的后续报告我会打好给你。”慕教授对肖甜心示意可以走了。
可肖甜心正听得兴起,哎哎了两声,见他已经迈开了大长腿,她一把牵住他的手说:“高人,我正听到高潮部分,忽然打住,会憋出内伤啊!”
慕教授垂下眼眸,视线停在了她牵住他的手上,怔了怔才说:“我不是警察。”见她嘟嘴表示不满,他回头对一众刑警说道:“无论他是为何种目的大费周章,可以肯定的是,这人是变态,还会再犯案。你们要抓紧时间了。”
这将会是一个极为残忍的、亢奋的变态连环杀手。他似乎是在挑战警方。
等上了慕教授的车,开出很远了,眼看城市入口在即,华灯初上,一片灯火辉煌,肖甜心忽然嚷嚷着:“难道你就不好奇吗?居然就这样走了?”也没注意到,他开过了头,又拐上了郊外的小路。
“那是个变态的连环杀手,且具有不稳定的精神因素,他会产生幻觉,所以此人十分危险。而我……”他忽然不说了。
肖甜心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催促他快说。
“而我突然间改变主意了,我不希望你为此涉险。”慕教授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肖甜心不得不叹,他这一记眼神对女性十分具有杀伤力,若非是一大腮帮子胡须碍眼的话。
慕教授直视前方路况,又开始下雨了。
他心事重重,居然把人给载回了别墅。
等停车熄火了,他才恍然大悟:“对不起,居然忘记你了。”
肖甜心撇嘴:“那需要我时刻刷存在感吗?”
“哦,”他单手托腮看着她,拇指指腹在性感的下唇瓣摩挲,“那就是你同意当我助理了,冒失但又干劲十足的助理小姐?”
隔着橘黄的车内灯光,肖甜心才发现,他的下唇瓣中间有一道竖着的凹痕,衬得他厚薄适中的唇十分性感。脸一红,她掩饰什么似的叫了起来:“谁说我答应了。”脑海里出现的却是另一个人,那个人的唇瓣上也有一道竖痕。但他在她的记忆里永远年少,一直停留在了十六七岁的样子。
看到某人恼羞成怒了,慕教授低笑起来。
“谁让你笑我!”肖甜心红着脸,伸手推了他一记,没料到尾指尖尖的指甲居然在他脸上划开了一道血痕。
他的胡须那么茂密,可脸皮渗出血珠来了。
他的脸皮有没有那么嫩啊!肖甜心十分哀怨,于是认命般地双手一摊,说道:“我不是故意的,你想怎么罚我就怎么罚吧!”
这话怎么听怎么暧昧。慕教授的脸蓦地红了。
“咦,你脸红了?”肖甜心高兴得如同发现了新大陆。
“没有。”慕教授不看她。
“你连耳根子都红了,骗谁呢?”肖甜心笑得很甜。
慕教授气得牙痒痒,突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我想到该怎样罚你了。”
这句话,同样说得很暧昧,尤其是在这样的月黑风高夜里。这次轮到肖甜心红了脸。
“你帮我把胡子剃干净!”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的。
最后,肖甜心只好在雨夜里跟随他上了楼。
慕教授在浴室里待了二十分钟,再出来时,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大睡袍,居然已经洗过澡了。
肖甜心何曾试过这样孤男寡女的与男人待在一个房间里,有些羞赧。可那只苍白的手已经递到了她面前,手里是一个剃须刀和一瓶须后水。
想了想,肖甜心从自己的坤袋里取出了一瓶乳液,说道:“我先给你涂点香香吧,不然刮时会有点疼。”
慕教授怔了怔,没想到大大咧咧的她居然还挺细心。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坐了下来。他太高大,十分有压迫力。肖甜心的影子几乎都被他的影子给完全包裹住了。念及此,她的脸又红了,说话时声音轻轻的:“你再坐近一些。”
他眸色渐深,并没有说话,只是离她再近了些。
肖甜心本已坐下,后来还是觉得站着好。他实在太高。
两只手揉好了乳液,贴到了他的脸上。
慕教授觉得,她的手很温暖。
她替他打圈涂均匀,然后上了剃须膏,开始给他剃胡子。
不是什么高科技的电动剃须刀,要慢慢地一下、一下地刮,难怪他自己都懒得刮胡子。于是她没话找话说:“下次来,我给你买个飞利浦的吧,一下子就好了。”
他没说话。可是她觉得,他笑了笑。
人与人的相处,说来就是如此奇妙。肖甜心只是初次与慕教授见面,却觉得他们已经认识了许久。
原本她的手还有些抖,后来越刮越顺。
他忽然说了一句:“我还是喜欢由你来刮。”
他撩她?肖甜心不敢看他的眼睛了,这对眼睛太迷人,也太危险。
“难道你不期待吗?”慕教授说。笑意从他的眼里一闪而过。
回不回答,都是一个坑啊!肖甜心在心里纠结。
果然,他又说了:“刮完胡子,你就能看到我的样子。难道你不期待吗?”
肖甜心的耳根都红了,只觉得他再撩下去,她都要自燃了。然后,她手一抖,在他已经看得出的白皙的左脸上划开了一道口子,与方才指甲划的地方形成了一个“二”字!
肖甜心只觉得“二”的人,分明是她自己!
“对不起,对不起!”肖甜心有些手足无措。
“没关系。”慕教授看向墙壁上的挂钟,居然快十点了。于是道:“太晚了,我先送你回家。”
“可是你的脸……”只刮了一小半啊,这么“拉风”地出去,真的好吗?
“没关系,我回来再自行处理。”慕教授拿起了车钥匙,“走吧。”也不管身上穿着的还是大睡袍。
当教授的,生活自理能力都这么差的吗?肖甜心的内心在呐喊。
回到公寓,肖甜心没有开灯。
她踏着夜色走进浴室,热水滚烫而下,几乎灼伤了她。她一点一点地冲洗自己。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是慕教授的背影,那么高,那么挺拔,如立在夜色下的一棵杉树。
他在单薄的夜雾里缓缓转过身来……
是记忆中那个清隽而冷漠的少年的脸。
肖甜心猛地睁开了眼睛。
四周是无边的黑暗。
苦笑了一声,她还是没有办法忘记那个不辞而别的少年。
嘟的一声,是微信响。她从衣物架里一捞,翻开手机看,是慕教授发来的:注意安全,好梦。
她没有回复。
今天的事对她的冲击太大。
那么多年过去了,她几乎要忘记真正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但这个叫Tom的慕教授却领着她一步一步重新走上来时的路。
那些鲜血、断肢,那些冤屈与那些不愿闭上的眼睛,从此以后,又将是她梦中挥之不去的常客。
无论是这几年来爱笑的、活泼的、爱做衣服的她,还是从前站于FBI简报厅里,认真沉默而严肃地做简报,缉拿罪犯的她,可能都不是真正的她吧。
肖甜心想,她觉得自己在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