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曾把一根点燃的火柴扔向军火运输船货仓的人都会赞同:再轻微的举动都可能引发极其巨大的声响。事实上,就在几周前,我自己的生活便被搅得天翻地覆,而导火索不过是塞进我们联排别墅门缝里的一张通知单,文字长度不超过一封言简意赅的情书。那张致命的通知单宣布,一个正在曼哈顿拍摄的好莱坞制片团队认定,我们家的外部特征恰好完美符合他们此刻正在炮制的某部荒诞电影的需求,若室内考察通过,他们希望将这里作为取景地。当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几桩影响到我在黄铁矿上的大量投资的华尔街并购事件,那份潦草的通知在我看来,紧急程度等于中餐馆的外卖菜单,因此我顺手将其丢进了废纸篓。这件事是如此微不足道,以至于它在争夺我记忆神经元的竞赛中连荣誉提名都拿不到。直到几天以后,我和妻子正在刮下被厨娘火化得面目全非的晚餐上的焦炭——
“有件事我忘了提,”那位来自都柏林的纵火狂一边清理桌布上的煤灰一边说,“今天你们去找常看的那位庸医接受罗尔夫疗法时,拍电影的那帮人来过了。”
“什么人?”我漫不经心地问道。
“他们说给你发过通知了。他们是过来考察的。这栋房子获得了一致认可,只有一点他们不喜欢,那张你和阿尔伯特·爱因斯坦的合照,他们一眼就看出来是假的。”
“你让陌生人进屋了?”我怒斥道,“都没经过我的同意?要是这帮人是小偷或者连环杀人犯怎么办?”
“开什么玩笑?他们可都穿着克什米尔羊绒衫呢,可优雅了。”她还嘴道,“再说了,我知道那个导演,他上过查理·罗斯的访谈秀 。就是那个哈尔·洛奇佩斯特 ,好莱坞的当红炸子鸡。”
“你难道不觉得激动吗?”我的另一半插嘴道,“试想一下,我们住的房子可能会因为被拍进奥斯卡获奖大片而流芳百世。他们有没有说谁会参演?”
“我只知道有布拉德·庞奇和安布罗西娅·维尔贝斯!”我们的厨娘激动地喊道,显然已被这两位大明星迷倒。
“很抱歉,两位甜心,”我断然裁定道,“我是绝不会让这伙人进屋的。你们是不是疯了?难道要请一群山魈到我们价值连城的大不里士 地毯上露营?这可是我们的圣殿、我们的庇护所,里面有我们从欧洲各大拍卖行淘来的璀璨珍品——我们的中国花瓶,我那些首版书、代尔夫特蓝陶、路易十六风格的家具,我毕生收藏的华而不实的装饰品和小摆件。更何况我需要绝对安静的环境,来完成我那本关于寄居蟹的专著。”
“可是布拉德·庞奇,”女人渴慕地说道,“他在《秋之疝气》里演的李斯特真是太完美了。”
正当我抬手示意她们无须多言时,电话铃响了。一个听起来很适合推销削皮切菜专用不锈钢刀的声音吠入我的耳朵,“啊,你在家可太好了。我叫默里·英奇凯普。我是《划船变种人》的执行制片人。你们家想必是有天使守护,真是走大运了。哈尔·洛奇佩斯特决定了,他要用你们的房子——”
“我知道,”我没等他说完,“要来拍一场戏是吧?你从哪儿弄到了我的私人号码?”
“别激动,天路客 。”鼻音浓厚的声音接着说,“我不过是趁今天去你家考察的时候,翻了翻你抽屉里的资料。还有啊,那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一场戏,而是一场重头戏,可以说是整部电影的点睛之笔。”
“对不起了,英奇老鼠 先生——”
“英奇凯普,不过没关系。老有人记错。我脾气好,从不和人计较。”
“我知道一个地方被剧组入侵以后会是什么下场,”我坚决地说道。
“大部分剧组都很粗野,这点我不否认,”英奇凯普说道,“但我们——我们规矩得就跟特拉普派 修士一样。我们要是不说,你根本就不知道我们在你家拍戏。我不是说要让你勉为其难,我已经准备好花掉一大笔德拉克马 了。”
“没用的,”我坚持道,“你花多少钱都别想进驻这座男孩的圣殿。感谢你的挂念,再见 。”
“等一下,老家伙。”英奇凯普说着用一只手罩住电话听筒,这时我觉得电话另一头含混的声音就像在密谋如何绑架博比·弗兰克斯 。
我正准备拔掉墙上的电话插头,这时他的声音又突然出现了。
“哎呀呀,哈尔·洛奇佩斯特凑巧就在我边上,我刚和他随口聊了几句,他想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在电影里出镜。我没法保证让你当主角,但给你安排一个有趣又有料的角色还是可以的,让你也在大屏幕上露露脸,算是给你的子孙留下一点东西。也许夫人也能一块儿出镜,如果你家钢琴上那张照片里的人是她的话,只要稍微再磨磨皮就行。”
“出演电影?”我倒吸了一口气,感到心头一阵电流涌过,就像被医护人员抢救时通常会有的感觉。“我夫人腼腆得要命,但老实说,我倒是在大学和地方剧院里演过一些戏。我在《冰上的易卜生》一剧中饰演帕尔松·曼德斯 这个角色,演技就像滑冰一样丝滑,而我在《屈身求爱》里的演出至今仍有人念及。我饰演托尼·伦普金 时故意做出一系列面部抽搐的表情,曾让尤马市的观众笑到发狂。当然,我知道电影不同于舞台剧,表现方式上要收着点,让特写镜头发挥作用,可以这么说。”
“是的,是的,”执行制片人说道,“洛奇佩斯特对你很有信心。”
“但他都没见过我。”我质疑道,觉察出了一丝猫腻。
“所以说他是当世约翰·卡索维茨 ,”英奇凯普试图打消我的疑虑,“洛奇佩斯特行事全靠直觉。他在检查过你的衣柜后非常满意。一个衣品如此高雅的人,绝对适合谢泼德·格里茅金 这个角色。”
“谁?格里茅金?”我激动地说道,“格里茅金是个怎样的角色?你能不能帮我把剧情梗概过一遍?告诉我一些要点就行。”
“这你得和导演聊。我只能说,基本情节就是《大白鲨》遇见《假面》。等一下——哈尔·洛奇佩斯特要来接电话。”我隐约听到洛奇佩斯特像是不太情愿参与我们的讨论,接着好像又听见英奇凯普提到了“待宰的羔羊”。接着一个新的声音说话了。
“我是哈尔·洛奇佩斯特,”电话那头的人大声说道,“我想默里和你解释过了,我们希望你在本片最重要的一幕中出镜。”
“你能和我说说有关格里茅金的事吗?比如他的身世和志向,这样我扮演时对人物就有数了。光是这个名字本身,就让人想到一个深邃的灵魂。”
“绝对如此,”洛奇佩斯特附和道,“格里茅金思维敏捷,是一位哲学家,但又富有幽默感;口才一流,且身手不凡。毫无疑问,女士们都为他痴狂。他是一个布鲁梅尔 式的人物,此外高超的医德和驾驶飞机的技术还让他赢得了大师级罪犯迪尔达里安教授的尊重。还有——”
这时洛奇佩斯特手中的电话似乎是被人夺了过去,默里·英奇凯普急切的声音再次响起。
“怎么样,我们可以签约了吗?能把你家作为主人公的住处吗?”
“主人公?”我脱口而出,不敢相信竟有这等好事突降,“我什么时候能拿到剧本?这样我就能开始背台词了。”
电话另一头沉默了片刻,气氛有些诡异。
“洛奇佩斯特拍戏不需要剧本,”英奇凯普解释道,“即兴发挥是他的独门绝技。这家伙喜欢从当下获得灵感,就像费里尼 。”
“我对即兴表演也并非完全陌生,”我尖声说,“有一次我在一出夏令剧目里演波洛涅斯 ,一群浣熊把我的假鼻子抢走了。我都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要——”
“我听到哼歌的声音了。”英奇凯普打断我道,这时我听到电话另一头远远传来第三个人的声音:“默里,你点的印度烤鸡到了,我该给那人多少小费?”
“周二见,老家伙。他们带印度薄饼了吗?”这是电话“咔嗒”一声挂断前,我听见制片人说的最后一句话。
作为一位内心深处壮志未酬的演员,我一整个星期都泡在马龙·白兰度的电影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 的书中。遥想当年,我不禁感到悔恨:如果当初我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没有匆匆就读于尸体防腐工艺学校,而是加入演员工作室 ,我的人生将会多么不同。
到了约定的那一天,天还没亮,在没意识到电影剧组有多早开工的情况下,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将我从六颗安眠药的效力中惊醒,那阵势仿佛是安妮·弗兰克 的藏身地被人发现了。我以为发生了地震或者沙林毒气事件,吓得赶紧从床上一跃而起,接着脚下一滑,滚下了楼梯。在打开门后,我发现屋外的街道已经被拖车和交通锥强占了。
“要开工啦,老爷子,我们赶时间呢。”一位助理导演火急火燎地告知我,紧接着一群由器械工、电工、木工、勤杂工等组成的暴徒全副武装,操着各种拆家工具冲进了我家。一眨眼的工夫,六辆卡车的拍摄装备已经被几个坏脾气的工会蛮牛搬进了我家。他们极富专业精神,对我家中任何价值超过三美元的家具都非常上心,只要有机会,总能磕坏、磕裂或磕碎它们。在摄影师(一个名叫疯荻斯·孟席斯的大胡子东欧人)的指挥下,他们先是往我那镶了红木的墙壁上钉钉子、挂上大灯,接着又突然把钉子全拔了,改钉到房间原装的顶角线上。这时默里·英奇凯普嚼着奶油芝士小蜗牛面包走了进来,手拿星巴克咖啡杯,牙买加卡布奇诺径直滴到了我们的奥布松地毯上。缓过神来后,我开始向他抗议。
“你说过不会损坏任何物品的。”我声嘶力竭地说,此时他们正拿着锤子敲天花板上的石膏,一盏蒂芙尼台灯被摔成了彩色碎片。
“来,和你的导演哈尔·洛奇佩斯特打个招呼。”英奇凯普并未理会我的抱怨。此时几个拿着摄影灯架的克罗马农人 把我那有着上百年历史的丝绸墙纸戳出了一个足以导致泰坦尼克号沉没的大窟窿。
出于对艺术的热爱,我强忍住晕厥的冲动,拦下洛奇佩斯特,表达了我对于表演的一些想法。
“我冒昧地给格里茅金编了一段小小的背景故事,”我用长笛般优美的声音说道,“相当于他的身世由来,这样人物形象就饱满了。故事要从他的童年说起,他的父亲是一个走街串巷卖十字面包的小贩。后来——”
“是的,是的,小心摄影车的滑轨,”洛奇佩斯特话音未落,扛着滑轨的器械工已经打碎了一个花瓶,“真不走运,”他抱歉地叹了口气,“和我说说,这个被毁得面目全非的小玩意儿——是唐代还是宋代的?”
到了上午十点,在洛奇佩斯特和他那显然患有精神病的布景师的灵感爆发下,我们的房子已经从上东区的联排别墅摇身变为了一家摩尔式妓院。家具被胡乱堆在了马路旁,尽管此时已经开始下起大雨。在我们的起居室那头,几位扮演天堂女神的临时演员正妩媚地靠在枕头上。根据我的推断,安布罗西娅·维尔贝斯扮演的是一位被绑架的女继承人,她正被迫满足一位道德败坏的苏丹的古怪兴致,而那位苏丹其实是她的营养师假扮的,他们后来在一架航天飞船上结了婚。只有像洛奇佩斯特这样的天才,才能在神灵启示下,明白这场愈演愈烈的噩梦为什么非要安排在我家拍摄。对我妻子来说,为了见到布拉德·庞奇,这场灭顶之灾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代价。他凑近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她回复道:“不,它们是真的。”
到了下午三点,尽管特效人员已经在我们的书房放了一把小火,烧毁了我收藏的格里尔帕策 签名剧作和雷东 的粉笔画,而我的戏份仍未开拍,但大家似乎都对已经完成的拍摄素材非常兴奋。我无意中听到,剧组为了避免支付加班费将在六点收工,这让我开始有些着急了。我向助理导演表达了我的焦虑,他向我保证,这么重要的角色肯定不会被漏掉。果然,快到六点时,我被人从地下室传唤上去。对了,我是被安布罗西娅·维尔贝斯驱逐到地下室的,当时她硬说是我的假发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一气之下把我赶走了。
“现在我们马上要开拍了,为了把格里茅金演好,”我对做场记的小姑娘说道,“还有一些细节是我必须知道的。这样我一会儿临场发挥时,肯定每一句台词都是金句。”
我还没来得及细说,几个无礼的奴才一把抓起我的后衣领和后裆将我平撂到地上,我一边尖叫一边脸朝下地被按倒在地,与此同时,一个女人开始往我的右侧太阳穴上涂抹深红色的液体。接着,一把廉价小手枪被摆在距离我指尖不远处,看着就像是从我手中滑落的。他们告诉我,导演一喊“开拍”,我就不能动了,也不能呼吸,这比我想的更难一些,因为我突然有打嗝的强烈冲动。我以为影片不是按照正常顺序拍的,而是先拍我的尸体被人发现的场景,然后再展开倒叙,但当导演喊“停”的时候,灯光立马全部熄灭,门“啪”的一下被人推开,工作人员全都操起家伙往外跑去。
“你和女佣自己把房间收拾一下吧,”英奇凯普漫不经心地戴上粗呢帽说道,“我觉得你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喜欢一切井井有条。”
“可——可是我的角色——格里茅金——整个故事的关键——”我嘟囔道。
“确实是关键,”洛奇佩斯特打断我,同时示意器械组不要浪费宝贵的时间把我的家具搬回屋内,“大家发现他的尸体时都很震惊。为什么谢泼德·格里茅金这样一个富有魅力的博学之士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到底为什么?在接下来的电影情节中,他们都在寻找答案。”
这位“创意组织后卫”和影片导演一起,如一阵青烟般消失了,留下我眼睁睁望着支离破碎的收藏品。我在想,为什么一个敏感的人会莫名自戕?但我必须说,我确实想到了一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