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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排

1.

爷爷八十岁时加入了戈兰尼步兵旅 。这是六个月前的事,那时米丽娅姆奶奶去世不久。她在淋浴时中风了,当时人就不行了。一个半月后,爷爷收拾了一个背包,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装了四件汗衫、五条内裤、一个手电筒、两罐沙丁鱼罐头、一本摩西·夏里特 的传记和一瓶防擦伤膏。他又往包里加了一件毛衣,这倒不是因为他怕冷,而是因为,即使他所爱的女人不在这个世界了,他仍然怕她会担心。然后,爷爷取消了在列夫电影院预订的电影票,付清了记在肉铺账上的钱,还打电话给弗兰克尔说他要退出每周五上午的那个集会,让他们邀请约斯克·科恩来接替他的位置。

爸爸觉得爷爷疯了,说这可不是正常人排解的方式。在爷爷参军的前一天晚上,爸爸冲他抱怨:“去加勒比海巡个航什么的多好。没必要急着找死吧。”

爷爷说恰恰相反,他是想跟死神赛跑。但爸爸压根儿不听,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和一本黑色笔记本,开始写写画画。“八十岁的士兵。在军队服役1095天。月薪893谢克尔 。”然后他喃喃自语,念了一堆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复杂公式。爸爸一生都在做人寿保险精算师,是“决定一个人生命价值的人”——就像他曾经对我解释的那样。对他来说,这不仅仅是一份职业。这是一类世界观,近乎一种宗教信仰。他生活的每个部分都被转换成图表和数字,阿尔玛总是开玩笑说,他可能有一个计算他们爱情价值的方程式。

爸爸写完了,字写得很潦草,笔迹难以辨认。他看着爷爷。“根据平均寿命、你的遗传背景和健康状况,你还有四年可活,或许再短一点,”他这样断言道,神情冷漠得令人窒息,“把这些岁月白白浪费在打扫厕所和值班上,纯粹是脑子有毛病,没其他解释了。”

爷爷反驳不了儿子的复杂公式。即使在曾经经营杂货店的时候,管钱的人也是米丽娅姆奶奶。他试图解释说,他的同龄人有许多都在回归军队,南部局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紧张,得有人出来保卫这个国家,不能指望那些逃避征兵,挤在特拉维夫的咖啡馆里游手好闲的家伙。他还说我们根本不必担心,他会像医生办公室里的耶胡达那样,去普通新兵营,然后在陆军总部谋一份文职。

爷爷说:“薪水不算很高,不过即便就挣几谢克尔也有价值。这样我也就能帮到你了,耶米。”刚说完这话,他就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多了。

“这当然只是个建议,”爷爷说着,想减轻刚才造成的伤害,“你不必……”

“我不会要你一个谢克尔,”爸爸说道,不再讨论债务的话题,“要是妈妈还活着,你可不敢去参军。”

“没错,”爷爷承认,“但她不在了。”

爸爸离开了房间,爷爷回去收拾他的包。他试图拉上拉链,但双手颤抖,包从床上滑落下来,米丽娅姆奶奶的照片散落一地。我帮他把东西都放回包里,没想到过了一会儿,他又把东西全倒在了床上。

他不停地说有什么东西不见了,但又不知道是什么不见了。

2.

alman1964@gmail.com

2009年7月16日,04:45:02

主题: 尤里你好

你过得好吗?

看到这封邮件的时候给我回个信。

祝好,

阿尔玛·罗森布鲁姆

以色列驻新德里犹太事务局特使

3.

第二天,我和爷爷前往接待与分组基地。在路上我们听了《以色列之声》广播,主持人采访了一名徒步穿越以色列国家步道的男子,他只带着口袋里的一百谢克尔和两双袜子。

“我应该把这放进我的清单里。”爷爷清了清嗓子。

意识到我不打算提问,他说:“你知道我后悔没有做什么吗?”

“什么?”我不情愿地问。于是他用枯燥乏味的声音缓缓列出了这些活动:

徒步穿越以色列国家步道。

再吃一次妈妈做的鱼丸冻。

参观阿拉德会客中心。

找到旧杂货店的招牌。也许在雅法跳蚤市场。

追寻塔马·魏茨曼的踪迹,她是我高中时期的第一个女友,去美国后就无影无踪了。

抽一支古巴雪茄。

跟果尔达 说:转念一想,这场战争不该归咎于她。

爷爷陷入沉默,等待我的回应,而我还静静地看着外面的路。我没有心情再聊这份我已熟记在心的清单,上面记录着所有他从未做过、以后也不会做的事。从我记事起,爷爷总在谈论关于他去世那天的事。他让每个人都知道他很快就会离开这个世界。他还喜欢跟人说他具体会在什么时间、以何种方式去世,包括葬礼上悼词的详细安排。米丽娅姆奶奶不听他说这些。她常说,如果他胆敢把他的死亡话题带进家里,她会杀了他,要么用煎锅,要么用擀面杖,哪个趁手就用哪个。所以在奶奶面前他就保持沉默。在我小的时候,每当周六早上爷爷带我去看电影,他都会重启这个话题。他说只有我能信得过了。我默默地听着,听他一直讲,一直讲,直到我对他在地球上最后一天的生活倒背如流,就像我熟背卡法萨巴工人足球俱乐部全体球员的名字,或者我最喜欢的电影《哈依弗离地不回答》中所有的对白一样。我背负着这个重担,让爷爷活下来。

4.

接待基地的入口处站着一位戴圆边眼镜的下士,他问我:“拿到征召文件了吗?”我还没来得及开口,爷爷就颤抖着双手把他的征召通知递给了下士。渔夫帽遮住了爷爷的半张脸,他几乎什么也看不到。士兵看了看征兵单,目光又转向爷爷。“货真价实,真男人!”他拍了拍爷爷的肩膀,“多亏了像你这样的家伙,以色列人还撑得住。尤查,来瞧瞧这个,”他冲旁边的一名士兵喊道,“又有个老人加入了。跟你说,这些人真是好家伙!”

周围的人都看向爷爷,爷爷尴尬地缩起身子,然后迎来一阵掌声。我把他拉进基地内的广场,我们坐在长椅上,等待着叫到他的名字。我给他买了一罐健怡可乐,但他不想喝。他显得有点失落,好像即将面临某种精神创伤。一位老人似乎将他的整个大家庭一起带了过来,站在我们身边。爷爷看着老人的孩子、孙子和妻子都趴在他的肩膀上哭泣。我希望他不要再看了,于是让他检查一下包,看看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他似乎很高兴有人给他指示,立即开始在包里翻找,末了说他忘记带毛巾了。

“别担心,跟CSM说几句好话,他很快就会帮你准备好毛巾的。”

爷爷点了点头,然后问:“CSM是什么?”我告诉他,这是“连军士长”的缩写。他回答说,六十年前他在科学队服役时,他们的称呼还是“中士”。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已经好几年没在家以外的地方睡过觉了。”

“你现在还可以改主意。只要你说一声,我们就立马开车回拉马特甘,在格鲁吉亚餐厅吃顿炸豆丸子 。”

他挤出一丝微笑。五分钟后,大电子板上亮起“兹维·纽曼”这个名字。人群里出现一个戴绿色贝雷帽的士兵,他拿起爷爷的包,要爷爷跟着他。爷爷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转过身朝那辆公交车走去。他甚至没有说“再见”。他不喜欢道别,也不知道该怎么道别。医院的医生让他去和米丽娅姆奶奶做最后的告别时,他盯着她看了几分钟,然后说要去买包椒盐卷饼。他再没有回来。

我跟着他走到公交车旁。他费力地爬上阶梯,笨拙缓慢地走向后座。我冲他挥了挥双手。他瞥了我一眼,然后迅速移开视线。

“他们老得太快了,是吧?”站在我旁边的一个女人说。她嗓音很尖,听起来有点烦人,有一头漂亮的鬈发,身穿蓝色连衣裙,脚上蹬着一双黑色橡胶靴。

“是的。”我回应。

“你的理由是什么?”她问,“你为什么让他入伍?”

“我们没让他去,是他自己想去的。”公交车上,有位老人坐到窗边,挡住了我看向爷爷的视线。

“他为什么想去?”

“他说特拉维夫有太多逃避征兵的人。”我说道,希望她赶快离开。

“你他妈的在耍我。”她说。

“你说什么?”我看着她。她自鸣得意地笑了,颇为得意自己终于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老人可不会因为特拉维夫那些逃避征兵的人就报名参军。”她从包里掏出一盒口香糖,递给我一块。

“我讨厌口香糖。”

公交车缓慢启动,车上的老顽固们都向家人挥手道别,除了我爷爷,他躲在这些老人中间。这辆公交车离开了站点,立马又有另一辆驶来同样的位置。我开始感到自己被包围了。每个人都站得离彼此太近,离我太近了。

“我说啊,”那个女人又开始了,不让我有片刻安宁,“你为什么任由他入伍呢?是受够了要照顾他吗?”

“你是检查站监察组织 的人吗?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我问她。我喉咙发干。空气抵触着,拒绝进入我的身体。

“我来自检查站监察组织和米兹拉希反老年征兵联盟,”她一边说一边窃笑,“开个玩笑而已,亲爱的。干吗这么严肃啊?我只是说你不必费心照顾你爷爷了。没关系,真的,你知我知,我们都是一群混蛋。”

我深吸了一口气。

“嘿,你没事吧?”她语气里没了那种嘲讽的锋芒,“你脸色真的很差。”

“我没事,”我回答道,声音憋闷着,“只是有点哮喘。”

“你没带吸入器?”她问。我翻了翻口袋,找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确实没带。

“我得走了。”我冲她说道,然后一路奔向出口。她喊了些什么,但我没听见。转眼我已经来到接待基地的外面,去停车场的路比我记忆里的要漫长。我上了车,发现后座上平放着一瓶水,已被太阳烤热。我一饮而尽,然后把空调开到最大。一个路过的士兵敲了敲我的窗户,比画着问我是否一切都好。我做了个“是”的手势,然后松开手刹。我只是想离开那里。从停车场出来,我在第一个公交站停了车。那里空无一人。好一会儿我才喘过气来。刚缓过劲儿,我就向市里的客服中心赶去。值班经理高中时比我低两届,他说,下次我再未经请示上班迟到,他就不会给我机会了。

5.

alman1964@gmail.com

2009年7月17日,02:12:35

主题:回复: 尤里你好

有位以色列旅客路过我们的办公室,留下了一份两个月前的《新消息报》。不知道这份报纸他怎么会带着这么久。不管怎么说,我在讣告栏中看到了米丽娅姆的名字。真让人难过。她是个可爱的女人。有时我们确实相处得不太融洽,但她绝对是一个很好的人。

希望你和你父亲都没事。你换号码了吗?我打过电话,但那个号码打不通了。老实说,我甚至不确定这个邮箱地址是否正确。

祝好,

阿尔玛·罗森布鲁姆

以色列驻新德里犹太事务局特使

6.

alman1964@gmail.com

2009年7月17日,11:56:20

主题:回复: 尤里你好

向以下收件人发送的寄件永久失败:

yuli.neuerman@gmail.com

永久性故障的技术细节:

Google尝试递送您的邮件,但收件人域名gmail.com的服务器gmail-smtp-in.l.google.com未接受我们的请求。[2607:f8b0:4001:c1b::1a].

其他服务器反馈的错误是:

550-5.1.1您尝试访问的电子邮件账户不存在。请尝试

550-5.1.1仔细检查收件人的电子邮件地址是否存在拼写错误或

550-5.1.1不必要的空格。了解更多信息,请访问

550-5.1.1 http://support.google.com/mail/bin/answer.py?answer=6596q18si1996584ico.33-gsmtp

7.

alman1964@gmail.com

2009年7月17日,11:56:20

主题:回复: 尤里你好

为什么邮件没有送达???我需要和你谈谈。

祝好,

阿尔玛·罗森布鲁姆

以色列驻新德里犹太事务局特使

8.

alman1964@gmail.com

2009年7月17日,12:16:34

主题:回复: 尤里你好

向以下收件人发送的寄件永久失败:

yuli.neuerman@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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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周末爷爷回家了。我和爸爸去看望他,发现他正一个人坐在屋顶上。他脱了所有外衣,只穿着内裤和白色T恤,他的黑色军靴放在阳台入口处,军装挂在晾衣绳上。他一手拿着IWI塔沃尔步枪,另一手端着一杯黑咖啡。

“我看他们装备给得很慷慨嘛。”我对爷爷说。爷爷转过头来,满足地点了点头。爸爸拉过一把椅子,默默地坐在他身边。

“嗯,”我问,“感觉怎么样?”

“让人精疲力尽,”他回答,“尤其是在接待基地。相信我,他们比社保办公室还差劲。光是在分组人员那儿填表就花了我四个小时。”

“什么表?”爸爸问。爷爷笑了。“我猜到你会想看复印件,”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折好的纸,“别担心,分组人员说这是例行公事。确保你不是为了省养老院的钱才把我送去军队里。”

爸爸匆匆浏览了一下文件。“恭喜你,看来你签了一份绝妙的合同。”

“其实我连看都没看。”

“我可以告诉你,”爸爸说,“是这样的,要是你碰巧在我们说话的时候离世,或者得了老年痴呆,军队连一谢克尔都不必付。真是一个正派的组织啊,你的以色列国防军。”他转向我说,并叹了口气。即使在我退伍两年后,对爸爸来说,我仍然是总司令的官方代表。爸爸拉开了他的黑色腰包,掏出几张纸。“就像我想的那样,”他说,“我们必须得买个人健康保险了。”他递给爷爷一支笔和几张折叠的表格。

我对爷爷说:“你儿子比新兵训练营的班长还要无情,对吧?”之后,爸爸也把几张表格塞进我手里。

“怎么,我又被征召了?据我所知,我已经在戈兰尼服过兵役了。”我说。

“这是就业和银行的表格,”他解释,“我猜你自己没注意到,你已经两个月没拿到工资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的工资还没到账。你一直在客服中心做志愿服务呢,这很好心,但不利于你的财务稳健。赶紧写吧,担心什么,填填表格总是不错的。”他这么说,而且真心实意。爸爸是世界上唯一喜欢官僚主义的人。我的意思不是他学会了忍受。他喜欢官僚主义就像他喜欢开心果冰激凌和组团去凯法布鲁姆集体农场旅游一样,缜密严谨的秩序、明确无误的问题都让他感到宽慰。我几秒钟就把表上的所有内容都填好了,爷爷却很把爸爸的指责当回事,仔细研究着每一条表述。

“这份表格涵盖了在军事行动时遭受的伤害吗?”爷爷问,“战争、秘密任务等。”

“我不确定生锈的订书机属不属于军事行动。”爸爸笑着说。

“什么订书机?”爷爷不解地将目光转向我,“参加戈兰尼旅可不是开玩笑。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我和爸爸笑了。爷爷不明就里。

“谁会征募你去戈兰尼?”

“他们已经这么做了,还开设了一个新的培训课程。”他回答道,然后又去填表格。

“你在说什么?”我问他,希望他能在爸爸发飙之前给出合理的解释。爷爷告诉我们,他签完所有表格后,分组人员拍了拍他的背,说像他这样的人可以做出更大的贡献。并不是每天都能征召到状态这么好的老兵的。

“你是在跟我说你答应了?”

“当然啦。有人召唤我为我们的国家服务,我又有什么资格拒绝呢?那个和蔼可亲的家伙说,我生来就是当步兵的料。还说我有做军官的潜质。你敢信吗,尤里?我们俩可能最终都是排长!”

“你这是在说巴哈德1号 吗?军官学校?”爸爸打断了爷爷的话,目光转向我,“你能不能跟我解释一下,老年人是怎么加入戈兰尼旅的,还是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这个世界疯了?”

爷爷喝了一口咖啡。他努力转移话题,说冰箱里还有一些米丽娅姆奶奶留下的汤,欢迎我们留下来吃晚饭。

“现在豌豆汤可帮不了你。”爸爸说道,脸涨得通红。说实话,那一刻我同意他的看法。我也觉得这次征兵的整件事太过火了,但又不想让爷爷独自承受风暴。

“他们也不会明天就把他调到黎巴嫩,”我说道,想让事情平息下来,“他们说不定会给他安排个合适的职位,适合他这个年龄段的人的,不是吗?”

爷爷点了点头。

“不管在什么情况下,让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去戈兰尼旅合适吗?”

“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敢打赌,他们肯定为老人们调整了训练课程。如今老人们做的事可疯狂着呢。就在昨天,我还读到一位九十岁的日本老人跑了一场全程马拉松。跟他相比,爷爷还小呢。”

“你真的不明白马拉松和训练营的区别吗?”爸爸喊道,“军队不该为无聊的鳏夫提供就业机会。你打过仗,怎么会不明白这一点?”

“就因为你在特拉维夫总部当过学生兵,你就 真的 明白吗?”我厉声质问他,“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会承担一点警卫的任务。这总比整天躺在床上等着中风要强多了。”

爷爷咳嗽了几声。我能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他在设法掩饰自己感到的羞辱,短短几句话,我们都快让他入土了。

“我不知道你俩要怎样,”他说,“反正我是要好好地喝碗汤。”爷爷站起来,朝楼梯走了几步,就被一块松动的瓷砖绊了一下。他的杯子差点掉了,喝剩的咖啡洒在白色T恤上,潮湿的黑色颗粒粘了上去。爸爸跑过去,小心地扶住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撕过的纸巾给他擦擦手。然后爸爸去楼下厨房拿湿毛巾,我向爷爷提议扶他下楼。

“不用。到了八十岁,人应该学会自理了。”他宣告说,然后自己走下全部楼梯,结果却因为将步枪落在了屋顶上又折返回来。

10.

alman1964@gmail.com

2009年7月27日,03:52:48

主题:回复: 尤里你好

你不会收到我的邮件。我知道。我收到了那些自动回复。但我还会继续写给你。好吗?我真的无法解释。我觉得我需要这么做,即使你不会看到。实际上,也许 正因为 你不会看到。我知道这样很蠢。相信我,我知道,但自从看到米丽娅姆的讣告以来,我一直有些想法,却没人可以分享。很可悲,这我也知道。但我能说什么呢?这是事实。我能跟谁说?印第安人?二十岁的背包客?还是那位每周一、周四都会来我们办公室的哈巴德拉比 ?他至今也不理解一位母亲怎么能抛下一切,独自搬来印度。

所以我会给你写邮件,稍微写一点。我总是把自己放在第一位,这是我最大的缺点,对吧?上次我们通电话时你亲口这么说。你说在我登机那天,你意识到我总是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你一直有所察觉,而我去印度这件事彻底证明了这一点。相信我,如果我知道三个月后你不会再接我的电话,当时我根本就不会想着挂断。

我给你打过电话,你肯定知道。单是上周就打了五次。你没有接。这不是指责,只是在陈述事实。令人惊讶的是,你父亲接了电话。其实这一点儿都不奇怪,假装一切都好正是他的专长。他告诉我米丽娅姆在淋浴时摔倒了。很奇怪,不是吗?一个人怎么会在淋浴时摔倒,一瞬间,一切都结束了。就是这样。他还告诉我,你爷爷参加了那个老年作战部队(它真的叫“老兵排”吗?这一定是在开玩笑)。听着,我是最不该批评这个国家的人,但这听起来确实有点奇怪……他们到底要让这些老人做什么?要他们和谁作战?哈马斯吗?还是黎巴嫩真主党?你父亲没有解释。他从不解释。他也不愿意谈谈债务的问题。我试着和他沟通,相信我,我试过了。他可能也没跟你说过这事,或者他甚至跟你说已经解决了。听起来像他的风格。我只能告诉你,尤里,我希望他能向你倾诉,哪怕只是一丁点。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他。秘密会腐蚀人的灵魂,这种生活并不健康。

太荒谬了。给收不到的人写邮件。

我要停笔了。

祝好,

阿尔玛·罗森布鲁姆

以色列驻新德里犹太事务局特使

11.

接下来的那个周五,爷爷没有回家,也没有接电话。我联系了几个军队里认识的人,最后找到了在戈兰尼培训基地负责福利事务的军士。她打探了此事后告诉我,爷爷已被官方认定为“孤独士兵”。爷爷说他不能独自生活,于是被安置在了雷霍沃特的老年中心。根据她的说法,爷爷说家人疏于照顾他,她还委婉地询问我们是否接触过社会福利部门。

我真不敢相信他竟然撒这种谎,说这世上仅剩的两个照顾他的人的坏话。米丽娅姆奶奶去世的那天,我辞去了餐厅的工作,在去客服中心之前我一直在那儿工作。爸爸也请了一个月的假,尽管他承担不起请假的后果。尽管在过去的三十年里,他和爷爷只是在假装与彼此交流。我不清楚其中缘由,也许是阿尔玛,也许还有其他原因。事实上,我甚至不确定他们自己是否意识到,他们之间有着令人难以忽视的距离感:他们总是犹犹豫豫地握手,就像两个参加无用会谈的商务人士。爸爸曾试图一笑而过,说这只是德系犹太家庭的相处方式,就这样听之任之。

我走进爸爸的书房。他坐在书桌前,面对着成堆的文件。我一进门,他就把正在读的信纸折了起来。我看不到里面写了什么,只瞥见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徽标。我选择不去问爸爸信里的内容。

“听着,你是对的。”我不无沮丧地承认,然后把一切都向他和盘托出,“我现在要给他的排长打电话,告诉他们必须送爷爷回家。”

爸爸拉开抽屉,拿出一板药片。“头疼,”他说着就干咽了两片药,“你不能这样做。”

“你疯了吗?现在他们随时会指控我们虐待老人!”

“别这么夸张。”

“听着,我已经和军队里的人谈过了,你不知道爷爷都说了我们些什么。”

“我知道,”他回答,“军士给我打电话了。”

“什么?”

“昨晚有人给我打电话。一名士兵。她说爷爷想搬去一个老年士兵之家,但他们只接受那些得不到家人理解和支持的士兵。”

“嗯,那你把事情跟她说清楚了吗?”

“说清了。我跟她说我们完全没照顾他。”

“你在开玩笑,对吧?”

“当然没有,”爸爸说,“我告诉他们,如果老年士兵之家可以接手照看他,我们会非常高兴。”

“什么?你怎么能这么说?”

“很简单。如果他想要和朋友一起住,我有什么资格阻止他?”他平静地解释道。爸爸一直是我认识的人中最理性的,我不明白他怎么会这么想。

“他想入伍的时候你狠批了他一顿,现在大家都把他当成一个遭到虐待的老人,你就不感到气愤了吗?”

“不会,根本不是这回事。”

“那是什么?”

“问题是,不应该让老人保护我们……”

爸爸沉默了。他注意到我正盯着他桌上的一张财产收回通知单。他把通知单对折,迅速塞进信封里。

“那是什么?”我问。

“不关你的事,”他坚定地回答,“和爷爷的事一样,根本不关你的事。”

“你不觉得是时候向我解释发生什么事了吗?”我问道,但他没有回答。他把几份文件码放整齐,关上灯,走了出去。

12.

星期六早上,我去看爷爷。首先,去责备他,其次,去确认他一切都好。雷霍沃特的老年中心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番悲惨景象。那是一座三层建筑,入口处有一个大型透明水族箱。几个老人坐在一楼门厅的黑色真皮扶手椅上,谈论着打靶练习。除谈话的主题之外,这个地方很像养老院。接待员说兹维·纽曼在三楼306室。门开着,我没有敲门就径直走了进去。爷爷和另外两位老人坐在床上,正在下双陆棋。他不会玩双陆棋,但他和旁边的老人似乎都不在意这一点。

“真好,看来这里的人没有疏于照顾你。”我对他说。他用微笑作答,装着没听出我讥讽的口吻。

“哎呀,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见到你真开心。”爷爷说。他穿着制服和T恤,脖子上挂着一个写有他名字的身份牌。他指着自己的朋友说:“来见见跟我同一个排的队友纳撒尼尔·夏皮罗,还有教育团历史学方面的军士约西·布扎格洛。”

“这个年轻人是谁啊?”夏皮罗问。爷爷笑了,拍拍我的肩膀。

“你有听说我的心肺复苏测试得了高分吗?”

“你是认真的吗?跟我谈什么心肺复苏测试?你发什么神经跟负责福利事务的军士说我们——”

“整个排里唯一的一位,厉害吗?”他打断了我的话,开始热情地谈论AN/PRC-77电台训练和打靶练习。爷爷说,他一开始有点紧张,但后来就找到乐趣了,连排长瓦克斯曼都称赞他抓地力稳定。

“被分到4厘米靶心组算不算好?”他问。

“这不是问题所在,”我咆哮道,“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说——”

“所以并不是那么好。”他垂下眼帘。

“与这无关。当然,4厘米对于你的第一次打靶练习来说很好。但是听着,你跟他们说的那些话简直莫名其妙。”

“你只是在安慰我。”

“不,说实话,你的第一次尝试已经很棒了。真的。”

“听到了吗,布扎格洛?我孙子以前在戈兰尼旅,他说这个分数很好!怎么样?”

我放弃了。我意识到我无法与他沟通。

“纽曼,别像个新兵一样,”夏皮罗站在门口对他说,“也别再把你的武器绑在胸前了。没人那样做。”

爷爷不高兴了,声称在安全问题上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夏皮罗笑着说爷爷只是“gung-ho” ,因为他非常想获准参加小队指挥官的课程。

后来,爷爷悄悄问我“gung-ho”是什么意思,是好是坏。

我撒谎说这取决于你怎么理解它。

爷爷盯着他床头柜上米丽娅姆奶奶的照片,这是六年前他们去尼亚加拉瀑布时拍的。奶奶裹着红色雨衣,面容几乎看不见。爷爷床上的白床单印有老年协会的标志,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张破损的芭芭拉·史翠珊 的海报。

“布扎格洛听说我喜欢她,就给我贴了这张海报。”

我告诉他,这张床一看就属于一位真正的战士。爷爷露出满意的微笑,又瞥了一眼奶奶的照片。“如果她能看到我现在的样子就好了,”他说,“她绝对无法相信。”

爷爷让我多待一会儿,和他们一起在餐厅吃午饭,还骄傲地说今天吃牛肉炖菜,但我跟他说我必须得走了。他谢谢我今天来看他,紧紧地拥抱了我。有那么一刹那,我为自己匆忙离开而感到愧疚。爷爷回去掷骰子,接着玩他的双陆棋游戏。

“啊,三连胜!你这个混蛋。”夏皮罗说。爷爷不知道三连胜是什么意思,但他脸上却不住地微笑。

13.

alman1964@gmail.com

2009年8月8日,01:31:24

主题:回复: 尤里你好

一个月一封,尤里。我保证一个月只写一封电子邮件,但我做不到不给你写。我试过了。我甚至从那些花哨的日记本中挑了一本带棕色封面的买下,还在那本日记本上给你写过几次信,然而并不奏效。我知道,整件事都很蠢。相信我,我知道。毕竟,这有什么不同呢,对吧?这些电子邮件又不是真的会到你手中。这就像写信给一面墙,但我又能怎么办呢。日记提供不了任何慰藉,而一封甚至无法送达收件人的电子邮件却能给我安慰。我已经决定,无论从何处得到慰藉,都不要去寻找原因。所以我会继续写给你,每个月只写一封,仅此而已。可以吗,尤里?哦,我多喜欢这个名字。你知道吗,我办公室里有个日历,我一直让它停留在七月。 我一直在想,幸好你父亲坚持给你取名尤里,而不是如我所愿叫你纳达夫。试想一下,我会被困在德里这个臭气熏天的办公室里,还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想起你。光是想想就让人受不了。

你知道,我本来就打算在上次谈话中挂断电话。即使只面对我自己,承认这一点也不容易。但我挂断那通电话——就在你说我总是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之后——是早有预谋的。这不好解释,但是自从我决定和你父亲离婚的那天起,我就知道这场谈话必将到来。那幅画面已经在我脑海中预演过几千次了。你会怎么发泄你的愤怒,冲我大喊大叫。我非常害怕,甚至在镜子前演练过这一幕,试图想出我该怎么回答,我能说些什么来安抚你。就像你小时候那样,你父亲弄坏了你的Game Boy游戏机,你大发脾气,而我紧紧抱着你说,在我让你像气球一样爆开、泄掉所有愤怒之前,我都不会松手,然后你才笑起来。你还记得吗?

每对离婚的父母都会害怕他们打乱了孩子的生活,并为此感到焦虑。但这样一个干脆利落地放弃了监护权的母亲也会吗?不仅如此,她还让她的前夫独自背负起那些基本上是由她而产生的债务?尤里,我无法向你形容我所必须面对的自我厌恶。我真的没办法。相信我,我非常清楚自己是整个事件中最不值得同情的人。米丽娅姆的声音常常出现在我脑海中,让我不时地想到这一点。我不想说她的坏话,她毕竟是你的奶奶。这样说吧,从我们最初见面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喜欢我。我不能怪她,你知道吗,她一直都是对的。一个三十岁的精算师和一个十八岁的士兵怎么扯得上关系呢?她儿子向来谨慎,甚至从来没闯过红灯。她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一天,她儿子在陆军总部服完预备役后,竟带着一名无父无母的文员回来了。一个来自集体农场的女孩,她名下连一谢克尔都没有。我该怎么跟你说呢,尤里?我能理解她。你父亲做了一个奇怪的选择。但他本来就是个怪人。我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了。一个男人挎着腰包,衬衫口袋里装一个计算器四处走动——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用得上,你不能说他很正常。

但我也不能算作正常人,所以我俩才如此般配。耶胡达·阿米亥 的诗里怎么说的来着?人们互相利用。而我们肯定在互相利用。用我们的双手、嘴巴、眼睛,用我们的孤独。我们是人们在街上看到会感到些许遗憾的那种夫妇,因为可以看出两位都不怎么讨人喜欢。大家都确信爱情就是两个人选择与对方在一起。然而我一直知道它还有另一面。爱情是当两个人觉得这是他们唯一的恋爱机会时,他们就紧紧抓住对方不放。紧紧抓着,直到他们的指关节都攥白了。因为他们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一个人他们有机会与之相爱,所以最好不要搞砸了。

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意识到我和你父亲是这样一对夫妇的吗?他带我去沙洛姆梅厄大厦的那天。那个周末你去了你的第一次童子军夏令营,还记得吗?你父亲在周五晚上不加解释就把我拖到一栋封闭办公楼的十八层。你敢相信你父亲,那个笨蛋,会做出这样的事吗?我记得他打开了门,而我以为他疯了。我确信他强行闯入了这个地方!他把我拉进办公楼里最漂亮的房间,这是一个可以俯瞰雅法的巨大房间,铺着华丽的镶木地板。他让我站在窗前,宣布:“我们是为此而来。”我还没理解他在说什么,那个笨手笨脚的家伙就想吻我,结果脚下绊了一下,把我也带倒了。在医院里,他们给我的腿打了石膏,这时他才在我耳边小声说他把那个地方租了下来,整栋办公楼。就在那天早上,他辞去了保险公司的工作。他准备和我成立一家我梦寐以求的旅行社。

相信我,我以为他疯了。我不是在开玩笑,尤里。我告诉他,现在还不是谈这件事的时候,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就在那儿,当着护士的面,我开始冲他大喊大叫,说我们需要申请二次抵押贷款才能租来这样的办公楼,他对国际旅行一无所知,而我自己也才刚刚进入这个行业四年。我们应该表现得更像成年人,好好存钱,这样你就可以像其他人一样上大学。在我对他大喊大叫的时候,你父亲伸出一根手指贴到我嘴唇上说,最坏的情况就是我们会互相指责,而现在我们已经证明了我们非常擅长于此。

哦,要怎么跟你说呢,尤里?这是一个完全不懂浪漫的男人对我说过的最粗俗,也最浪漫的话。(你知道吗,我们第一次约会时,他就宣称自己不会庆祝任何周年纪念日。他说这是浪费时间,浪费金钱。)在那一刻,我意识到了他能为我付出多少。也意识到,我们之间的爱并不完全是爱,而是某种更强烈的东西,更令人痛苦但同时也更具约束力,我甚至不会尝试去界定它。

我干吗告诉你这些呢,尤里。父母不该和孩子分享他们的浪漫逸事。而且,与我们不同的是,你出落得英俊潇洒。你可以选择任何你喜欢的人。

幸好这些话不会传达给任何人。

希望我能有耐心再等一个月,尤里。我真诚地希望。

祝好,

阿尔玛·罗森布鲁姆

以色列驻新德里犹太事务局特使

14.

每次去老年中心,我眼前的爷爷都在变化。他的肚腩越来越小,背也略微挺直了些。他声称,多年来米丽娅姆奶奶的鱼丸冻和炖菜早已把他变成了一名真正的战士,只是他那时不知道。虽然他排里的大多数士兵都享有各种豁免(比如摩西·利维每次值勤的时间都控制在一小时以内,安排给亚历克斯·利伯曼的地方距离卫生间只有三百米),但爷爷在第二天就完成了他的初次步操训练,一次病假都没有请。就连年轻指挥官的戏弄也没影响到他,无论他们是让他承担最差的深夜警卫轮岗,还是派他去连队供应室取“电粉”,他都笑着做了。他甚至不再谈起自己的死亡,话题被瓦克斯曼排长的作战逸事以及“城市战周”中烟熏金枪鱼的惊喜所取代。这让我明白了,也许重新开始永远不嫌老。

爸爸从没主动问过我爷爷的情况,但在我跟他讲的时候,他听得全神贯注;当听到爷爷被选为连队行军的信号员时,他微微一笑;当我告诉他,爷爷因为没刮胡子而被剥夺了安息日休假时,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怒。他甚至参加了爷爷的宣誓入伍典礼:他戴着白色宽边帽和阿尔玛的旧太阳镜出现,并录下了典礼的整个过程,爷爷接过戈兰尼徽章时,爸爸的手在颤抖。当爷爷把手放在《圣经》 上宣誓效忠以色列时,他本人看上去并不怎么激动,但在回家的路上,我们停在格鲁吉亚餐厅吃炸豆丸子时,爷爷跟我说他很累,他昨晚根本睡不着。

“嗯,可以理解,入伍确实非常令人兴奋。”我跟他说。他则说与此无关。“今天是我们的周年纪念日。”他说道,但没再多解释。

15.

爷爷打电话来告诉我,他们被派去保护靠近约旦边境的山谷里的一个定居点,这时我才第一次听见他骂人。他们只需坐在那里,连巡逻也不用做。在我看来,他们显然会被分到这种毫无意义的任务,没有人真的期望他们去做任何重要的事。但爷爷很震惊,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瓦克斯曼说他们经验不足,还不能去加沙前线执行现役任务,再者,排里有一半的人都佩戴助听器,所以他们不能靠近呼啸而来的迫击炮弹。爷爷驳斥了这种说法。他在电话中告诉我,他们整个排都是一群胆小鬼,只想在周末回家找他们的菲佣,明天他就要去签授权协议书,离开老兵排,加入一支由真正的实战士兵组成的部队。他说,为了能去加沙同一两名恐怖分子作战,他会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让那该死的军队好好认清他的价值。

“你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这样告诉他。

“我很清楚我在说什么,别拿我当小孩子。”

“但你说话就像个小孩,”我回答,“你觉得军队是游戏吗?”

“就因为你在黎巴嫩打过仗,因为你看到过几颗子弹从头顶上飞过,你就觉得自己可以教育我了?”爷爷说,“我四八年就来这里了,我比你更了解战争。”他如此宣告,然后挂了电话。

我又给他打了两次电话,他都没接。那天晚上,爸爸告诉我,他跟爷爷通过电话了。爷爷说,他们已经到了鲁瓦,那是约旦边境的一个小莫夏夫 ,要去哪个大点的地方都得两小时车程。他们卸下了装备,他被派去执勤,却被人发现他在读摩西·沙米尔的《他行走在田野上》 ,瓦克斯曼因此再次取消了他的安息日假期。

“我们别无选择,”爸爸说,“我们得去探望探望那个任性的士兵。”

从那之后,爸爸就全神贯注于出行的准备工作。他买了三本食谱,每晚我回到家都会看到他在灶台旁钻研。爸爸过去经常做饭,但自从阿尔玛离开后,他就尽量不在厨房里待,好像即使阿尔玛离开了,厨房仍然是她的领地。他会在餐厅或咖啡馆吃午饭,晚上则随便从冰箱里拿一杯酸奶或从橱柜里取几颗杏仁,然后迅速逃离厨房,冲去其他房间。

在曾经属于阿尔玛的领地待上这么长时间后,爸爸又开始谈论她了。虽然没有明确地聊她,但他以随口说出的话把她的身影带回了这个家。(“你知道我们是在法国买的这台搅拌机吗?”“她不喜欢大蒜酱。”“我还是得修理她的咖啡机。”)

那一整个星期里,我下班回家他都会让我尝尝他当天做的菜品,并从一到十给它打分。辣 克莱姆 得了五分,蜜汁鸡肉得了六分,蘑菇沙司意大利面得了三分。我建议找一家不错的餐厅给爷爷带外卖,现下很时兴这么做,但爸爸生气了,还是继续自己做饭。我也不知道他基于什么做出了最后选择,最终我们带着两罐越南鸡拌焦糖饭和葡萄叶包饭前往定居点。菜谱原本要求用瑞士甜菜,但我们都不知道那是什么。爸爸开车,我按照他的要求,把用方格花厨房毛巾包起来的罐子牢牢抱在腿上。时不时地,当我们遇到红灯时,爸爸会打开其中一个盖子,闻闻里面的香气,他脸上的那种诚挚就好像孩子在享受大海的气味一样。

16.

alman1964@gmail.com

2009年9月19日,01:54:09

主题:回复: 尤里你好

我昨天参观了泰姬陵。你能相信我在这里三年了,昨天才第一次看到它吗?所以你问(其实没问),为什么我以前不去参观泰姬陵?我也不知道。毕竟,我还在旅行社工作的时候,最喜欢做的就是印度旅行计划,而几乎每个去印度旅游的人都会直奔泰姬陵。我知道那个地方的一切。所有的一切。从阿格拉最好的出租车司机的电话,到如何以本地价进入陵园,我都知道。昨天,有两个以色列人突然走进我的办公室,误以为这里是犹太之家。大卫和塔玛是一对退休夫妇,他们非常可爱。他们只是想问问附近有哪家餐馆不错,结果在我那儿待了两个小时。你问(其实没问)我们谈了什么?应该问有什么没谈!我们聊了在印度旅游有多好、我在印度的三年和大卫的空军服役经历(他以前是飞行员!)。大卫提到,他们来自贝里集体农场,听说我原本来自纳哈尔奥兹集体农场,他们非常高兴,邀请我和他们一起去泰姬陵。起初我拒绝了,以为他们只是出于礼貌,但接着塔玛说不必再争论,因为他们不接受拒绝。他们会在早上七点来接我。我说不准,尤里,她语气里的一些东西,还有坚定的手势,突然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于是我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没有任何改变心意的余地。第二天(昨天)他们接上我,四个小时后我们就站在泰姬陵前了。最有趣的是,尽管我从未去过那儿,但我最终做了三个小时的导游!听起来很怪,是吧?关于泰姬陵的介绍都在我的记忆里!

回去的路上,我从后视镜看到大卫握着塔玛的手。他们问我是否一直梦想着在国外生活,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跟他们讲了赎罪日战争 的第四天,别人告诉我我父亲被杀了,然后我在整个农场里跑来跑去,大喊着我要离开这个臭气熏天的国家,一有机会就搬去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人们不会死亡,因为寒冷像冰柜一样确保着他们的安全。这很奇怪,尤里,我已经好几年没想起过那天了。我完全忘记了这件事。忘记了我所有的承诺。因为孩子就是这样,许下太多无法兑现的承诺。然而,在从阿格拉到德里的旅途中,所有记忆突然再度浮现。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我意识到我的印度之行也许真是始于我父亲被杀的那天。回想一下,也许印度就是最接近我那份少年叛逆的地方。因为我从没真正叛逆过,你知道吗?当我开始萌生叛逆情绪的时候,我父母都已去世。我的叛逆失败而短暂。在对集体农场发起反叛并搬到特拉维夫的第二天,我就成了一名士兵;在决定对军队发起反叛后不久,我又遇到了你父亲。退伍三周后,我已经是他的妻子,九个月后,则成了你的母亲。成为母亲后,我知道我对世界的反叛已经结束了。一个母亲是不可以反叛的,对吧?至少我曾经这么想。如今我不那么确定了。或许因为我们这家人总把事情倒过来做。看看你爷爷,他终于不必再考虑米丽娅姆,于是去参军了。而你,小时候那么天才,过去的两年里却突然迷失了人生的方向。事实上,我只知道一个绝不会反叛的人,那就是你的父亲。我们或多或少有些懦弱,而他不同,他永远在那里。他永远不会逃去印度或是戈兰尼旅。我敢打赌,心理学家会说他比我们都擅长应对这些情况,但我也认为这狗屁不通。一个人对世界赋予他的角色全然接受,这根本不健康。

一从泰姬陵回来,我就想给你写信,我要赶快与人分享这一切,以免忘了。但是尤里,现在写下了我的阿格拉之旅,所有的事都显得有点怪怪的。并不是因为你会收到这些邮件,而是我感觉,你才应该是写下这些的人。就好像我们交换了位置,好像我偷了你的旅行一样。这很蠢,我知道,但有时我感觉就像去印度的飞机上只剩下一个座位,而我从你那里偷走了它。

希望你从没这么想过。真的。

祝好,

阿尔玛·罗森布鲁姆

以色列驻新德里犹太事务局特使

17.

在鲁瓦定居点入口处,我们看到保安亭旁边的夏皮罗穿着防弹背心,戴一顶破旧的头盔。他坐在一张白色塑料椅子上,闭着眼睛,在仅剩的一小片树荫下乘凉。我朝他按喇叭。他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然后他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费了些力气)站起来,拖着脚步向汽车走来,把头伸进车窗。

“值勤期间你们可以坐着吗?”我问。

“你觉得呢?在这个排里几乎所有人都不必罚站。”他笑着回答。

“那你不是至少应该……嗯,保持清醒吗?”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批准打盹,”他自豪地挥舞着纸条说,“一小时可以打盹十分钟。全排只有我一个人可以!”

“你在读什么?”他指着我放在后座上的书问。

“《西西弗神话》,”我回答,“阿尔贝·加缪写的。”

“天哪,无聊至极的书。只有法国胖子才会把能用一句半讲完的故事写成一整本书。”

夏皮罗跟我们说,爷爷的塔上警卫任务刚刚结束,他打开大门,让我们在行政办公室前的停车区等爷爷。他瞥了一眼罐子,又说:“你们要知道,你们即将面临一场激烈的竞争,我孙女也带来了一些她做的美食。”

就在爸爸停好车后,我们听到一声叫喊。

“古雷维奇!”一名男子喊道,“你要是不在三十秒内出现,我就亲手把你毙了。”

我立刻听出是爷爷的声音。

那座塔不是瞭望塔,而是水库上的一座水塔,上面喷着“让以色列国防军大获全胜,挺胸抬头!”的黑色涂鸦,旁边写着“埃坦·塔伊布是无辜的!”。

我到那儿的时候,古雷维奇手里拿着防弹背心,正在爬楼梯,几乎每上一级台阶都要滑倒。爷爷一直在上面冲他吼,说如果他不想有卡兹特纳 那样的下场,就最好快点。古雷维奇一路爬了上去,都快要力竭昏厥了。爷爷则敏捷地跳下楼梯,给了我个拥抱,说古雷维奇真是个新手。

我们坐在停车场旁边树荫下的草地上,爷爷取下他绑在胸前的步枪,往爸爸背上拍了一巴掌。“你怎么想着要做饭的?”他问。爸爸很快回答:“你怎么想着要入伍的?”

他俩都笑了。爸爸拿出一个黑胡椒研磨瓶、一瓶辣椒粉,说食谱规定要等到食用前才调味。他用长柄勺舀了一勺菜,放进蓝色塑料碗里,这个碗是他为了这次探望专门买的。

“这是什么?”爷爷问。

“越南鸡肉。”我回答。

他闻了闻。“所以,越南的鸡肉是凉菜?”

“我们没想到这一点。”我回答说,而爸爸低下了头。

“没事,”爷爷很快脱口而出,“我太饿了,尝不出来区别,真的。不过,要不要先给孩子盛一份?他还在长身体呢。”

我吃了一口,立马发现这道菜对爷爷来说太辣了。我还没来得及提醒他,他就往嘴里放了满满一叉子。他几乎不能咀嚼,费劲地想把它吞下去,脸都扭曲了,握着武器的手也攥得紧紧的。爷爷和远东味道搏斗了一番,最后占了上风,略占上风。

“嘿,还不错。”他几乎是捂着嘴说。

爸爸赶紧尝了尝。“搞不明白,”他喃喃道,“应该是甜的啊。”

“这道菜真的美味,”爷爷坚持道,“来,我再吃一口向你证明。”爷爷的脸通红,他看起来那么窘迫,光是这个提议就让爸爸忍不住笑了。爷爷知道自己不必再搏斗一次,松了一口气。他们统一了意见,下次爸爸会带格鲁吉亚餐厅的炸豆丸子来。而当时我想到的只有,这一刻是多么难得。

“不得不说你让我们有点失望,”爸爸说道,爷爷困惑地扬了扬眉毛,“我以为你肯定会厌恶在这里的每时每刻,我们会发现你中途叛逃去了约旦军队。”

爷爷耸耸肩,说他确实更想在特种部队服役,但决定再给这个步兵排一次机会。“这里大多数人都不务正业,但有几个还不算太坏。”

在走回汽车的路上,我们看到夏皮罗和排里其他几个老人坐在长椅上。爷爷很自豪地向我们介绍他们,而明明就在几天前,他才真切地表达过想用枪托砸烂他们的脑袋,这一点这么轻易地就被忘掉了。

“你应当知道,你爷爷是一位真正的战士,”其中一个老人拿手杖指着爷爷对我说,“那些不巧碰上他的可怜恐怖分子,就请上帝保佑了。”

“得了吧,伙计们,行了。”爷爷说着,但从他脸上我能看出他希望他们继续说下去,继续用这些赞美的话指出他们之间的区别,让爷爷脱颖而出。

“我也有一个孙女来炫耀炫耀。”夏皮罗指着一个穿绿松石色毛衣的女孩自豪地说。她看起来很眼熟,但戴着黑色太阳镜,让人说不好在哪里见过。

“阿维盖尔,过来见见尤里。”

“我们已经见过一次了。”阿维盖尔说。

“真的吗?”夏皮罗问。

我说“没有”,而她同时说“见过”。

“别想否认。”她说。那种放肆的微笑。她是我在接待与分组基地遇到的那个女孩。

“好吧,和我没关系,”夏皮罗说着转向爷爷,“如果最后他们结婚了,你来支付婚礼大堂的租金。”

爷爷微笑着把手放在我肩上:“我们拭目以待。我孙子可是个抢手货。”接着他语气严肃地说:“你们知道这个小伙子参加了第二次黎巴嫩战争吗?”

众人的微笑变成满怀好奇的目光。

“真的吗?”夏皮罗问,“哪个旅?”

“戈兰尼旅。”我回答。

“一支精英部队!621部队 。”爷爷又加了一句。

羡慕的目光洒在我身上,有个老人甚至鼓起掌来。“那你也参加了比特贝尔战役 ?鲁瓦·克莱因 牺牲的那场战役?”

“没有。”

“那你在哪里?”

“马龙拉斯。”

“你们在那儿干了什么?”

“战斗。”

“揍了真主党人一顿?”

“是的。”我回答。

“你怎么对此这么冷漠?”阿维盖尔问。

“因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回答。

“也可能因为它把你害惨了。”她说。

有一会儿,谁也没说话。

“嘿,我怎么不知道这些事?”爷爷很惊讶,也很开心我得到了他战友们的关注,“伙计们,我提议让我孙子跟我们分享一些战斗故事。尤里,说说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可以从你这个专业人士身上学到一些经验。”

“我们得走了,”爸爸打断了他的话,开始把我往汽车那边推,“今天我还有几份报表要看。”

“等一下,耶米,”爷爷说道,想抓住我的手,“再给我们几分钟时间,他们都想听听这孩子要说的东西。”

“改天吧,”爸爸以不留余地的语气说,“我们得走了。”爷爷没有办法,只能紧绷着沉默着接受这一现实。回家的路上,弥漫在我和爸爸之间的,也是同样紧绷的沉默。

“你已经很久没谈过在那儿发生的事了,”爸爸在我们家附近停车的时候说,“我觉得你应该再考虑下心理治疗之类的。”他斟酌着把话说出来:“你应该去找人看看,你在黎巴嫩经历的那些事并不是正常的生活。”

“我不是唯一有这种经历的人。”

“但这并不意味着那是正常的。”他回答,“你谈论它们时,就好像是在电影里看到的一样,好像你根本不在那里。”

“我知道你很担心,但我一切都好,真的。”

“你在说什么,尤里?”他的声音里听起来有种积蓄已久的愤怒,“你已经被困住两年了,尤里。两年了。你不能这样浪费自己的生命。”

“为什么不能?”

“因为你可以做得更好。”

“也许我做不到。”我说。

听到这样直截了当的话,他很难过。但他仍确信这只是我的一个阶段,很快我就能像从前跟他承诺过的一样,有条不紊地安排我的生活,进入哈佛之类的大学深造。

我俩都安静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

“你看到我吃的药,”他说得犹犹豫豫,每个音节都在踌躇,“并不是治头疼的。自从你妈妈离开,那些缠身的债务,还有你爷爷……一切都不容易。我的意思是,我正在努力解决,但这并不容易,”他叹了口气,“这些药能帮我,你明白吗?这就是为什么之前我说了那些。也许,只是也许,你至少应该考虑一下治疗的事。”

他等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我不打算回应。

“我们太像了。”他说道,然后下了车,留下我一个人和两只冰冷的罐子。

18.

alman1964@gmail.com

2009年9月19日,01:54:09

主题:回复: 尤里你好

来吧,尤里。为什么不收拾收拾行李,坐上飞机去南美、拉普兰或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呢?以此证明我上一封邮件里写的都是错的。我的孩子,是什么阻止了你?我觉得你肯定无法理解那个念头给我带来了多大困扰,以至于我编造了一个理论来解释它。我是认真的。这个理论已经在我脑海里存在很久了。我把它称为“地点理论”。在我看来,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都有一处与他相连的地点。我知道,这听起来显而易见,毕竟每个人都与他的国家、城市相连。但我渐渐想到让我们扎下根来的并不是国家,也不是我们所受的教育、我们的朋友或家人,而是更具体、更精确的东西,一个像磁铁一样吸引着我们的地点。你父亲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他的地点是办公室。十五年来,他拼命地在那儿工作,在一处小小的地点,一平方米的办公室里。他快乐得超乎我的想象。如今的我不敢相信自己曾如此傲慢:那时我真的不信有这样的人,他只是整天计算公式就很快乐;我觉得即使他相信自己快乐,他也不过是在欺骗自己罢了。这就是为什么我希望他能帮我成立旅行社。没错,这是我的梦想,不是他的,但我不会让这个事实妨碍到我。怎么跟你说呢,尤里,我是个好心办坏事的白痴。你爷爷的地点也很明确,是他在拉马特甘的屋顶。我还记得每次我们去那里都能看到他的变化。说真的。下次在他从楼梯走上屋顶时,观察观察他。你会看到他灵魂中的某些东西给释放出来了,他走路的方式变了,说话的方式也变了。仿佛屋顶是他逃避现实的途径。我无法确切地解释那儿有什么影响了他,但从你爷爷身上,确实能看到一个恰当的地点对人有多大益处。

你开始明白我在说什么了吗?我对此表示怀疑。不仅因为这些没什么道理,还因为我们都没有这样的地点。我是说,我想我们会有,只是现在还没找到。老实说,我不知道你的地点在哪儿,但我肯定它就在以色列。也许就在你眼皮底下。甚至可能就在我们家里的某个地方。因为这可以解释一切,不是吗?解释你为什么会被困在原地。还记得你跟我聊过暗能量吗?你说科学家们现在认为宇宙的百分之七十都由我们完全未知的东西组成。我们在宇宙中的一举一动都受它们影响,而我们却连这是如何发生的都解释不了。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你谈论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就没听懂过。但我从没停止过思考它们。有一种隐藏的力量在影响我们的生活,地点也是如此。当我们自欺欺人地相信我们完全掌控了自己的生活时,这些力量将我们撕来扯去。但这一切都是假想。即使搬到了印度,也什么都没改变。我仍在办公室里度日,仍被困着,只是在另一个大陆罢了。

你也有些被困住了,对吧?不如说是被困住很久了。我从你父亲那里听说,大学这个话题连提都不能提;你的朋友们都继续着自己的生活,而你已经和他们断了联系(别生气,他不想出卖你,只是我冲他大喊大叫,说你也是我的儿子,他才告诉我)。我尽量不去问自己,这其中有多少是我的原因。我显然有错,问题只在于多少。我确信,战争也是罪魁祸首之一。是的,战争。我们从没谈过它。你知道我为这个问题已经准备了两年吗?我怎么能不去呢?当一切开始的时候,我怎么能不登上飞往以色列的第一班飞机呢?两年来,我一直在心里打草稿,琢磨着我能给你的糟糕回答。但你从未问过。我记得你回来后我们通电话,你说没什么好聊的,而我一直坚持要聊下去,你说这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我永远无法理解 黎巴嫩 。我当时觉得我们好像回到了你的高中时代,回到了我和你父亲刚离婚后的那段时间。那时你每两周来我这里一次,一句话也不说。我很希望你能跟我谈谈。所以当你老师打电话告诉我,你写了一篇关于“斯巴达式”的公民学论文时,我激动极了。论文一如既往地精彩,但也有点麻烦,她建议我们和你谈谈,确保你一切都好,而我立刻就知道了,这通电话正是窥探你世界的一次机会。我知道如果我出面要那篇论文,你不会给我看,所以我走进你的房间,翻遍每一个抽屉,找到了它。你可能还在为此生气,但请试着理解一下我吧。那时你不与我交流。无论战前还是战后,你从来没有真正地与我交流过。除了“没事”,你什么都不说,仿佛那只是学校里又一个无聊的日子。我多渴望再接到一通电话,某人能由此给我一个线索,让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就像你老师曾打来的电话一样。但没有长官打来。每当我们说话的时候,我总是恳求你和我分享你的感受,任何东西都行。我跟你说过,我确实不太擅长做母亲,但我还是你的母亲。哦,我的尤里,你记得你说了什么吗?我肯定你不会记得。那句话如此自然地蹦了出来,我想你根本没注意到。但我永远也忘不了。相信我。

“我猜不是每个女人都该成为母亲。”这就是你说的。说这话时,你带着一种极清醒的理性,一定是遗传自你父亲,而不是我。我的心被放在火上炙烤,尤里,被烧成了灰烬。但我一个字也没说。我们再也没讨论过那句话,好像它就没有从你嘴里冒出来过。但它一直侵蚀着我。我想就是自那以后,你开始叫我阿尔玛。我的意思是,你时不时地会这么叫我,所以我一开始没注意到,而随着时间推移,我才意识到“妈妈”这个词已经不在你的词典里了。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这是你有意做出的决定,还是自然发生的事实。这里有个悖论,你知道吗?如果我们再靠近一点,我就能鼓起勇气问你这个问题;但如果我们再靠近一点,你就可能还会叫我妈妈。对吗?

我们之间错失了太多,尤里。

祝好,

阿尔玛·罗森布鲁姆

以色列驻新德里犹太事务局特使

19.

第二天早上六点,我接到夏皮罗的电话。他说爷爷住进了埃梅克医院,电话里不好说,等我到了那里,他再向我说明一切。我从床上跳起来,给爸爸留了张纸条,然后一路加速向北。我无法想象发生了什么。他怎么会在医院里呢?就在昨天,他还像个查克·诺里斯 动作片里的人物。住院?他肯定已经失去意识了,毕竟他一步也不愿意踏进医院。就连米丽娅姆奶奶被确诊肺炎,住院三天那次,他也拒绝去探视。他声称,这些地方被刻意弄得令人痛苦,这样人们才会认为死亡并不是最糟的选择,他才不打算落入这种圈套。

我开车经过哈代拉时,爸爸打来了电话:“我没看懂你的留言。你这么早要去哪里?”

“爷爷在医院。”我回答。

“你爷爷?是谁搞成这样的?”

“我正要去了解清楚。”

“明白了。”他说道,然后沉默下来。

“希望没什么大事。”我说。

“嗯,是的。希望如此。好,有新情况随时告诉我。”

“知道了。”

“好,我们之后再聊。我还有一份案卷要看。”

“什么案卷?”我问他。

“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这个了?”爸爸嘲笑道。

“不关心,”我回答,“但我还要开很久的车。”

他说这个案子很有趣。有个家伙买了份保额为三百万美元的人寿保险,签完后不到一小时就自杀了。

“这就是你说的那种有计划的人……”

“是的,”爸爸说,“只是他家里人得不到这笔钱。有法律禁止这种情况出现,所以人们才不会一缺钱就跳楼。这就是为什么我总说,重要的是阅读……”

“合同细则。”我接上了他的话。

“说到合同细则,你得把你的银行账户表格填一下。我要说多少次,你这是在白白丢钱。”

“我已经填好了。”我回答。

“什么?什么时候?”

“昨晚,我们从山谷回来后。”

“怎么填的?线上?”

“对。”

“好,那就好。”

我等着他再说些什么,但他说得挂电话了。

他们把爷爷安置在医疗队的病房里,213室。他躺在离窗户最近的床上,头向左耷拉着,右手垂在床边护栏上,眼睛紧闭着。夏皮罗坐在他左侧,腿上缠着绷带,他想用枪托搔那儿的痒,却够不太着。我把手放在爷爷肩上,轻轻地摇了摇。他没有醒来。

“别担心,你家老头没事,”夏皮罗马上说,“摔了之后脖子有点疼,但估计没什么大不了的。相信我,他们让他住进来只因为他是个糟老头。”

“你们到底是怎么进医院的?”

“因为作战行动。”夏皮罗大声说。

“拜托,你在开什么玩笑?”我生气地说,“什么作战行动?我昨天才见过你们,没人说什么作战行动啊。”

“当然没人说了,”夏皮罗不屑地挥了挥手,“我们在讨论秘密任务。你爷爷明确禁止我们透露任何细节。”

“我爷爷禁止?怎么回事?你们现在成突击队了?谁会派你们去执行秘密任务?”

“没人派我们去。你爷爷决定我们要自己去。”

天哪,他叫他们做什么了?我又端详了下爷爷,他躺在那儿,穿着军裤和散发着汗臭的汗衫,脸颊上有一片片白色的胡楂。

“他不愿意穿病号服。”夏皮罗说。我把爷爷躺着的枕头拉平整,然后坐回椅子上盯着夏皮罗。“来吧,告诉我,他让你俩卷入了什么麻烦,别跟我说什么他无论如何不许你说的废话。”

夏皮罗看看爷爷,闭上了眼,接着又睁开眼,看向我。“这两周来他一直在计划。”他叹着气说。在餐厅里,爷爷把他拉到一边,进行了一次小心的谈话。爷爷说,他不明白为什么没人派他们去执行真正的任务,保卫山谷里一个冷冷清清的定居点这种事就连稻草人也能做。“我试过让他冷静,但他说我们该跳出条条框框去思考了,就像阿里埃勒·沙龙 成立101部队时那样,向上层展示一下我们的价值。”

他们昨晚开始执行任务,约西·古雷维奇和排里的司机亚历克斯·利伯曼也参加了。他们乘着军需官的雷诺康古车在这一带巡逻,想让所有人知道他们不该被大材小用。

“三个小时内,我们像胜利者一样在那儿巡视了两圈,”夏皮罗说,“就连你爷爷也为我们骄傲。但当我们开始往回走时,他注意到有人在我们后面跑着。”

“什么?谁?”

“一个非常可疑的人!”夏皮罗喊道,“你爷爷想下车,但他太紧张了,双手颤抖,花了好几分钟才下了车。他最后是下去了,但问题是,古雷维奇这个没用的家伙笨手笨脚的,他的武器撞上我的膝盖,正好把你爷爷绊倒了。”

他说等他们三人站起身来,那名男子已经超过他们两百米了,还在奔跑。“你爷爷非常生气,他把武器扔到地上,开始咒骂我们。他说了些很难听的话。我不能怪古雷维奇。”

“怪他什么?”

“开枪。”

“开枪?”我问道,心想我一定听错了。

“是的,是的,他开枪射击了那个人。几秒钟后,我们听到那个人尖叫了一声,然后看到他瘫倒在地。”

“夏皮罗,你说的不是真的吧。”

“恐怕是事实。我们开枪打了那个人。”

我起身确认走廊上没有人,然后关上门,坐回夏皮罗面前。夏皮罗试图避开我的眼神。

“现在跟我说清楚,清清楚楚地,之后你们做了什么。”我说。他告诉我,他们走到受伤的男子身边,发现他倒在地上。“你没法想象那个男人痛苦地扭动的样子,”夏皮罗说,“他膝盖上全是血。我跟你爷爷说,这件事做得太过火了。这本该是一个美好的夜晚,一场鼓舞士气的活动,而不是一次谋杀未遂。他说他就知道,一个长期支持工党的左翼分子根本不值得信任。相信我,要不是古雷维奇大喊那个男人昏迷了,我们可能会争论好几个小时。说实话,尤里,我想如果让你爷爷来决定,那个可怜的家伙现在就被埋在某个罗勒丛下了,但我和亚历克斯都坚持要叫救护车。最后,医护人员还把我们三个带走了——我是因为膝盖受伤,你爷爷脖子疼,而古雷维奇是惊恐发作。我不清楚他们给你爷爷用了什么药,但这三个小时他睡得像婴儿一样熟。”

“你向什么人报告了吗?”

“没有,”夏皮罗说,“不过事情发生一小时后,我接到瓦克斯曼的电话,说他正在过来的路上。有名护士跟我说,我们开枪击中的那个人正躺在三楼,接受士兵的审问。”

我很生气,一下抓住夏皮罗的椅子,吓了他一跳。“不,真的,你们真的是一群白痴,夏皮罗。蠢货。”

夏皮罗沉默不语。

“你知道你们四个对某个可怜的泰国工人开枪了吗?”

“我觉得他看起来不太像亚洲人……”

“不,你还是没明白,是吧?醒醒,夏皮罗。你要在监狱度过余生了。你懂吗?不是军事监狱,是真正的监狱。老实说,夏皮罗,我都不知道说你什么好。像这样开枪打人?这可不是军队能随便敷衍过去的。”我起身,站到爷爷旁边。“快点,别装了,我受够了,”我冲他吼道,“醒醒。快点,醒醒!”我使劲摇了他一下,但他没有醒来。

“让他睡吧,尤里,你这样对他不好。”

“这个白痴。”我带着怒气低声说。

我坐回椅子上,双手抱着头,眼睛盯着地板。

我和夏皮罗沉默地对坐着。爷爷不时地咳嗽,但他异常固执,不愿醒来。不知道我们在那儿坐了多久,然后我听到门开了。

一名戴着中尉臂章的军官走进房间。他看起来年龄和我差不多,是个秃顶的高个儿,留着平头,戴红色贝雷帽。他站得笔直,挺胸沉肩,只有军官会是这么个样子。他的M16步枪背带上有“老兵排”字样,上面还装着一个瞄准镜、一个激光瞄准器——装备齐全到显得可笑,尤其对于一个在靠近约旦的山谷里指挥老年士兵的人来说。中尉默默地打量了我一眼,然后冷漠地看向他的士兵。

“对不起,瓦克斯曼,”夏皮罗说,“不知道我们怎么就鬼迷了心窍,我真的……”

“没事,”他打断了夏皮罗,“你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思考。能站起来吗?能走路吗?”

“不太行。”

瓦克斯曼拿出他的无线电对讲机,按下一个按钮,咕哝了一些我听不明白的话。“马上会有人过来带你下楼。有个司机等着带你去问话。”

夏皮罗低下头。“你会在那里吗?”

“不会。那里有地区旅团的指挥官,也许中央司令部的上将也在。”

几分钟后,一名士兵推着轮椅走了进来。他把夏皮罗扶起来,缓缓地帮他移到轮椅上。“问完话,他们会带你回来做髋关节置换术。”瓦克斯曼说。

“刚跳出油锅,又掉进火坑。”夏皮罗回答。士兵推他出房间时,他沮丧地摇了摇头。

瓦克斯曼坐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万宝路。“夏皮罗是你爷爷?”他递给我一支烟,问道。

我没有接他的烟,指了指爷爷。

“他是我爷爷。”我说。

瓦克斯曼打开窗户,拿出打火机点烟。“介意我抽烟吗?”他问。

“我倒不介意,不过这里是医院,抽烟也许不太好。”

“你说得没错,兄弟。确实没错。”他狠狠吸了两口,把烟摁在窗玻璃上熄灭,然后扔了出去,“不管怎么说,我女朋友吵着要我戒烟呢。”他松了松腰带,从裤子里拽出衬衫,然后看着爷爷,“你爷爷,脑子有点不正常,是吧?夏皮罗跟你说你爷爷计划的行动了吗?”

“没有,”我说,“他只抱怨了自己的胯骨疼。”

“听着,你爷爷策划了一些动作片里才有的情节。好莱坞动作片那种。”

“他一个人?”我尽力用惊讶的语气问。

“他们守口如瓶,”瓦克斯曼回答,“就在我眼皮底下做的。”

“所以,这么说他安息日休假又没了?”

瓦克斯曼笑了。“相信我,他原本的惩罚可不只是取消安息日假期,”他说,“但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他们四个可能都会受到表彰。”

“什么?你在说什么?夏皮罗跟我说……”我沉默下来。

瓦克斯曼探过身来:“夏皮罗跟你说了什么?”

我保持沉默。

“我知道古雷维奇想要射杀那个人,别担心,我什么都知道。”

“你是什么意思,想要?”我没忍住问了他。

“字面意思,他想要射杀那个人。”

“要是古雷维奇只是 想要 射那个人,那个人怎么会腿部中弹呢?”

“什么腿部中弹,兄弟?”瓦克斯曼说。他看着爷爷,然后将目光转向我。“等等,你是想告诉我,他们真的认为古雷维奇射中了他?”他放声大笑,“哦,天哪,这是我听到过的最好笑的事。你以为古雷维奇能在两百米外击中目标吗?在射击场上,那个老家伙连五厘米之外的目标都射不中呢。那个人被石头什么的绊倒了。要是他们真把那个毒骡射伤了,你觉得我还能坐在这儿抽烟吗?”

“毒骡?”

“哇,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还没听说今天的大新闻吗?医生从那小子身上找到了四公斤可卡因。在他的内裤里。真是一团糟。”

瓦克斯曼接着说那些可能会去参加表彰仪式的高级官员,但我都没听进去。我看着爷爷,试着想象米丽娅姆奶奶正坐在他旁边。要是让她这么心惊,她估计会一脚把爷爷踹进监狱。

20.

我和瓦克斯曼又在那儿等了一个小时,想着爷爷说不定会醒过来,瓦克斯曼一直絮絮叨叨,显然很久没跟七十五岁以下的人聊天了,所以颇感兴奋。他告诉我他早先在伞兵部队服役,除了他以外,以色列国防军中没别的军官愿意担任这一职务了。要不是在上一个连队犯了错,事关一个失踪且很可能自杀了的士兵,他也不必在丢脸地退伍和接受这个垃圾职务之间做出选择。他说,到头来,在哪当指挥官都一样,唯一的区别是这个老兵排的人大都享有各种豁免。而且他每天都能了解到一种新的疾病,照这个速度下去,他最终会成为特哈休莫医院里的专家。我问他计划在排里待多久,他说等在这个职务待满一年,他会看看能不能调回之前在伞兵部队的那个老职位。如果不能的话,他就辞职了。“那样的话,明年我就去读特拉维夫大学的法学院。”

“兄弟,你是学生吗?”

“不是。”我回答。

“嗯,那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个刚退伍的士兵。”

“你在哪服的役?”

“戈兰尼。”

“不会吧!我还以为你就是个不起眼的文职呢。不错啊,兄弟。爷爷追随孙子的脚步,就像报纸上那些人们喜闻乐见的文章里写的一样。那你是什么时候退伍的?〇九年七月?”

“二〇〇七年十一月。”

他又笑了。“你真搞笑,老兄。那你还管自己叫 退伍?总有一天我也要用这个词儿。那么,你大概是个瘾君子、背包客,做着徒步穿越印度之类的事?”

“其实并不是。”我说。

“穿越南美?”

我摇摇头,瓦克斯曼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那你这段时间在做什么工作?”

“一堆零工,没什么大不了的活儿。”

我的回答显然让他有些困惑。“你在说什么呢,兄弟,你不想学点东西吗?不想出人头地吗?”

“现在还不想。”我说。

“好吧,我现在明白了。”他说,“我有个像你这样的朋友,算是个海滩客。相信我,兄弟,我也想和你们一样,顺其自然就好。估计你整天都抽大麻,是吧?”

“试都没试过。”

“从来都没有吗?”他有些不可置信。

“烟都没抽过呢。”我说。这是谎言。在我们离开黎巴嫩的那天晚上,我抽了一支烟。但我无意与他分享。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对瓦克斯曼这种人的鄙视,要是不让他们说“兄弟”“老兄”,他们都不会说话了。他们确信所有事情都能给出个解释。“没错,兄弟,你能懂我。顺其自然就是我的中间名。”

“是的,我看人很准。”他对自己颇为满意。

我问他,要是他回了伞兵部队,谁会来接替他的职务。“说实话,兄弟,就我们俩私下说哈,我可一点都不在乎。无论如何,这整个部队就是个他妈的笑话。我猜不出两年,这个排就要解散了。”

“你说什么呢?你们刚刚抓到个毒骡,干得正有声有色呢。”

“侥幸啊,老兄,纯粹是侥幸。事实上,这都不算个作战部队。这次事件真能带来改变吗?我很怀疑。”

“不算作战部队,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不是作为07级步兵被训练的吗?”

“并不是。为了给他们鼓舞士气我才这么说的。他们勉强算01级吧。”

我知道他们名不副实,但没想到差得这么远。“但他们不是在保卫边境周围的定居点吗,怎么会这样?”

“我可不会把那称为 保卫 ,不如说是东游西逛。”瓦克斯曼说,“靠近约旦的山谷定居点的人之前抱怨军队不给予他们保护,明明那儿除了沙子什么也没有,不可能发生冲突。还有,大约两年前,养老金事务部长拉菲·埃坦给参谋长批了一笔相当荒唐的预算,只要组建一支老年部队就能拿到,主要是为了装装样子。他想让媒体拍拍照,在电视上宣传宣传,你明白吧?就为了证明他坐拥议会七个席位还是做了些事情的。总而言之,兄弟,无论国防军还是政府,没人对我们抱任何幻想。本来边境上他们自己就有预备役士兵,再者,即使真有什么事发生——这几乎不可能——他们会不假思索地调来真正的步兵部队。这只是一场所有人都参与其中的游戏罢了:老家伙们有些事可做,定居点里的人明白有总比没有好,而国防军能得到一笔覆盖整个项目、包括一些额外开支的资金。”

“而你的士兵却不知道这都是假的?”我生气地问,“军队是在利用他们赚钱?”

“别闹了,兄弟,你以为他们不知道吗?他们自己都想通了。整个国防军里,只有你爷爷还在认真对待这件事。我想尽办法让他学着放下也没成功。也许你可以和他谈谈,可能会有点用。”

瓦克斯曼的对讲机响了。

“是师长打来的。”他骄傲地说着,然后走了出去。我在爷爷旁边又待了一会儿,分不清他的表情是平静还是不安。

媒体开始报道几位老兵抓住毒骡的事。全国上下议论纷纷。第二天,爷爷醒了,他被说成是这次行动的指挥官,还被夸成大英雄。有记者试图冲进医院,拿下爷爷的首次采访,但都被我拦在外面。唯一获得特别许可前来探望的人是内盖夫和加利利地区发展部部长,他对爷爷说,爷爷就是以色列真与善的代表。爷爷努力表现出对周围骚动毫不在意的样子,但我心里清楚,他很享受这种关注。他觉得自己终于得到了应得的尊重。

一周后,爷爷回了基地。差不多就在那时,参谋长宣布,该部队已经证明了他们的作战能力,他会考虑将来在纳哈尔旅和伞兵部队中也建立老兵排。两天后,在我去希伯来大学参加开放日活动时,我接到了来自总统办公室的电话。他们告诉我,总统想邀请四位老年英雄及其家人一起去领受特别嘉奖令。

我跟爷爷说,我虽然打过仗,却从未获得过这种荣誉。他笑着回答说,如果我好好地问问他,他会给我一些建议。

“你敢相信他被表彰了吗?”我问爸爸。但爸爸说这不是表彰,只是一纸嘉奖。自爸爸听说这整件事以来,他一个字也没提过,甚至没有去医院看看爷爷。他说他太忙了,有太多工作要做,但我知道他只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一直都错怪了他的父亲。

21.

alman1964@gmail.com

2009年11月1日,02:18:43

主题:回复: 尤里你好

我找到你的公民学论文了!它就在我床下的鞋盒里,周围是我从佩塔提克瓦的旧公寓带来的一堆纪念品。还记得那间公寓吗?真是个垃圾场,是吧?我在那儿度过了三年的人生。说实话,我每时每刻都在后悔,后悔浪费的那几年。我应该在和你父亲分开的第二天就去印度。你和我之间残余的最后一点东西,不知怎么就在那间公寓里被毁掉了。你每两周过来一次,一句话也不跟我说。我知道,你觉得我不够努力,但让我们面对现实吧,尤里,你根本没有给我什么机会。也许我不是完美的母亲,但你也不是一个理想的儿子。虽然我永远也不会说出口,但我想你心里也知道。

然后是你老师打来的电话。她叫什么名字来着?达莉亚?我想是达莉亚。正如我在上一封邮件里写的,那一刻我以为这是来自上天的征兆。我知道这在你听来是一套歪理,但当时我由衷地相信,即使你发现了我在翻你的东西,你也不会对我生气。你甚至会感激我,如此竭尽全力地想要融入你的生活。你知道我有多希望我母亲翻我的东西吗?小时候,我总是把自己最隐秘的秘密写在信里,然后散放于家里各处,希望她能看到,但她碰都没有碰过。她只是不在乎,尤里。所以,当我在你床上发现你的论文时,我真的认为你是为了让我找到才把它放在那里的。

你取的标题“我们是斯巴达”就像某本内容高深的书的书名一样。我在那儿坐了两个小时,喝了三杯咖啡。但是尤里,我的孩子,我能跟你说什么呢?我看不懂。不太懂。那些术语对我来说完全是陌生的,你的整个世界观我也无法解读。我一直不太了解雅典和斯巴达,又怎么能弄懂它们可能代表着什么呢?我给你父亲打电话,让他跟我解释解释,但他拒绝读你的论文,因为不是直接从你手上得来的。我再一次感到,我好像输给了他。于是我对他说,他说得一点没错,是我太过火了。然后我挂断电话,又从头看了一遍。接着是第三遍。我开始读有关古希腊的资料,抱着一种期待:要是能理解你的论文,我或许也能渐渐理解你。就好像它是某种进入你脑袋里的通行证一样。你知道吗,我想,也许我确实理解了其中的一部分内容。你写道,这个世界上有两种力量,一种是温和的——就像雅典,另一种是暴力的——像斯巴达那样。你说,比如哈加纳组织 和莱希组织 ,或者马丁·路德·金和马尔科姆·艾克斯 ,这样相对的形象在人类历史中一直存在。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认为它们之间有一个主要的区别——温和派认为生命的质量是神圣的,而暴力派认为生命本身是神圣的。也就是说,雅典致力于提升其公民生命的品质,斯巴达则不断地为纯粹的生存权利而战。你还写道,我们人类想要相信是温和的一方处于主导地位,马丁·路德·金对世界的影响比马尔科姆·艾克斯更大,但我们只是在自欺欺人,因为我们无法承受真相本身——人类的历史是由暴力方推进的。“就像暗能量。”你写道。随后,你提出了一个最离奇的观点,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同意:暴力的力量也是道德的力量,因为生命本身永远该在第一位。你说,以色列是二十一世纪的斯巴达,这是件好事。“因为哪里有暴力,哪里就有生命。”我永远不会忘记这句话。你写道,人们甚至都忘却了历史。也许雅典文化对世界、对民主做出了更多贡献,但这也没使状况有任何不同,因为雅典和斯巴达之间的大战最后是斯巴达胜利了, 这一点 我们绝不能忘记。我的孩子,叫我怎么说呢?所有这些话,所有这些暴力,看起来都与你无关,与你内心的那份平静无关。我花了好多天时间,一直试图弄清楚这些理论都是从哪来的。生存的需要?不惜代价地战斗?是因为我们的离婚吗?因为债务?尤里,我真的不知道。直到今天,我都无法理解。也是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你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和信念进入战争的。天哪,这就是你前往黎巴嫩时心里装着的东西?

我还记得我告诉你我已经看了你的论文时的事。那是在星期五晚餐的时候。当时只有我俩在场。我再也憋不住了,于是我告诉你,你的老师打过电话来,我看了你的论文。我开始说,我对你有多骄傲,只要你想,你可以成为一名出色的大学讲师。尤里,你什么也没说。我试着从你的表情里寻找一些线索,好理解你在想什么,但你吃完饭就回房间去了。过了好几天,我才意识到你是在生我的气,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我又不是看了一封秘密的情书,那只是一篇公民学论文,还是关于这样一个学术话题,并非私人的内容。但你在那时,被派去黎巴嫩的时候,一定已经明白了我在两年前才知道的事:战争不是国家议题,它始终是私人事务,也许比这世上任何事都更加私人。

有时候我告诉自己,是在我看你论文的那个时刻,我失去了你。但事实并非如此。事情没那么简单。我真希望时光中有那么一瞬间,我可以指着它说:看,那就是我失去自己孩子的时候。但没有这样的一瞬间可以让我紧紧抓住。你连这样的一瞬间也不愿意给我。

祝好,

阿尔玛·罗森布鲁姆

以色列驻新德里犹太事务局特使

22.

alman1964@gmail.com

2009年11月1日,02:59:49

主题:回复: 尤里你好

你知道我曾经买过回家的票吗?就在戈德瓦瑟和雷格夫 被俘的那天,愿他们安息。当时人们都还不知道,战争就是战争。我买了一张票,连行李都收拾好了,开车去了机场。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登机。也许是害怕,我害怕自己无法承受亲眼看到,你不再是我的了。毕竟,只要看不见你的脸,我至少还能继续假装你是我的。我知道,这算不上什么理由。也许你一直是对的。也许有些女人就不该成为母亲。

祝好,

阿尔玛·罗森布鲁姆

以色列驻新德里犹太事务局特使

23.

我们从没去成耶路撒冷的总统官邸。

那天我起得很早,穿上一件白衬衫,仔仔细细地刮了胡子。准备好了后,我去看爸爸。他躺在床上,整个人蜷缩在毯子里面。他还睡着呢。我叫醒他,说我们必须在十五分钟内动身。他喃喃着道歉,说他一定是忘了定闹钟。

“也许你该一个人去。”他满脸疲惫地说。但我不打算让他躲过去。

“行了。你至少在典礼上露个面呗,表示对他的尊重嘛。”

爸爸从床上坐起来,盯着地板。

“你说得对。”他说。他洗了脸,穿上鞋子,但仍在默默地反抗——拒绝打扮,只穿了一件简单的灰色T恤。

“我不明白。你不为他骄傲吗?”走出家门时,我问爸爸,“你为什么这么抗拒?”

“不是这样的,”他叹了口气说,“只是有时候,这整件事有点太过了。”

我的电话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怎么样,兄弟?”传来的声音让我听不出是谁。我打开扬声器。

“挺好的,对了,您是哪位?”

“这家伙,我都忘了你成天抽大麻了。我是瓦克斯曼。”他说。爸爸做了个鬼脸。

“听着,有个小问题。”

“什么问题?”我问。爸爸凑近电话。

“你看,这不太好说,但是纽曼似乎……我是说,你爷爷似乎得了帕金森。”

瓦克斯曼说,爷爷入院时做了常规检查。四天前,一些令人不安的检查结果传来,所以他们又把他带回了医院。他说爷爷不太合作。“我确实不是什么专家,但他的状况听起来不太好。”他解释说,医生们事后看来,爷爷的颈部疼痛不是古雷维奇摔倒压在他身上造成的,而是帕金森的症状。他们说,这也解释了爷爷的手为何会出现颤抖。就连他自己也注意到了,不过他觉得这只是神经紧张而已。

爸爸脸上没有显露出任何情绪,依旧死死地盯着路面,而我的大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刚刚听到的消息。瓦克斯曼进一步解释道,根据医生的说法,他至少还有两年的好日子可以过,但我们还是得等跟他见面,才能了解全部的情况。

“我们可以在部队里给他找个新职位,做上几个月,”瓦克斯曼说,“也许可以做军需员,或者类似的岗位。我们会让他自己决定要不要光荣退伍,但我想你应该明白,他不能继续在排里担任作战士兵了。”

“爷爷对此是什么反应?”我问。我尝试想象他们告知他这个消息时爷爷脸上的表情,却想象不出来。

瓦克斯曼没有回答。

“嘿,他是什么反应?”

“不太好,所以我才给你打电话。我的意思是,一开始他似乎很无所谓,说这都是一堆废话。我确信他真的不那么在乎,但当我告诉他我们必须得考虑把他调去一个新职位时……嗯,他不见了。”

“不见了?”爸爸问。

“不见了。”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我问。我想知道这件事还能有多糟糕。

瓦克斯曼不知道爷爷在哪儿,他说谁也不知道。他们唯一能确定的是,那辆雷诺康古车和他一起不见了。黎明时分,有个泰国工人看到这辆车离开了定居点。

“门口的士兵呢?”

“上厕所去了。”瓦克斯曼说。

“我就不明白了。你管辖的部队就必须得有士兵失踪是吗?”我这样问,但也没期望得到回答。

“听着,兄弟,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糟糕,但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真的。现在军团里有一半的人都出动了,大家都在找他。”他用那种长官的口吻说,试图让人听着放心,“他也不是第一个擅离职守的士兵了。我保证几个小时内他们就会找到他,通过威胁古雷维奇之类的手段。”他边说边笑。

我们都没笑。

“真的,没什么好担心的。典礼一结束,我就加入搜索队伍。”

“你在典礼结束之后加入?”

“是的,结束后五分钟内我就走。毕竟他是我的士兵。”

“你他妈的在开玩笑吗?”我冲他喊,“ 你的 士兵擅离职守了,你居然还能想着去参加典礼?”

“听着,伙计,这要不了几个小时,”他辩解,“在我们说话这会儿,好几百名士兵都在找他,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也没什么区别。”瓦克斯曼用一种屈尊的语气又补充了一句:“那是总统啊,兄弟,我不能放他鸽子。”

“你是认真的吗?你怎么回事?我——”还没等我说完,爸爸就拿走电话挂断了。

“我受够这个蠢货了。”他说。

我点头表示同意。“我从下个出口出去,我们会找到他的。”

我都不确定我有没有说要去哪儿。我们都知道该去哪里找爷爷。

“真是一团糟啊。”爸爸喃喃道。他将身子缩成了一团,仿佛瓦克斯曼的消息滞留了一阵,这时才击中他。“天啊,真是一团糟。”

“我们会处理好的,”我跟爸爸说,“我们都设法挺过了戈兰尼旅,这次也会挺过去的。”

爸爸打开吱吱呀呀的车窗,努力呼吸了几口空气。“我不确定,”他说,“我真的没那么确定了。”

24.

门开着。一串军鞋的鞋印把我们领上了楼梯。我们就猜他会在这儿,他果然在这儿。他背对我们站在屋顶上,靠近边沿。他的衬衫敞开着,步枪挂在肩头,棕色的贝雷帽随意丢在地上。他转头看了我们一会儿,然后回头继续盯着下面沿亚博廷斯基大街行驶的车流出神。我慢慢走上前,爸爸则留在屋顶入口处,紧紧抓着楼梯扶手。

“他们说我得了帕金森,”他声音疲惫,“你敢信吗?前一秒还要给你表彰,下一秒他们就告诉你,你该考虑雇个菲佣照顾你了。”

“瓦克斯曼说,他们需要再做一些检查。”我说。

“噢,拜托,”他转过来面对着我,嘟囔道,“我可能是老了,但我不是白痴。你敢信有这种事吗?我让这支部队出了名,他们立马就想把我搞掉!”他无力地笑了笑,“这就像一九七三年突袭黎巴嫩后就解雇埃胡德·巴拉克 ,或是赎罪日战争后开除卡哈拉尼 。你能想象吗?”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嘿,你能吗?”他冲我吼道。

“不,我确实不能。”

“你当然不能!”他愤怒地喊,“如果不是我,瓦克斯曼和他那群可怜的老蠢货现在还被困在山谷里守蚊子呢。不可思议吧!”他激动得近乎失声,“就这样把人踢到一边?我的手是有点抖,但那又怎样?施奈德不是还脊柱侧弯吗?皮恩卡斯不是还插着尿管吗?就这样把人当垃圾一样扔了了事?没听说过这种事!”

我想说些安慰的话,让他平静下来,然而这些话卡在我的喉咙里,让我像一把卡壳了的M16步枪。我看向爸爸,希望他能一把掏出计算器,或者有条理地梳理一下当下的情况。但爸爸一言不发。他只是站在楼梯那儿,紧握着扶手,费劲地一呼一吸,脸上的无助藏也藏不住。

我们站在那儿,三个姓纽曼的人面对面,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古雷维奇告诉我,他知道一个不错的养老院,”爷爷先压低了嗓门,随后又提起声调,“我就算自己躺进坟墓,也绝不会去养老院!”他大声喊道:“没门儿,算了吧。没戏!”

“没人说养老院的事。”我想说清楚,但爷爷根本不听。

“我要去执行另一项任务。对,这就是我要做的。如果有必要,我会单枪匹马进攻加沙。”

“这没什么用。”我带着怒气低声说。

“这有大用。能让那个白痴瓦克斯曼彻底地安守本分。”

“够了。别再满嘴的瓦克斯曼了,”我冲他喊,“也别每次生活一出问题,你就跑去执行什么任务。”

“你没资格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听见了吗?谁都没有。”

“那你去征服中国好了,我管不着。”我说,“这些年你总是不停地逃避、逃避。”

“你根本不懂——”他挥舞着武器喊道,然后绊了一跤,身子摇晃了几下就向前跪倒。我赶紧冲上去,在他脸着地的前一秒用双手扶住了他。

“快拿把椅子来!”我冲着还在犹豫不决、慢吞吞走来的爸爸吼道,“拜托,快点。”我边喊边扯下爷爷肩上的枪带。爸爸从屋顶另一边搬过来一把脏脏的塑料椅子。

“扶着他的背。”我对爸爸说。他看起来仍然很迷茫。我们把爷爷抬到椅子上。爷爷的脖子歪着,手也无力地耷拉下来。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了。

“我受够了。”他含糊不清地喃喃着。

“你不能就这样放弃。”我对他说。我扶着他的脖子,以防他的脑袋撞到椅背上。

“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可以随心所欲。”他用微弱的声音说。

“真的不行,”我回答,“你不可以放弃。古雷维奇会很想你的。”

我想我看到了爷爷脸上有一抹微笑闪过,但我不确定。

我们勉强把他弄下了楼。他的腿一直使不上劲。他很重,比看起来的要重得多。我把他放在床上,脱掉他身上的军装,拽掉他的靴子。爸爸站在房间角落里看着我们,看着我给他盖上毯子。做完这些后,我站在床边,盯着爷爷胸部的起伏,确认他还在呼吸。直到他打起呼噜来,我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我和爸爸轮班照顾爷爷,每三小时轮一次。他的床前一直得有人,确保他不会想着逃跑,或者把自己搞得心脏病发作。我想我们那一整天都没说过话。爷爷一次也没下过床。对一位几小时前还威胁说要进攻加沙的老人来说,他显得相当放松。

晚上十点左右,我值完我的三小时班,走进客厅。爸爸坐在白色扶手椅上,眼神空洞地盯着黑屏的电视机。

我从厨房里端来一杯水,坐在他旁边。爷爷的武器放在桌上。

“对不起,”他说,“我没能,我的意思是,那一刻,我只是……”

“当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说。

“你做到了,你很棒。”他叹了口气,“这不该由你来承担,尤里。”他开始翻他的裤兜。

“你在找什么?”

“药,”他回答,“我可能放家里忘拿了。”

“你会忘?我们的‘有条理’先生?”

“谁说不是呢?”他随口附和道,仍在翻着口袋。

“去睡会儿吧。”我对他说。

“该我值守了。你去睡吧。”

“没关系,我和爷爷多待一会儿。我不累。”

“好吧,那就小睡一下,”他让了一步,“不过,一小时后叫醒我,好吗?我去换你。”

“当然,”我骗他说,“没问题。”

爸爸脱下鞋子。他往常都会将它们摆放得整整齐齐,但这次只是随意地踢到客厅中间。然后他向后靠在扶手椅上,努力寻找一个舒服的睡姿。我想让他挪去沙发之类的地方睡,但还是保持了沉默。

我回到爷爷的房间,在他身边坐下。我向前倾身,端详他脸上的皱纹和斑点,轻轻地捋了捋他的白发,暗中希望外表的整洁能保护他安然无恙。这其实没用。他看起来不像个八十岁的老兵了,只是像一个老人。一个非常年迈的老人。

我靠回椅背,目光注视着天花板,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睡着。

但能确定的是,我听见了枪声。

25.

yulineuerman@gmail.com

2009年11月6日,08:57:44

主题: 新情况

你好,

父亲四天前去世了。葬礼在卡法萨巴举行。七日服丧期 在爷爷家进行。

我暂时搬进了爷爷家,会一直住到处理完丧事。

欢迎致电,

尤里

26.

alman1964@gmail.com

2009年11月6日,09:52:37

主题:回复: 新情况

你没接电话。我买了机票,明天晚上就到。

祝好,

阿尔玛·罗森布鲁姆

以色列驻新德里犹太事务局特使

27.

yulineuerman@gmail.com

2009年11月6日,10:03:04

主题:回复: 新情况

你不必来。

尤里

28.

alman1964@gmail.com

2009年11月6日,10:06:21

主题:回复: 新情况

我没有在征求你的意见。

祝好,

阿尔玛·罗森布鲁姆

以色列驻新德里犹太事务局特使

29.

我们去靠近约旦的山谷看望爷爷的那天,我其实并没有在读《西西弗神话》。我的意思是,入伍前我曾经读过,那天晚上我准备重读一次,但就是读不下去。老实说,自当兵以来,我就没怎么读过书。或者说压根儿就没读了,真的。有时我试着去读,但注意力似乎怎么都集中不起来。几行之后,词语开始在页面上跳动,变得模糊,于是我一阵头疼,不得不停下来。

但这不重要,因为你不是非得把整本书都读完才能理解它。夏皮罗说得对,加缪把能用一句半讲完的故事写成了一本书。事实就是,在第一行他就表达了自己的观点,而其余部分呢——就像夏皮罗说的——不过是个法国胖子的胡言乱语罢了。

“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他写道,“那便是自杀。”

没错。这就是这本书的主旨。

我认为,任何一个正常人一生中都至少有过一次自杀的念头。不一定是严肃认真地,但至少浅浅地考虑过如果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会怎样。我认识的人中,唯一从未想过这件事的人就是爷爷。尽管他总把死亡挂在嘴边,但我确信他从没想过结束自己的生命。就像他曾经依恋米丽娅姆奶奶那样,他也与生活紧紧相依,仿佛他甚至不知道还有自愿离开这个选项。

而爸爸呢,他对自杀这件事考虑得很仔细。显然,就像他生活中的其他所有事情一样,他进行了透彻的思考,权衡了利弊,考虑过各种因素及影响,最终在这个星球上做下最后一件事——以他所知的唯一方式离开这里,即提前考虑、精心计划自己的离开,而非冲动地做出决定。

一年半前,他开始购买人寿保险。到目前为止,我已知他购买的就有至少四种类型不同的人寿保险,我猜不久后还会有更多的冒出来。我也不知道他当时是否已经决定要自杀,或者他只是想把自杀纳入选项之中。

在葬礼结束几天后,我整理他的书房时,才知道了一些关于他的新情况,我从未接触过的一些零零星星的信息。只是通过几张表格,你就能对一个人有那么多的了解,这相当荒唐。特别是对于像爸爸这样的人。也许这就是他自杀前连张纸条也没留的原因,估计他知道,存留的信息已经可以解释这一切了。

那里有他接受心理治疗的收费票据,有多年来他服用的数十种药物的处方笺。从收据上的日期来看,大多数治疗都是自妈妈离开后开始的,但也不全是。有些抗抑郁药从我出生前他就在服用了。我还找到了他签署的保险单。一些保险单上甚至还有我的签名,而我根本不记得自己签过字。也许是在他让爷爷趁入伍前买个人健康保险时我在旁边签下的,他知道我不会看这些单子。

他还详细记录了自己的债务。我以前并不是不知道它们的存在,只是不想卷入其中。他欠的数额远超我的想象。有几百万。有些是欠银行的,有些是欠朋友的。警方调查人员表示,他很可能与高利贷有牵扯。账目款项加起来并不是都能对上。有的账簿上记录了某些款项,另一个账簿上却没有。调查人员说,像我爸爸这样的人不太可能在记录上突然疏忽大意,他大概是在自杀前还清了非法的债务,所以我们永远无法知道到底发生过什么。

调查员还告诉我,他自杀的一个动机是那些保险金。但我说这不可能。爸爸自己和我说过,要是投保人自杀的话,保险公司是不会付钱的。调查员则说,我只说对了一半,真相通常都在合同的细则中。要想获得保险金,你至少要投保一年以上。如果在购买了保险的第二天就自杀,确实拿不到这笔钱;但一年以后,死者的家人就有权获得这笔钱了。爸爸知道这一点。他当然知道。

“所以他才对我说了这件事?这样一来我就不会起疑了?”我问调查员,但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也不知道。

我倾向于认为,他选择我们把爷爷从屋顶上拖下来的那天是有原因的。那也是一次精心计划的行动。他决定在那么糟糕的日子离开我们,背后一定有充分的理由。爷爷认为,都是因为那把塔沃尔步枪,爸爸看到了机会,便抓住了。而我不同意。爸爸掌握了足够多的方法和药物,只要他想,随时可以结束自己的生命。也许他已经极力坚持了很长时间,但爷爷生病的消息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我猜,在他长于分析的思维中,在那个特定的时刻选择自杀是负责任的表现。他由此确保自己不会成为我们的负担。

又或许,根本不存在一个合理的解释。或许即便对像他这样的人来说,计划也会被打乱。

30.

我被敲门声吵醒了。这是七日服丧期的第四夜,算是夜半三更。又是一下敲门声。我起身开门,站在外面的是夏皮罗,他穿着皱巴巴的军便装,头戴棕色贝雷帽。他抬起左手跟我敬了个礼,并为这么晚才来向我道歉,他说都怪那个白痴瓦克斯曼取消了他的安息日休假。夏皮罗走进公寓,拄着拐杖,趿拉着军靴走了过来。阿维盖尔站在他身后。夏皮罗把行李袋丢在客厅门口,然后一屁股坐在破旧的皮沙发上。“哎哟,”他叹了一声,又深吸了一口气,“听我说,千万不要做髋关节置换术。”

我给他们煮了咖啡,然后我们三人在客厅里坐下。

“你还好吗?”阿维盖尔把手放在我的手上,问道。我讲了些陈词滥调,说这段时间是多么艰难啦,我们如何渡过难关啦,然后抽回了手。

“你不用说那些无聊的废话,”她说,“如果不想聊也没关系。”

“其实我不想聊。”

夏皮罗喝了一口咖啡。

“没有放糖!”他声音沙哑地叫道。

“你不能吃糖,”阿维盖尔声音平静,“对了,你吃药了吗?”

夏皮罗没有回答。

“爷爷!”阿维盖尔说他像个孩子一样,然后起身去他的行李袋里拿了一个药盒、一个大塑料袋出来。她把几片药并一杯水递给他,从口袋里掏出卷烟纸,打开袋子,开始卷大麻。

“干吗呢?”我怒气冲冲地说,“这绝对不合适。”

“是给我的,药用的,顶级货色。”夏皮罗自豪地宣称,“亲爱的,你能不能发发善心,给尤里也卷一支?他这周过得很艰难。”

“绝对不行。”我说。我愤怒地挥挥手,明确表示他们不能在爷爷家里抽大麻。

“来嘛,有什么好介意的?”她说,“你完全有理由来上一根。”

“你怎么能抽大麻呢?”我问夏皮罗,“你可是名军人。在军队里服役。”

“没错,”他回答,“第一个拿到药用大麻许可的国防军士兵!”

“家里人都非常自豪。”阿维盖尔笑着补充。

“听着,我不同意,”我说,“如果爷爷发现你们在他家抽大麻……”

阿维盖尔卷烟的手停了下来,朝我身后看去。夏皮罗也将目光转向同一方向,脸上的笑容犹豫起来。有一瞬间,他似乎认不得眼前的这个人了。爷爷身穿白色汗衫和黑色长裤,脚上是一双拖鞋,站在那儿疲惫地看着我们。

“你起来了?”

他点点头,站定了。屋子里沉寂了好一会儿。

“你在干什么?”他问。

“我们来看望下您的孙子。”阿维盖尔答道。夏皮罗则一直忧心忡忡地注视着爷爷。

“我是说你拿它干什么?”他指着大塑料袋说。

“哦,是为了缓解我的背痛,”夏皮罗喃喃道,“没有它我就睡不着。来一根吗?”

“不了,”他说,“也别在这里抽。”

“抱歉。”阿维盖尔说着,迅速把所有东西都塞进她的包里。爷爷端详了我一会儿,然后看向夏皮罗。“你可以去楼上,”他说,“在那儿抽不会把屋子熏臭。”

爷爷拖着脚步回了房间,两分钟后,他套着件格纹外套又出现了。他一声不吭地爬上楼梯,往屋顶去,我们三人连忙跟上他。

我们在一股压抑的沉默中坐下。夏皮罗和爷爷看起来不再像亲近的好友了,更像一对在社保办公室门前排队偶遇的老家伙。

“有火吗?”夏皮罗问。阿维盖尔递给他一个打火机,他点燃了大麻烟卷,深深地吸了一口。“哦,”他说,“哦,真不错。”

“借个火。”爷爷边说边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支雪茄。他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放到鼻子前嗅了嗅。最后,他点燃雪茄,深深地吸了几口。令人惊讶的是,他一声都没有咳嗽。

“怎么回事,纽曼?过了几天平民生活,你就成了一个享乐主义者了?那堆政客会为此而骄傲的。”夏皮罗平静地说道,还不十分确定现下是不是能开玩笑的氛围。

“在军队里我也是个享乐主义者。”爷爷说。他告诉我们,从基地溜出来的那天,他不仅偷用了部队的车,还偷走了一些雪茄,瓦克斯曼老是吹嘘说这些是他在古巴买的呢。

“我要留点东西,好让我想起那个小狗屎玩意儿。”他说。

夏皮罗还在板着脸,但阿维盖尔忍不住笑了。最后爷爷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纽曼,你觉得呢,你孙子是不是该尝尝烟味儿?”

“他是个大人了,可以自己做决定。”

“我这辈子从没抽过任何烟,现在也不打算尝试。你还是叫你孙女抽吧。”

“我也不抽,”她说,“不过您试都不试一下,太可惜了。您应该知道,它确实能帮到有精神创伤的人。”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绷紧了弦似的问道。

“得了吧,别自欺欺人了。你状态很糟,尤里,你自己也清楚。即使是现在,你坐在这儿,也像是处在另一个七日服丧期里。”

“你在说什么?”我问她。我看向爷爷和夏皮罗,但他们一直盯着地板,避开我的目光。

“别放在心上,这种事谁也躲不过。”她说道,然后又把手放在我手上。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恼怒地说。但我没把手抽走。

“你应该听她的,”夏皮罗说,“你面前这个小姑娘是一名医学生。”

我开始感到头晕。

“喝点水,让你的脑袋休息一下。”我还没弄清楚自己心里的感受,她就这样说道。她让我把头靠在她肩上,开始用手指梳理我的头发。我希望她不要停下来。

夏皮罗告诉爷爷,部队里有了一个新游戏。每当古雷维奇在值勤时睡着,总会有人从后面悄悄靠近他,在他耳边用大嗓门喊:“纽曼来了!”他说古雷维奇每次都会吓醒。爷爷笑了。

大约半小时后,阿维盖尔说他们该走了,我只得离开她柔软的身体。夏皮罗保证,他会请几天病假,再过来探望。阿维盖尔只无言地笑了笑。

屋顶上只剩爷爷和我。他注视着钻石区的高楼大厦,我则抬头凝望天空,等待眩晕感过去。

“夏皮罗的孙女,是个好女孩。”他说。

“嗯,”我回答,“不错。”

“你知道吗,以前从这个屋顶上能看到完整的海景。”

一种沉重感笼罩了我,慢慢蔓延至全身。我的每条肌肉。如果爸爸在这儿,他会在我耳边小声说,爷爷又在胡说八道了。我只想回去睡觉。回到一个我可以逃避现实的地方。

“妈妈给我发了封邮件,说她正在过来的路上。”我说。

“你觉得她什么时候会到?”

“我猜她已经在飞机上了。”

“你一定很高兴。”

“如果来这里待五分钟能让她感觉自己是个体面的人,那就随她便吧。”

“算了,尤里,可以了,给她个机会。”

“对于一个从来都不在的人,没法给机会。”我说。

爷爷叹了口气。“也许有些事情你不知道,”他回答,“有些事我也不知道。你不能就这样评判她。”

“那谁能呢?”我问,“谁可以评判她?”

“我不知道,尤里,我真的不知道。”

我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

“你生他的气吗?”我问。

“不,”他说,“你呢?”

“非常生气。”

他眼睛红了,目光又回到高楼大厦。

“好吧,我想我也有点生气,”他皱着眉头说,“我的意思是,怎么会呢,一个人怎么就那样完了?就突然决定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他无力地发表抗议,“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生气。我只是不明白。”

“这对我来说显而易见。”

“我知道债务给他的负担很重,但……”

“债务只是个借口罢了。”

“你在说什么?”

“原因不在债务。”

爷爷犹豫了,像在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想知道原因。

“那是为什么,尤里?为什么一个人会做出这种事?”

“因为他受够了,”我回答,“他厌倦了一切。厌倦了生活。他和妈妈一样,都只想着自己。”

我知道我的话让爷爷非常痛苦。他后悔问了这个问题。

“告诉我,你真的相信这堆鬼话吗?”

“我能怎么办,”我说,“这是事实。”

“够了,尤里。够了。这种话你怎么说得出口?”他压抑着说,“你爸爸有债务,他需要……”

“我们是能解决的。你很清楚,我们会处理好的。这只是走了捷径。”

爷爷把手放在前额,摇了摇头。“你不明白,尤里。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但有些事你就是不明白。”

我的眩晕更严重了。我试着闭上眼睛,但无济于事。

“你抽过一次烟,”爷爷说,“我知道你抽过。”

“我看起来像个抽烟的人吗?”我问他,“光是烟味就会让我头痛。”

“你至少试过一次,我就知道这么多。”

“被你发现了,”我说,“你猜中了。”

爷爷靠过来。

“不是猜的,”他说,“是你爸爸告诉我的。”

我望着天空。街上汽车的噪音快把我逼疯了。

“他怎么可能告诉你,他又不知道。是在军队里的时候。”

“我跟你说,尤里,他知道的。”他语气疲惫,“他亲眼看到的。”

下面有两辆车开始鸣笛。噪音真让人受不了。

“爷爷,别胡扯了,好吗?别这样。”

“那是你要从黎巴嫩回来的那天晚上,尤里。我知道。”

我从椅子上跳起来。我感觉我出现妄想了。我开始幻听到一些东西。

“他就在那里。战争爆发两天后,他就开车北上了。他在那儿的某个集体农场租了个房间。”

“你神经错乱了,是吧?”我吼道,“够了,我不想再听这些屁话了。再说了,对我做愚蠢的恶作剧也不像你啊。现在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我发誓这都是真的,尤里。那段时间他一直在北边,”他哽咽了,“我跟你说,当时我每天都和他通电话。”他问我还记不记得我们离开黎巴嫩那天,有一群平民在集会区等着为我们庆贺。

“不记得。”我说,尽管这话不全是真的。我确实模模糊糊地记得,有一些人带着小型木炭烧烤炉,拿着以色列国旗出现在那儿。他们为整个部队举办了一次大型烧烤活动。

“那儿有很多平民,尤里。你爸爸就在里面。”

“不可能,”我说,“这根本不可能。”

“你听我说,”爷爷哽咽着,说话结结巴巴,“他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他说他站在远处,但看到了你,平安无恙。他看到你一个人坐在那儿,离你们部队的人都很远,抽着一根烟。他说看到你那样让他很心痛。”

“够了!”我对他喊,“别撒谎了。够了!”

爷爷的最后一句话令我难以承受。我不停地对他高声叫嚷,说这不可能是真的,这根本不合理。我坐回椅子上,双腿发颤。眩晕要把我逼疯了。我没法思考。我感觉一切都冲我挤压过来。爷爷站起身走近我,把他的手放在我肩上。

“那他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哪怕是随口提一句呢?他有两年的时间可以跟我说啊。”

“我不知道。”爷爷回答,“说实话,我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

我苦笑一声。“一路开车到那儿,却不告诉我,”我低声说,“太像他的风格了。”

我和爷爷起身,拖着疲惫的身躯下楼,互相搀扶着,说也许我们都该考虑去做护工。然后我瘫倒在沙发上。

爷爷进他的房间拿了条毯子给我盖上。“也许只有我该考虑去做护工,”他说着,把手放在我脑袋上,“我亲爱的尤林卡。”

我睁开眼睛,发现他正看着我,眼里满是慈爱。

“它在你的愿望清单上。”我对他说。

“什么?”他问。

“雪茄,”我说,“在你的清单上。”

他笑了。然后起身关了灯。

我闭上眼,想起来了。想起我坐在岩石上。我抽了副连长带给我的烟。他知道我不抽烟,但他说有时候,在这样的情况下,抽一次可以不算。我想起我看着站在集会区外面的平民们。我看着爸爸,他挎着他的腰包,像个悲伤的怪人,就站在给烤炉扇风的那个人身后。爸爸看上去想要帮他,却打翻了一盘烤串,只帮了倒忙。我想起我看到了他的脸,在白烟中朦朦胧胧。

我知道那不是真实的记忆。但在那一刻,它成了我的记忆。 hku3XFUj7KaRU07c9VkwDAGcvH78/NK2EDbD2KU1OGe2x2og9tGNo285FLervAq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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