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横滨,因为推行了“港未来”计划,越来越有现代大都市的气派了。但在一九八四年那会儿,横滨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地方都市。
地处京滨急行铁路户部站西南边的黑暗坡,更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这是一条通往伊势町的又长又陡的坡道。“黑暗坡”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名字自古就有,但由来不甚明了,什么时候开始如此称呼的更是众说纷纭。
最普通的解释就是,这条坡道因为十分昏暗而得此名。如今这里的道路已经千篇一律地铺上了沥青,但在一九八四年,这里还有江户时代的旧影。面朝上坡的方向,右手边是一面用黑色大谷石砌成的石墙,再往上是一棵树龄高达几百年的大楠树,巨大的枝干向四面八方伸展,仿佛一片小森林。因为粗大而茂密的树冠遮天蔽日,这条坡道白天也很昏暗,到了晚上更是一片漆黑。
如今坡道两旁已经安装了水银灯。一九八四年的时候,这里路灯极少,夜晚只有天上的月光和附近民居的窗户透出的点点灯火。可想而知,江户时期这里到了夜晚一定伸手不见五指。
这样的地理条件,再加上听说江户时期坡上还设有牢房和刑场,“黑暗坡”这个奇怪的名字也算是名副其实了。当年行刑后,罪犯的首级会被摆在一个台子上示众。这里是羁押罪犯的地方,也是通往阴间地府的入口。
据说在江户时期,白天站在暗无天日的坡道上竖起耳朵,就能听见坡上牢房里传来罪犯的泣诉声和哀号声。因此,人们对这里心生忌讳,不敢靠近,哪怕有事必须到附近来,也会尽量绕开这个坡道。当地居民这种朴素的畏惧心理和这个陡坡的名字倒是很吻合。
坡道一侧的悬崖上方,也就是大楠树扎根的土地上,矗立着一幢爬满常青藤的古老西式建筑。这幢洋楼直到一九八四年也依然存在。洋楼建在大楠树下,给人一种阴冷的感觉。
事实上,这幢洋楼年代已久,是战前就建在这里的玻璃厂老板的宅邸。玻璃厂创办于昭和七年,所以洋楼已经有超过五十年的历史了。
战后,玻璃厂被一个名叫詹姆斯·培恩的苏格兰富商买下,改建成一所专门收外国孩子的学校,一直到昭和四十五年。在此期间,这幢爬满常青藤的三层洋楼一直作为校长的住处被保留下来。面对着黑暗坡的玻璃厂和仓库被拆除后,广阔土地上建起了校舍和操场。
昭和四十五年,学校不知何故突然关闭,校舍和操场也被拆除,只留下校长住所。原校舍和操场的土地上又建起了两幢公寓楼和一座澡堂。
据说关闭学校的直接原因是校长詹姆斯·培恩和他的日本妻子藤并八千代离婚了。但是,为什么校长离婚就必须关闭学校?实在令人不解。
昭和五十九年,澡堂已停业三年,这里完全变成一座废墟。外墙高处的窗户玻璃全被打碎,澡堂的瓷砖也已经开裂,长出了杂草。
两幢公寓楼在两年前被拆除,新建了一幢五层楼的钢筋混凝土公寓,多出来的地则变成收费停车场。玻璃厂、外国人学校、公寓、澡堂,见证这一系列变化的只有长满常青藤的洋楼和巨大的楠树。而大楠树无言地俯视着的历史可能要追溯到江户时代的刑场了。
一九八四年九月二十一日,台风在横滨一带登陆。当初这场位于太平洋上空的台风一直与日本列岛保持一定距离北上,原本预计在北海道登陆,结果突然在三浦半岛附近改变了方向,直击神奈川县。
二十一日全天至二十二日早晨,横滨进入暴雨圈层,倾盆大雨下了整整一天一夜。
二十二日拂晓时分,狂风吹过黑暗坡,地面到处积水,崖面上都是被暴风雨打落的残枝败叶,一片狼藉。
早上七点半,黑暗坡下玩具店的老板德山凉一郎打开了店面的玻璃门,又打开了玻璃门外的隔雨门板。
外面的光线照进来,德山发现从已经老化的隔雨门板的缝隙里渗进了大量雨水。因为内侧的玻璃门不是铝合金边框,而已经老化的木质边框根本挡不住雨水的侵袭,雨水灌进店内,地板已经完全湿透了。难怪电视里一直报道这次台风带来的暴雨,昨晚那场大雨的威力可见一斑。
幸好他昨晚在货架上盖了一层塑料薄膜,现在那上面有不少积水。
德山把隔雨门板收好,敞开玻璃门,将塑料薄膜取下,把雨水抖在店门口。门口的混凝土道路上落满了湿漉漉的树叶、报纸、纸袋和塑料袋,一地的垃圾似乎在诉说昨夜那场暴雨的丰功伟绩。暴风雨过后的早晨,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植物气息,令人感到些许恐怖、些许释然,又有种奇妙的畅快之感。
德山凉一郎从屋内拿出笤帚,用力打扫门前的落叶。被雨水打湿的树叶黏在一起,扫起来特别费劲。大约扫了十五分钟,德山终于将这些暴风雨的战利品归拢到坡下的一个角落里。他将笤帚竖立着靠在门板上,捶着腰,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可能是因为高中时期做过送报纸的工作吧,德山自年轻时就养成了早起的习惯。
他像往常一样,一边活动筋骨,一边四处走走看看。
他猛地想起昨晚的梦。
德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那个梦,说起来,那还真是一个奇怪的梦。可能是因为昨晚外面暴风雨的声音太大,所以才做了那样的梦吧。德山家的房子是很老旧的木屋,已经年久失修,嘎吱作响。在那样的台风夜,德山根本没办法睡个安稳觉。
但他梦见的,是位于德山家旁边的悬崖上方的藤并家。
藤并家主屋洋楼的屋顶上,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一只青铜制的鸡。青铜鸡的样子就像西洋建筑上常见的风向标,又像金阁寺顶上的凤凰。青铜鸡孤零零地站在屋顶的正中央。
这只青铜鸡并不是一直在那里的。战后,英国人收购了这幢洋楼和这片土地,并开设了学校,把青铜鸡从英国带来装了上去。
这只鸡并非一般的装饰品,它身上安装了一个凝结了西洋工匠智慧的有趣的机械装置。每天中午十二点,青铜鸡就会呼啦呼啦地扇动翅膀,摇晃起脑袋,像八音盒一样发出奇妙的音乐。
这个机械青铜鸡在这一带颇有名气。它从昭和二十三年开始扑扇翅膀,但只运作了十年,音乐则在更早以前就不响了。
德山在这里出生长大,小时候见过两三回青铜鸡伴随奇妙的音乐扑扇翅膀、前后摇头的样子。之所以只见过两三回,是因为德山上小学了,日本学生上的小学离这里很远。而且,青铜鸡星期天不会动,只有培恩学校的学生在校时才会振翅。德山能够看到随着旋律展翅的鸡,要么是因为感冒请假在家的日子,要么是学校因为建校纪念日放假的日子。
但是德山中学毕业时,早就发不出声音的青铜鸡的机械装置出了问题,彻底不动了。大概没有日本人会修吧,那只鸡至今仍一动不动地站在屋顶上。后来德山继承了家里的玩具店生意,从店门口可以远远地望见它。他有时候会不经意地看它一眼,但几乎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不知为何,德山昨晚突然梦见了它。
他梦见这只绿色的青铜鸡扇动着翅膀,飞向布满星斗的夜空。
德山想,太奇怪了,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也许因为他是卖玩具的,一直对那种机械装置感兴趣。即便如此,这种醒来就忘的梦,竟然在扫完落叶的瞬间突然想起来了。
从德山家的店门口可以望见大谷石墙上方藤并家的老宅。因此,德山伸完懒腰,就顺着坡道向上走了两三步,仰望那幢老宅。路上横七竖八地散落着被暴风雨打下来的树枝,坡上的车辆无法开下来,所以站在坡道中央也没关系。
德山瞪大了眼睛。难道是梦应验了?鸡不见了!藤并家屋顶的青铜鸡真的不见了。
如果只是这样,德山还不至于如此吃惊。因为他并不是每天都向那边看,说不定青铜鸡在德山没注意的时候被拆走了,这也很正常。让德山瞠目结舌的,是屋顶上原来青铜鸡站立的地方多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那东西怎么看都像是个人影,像是有人以骑马的姿势跨坐在三角形屋顶的屋脊上。
德山觉得蹊跷,于是暂时关好玩具店的玻璃门,向黑暗坡上走去。虽然他最近有些老视眼,看远处的东西比看近处的要清楚得多,但藤并家还是太远了,他想再靠近一点儿。
这个时间,怎么会有人爬上屋顶?德山一开始以为那人是在拆或者维修青铜鸡,但是那人的身体丝毫没有移动的迹象,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就像青铜鸡的替代品一样。
那人的身体是绿色的,似乎穿着一件颜色鲜艳的绿毛衣。这颜色与他正前方的大楠树倒是很相称。
如此打扮也很奇怪,要爬上屋顶干活,一般不会打扮得那么漂亮精致。再说了,怎么这么早就爬上屋顶干活了?
越往上走,德山越觉得不对劲,越确认那是个人,是个像骑着马的人偶一样纹丝不动的人。
黑暗坡上空,暴风雨的余韵静静地卷成旋涡,大风时而掠过街道,把石墙上大楠树的枝条刮得沙沙作响,德山的心跳也随着枝条摆动越来越快。
再走近些,坡道一侧的石墙变高,已经挡住屋顶上的可疑物体了。
登上坡顶,德山想绕到藤并家后面的小巷,但庭院里郁郁葱葱的植物遮挡了视线,无法看到屋顶。他只好围着藤并家转了一圈,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实——能清楚看见屋顶奇怪东西的位置,居然只有德山家店门口的那一段坡道。
从藤并家土地上的五层公寓的阳台或屋顶肯定也能看到,但距离和从德山家门口的坡道上看差不多。最后,德山又回到自家的店门前。
他再次望向屋顶,奇怪的绿人还和刚才一样跨坐在屋脊上,丝毫没有改变。绿人的时间仿佛和风暴一样静止了。现在德山可以清晰地看见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苍白面容。
德山呆呆地站在马路上向上看,一位正在散步的老人也顺着德山的视线望向屋顶,呆住了。
路过的人纷纷停下脚步,不知不觉,德山周围聚集了一群盯着藤并家屋顶的人。人群中出现阵阵骚动。“那是藤并家的人吧?”其中一个人好像对那种打扮有印象,“太奇怪了,怎么一动不动?赶快去藤并家看看,或者报警吧。”
“石冈,快看。”
坐在阳台一侧的办公桌前看报纸的御手洗突然大声叫道。他的语气罕见地认真,于是我走了过去。那是一九八四年九月二十三日的早上。
引起御手洗注意的报道并没有占据很大版面,内容是横滨西区西户部町一处民宅的屋顶上发现一名离奇死亡的男子。死者像骑马一样跨坐在屋脊上,原因不明。原来御手洗对这个案件感兴趣。不过他特意叫我过来,原因不仅如此。
“你看这个死者的名字。”御手洗指着一段报道内容。
我把脸凑近,读了出来:“无业……藤并卓……”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因为上次听到这个名字已经是十天前了,况且只是在谈话时偶尔提到。
“藤并卓……啊?!”
我想起来了,他就是那个自称是我的书迷而给我打电话的森真理子七年来心驰神往的男人,那个聪明绝顶、高大英俊却谎话连篇的男人。他死了?!
我吓了一跳,从御手洗手里抢过报纸。
“居住在西区西户部町的无业男子藤并卓的尸体,于二十二日早晨在其母亲藤并八千代家的屋顶上被发现。推测死亡原因是心力衰竭……心力衰竭是什么意思?”
“就是心脏停搏。”
“怎么会这样?简直难以置信。森小姐的男朋友……森小姐能经受住这个打击吗……”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平静,“但是,为什么会骑在屋顶上死去呢?昨天早上被发现的……”
“推测死亡时间是前天晚上十点左右。”
“前天晚上,那正是台风肆虐、暴风雨最猛烈的时候啊。”
“没错。”
“那种时候,他为什么会爬到屋顶上去呢……”
“石冈,你再仔细看看这篇报道。藤并卓身穿绿色薄毛衣和灯芯绒长裤,既没穿外套,也没穿雨衣。在伞都撑不起来的暴风雨夜中,他如此轻装爬上了屋顶。还有,你看这里,房子的后门旁边立着一把旧梯子,但据目击者称,二十二日早晨七点四十分左右发现藤并卓时,并没有这把梯子。”御手洗兴奋地搓着手掌说道。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
“怎么回事呢?”御手洗精神饱满地回答道,“不备齐材料就做不成大餐。现在只能说,这是一起难得的有趣的案子。好了,石冈,准备出门吧,不用做早饭了,到伊势佐木町附近找点儿吃的就行。”
“要去现场看看吗?”我回房间拿上外衣。
“真拿你没办法。现在案发现场肯定挤满了警察和媒体,线索也早就被严密保护起来了。现在去现场已经晚了,我们去伊势佐木町吧。”
“去伊势佐木町干什么?”
“哎呀,石冈,你忘了你的头号书迷了吗?”
我一头雾水。“难道你……喂……”
“我们去会会那位森小姐吧。你不是担心她经受不住打击吗?”
“我不想见她。”
“那可不行,她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可是……”
“我在楼下的长椅上等你。关好窗户和燃气,然后下来找我。”御手洗毫不犹豫地出了门。
森真理子对我说过她在百货公司上班,作息时间和一般的上班族不同,所以现在她有可能在家,而如果不在家,我们就要去她上班的地方找她。但是,我没问过她的详细住址和电话号码。
“石冈,下次遇见女读者的话,可要记得问电话号码哦,毕竟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
“我要是真的有那么一本通讯录,鬼知道你又会怎么说。”我回答。
“可我现在什么都没说。和你住一起,用不了一个月,谁都会知道你很好色。”
“怎么知道的?”
“你收藏的都是女歌手的专辑,看的都是女明星主演的电影,枕边堆满了全世界的美女杂志,还只喜欢去有漂亮女服务生的咖啡店。哦,是在这附近吧?不是说在这个M百货大楼后面的公寓吗?就是那里了。”
御手洗迅速拐过街角,加快了脚步。他只要接近目标就会变得急躁起来。
我们很快就找到了公寓。如果是喜欢拈花惹草的男人,肯定会希望有御手洗这样能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女人住处的朋友。但有这种能力的男人,往往不是花花公子。
森真理子的家在一楼。我在心里嘀咕,好不容易住进大楼,竟然偏偏选一楼这种容易遭贼惦记的楼层。还好她家靠阳台的一侧有个小庭院,看上去环境还算舒适。不过也许已经到了万木凋零的季节,再加上台风刚刚过境,狭小的院子看上去有些荒凉。
面向一楼水泥走廊的一扇门上挂着“森”字样的门牌。我按下门边的对讲机,没有声音。突然,门开了,开门的正是森真理子。
“是森真理子小姐吗?你在家真是太好了。如果你还没有忘记我的这位朋友的话……”御手洗指着我说。
森真理子看了看我,一副很吃惊的样子。
“呃,你们是谁?”森真理子问。
御手洗瞪圆了眼睛,高兴地朝我使了个眼色。
“森小姐最近好像读了一本非常有趣的书,名叫《斜屋犯罪》,对吗?”御手洗说。
“斜屋……嗯……”她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会儿,“啊,对,我想起来了。”
“那么,请你回忆一下写出那本书的人和书中登场的小丑吧。”
“啊,石冈老师,这不是石冈老师吗?真没想到,我没戴隐形眼镜,所以……啊!那么这位就是御手洗先生?”
“过了这么久,我以为你已经忘记我了。今天我们特地赶来,是希望能帮你做些什么。”
“有什么事吗?我没想到你们会来,太意外了……”
“我们来这里的原因,你多少知道一点儿吧?是关于藤并卓的。”御手洗用犀利的目光注视着森真理子。
“藤并先生?我确实跟石冈先生提起过他。石冈先生告诉你了吗?石冈先生,你也真是的。藤并先生怎么了?”森真理子圆润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
“你还不知道吗?”御手洗的视线依然停留在森真理子身上。
“嗯,有什么事吗?”她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
“昨天早晨,他的尸体被发现了。”
“啊?”森真理子含混地低声惊呼,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你真的什么都没听说吗?”
“是的,什么都……那是真的吗?”
“是真的,今天早上的报纸刊登了这则消息。所以,关于这件事,我们想和森小姐谈谈。”
森真理子的眼神惊恐而茫然,她错愕地怔在原地,好像根本没听见御手洗说话。
“我……”
“伊势佐木购物中心有一家P咖啡店,就是上周你和这位石冈见面的地方。我们先去那里吃早餐等你,希望你平复心情之后能来一趟。你今天几点上班?”
“我今天休息……”
“太好了。没问题吧?”
“是的……”
御手洗不容分说地说完,便从森真理子的面前离开了。森真理子茫然若失,仍旧死死地握着门把手,呆呆地站着。我回头看了她一眼,胸口隐隐作痛。
男人仅借着一盏煤油灯的光线在墙上画画。那是一幅非常奇怪的画。一棵大树,树干异常粗壮,像人的躯体——一具修长的身体。
长长的躯体纵向笔直地裂开,裂口处露出骸骨,当然是人的白骨。一、二、三、四,一共四具白骨。
树干的最高处开裂,像鳄鱼的血盆大口。有人的上半身已经被那张嘴吞下,只剩下半身仍在空中拼命挣扎,就像一条大蟒蛇把人从头生吞一样。
大嘴张开,露出锋利可怕的尖牙。这是巨树在吃人。从躯干中溢出的骸骨,一定是很久之前就被吃掉的人,已经变成白骨了。
大树旁边还有一幢古老的洋楼。在洋楼的屋顶上,有一个男人像骑马一样跨坐在屋脊,一直俯视着巨树吃人的场景。
这幅画到底是什么意思?作画的男人独自一人在昏暗的房间里,目不斜视,聚精会神地挥动画笔,异常专注。
我和御手洗刚吃完早餐,森真理子就到了。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可见我们离开后她必定痛哭了一场。和上周见面时相比,她看上去萎靡了很多。她垂头丧气地拉了把椅子,在我们面前坐下。御手洗则毫不客气地看着她的脸。
“石冈说他很想见你。”御手洗突然说道。
“真的吗?”森真理子有气无力地说道。尽管如此,她的嘴角还是勉强露出了一丝微笑。
“他不分昼夜地提起你,连早上的问候都换成你的名字。他说你是他迄今为止遇到的最温柔、最可爱的女孩。所以我很好奇你是个怎样的女孩,一直非常期待能见到你。”
御手洗一贯这样,开口就胡说八道,我简直深受其害。但是想到他的这番话或许能缓解森真理子内心的痛苦,我也就沉默忍耐了。
“能得到那样的评价我深感荣幸。现在见到我本人,你一定大失所望吧?”
“怎么可能?你看,石冈都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了。不过,我们不能耽误你太长时间,还是说说藤并先生的事吧。我非常理解你现在的感受。但还请节哀顺变。”
“嗯,我真的很震惊。”
“关于他死亡的原因,你有什么想法吗?”
“不,我完全没有头绪。”
“他有什么烦心事吗?或者说,有什么事让他寝食难安之类的吗?”
“应该没有……但是,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听说你们已经交往七年了。”
“但我们并不是每天都见面,而且他不怎么喜欢说自己的事情。”
“他有很多女性朋友吗?”
“不,虽然大家都这么认为,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我反倒觉得他对女人不太感兴趣。”
“他是比较受女性喜欢的类型,对不对?”
“他确实很帅,个子也高,可是他自己并不会主动追求女性。”
“但你们的关系很亲密,不是吗?”
“我们只不过是在路上和百货公司里偶然遇见过几次,一起喝了几次茶,才慢慢熟络起来的。”
“你们还一起兜风过,对吗?”
“嗯,开我的车,因为他没有驾照。”
“哦,藤并先生的性格如何?”
“他的性格很奇特。”
“为什么这么说?”
“和其他头脑聪明的人一样,他比较难以接近,有些孤傲不群,唯我独尊。我感觉他有些鄙视周围的人。”
“原来如此。他是性格阴郁的人吗?”
“恐怕是的。他不怎么和周围的人说话,并且时常……算了,我还是不要说太多了……”
“怎么了?”
“我不想说一个逝者的不是。”
“森小姐,我们特地赶来拜访你是有原因的,希望你尽量配合我们。藤并先生以前心脏就不好吗?”
“不……应该说,我没听他提起过……”
“这样的话,这次的事件该怎么解释呢?他为什么会在台风夜一个人爬上屋顶,然后因心脏停搏而死呢?”
“这个嘛……”森真理子歪着头,露出疑惑的神色。
“对于他的这种难以理解的行为,你有什么想法吗?”
“这个嘛,我也……”
“难道他有偷窥癖?但是在台风天的深夜,爬上屋顶又能看见什么呢?”
“他不像有偷窥癖的人。”
“那就无法排除藤并先生是他杀的可能性了。”
“他杀?”森真理子再次语塞。
“我不知道警察是怎么判断的,但我认为他杀的可能性很大。”
“啊……是这样吗……”森真理子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但是,在那样的屋顶上怎么杀人呢?况且他还是坐着的……”
“没错,的确不可思议,森小姐。”御手洗高兴地说道,“那么,如果真是他杀的话,你一定想知道真相、找出凶手吧?”
“当然!”
“那就请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吧,无论多么琐碎。哪怕是难以启齿的事情,说不定也能成为找到真凶的线索,可以为他报仇雪恨。”
“好的,那我说了,不过恐怕也算不上什么线索……他,好像不喜欢动物。”
“动物?是指猫和狗之类的吗?”
“是的,还包括其他动物。有一次我们在公园散步,他看到池塘水面的鲤鱼,居然认真地抓起一块石头砸了过去,把我吓了一跳。”
“池塘里的鲤鱼?是在闹着玩吗?”
“但他的表情看上去很凶,恐怕是真的想把它砸死。”
“石冈,也许他肚子饿,想吃鲤鱼刺身了。森小姐,请继续说。”
“我很喜欢他,也很仰慕他。”
“这我知道。”御手洗得意地点了点头。
“所以我不想说他的坏话。我们见面时,他虽然对我态度有些冷淡,却也善解人意、彬彬有礼。我想,他那么聪明,难免会目中无人,可能因此招致他人的反感,但不至于到招人讨厌和怨恨的地步吧。”
“藤并先生跟你说过自己遭人讨厌和怨恨的事吗?”
“完全没有。从根本上说,他本来就不常与人打交道,所以不可能讨人厌,因为他根本不会和别人深交到可以被讨厌的程度。”
“他有欠债之类的情况吗?”
“工作方面,他的确不是吃苦耐劳的人。因为太受女性欢迎,他经常遭到公司男同事的嫉妒,受了不少欺负,所以经常换工作……收入也就不太稳定。但在我看来,他并没有金钱方面的烦恼,因为他总是着装体面,出入高级餐厅。对此我也没有深究,我想他那么聪明,一定是炒股赚了钱或者打老虎机赢了钱吧。事实上,他确实这么说过。不过现在想来,可能还是因为他家里很有钱吧。”
“会不会有某个曾被他冷落的女性对他怀恨在心呢?”
“啊,我想不会的。我第一次见他时,就感觉他好像对女人没兴趣。”
“他并不是个花花公子?”
“不是。”
“最重要的是,他那么对你,你也并不怨恨他,对吗?”御手洗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犀利的光。
“是的,我并不恨他。”
“他不是经常对你撒谎吗?”
“虽然有过那样的事,但也是在所难免的。世界上没有完全不说谎的人吧?其实,我讨厌的不是撒谎这件事,而是……”森真理子有些支支吾吾。
“而是什么?”
“而是他虐杀动物。”
“动物?”
“对,猫和狗之类的……”
“他是怎么虐杀猫狗的?”
“他说他小时候曾经把附近的猫抓起来,活活解剖,还用绳子把它们绑起来吊到树上,用球棍活活打死。”
“啧啧啧……”御手洗频频咂舌。
“但是,说不定男孩子小时候都干过那种事呢……”
“那倒不是。这次说不定是被他虐杀的猫狗来寻仇了。”
“啊?”森真理子莫名其妙地看着御手洗。
“森小姐,你和藤并先生关系这么亲密,如果没有这起意外的话,你们是可能结婚的。”
“不,我完全没考虑过结婚的事。”
“你不是希望他和妻子离婚吗?”
“话虽如此,但说实在的,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个资格……”
“但你还是对藤并先生念念不忘。”御手洗一针见血地说道。
森真理子对御手洗的话心服首肯,好像被施了催眠术一样,我顿时觉得她很可怜。
“是啊。”她回答。
“而且,你对你的密友——藤并卓先生的死也感到蹊跷,对吗?”
“对。”
“那个,你不必勉强自己。”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在旁边帮她解围。
“不,我并不觉得勉强。”森真理子坚定地说道,“御手洗先生说得没错。刚才我听你们说了藤并的事情之后,又从报纸上确认过了。事发突然,我一时接受不了,脑子里一片混乱。但通过刚才的对话,我渐渐冷静下来了。你说得对,我想知道藤并的死因。如果藤并真是被杀害的,我一定要弄清楚凶手是谁。”
“你这么说我们就放心了。”御手洗缓缓点头说道,“照这样下去,警方必定会认定藤并先生死于心力衰竭。他们没有闲工夫追究他在台风夜爬上屋顶的理由,只会认为藤并先生本来就是那样一个怪人,并且认定他爬上屋顶后碰巧心脏病发作而猝死,就这么草草结案。”
“那我该怎么做呢?”森真理子问。
“告诉你一个最简单的方法,那就是把调查真相的任务委托给你眼前的这个人。”
“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御手洗先生……”
“我和石冈。”
“啊……”森真理子似乎感到惊讶,一时陷入了沉思,“如果要委托给你们……但是,我该怎么做……”
“你只要现在说‘是的’就可以了。”
“那么费用之类的……”
“关于费用,石冈肯定会把这起案件写成书出版的,到时候你买一本就可以了。那么,现在让我们一起去黑暗坡的现场看看吧。”
御手洗话音未落就站了起来。
我们三人穿过长者町,跨过大冈川,来到京滨急行铁路的日之出町站。从日之出町站坐一站电车,就是户部站了。黑暗坡位于西区西户部町户部站的西南方向。
我们穿过站前的商店街,步入宽阔的大马路,在信号灯旁写着“御所山”的路口右转,顺着商店街和住宅区之间的通道一路前行。我们本可以乘出租车,御手洗却执意要走路。事实上,这里无论离横滨站还是樱木町站都不远,但周围的房子格外老旧,不见高楼大厦的踪影,映入眼帘的全是陈旧的房屋和斑驳褪色的广告牌。这里虽然离我住的地方不远,环境也不算恶劣,却像坐一整日火车才能到达的偏远地带一样古旧沧桑。这种感觉与其说是不可思议,不如说是不安。我在横滨住了三年,竟完全不知道附近有这种地方。看来横滨与东京相比,果然是小地方。
“刚才路过的信号灯旁边写着‘御所山’,对吧?”一直夹在我和御手洗中间默默走着的森真理子低声问道。
听到她的话,我漠然地望向天空。天空乌云密布,阴沉沉地压向地面。
“我听藤并说过,那个信号灯对面一带叫御所山町,曾经是一个名叫御所五郎丸的武将的府邸和墓地。据说御所五郎丸是源赖朝时代的武将。当年户部村的年轻人以为五郎丸的墓地里一定会有财宝,于是挖开了他的墓。墓碑倒了,他们却什么都没找到。后来,附近建起了房子。一个菜贩子来到这里,看见墓碑,就将一块木板架在上面,搭成一个卖菜的摊子,卖起菜来。一天夜里,菜贩子做了一个梦,梦见五郎丸走到他枕边,大声喝令道:‘你在我的墓碑上摆卖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成何体统?命你立刻将墓碑归位!’
“菜贩子从梦中惊醒,发现是个梦,并没有把它当回事,仍旧在那里卖菜。结果,悲剧接二连三地发生。一开始是孩子病死,后来老婆卧床不起,进的菜也经常无缘无故腐烂。菜贩子伤心欲绝,却仍没意识到这一切是因为他无视梦中五郎丸的指令造成的。终于有一天,一块大石头从悬崖上滚落下来,把菜贩子压扁了。人们挪开石头一看,被菜贩子鲜血染红的那一面正刻着‘御所山’三个字。
“人们吓坏了,赶紧跑去求助当地的老爷,最后一致决定将墓碑修复归位,还请和尚前来诵经超度。听说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奇怪的事情了,菜贩子老婆的病也痊愈了。自那开始,那一带就被称为御所山町。”
森真理子用极其平淡的语气讲述了一个惊悚的故事。
起风了,街上依稀可见昨日台风留下的痕迹。路边人家院子里被风折断的树干露出白花花的木头,就连铁皮广告牌也被刮得东倒西歪。
“听说这一带流传着很多恐怖的故事和传说。”
“这里简直就是横滨的秘境啊。”御手洗打趣地说道。
“前面就是黑暗坡,听说以前坡上有个斩首的刑场。在昏暗森林里的台子上,摆着一排被砍下的人头。为了让人头稳稳当当地立住,人头的左右两侧都会插上用黏土固定的棒子,真是可怕。以前,附近的居民都不敢靠近黑暗坡。据说如果晚上独自走在坡上,就会有一个小和尚从旁边的树丛里蹿出来,提着灯笼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还会时不时回头微笑。小和尚的样子倒是挺可爱的,但听说他是狐狸变的。这是战前常有的事,当地的老人也经常看见那只狐狸。”
“你知道的真多。”御手洗说道。
“是藤并告诉我的,他说他弟弟就是专门研究这些的。”森真理子小声回答。她越说我越感到毛骨悚然。
在道路的前面可以远远地望见一个写着“藤棚商店街”的招牌。
“那里就是黑暗坡了。”森真理子用左手指了指。
顺着我们来时的路,有一条往左拐的上行坡道,这就是黑暗坡,我们正位于坡底。
坡道相当陡峭。我原本以为坡道两边应该是没有民宅的,其实不然,民宅和公寓可谓鳞次栉比。只是所有的房屋都很老旧,应该是“二战”前后的建筑。
这一带颇具乡土气息,景色也不错,但我莫名感到一股阴冷的气息。也许是因为两边房屋的庭院都不朝向黑暗坡,而且一个人影也看不到的缘故吧。总之,这些老房子看上去毫无生气,像是被人遗弃的空屋。
一百年前通向鬼门关的这条坡道,现在仍像一条死街。
刚开始上坡,我们就看见右手边有一家玩具店。这种地方居然有玩具店,还真是稀奇。玩具店的店门紧闭,透过木框玻璃门可以窥见店内货架上的玩具。过了玩具店,左侧房屋间的空隙处有一片草地。草地上是两幢老旧的水泥建筑,黑乎乎的,可能是公营住宅或职工宿舍。在那对面是如海面般连绵起伏的民居屋顶。
我们继续向上前进。坡道很长,在古代,这里对拉货的人力车夫来说必定是个难关。
走到坡道中途,只见左侧孤零零地立着一块小石碑,上面用平假名写着“黑暗坡”。
“就是这里吧?”御手洗大声说道。
石碑不远处的右手边有一堵黑色石墙,简直就像城堡的城墙。墙非常高,似乎是大谷石砖砌成的。
经历长年风吹日晒,墙已经变得很黑,只有靠近才能隐约看出是大谷石,远看就只是一堵黑墙。绿色的常青藤覆盖了这堵阴森石墙的近一半。
但让我们惊讶的并不是那堵老石墙,而是矗立在石墙上方的一棵巨大的楠树,巨树粗壮的枝干就像一片小森林。现在已经是秋天了,但巨树依然枝繁叶茂,绿意盎然。
石墙上方除了这棵巨树,还有几棵小树,就像孩子依偎在巨人父亲的脚边。大楠树的枝条向坡上伸展,叶子密密麻麻地遮住了上方的天空,因此石墙周围显得异常昏暗。原来这就是黑暗坡,果然名不虚传。
在大楠树的旁边,是一幢石板瓦屋顶的洋楼。因为被树木遮挡,站在坡上无法见其全貌,但可以窥见这幢洋楼的墙壁上爬满了藤蔓,只露出窗户。
“那是藤并先生母亲的房子吗?”我问道。
森真理子抬起头看了一眼,缓缓点了点头。
“这么说,就是在那个屋顶上……”尽管我知道这样有些残忍,但还是斗胆问了一句。森真理子伤心地点了点头。
坐落在阴森坡道上的洋楼的同样阴森的屋顶上,一个身穿绿色毛衣的男人就这样直挺挺地坐着死了,这是多么诡异的画面。我一边向上看,一边想象着这样的场景,不禁打了个寒战。
我们走到石墙边,站在大楠树宽阔而幽暗的树影下。一口气爬这么长的坡,我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于是停下脚步,御手洗和森真理子见状也停了下来。我们三人并排站着,同时望向天空。
周围的空气有些潮湿,植物的气息扑面而来,伴随着一股陈旧而潮湿的大谷石的气味。脚边是无数被台风刮落的枝叶,有已然枯黄的,也有尚存翠色的。
“这棵树可真厉害啊,石冈。”御手洗放下朝天的下巴,惊叹道。
我和他对视了一眼,深深地点了点头。记忆中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树。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在黑暗坡的大树下站了足足一分钟。现在想想,这的确有着某种象征意义。因为这棵巨大的树,正是一系列阴森惨案的主角。
我们在大楠树的树影下沿着石墙直上,走到黑暗坡的尽头。坡上是一片开阔的土地。
当年的培恩学校就在这堵石墙的上方,坡顶向右拐就是,也就是大楠树扎根的那片平坦宽广的土地。关于石墙上方的土地就是培恩学校旧址这一点,我和御手洗此时并不知道。森真理子可能有所了解,但她没有跟我们提起过黑暗坡“楠公馆”的历史,或许她也只是从藤并卓那里听说了个大概吧。
石墙上方这片开阔的平地上,有将巨楠纳入腹中的阴气逼人的洋楼,有如残垣断壁般荒废的巨大澡堂,也有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豪华崭新的五层公寓,还有散布在茂密林间的停车场,总体给人一种东拼西凑的感觉。
洋楼的屋顶上当然什么也没有。说来奇怪,两天前才刚发生了那么离奇的案子,此时的藤并家却安静得出奇,看不到警察和记者的身影,甚至连一个附近居民都没有。
洋楼周围砌着低矮的红砖墙,墙根种着枳树,形成一道篱笆墙,其中一边与大谷石墙相接。沿着这道篱笆墙,我们绕着洋楼转了一圈。但是由于篱笆墙的遮挡,还是无法看到洋楼内部的情况。这条通道大概也在藤并家的土地范围内,所以算是私人道路。
洋楼背对着黑暗坡的一侧有一扇阴气森森的大门,黑色的金属大门上雕刻着狮头。透过这扇门才能窥见围墙内的庭院,看见洋楼的内部。庭院有些异常,地面闪闪发亮,像撒了一层银粉。我正纳闷那些发亮的东西是什么时,却看见御手洗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内的洋楼。
洋楼是一幢三层建筑,屋顶盖着深灰色的石板瓦。像大多数洋楼一样,这幢楼屋顶有一扇凸出的窗户,想必有一间阁楼。
“如果死者是朝那一侧坐着的话,就是面对着大楠树。”御手洗右手抓着金属大门,喃喃自语。
他的话引人遐想,似乎在强调这起案子的离奇性,我不禁又打了一个寒战。
“为什么坐在屋顶上?坐在那里能看见什么?真想坐在死者的位置上看一看啊……”御手洗继续自言自语。我只求他饶过我。
“坐在那里只能看见大楠树。树叶那么茂密,根本看不见对面的房子。既然如此,是不是只能认为正是为了看见大楠树才爬上屋顶的?藤并先生为什么会专挑台风夜爬上那样的屋顶呢?森小姐,你有什么想法吗?”
“那个,我也……”森真理子歪着头。
“藤并先生喜欢做出格的事吗?”
“不,他虽然性格古怪,但总体来说是一个虚无主义者,不是行动派,完全没有疯狂的举动。”
“哦。”御手洗点了点头,“一个行为保守的人,为什么会在台风之夜爬上只能看见楠树的屋顶呢?好吧,只要找到相关人员,应该很快就能知道真相了。”御手洗说完,离开门前,“森小姐,藤并卓先生的家属中,你只见过他太太吗?”
“是的……”森真理子点了点头,脸上瞬间露出戒备之色。
“也就是说,你不认识这起事件的其他当事人,对吗?”
“嗯,不认识。”
御手洗点了点头,默默地踱起步子。
“我一定要和藤并的妻子见面吗?”
“是的。我没见过他的家属,也不认识横滨的警察,只能在你的委托下进行调查了。”
“嗯。”森真理子忧郁地点了点头。
“没关系,你只要介绍一个当事人就可以了,之后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吧。藤并先生的妻子叫什么名字?”
“我记得叫郁子。”
“藤并郁子?好的。她住在那幢公寓吧?”御手洗转过身,用手指着澡堂和烟囱后面的五层公寓。
“对,是的。”森真理子小声地回答道。
公寓楼看上去很新,从我们所在的位置望去,可以看见数不清的阳台。
“见她之前,我们先在这附近走走吧。”御手洗说完就自顾自地溜达起来。
在屋顶上坐过死者的藤并家被篱笆围住的一角往南,隔着一条小巷就是澡堂。
澡堂与藤并家不同,没有围墙,就建在宽阔的水泥地上。
瓦片屋顶两端安置着常见的兽头瓦,看上去像城堡一样威风又繁华。然而这巨大的建筑物已经完全变成废墟,木板墙和白墙上到处是醒目的涂鸦,高处的采光窗户玻璃也全被打碎了,我猜是附近的调皮孩子比赛扔石头的时候干的好事。
面向道路的正面入口处写着“藤棚汤”三个字,门被木板封死了,无法进入。于是我们绕到西侧的后门,发现后门被破坏了,门板歪斜在一边。我们侧着身子,很容易就能从门板的缝隙钻进里面的木板房,继而进到浴场深处。
这个贴着白色瓷砖的开阔空间,让我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伤感。墙上的富士山图被深红色的锈迹不断侵蚀,画面斑驳,色彩也变得含混不清。我姑且算是个画家,这样的场景让我感到心疼。绘画这种平面艺术,无论倾注了多少画家的心血,总有一天都会像这样走向衰败和灭亡。
从天窗照进来的混浊光线落在浴池的白色瓷砖上,不出所料,瓷砖上到处是孩子的脚印。目光所及皆是脏兮兮的灰尘和泥垢,木屑和碎石散落一地,到处布满裂纹,瓷砖的裂缝处也冒出了青草。
水龙头一字排开,表面的镀银早已脱落,露出了黄铜坯子,上面布满白色的锈迹。
浴池的底部已经完全裂开,成了杂草的安乐窝。
“这简直是罗马帝国的遗址啊。”御手洗在我旁边嘟哝道,“看来这里是一个小王国。”
我们从后门出去,凉风立刻迎面扑来,左侧就是巨大的烟囱。我们走到烟囱下的锅炉前,御手洗顺着烟囱向上看,视线在空中停留了好一会儿。
烟囱的底部异常粗大,大概我们三个人张开胳膊手拉手才能勉强抱住。抬头看,烟囱顶十分遥远。下面是一个巨大的锅炉,让人联想到火葬场。
锅炉旁有一间小屋。御手洗抓住小屋木门的把手,轻轻松松就推开了。
“哦,这里还有很多煤炭和柴火,真稀奇。原来这个澡堂不是用重油来烧热水的。”
御手洗走到锅炉的金属门前,打开门朝里面看了看,正若无其事地准备钻进去时,我连忙上前制止。身上如果沾满煤灰,一会儿还怎么去见人哪?
藤棚汤澡堂与藤并家的大门和篱笆之间的道路没有铺水泥,白色的土路上散落着许多碎石。
这些碎石似乎是从澡堂后面的大型包月停车场一点点带过来的,因为停车场就在藤棚汤和藤并家的西侧,而停车场的地面正铺着这种碎石。停车场里种着许多楠树。树下稀稀拉拉地停着几辆好像是长期停在这里的汽车,其中一辆红色的保时捷九九四引起了我的注意。这个停车场就在刚才看到的爬满藤蔓的大谷石墙上方。
我们在这片面向黑暗坡的土地上走了一圈,发现土地的形状很奇特,像一个变形的四方形。如果把藤并公寓也包括进去,形状更接近三角形。
在这块形状奇特的土地上,以前有一家玻璃厂,后来变成外国人学校,现在又成了停车场。我突然想起一个学建筑的大学同学说过的话,他说三角形的地形从风水的角度来讲很不吉利。
或许是因为周围的植物气味过于浓重,或许是因为台风留下的凛冽气息,又或许只是因为屋顶上出现的离奇死尸,我的脑海里一直重复大学同学的那句话。
我们踏入的黑暗坡这片土地氛围阴冷,宛若无人之境,阴沉的天空下不时有大风刮起,树梢在风中猛烈摇晃,沙沙作响。我的心底划过一抹难以名状的怪异感觉。
“这个停车场就像建在森林里,真有意思。”御手洗走在铺满碎石的地面上说道,“横滨的黑暗坡和江户的铃森、小塚原齐名,都是有名的枭首示众刑场。一百多年前,无数死囚在这里被砍下脑袋。传说有很多身首分离的恶鬼在附近游荡。”御手洗的话让人毛骨悚然,“文明开化前夕,外国人在黑暗坡拍摄到的枭首示众照片,数量远超铃森刑场。”
黑暗坡示意图
“别说了,太吓人了。”听到我这么说,御手洗不再继续讲,只是扑哧笑了起来。
“我知道你听不得这些,但这次事件一定和这里的地域特征有关。石冈,我们还是要了解一下这里的历史。”说着,御手洗将两手插进口袋。
“藤并家和藤棚汤澡堂都有很悠久的历史。死者跨坐的洋楼战前就有了,澡堂已变成字面意义上的废墟,那棵巨大的楠树更是见证了文明开化前民众的各种愚昧行为。这里的一切都有时间留下的足迹。
“石冈,时间的流逝就是解开谜团的钥匙。在每日营生中,谜团就像水泡一样接二连三、此起彼伏,我们为此伤透了脑筋,试图一一解开,但其实我们什么都不懂。解开那些谜团,充其量只是给历史的伤口涂抹些药膏而已。对历史这副巨大的躯体而言,那些谜团小得就像指甲。而且谜团的本质是永远无法解开的,因为它们被封存在时空的迷宫里。人类倾注了所有心血,如果能在岩石中发现鹦鹉螺化石,或者在历史巨树上留下一道细小的年轮,就已经是无上荣幸。因为我们自己也只不过是历史长河中冒出的一个虚无缥缈的气泡。
“话说回来,这附近好像只有那幢公寓是新的。时间不早了,我们去拜见一下藤并夫人吧。森小姐,藤并卓先生有几个兄弟姐妹、他排行第几、和家人的关系如何,你知道吗?”
“我只知道他有一个弟弟……关于他们家的事,他曾经提起过几次,可是……
“他每次的说法都不一样。兄弟姐妹的人数不同,住址也是,时而说在品川,时而又搬到了横滨,一会儿是玻璃厂,一会儿又是一幢大房子,变来变去。后来我亲自跑了一趟,看到的却是这样一幢崭新的公寓。”
“啊……”
“嗯,正好,我们现在就去问问当事人,争取得到准确的信息吧。”
在御手洗的带领下,我们大步流星地向藤并家的豪华公寓大门走去。
我们进入藤并公寓的大门,大厅一侧的墙上整齐地排列着许多信箱,形成一道屏风。我们在标着四〇一的信箱下面找到了“藤并卓”的名字,看来他家在四楼。
走到大厅尽头的电梯时,森真理子渐渐放慢了脚步。我回头看她。
“嗯……我一定要上楼吗?”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无助。
“很让你为难吗?”御手洗打起了官腔。
“嗯,还是有点儿……”
“藤并先生有孩子吗?”
“不,应该没有。他跟我说过没有……”
御手洗按下电梯的按钮,表情似乎在说藤并卓的话不可信。
“我只去过他家一次,并没有见到孩子,房间里也不像有孩子的样子。”
“他妻子是容易冲动的人吗?”
“不,她很温和沉稳,是个好人。可是……”
“丈夫以那种方式去世,谁能保证她现在还是个好人呢?请交给我吧。不知道藤并家现在是什么情况,搞不好家里来了很多准备办丧事的人,也说不定藤并夫人因为悲伤过度而怅然若失。我们见机行事吧,总之,我尽量不让你和她说话。”
御手洗说着,推了推森真理子的背,半强迫地将她推进了电梯。在电梯里,森真理子似乎非常紧张,始终沉默不语。
四楼的走廊静悄悄的,听不到说话声,看来藤并家并没有很多人。
藤并家位于楼道的西北角,在紧急逃生门的右侧。和别家不同,藤并家门旁的对讲机上有一块名片大小的铭牌,上面写着“藤并卓”。
明明是去逝者的家,接近门口时,御手洗却不合时宜地哼起歌来。听旋律,好像是莫扎特的《小夜曲》。他一边哼歌,一边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对讲机的按钮。森真理子站在我旁边,哭丧着脸。御手洗以这种方式哼歌,一般来说是他要开始胡说八道的先兆。
“哪位?”对讲机中传来一个女人低沉的声音。御手洗终于停下了哼唱。
“恕我冒昧,我是私家侦探御手洗。关于去世的藤并卓先生,我们想向你了解一下情况。”
“我现在谁也不想见。请回吧。”
“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但是现在情况很紧急。如果继续拖延下去,杀害藤并先生的凶手就有可能逃跑了。”
“凶手?”
“对。郁子女士,你还不知道你先生是被杀害的吗?”
“不知道……这、这是真的吗?”
“警察什么都没跟你说吗?”
“没有。警察说这是一个意外……”
御手洗刻意地咂了咂嘴。“啧,那都是警察的惯用伎俩,他们总是不说实话。卓先生的遗体送回来了吗?”
“还没有,说是今天送到。你说我丈夫是被杀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带来了一位证人,你一看便知。”
“是谁?”
“你打开门就知道了。”
对讲机的另一端沉默了。御手洗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门口。这扇门应该是入住以后更换的,和其他家的金属房门不同,是精心制作的木门,而且没有猫眼。
门开了,链锁发出响声,门缝中露出了郁子夫人的脸。她敏锐地扫了一眼并排站在走廊上的我们三个,认出了站在我身边的森真理子,小声地“啊”了一声。两个不幸的女人再次相遇,相互微微点头致意。
“方便的话,你能把门上的防盗链摘下来吗?我们也是想为藤并先生报仇,配合我们调查你绝对不会后悔的。”
藤并郁子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摘下了防盗链,用食指轻轻将门开大了一点儿。
“你是森小姐吧?你说掌握了我丈夫被杀的证据,是真的吗?”
藤并郁子一开口,就紧盯着森真理子的脸。
“我们的确掌握了证据。”御手洗连忙在旁边说道,“现在还不能直说,不过如果夫人能和我们谈谈,我们会在合适的时机向你透露的。”
御手洗是循循善诱的天才,总能巧妙地抛出对方感兴趣的话题。
“我叫御手洗,这是我的朋友石冈,这位森小姐是你早就认识的。森小姐委托我们进行这次案件的调查,她对藤并卓先生的死因充满疑问。”
“你是说,比起我这个做妻子的,这位小姐更有理由对我丈夫的死产生怀疑吗?”
“那么藤并夫人,你对藤并卓先生的死因没有疑惑吗?警察说他是主动爬上屋顶,然后骑在屋脊上猝死的,你能接受这样的解释吗?”
“这个……”
“你觉得很可疑吧?”
“嗯。”
“很想解开这个谜团吧?”
“当然。不过,这是森小姐该插手的事吗?”
“是夫人你该考虑的吧?”
“我想也是。”
“那么你可以尽管委托我们。至于费用,你完全不用担心。”
“你是认真的吗?”
藤并郁子大约三十五岁,长相文雅知性,但此时她的表情异常严厉,眼睛死死地盯住御手洗。
“我非常认真,森小姐也是如此。她和我的这位朋友通过相亲认识,现在两人正沉浸在热恋的幸福之中。她对毫无关系的藤并卓先生的死感到震惊,于是委托我进行调查。”
我被御手洗的这番话惊得目瞪口呆,森真理子也听得瞠目结舌。但藤并郁子的脸色有了明显的变化,表情变得柔和起来,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笑意。
“他们会结婚吗?”
“只是时间问题。不过,站在这里说话被邻居们听见也不太好,可以进去谈吗?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
御手洗的半个身体已经进了门,藤并郁子也不再阻挡,微微点头让我们进去。
藤并家内部装修豪华,超出了人们对一般公寓的想象。玄关内是被擦得锃亮的木地板走廊,左右两侧各有一扇西式房门和日式拉门。粗略一看,应该是四居室。
藤并郁子打开最右侧的门,招呼我们进去。这里是藤并家的客厅,墙壁、地毯和天花板都很新。藤并郁子让我们坐在沙发上,她则转身出去泡茶。
“喂,你怎么说那种话?”我小声责备御手洗。
“什么话?”
“说我们相亲什么的……”
“啊,差不多吧。森小姐,你以前和夫人也是在这间客厅里谈话的吗?”
“是的。”森真理子紧张地点了点头。她面色潮红,可能还在为御手洗刚才的胡言乱语感到不知所措。
房内有一扇镶着磨砂玻璃的小门,是当时很少见的款式。门开了,藤并郁子端着茶盘走进来。
她将茶摆在我们面前,刚一坐下,御手洗就迫不及待地发问。
“警察说卓先生死于心脏停搏,是吗?”
“是的,刚发现尸体时和之后的电话里都是这么说的……”
“之后的电话,是指尸检之后吗?”
“对。”
“你先生的心脏一直不好吗?”
“完全没那回事。”
“那为什么会因为心脏停搏而猝死呢?你有什么想法吗?”
“完全没有。”
“你在平时和卓先生的日常生活中有没有察觉到什么?无论多么琐碎的事情都可以,请告诉我们。”
“警察也这么问过,但我确实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如果说我丈夫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那就是他有些目中无人,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异常行为和古怪嗜好了。”
“那么关于爬上屋顶这一点,你怎么看?”
“对,这就是问题所在。警察也反复问过我这个问题,但是我完全不明白到底为什么……”
“你也不知道原因吗?”
“对,完全不知道。”
“他以前上过老屋的屋顶吗?”
“没听说过。”
“是吗?”
问这些话时,御手洗直视着藤并郁子,并时不时点头附和。
“我丈夫说过他有恐高症。就算不恐高,他也很难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吧……而且他完全不是行动派,总是沉默寡言,喜欢一个人看书、钓鱼。我无法想象他会爬到屋顶上去……”
“不好意思,请问你们是哪一年结婚的?”
“昭和五十一年。”
“哦,是相亲认识的吗?”
“是的。当时我在Y银行工作,是上司介绍的。”
“也就是说,Y银行和藤并家有来往吗?”
“我想是的。”
“这么算来,你们结婚已经将近十年了。”
“是啊……”
说到这里,藤并夫人的声音有些哽咽,脸上写满了悲伤,眼睛也湿润了。
但是御手洗这个人根本不会顾及女性的感受,依然无动于衷地继续问道:“那么你非常了解卓先生的性格和为人,并且这九年多以来,他从没做过爬屋顶之类的事情,对吗?”
“完全没有。”
“不仅没爬过,也没想过要爬,是吗?”
“我从没听他说过那种话。”
“那边的老屋是卓先生的父母居住的地方?”
“是的,可是……”郁子夫人的泪水夺眶而出,声音变得含混不清。
“有什么不对吗?”御手洗也有些迟疑。
“没有,可是……”
御手洗没有说话,等着夫人继续说。
“你不知道吗?严格地说,不是我丈夫的父母。”
“为什么这么说呢?”
“那是我丈夫的母亲藤并八千代的房子。”
“那他的父亲呢?”
“我丈夫的生父叫詹姆斯·培恩,是个英国人。”
“什么?”森真理子在我旁边小声惊呼,“这么说来,他是混血儿……”
“对。”藤并郁子的语气稍显冷淡。
“那么培恩先生呢?”
“听说他在昭和四十五年和我丈夫的母亲离婚后就回英国了。”
“原来如此。那么现在住在老屋的都有谁?”
“我丈夫的母亲,还有她的再婚丈夫。”
“再婚的丈夫叫什么?”
“名叫照夫,听说旧姓是三本。”
“这幢公寓楼,还有旁边的澡堂和停车场等,都属于藤并家吗?”
“没错,以前这里都是培恩学校的范围。”
“原来如此,这块地现在仍然全部属于藤并家吗?”
“是的。”
“藤并家的土地就是这些吗?”
“对。从这里一直到黑暗坡的石墙,这一片被道路围起来的三角形或者说不规则四角形的土地,整块地都是学校旧址。”
“这么一大片地,可是一笔价值不菲的资产啊。当年这所学校的校长就是藤并卓先生的父亲吧?”
“是的,那是我丈夫已经回国的父亲以前为外国人的孩子创办的学校。”
“在那之前呢?”
“据说以前是一家玻璃厂。”
“听说更早以前是枭首示众的刑场,这是真的吗?”
“这个我不清楚。那些可怕的传说你们还是去问让先生吧,他是专门研究这些的。”
“让先生是谁?”
“是我丈夫的弟弟。”
“那他现在住在哪里呢?”
“也住在这幢公寓楼里。”
“哪个房间?”
“三〇一,就在楼下。”
“楼下位置完全相同的房间吗?”
“对。”
“你先生有几个兄弟姐妹?”
“三个。”
“卓先生、让先生,还有一位是谁?”
“年纪最小的是个妹妹,叫玲王奈。”
“玲王奈,真是个奇怪的名字啊。”
“你不知道玲王奈吗?她可是个模特。”
“我不知道。”
御手洗平时根本不看电视,他对娱乐圈的了解几乎为零。
“她很有名吗?”
“最近好像越来越红了。”
“如果是这样,稍后我可以问问我的这位朋友。”御手洗边说边向我使了个眼色。
其实,我一听到玲王奈这个名字,心脏就几乎要停止跳动了。
“玲王奈小姐,就是松崎玲王奈小姐吗?”我问。
“是的。”
我暗自庆幸参与了这次的调查。说起松崎玲王奈,她可是个超级大明星。她作为美少女模特出道,一路成长起来,是最近人气超高的混血艺人,经常出现在杂志封面和电视台的流行音乐节目上。
“啊?松崎玲王奈小姐?”森真理子也很惊讶。她似乎也是第一次知道藤并卓有这么个妹妹。
“玲王奈小姐也住在这幢公寓楼吗?”我问。
“她在这里有房子,就在五楼……但她好像不怎么回来,因为她在东京也有住所。”
“在东京南青山的公寓……”我刚说到一半,御手洗就打断了我。
“女明星的话题先到此为止,恐怕我的朋友对她已经相当了解了。那么你知道他们分别是哪一年出生的吗?”
“让先生是昭和二十二年出生的。”
“你知道他的出生日期吗?”
“我不清楚。玲王奈应该是昭和三十八年或三十九年。”
“他们年龄相差很大啊。”
“是的。”
“他们的母亲和再婚丈夫照夫先生之间没有孩子吗?”
“没有。他们是昭和四十九年再婚的,我婆婆八千代出生于大正十二年 。”
“这么说来,她再婚时已经超过五十岁了。”
“是的。”
“为什么要再婚呢?”
“不知道。”
“照夫先生多大年纪了?”
“听说是昭和七年出生的。”
“他是什么来头?”
“这我不太清楚。听说他以前曾在附近开过面包房。”
“让先生结婚了吗?”
“没有。”
“一直单身?”
“对。”
“藤并兄弟的母亲不关心儿子们的婚事吗?”
“可以说是毫不关心,以前从没让我丈夫去相过亲。我们还是在我丈夫公司同事的热心撮合下才结婚的。婆婆也从未催过让先生的婚事。”
“真是一位拥有正确人生观的女性啊!”御手洗十分佩服地说道。
“我婆婆是个很奇怪的人,从来不催我们生孩子。”
“哦。”
“听我丈夫说,她反而叫我们别要孩子。”
“哦?但是你婆婆自己倒是生了三个,而且年过半百还再婚了。”
“是啊。”
听了御手洗的话,藤并郁子苦笑着点了点头。
“我无法理解婆婆的想法……她从来不催促让先生结婚。”
“那么,让先生现在没有女朋友吗?”
“不……”说到这里,藤并郁子奇怪地笑了一下,“他正在和一个女人同居。”
“哦?同居很长时间了吗?”
藤并郁子抬起头,直视着御手洗,说:“你是问和现在的女人吗?”
短暂的沉默之后,御手洗问道:“也就是说,他先后与好几个女人同居过吗?”
“从我和丈夫住到这里开始,现在这位已经是第三个同居对象了。”
御手洗搓了搓手,他最喜欢和这种俗人打交道。
“真让人佩服,换句话说,他是个好色之人吧?”
“可能是吧,但我婆婆对此不闻不问。”
“没有孩子吗?”
“你是说让先生吗?他没有孩子。”
“藤并家两兄弟都没有孩子吗?”
“是的,我们也没有。”
“冒昧地问一下,你们为什么不要孩子呢?”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藤并郁子突然正颜厉色地回答道。
御手洗丝毫没有表现出受挫的样子,继续问道:“与让先生同居的女性都是什么样的人?”
“都是些陪酒女……”
“哎呀,不出所料!这可是一笔巨大的开销,就像在庭院的水池里养一条价值百万的鲤鱼一样,维护成本也太高了。”御手洗打了个极不恰当的比喻。
“所以……”藤并郁子稍有迟疑,又似乎不吐不快。不愧是御手洗,他就是有让女人对他推心置腹的本事。
“本来我不想说太多这方面的事情,但我丈夫和让先生因为钱的问题发生过几次冲突。停车场就是问题之一。停车场的经营收益本来是兄弟二人平分的,但是让先生经手管理后,钱立马就被他挥霍一空……”
“原来如此,都花在女人身上了。”
“嗯,是的。”
“这幢公寓的收益呢?”
“因为是新建的,还在偿还贷款,所以目前没有什么收益。我担心将来一旦有了收益,会出更大的乱子。”
“现在和他同居的女人叫什么名字?”
“千夏。”
“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经常酗酒。”
“原来如此。”御手洗点了点头,继续问下一个问题,“让先生在做什么工作?”
“他以前留在Y私立大学研究室工作,还在一所女子高中担任讲师,后来因为一些传闻,丢了工作。”
“这么说,他现在无所事事吗?”
“是啊。他在这幢公寓楼和老屋那边都有研究室,一门心思搞自己的研究。”
“什么研究?”
“民俗历史之类的,还有关于死刑的研究……”
“死刑?”
“对。这一带以前是个有名的刑场,我想他一定是因此产生了兴趣。”
“那么,让先生一定经常出入老屋吧?”
“是的。”
“卓先生呢?”
“我丈夫很少到那边去。”
“老屋的日常管理、打扫和洗刷等事务都是由谁负责的?”
“由我婆婆现任丈夫照夫先生负责,附近照相馆的牧野夫妇也会定期过来帮忙。还有照夫先生的女儿,她放学回来后……”
“这个女儿是他带过来的孩子吗?”
“是的。”
“叫什么名字?”
“三幸。”
“几岁了?”
“好像是昭和四十三年出生的,现在应该是十六岁吧。”
御手洗的过人之处在于,在这样提问的时候,他从来不用做笔记或录音。
“照夫先生带过来的孩子只有三幸小姐一个吗?”
“对。”
“照夫先生的前妻呢?”
“据说已经过世了。”
“三幸小姐和照夫先生一样,总是待在家里吗?”
“三幸是高中生,每天都要去上学。”
“也就是说,目前家里在外面工作的只有玲王奈小姐了?”
“是的。虽然其他人都有过工作,但都做不长久。玲王奈小姐也有些任性,有时会连续一个月待在公寓里不出门。”
“她住在哪间房间?”
“五〇一。”
“这幢公寓里还有空房吗?”
“你想住进来吗?”
“我的这个朋友正在寻找新房。”
“虽然隔壁还没有人住,但是已经预订出去了,很遗憾……所以现在已经全部住满了。”
“真是遗憾啊,石冈!只能在马车道或者伊势佐木町附近找找新房了。还有一件事,藤并夫人,你丈夫应该不会自杀吧?”
听到御手洗的话,藤并郁子抬起头,注视着墙上那幅法国印象派画家的仿品画,过了一会儿才小心谨慎地说道:“我丈夫是个头脑非常聪明的人。”
森真理子也说过同样的话。
“他好像有我们常人无法理解的烦恼,似乎无法适应普通人朝九晚五的工作……他不适合那种生活方式。我想,他平时寡言少语,可能是因为在默默承受着这种烦恼带来的痛苦吧。侦探先生,我看你也是个聪明人,你能理解他的烦恼吗?”
“我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烦恼。”御手洗挺起胸膛说道。
“是吗……”藤并卓遗孀的声音略显落寞。
“最先发现你丈夫尸体的是谁?”
“是附近的人。”
“附近的谁?”
“黑暗坡下面有一家叫‘狮子堂’的玩具店,我听说是那里的老板最先发现的。”
“啊,那家玩具店吗?我们来这里的路上经过了。老板怎么称呼呢?”
“他姓德山。”
“是德山先生啊。听说发现尸体的时候,房子周围没有梯子,是这样吗?”
“梯子?什么梯子?”
“就是卓先生爬上屋顶使用的梯子。有人说发现尸体时那里并没有梯子,但后来又出现了。”
“是吗?我没听说过这回事。”
“这样啊。”御手洗似乎有些失望,“我已经大致了解了藤并先生的家庭情况。打扰你了,麻烦你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回答,真是过意不去。但我敢说,你的帮助对我们的调查非常重要。关于让先生,我们现在到楼下去能见到他吗?”御手洗似乎对让最感兴趣。
“可能见不到,让先生应该在医院。”
“医院?什么医院?”
“你知道前面有一家藤棚综合医院吗?”
“不知道。怎么了?受伤了吗?”
“嗯,不过受伤的不是让先生,是我婆婆。”
“你婆婆藤并八千代女士?”
“对。”
“八千代女士怎么受伤了?”
“头盖骨粉碎性骨折,她差点儿就没命了。虽然暂时保住了性命,意识也恢复了,但她还在藤棚综合医院住院,医生说有可能会半身不遂或者出现语言障碍。”
“这是怎么回事?”御手洗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详细的情况我也不清楚。你之后应该也会见让先生和其他家人吧,直接问他们就可以了。我不方便说……”
“是不是被暴徒袭击了?”御手洗语气略显尖锐。
藤并郁子垂下眼睑,踌躇了一会儿,小声说道:“嗯,好像是。”
对她来说,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实属家丑不可外扬,所以她不愿意提起吧。但她会不会认为这件事是因某个家人而起的呢?
在那之后,不管御手洗怎么劝说,藤并郁子始终对婆婆受伤之事避而不谈。看来她已经下定决心沉默到底了。御手洗显然也感受到了这一点,他看到藤并夫人眼眸低垂的样子,彻底死了心,靠向沙发。
“我明白了。不出所料,这个案子很有趣,接下来可能还会遇到不少棘手的问题,不能掉以轻心,必须迅速做出判断,采取行动。今天打扰了,可能以后还会再来打扰。如果你又有什么事想要告诉我们,请打这张名片上的电话,拜托了。”御手洗站起来,从怀里掏出名片递了上去,“最后一个问题,夫人,九月二十一日晚上十点左右你在哪里呢?”
“就在这里。”
“卓先生那天晚上做了什么?”
“他晚上八点左右就出去了,没说去哪里。”
“他经常这样吗?”
“是的,经常这样。”
“会不会有人打电话叫他出去?”
“电话确实响过,我丈夫接了电话。但不知道是不是那通电话叫他出去的,我至今也不知道电话是谁打来的。”
“那通电话是几点打进来的?”
“大概七点吧。”
“好的。”御手洗点了点头。
“石冈,我很清楚你接下来想见谁,不过我们还是先去藤并让先生的家吧。”御手洗按下三楼的电梯按钮,故意挖苦道,“如果能见到他的话,我有预感,这将是一次与众不同的对话。一个因为亲近女色而遭到大学和女子高中辞退的死刑研究专家,和因为晕船被赶下船的水手、因为恐高被开除的飞行员、因为文盲而丢掉工作的作家是同一类人。他们的行为背后肯定隐藏着某种真相……”
电梯门开了,喋喋不休的御手洗走在前头。
“你想想看,一个讨厌大海的水手,怎么可能不成为哲学家呢?啊,到了。”
“那个……”
森真理子刚要开口就被御手洗打断了。
“森小姐,麻烦你多陪我们一会儿,而且恐怕要辛苦你一整天。只要相关人士都知道是你委托我们调查这起案子的,准备工作就算完成了,接下来你就等着看我这个厨师能做出什么大餐吧。”御手洗高兴地说着,轻松地按下了门铃。然后他右手撑着墙,身体斜靠着。
他不再说话,仔细聆听着门铃上方那个小喇叭里的声音。但是小喇叭一声不响,于是他再次按下门铃。
还是没有回音。御手洗像往常一样瞪圆了双眼,朝我做了个鬼脸,好像在说没人在家。
当他再次把手伸向门铃时,金属门锁发出“咔嚓”的声响。
门轻轻嘎吱了一声,打开了一点儿。这扇门没有防盗链,但只开了一条缝,可以看到一头乱蓬蓬的卷发,像是刚睡醒的样子。头的位置很低,可见开门的是个矮个子。
“谁啊?”一个嘶哑的声音说道。单凭这个低沉的声音甚至无法分辨矮个子的性别。
“你好,这是我的名片。”御手洗弯下腰,拿出那虚张声势的名片,“请问让先生在吗……”
“现在不在。”
“是去藤棚综合医院了吗?”
“是啊。咦,你是侦探啊?”矮个子提高了嗓门,听声音应该是个女性。她盯着名片问道。
“是的。”
“哦,原来日本也有侦探啊,让我好好看看。我近视,现在没戴隐形眼镜。”
说着,她从门缝里走了出来,仔细观察御手洗的脸。我们终于确认矮个子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很有特点的女人。她的脸蛋长得还算标致,画着很浓的妆,还戴着现今已经很少见的假睫毛。连我这种对化妆一窍不通的人都能看出戴了假睫毛,可见不止一层。
她稍一靠近,就能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我猜她一定喝了不少威士忌。
“哎哟,很有男子气概嘛。”在离御手洗二十厘米左右的位置,女人用欢场典型的问候明示了自己的身份,“如果是侦探的话,你一定很喜欢女人吧?”
“为什么这么说?”
“外国的电视节目常出现的嘛,侦探和女委托人上床什么的。他们救出被绑架的女孩之后也会打情骂俏。”
“只有堕落的美国侦探才会那样。”
“你不那样做吗?”
“我们是有分工的,那方面的事交给这个男人来做。”御手洗指了指我。
“哦?还有一个啊。”这个戴假睫毛的小脸女人开始上下打量我,“你也还凑合,但是,我还是喜欢这个。你,不进来喝一杯吗?”
“当然没问题。”御手洗爽快地答应道,抢在女人前面进了房间。我想制止他,但已经晚了,只得跟了进去。
和楼上大哥卓的房子不同,让的家室内装修相对朴素。一进门就是厨房,看起来值点儿钱的家当就只有一张厚重的实木大桌和几把配套的椅子了。厨具都很普通,墙上贴的壁纸也并不高级。
“你们坐吧。”
说着,她粗暴地拉出两三把椅子,接着打开橱柜的玻璃门,拿出三个杯子,又从冰箱里取出冰块。大木桌上已经摆着开了盖的白马牌威士忌。
她好像完全没把森真理子放在眼里,虽然拿出了三个杯子,却只给我和御手洗的杯子里放入冰块和威士忌。她高高地举起自己刚才喝了一半的酒杯,说了声“干杯”,一看便知是个见惯了热闹场面的豪爽女人。
“虽然我不认识你们,但是,干杯!”她又说了一次,然后自顾自地仰头喝掉了一大半。御手洗给她的名片早就掉到了地上。
“千夏小姐,跟我们说说藤并让先生的事吧。”
千夏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因为你很有名啊。”御手洗回答道。
听到这话,她直接用拿酒杯的右手勾住御手洗的脖子,说道:“真开心!”
“千夏小姐,千夏小姐,这种事情应该交给这位帅哥。”
“不要!我喜欢你!”她说。
“喂,石冈,你倒是帮帮忙啊。”御手洗向我求救。
“我应该怎么做?”
“把她拉开。”
“恕我拒绝。”我回答。
“千夏小姐,让先生会生气的。而且这样我们就没法说话了,快跟我说说让先生的事情吧。”御手洗使出浑身解数,挣脱了出来。
“啊!那个变态,我才不管他呢!”她叫道。
“变态?”
“对,变态,脑子有毛病!”
“也经常有人这么说我。他怎么变态了?”
“他啊,整天研究什么世界的和古代日本的死刑,真的很恶心!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会把我也杀了呢。”
“他对你做了什么吗?”
“那种事,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但是,等到只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会慢慢告诉你的。”千夏笑着依偎着御手洗,似乎对御手洗很满意。御手洗始终坐怀不乱,表情却哭笑不得。
“他是个虐待狂,还喜欢屠杀动物。为什么这么说呢?前几天,他在我面前杀死了一只小鸟。”
“小鸟?”
“对!你猜他是怎么杀的?他把鸟泡在酒里了。哈哈哈哈!”千夏笑得前仰后合。
在我看来,她说藤并让的脑子有问题,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又或许是因为她醉了。
“你认识死去的卓先生吗?”
“卓先生?啊,是让的哥哥吧?真是个可恶至极的家伙。”
“哦?他是个可恶至极的家伙吗?”御手洗故意问森真理子。
“对!那家伙也很变态,整天绷着脸,摆出一副好男人的样子,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他是个帅哥,以为全世界的女人都会为他着迷。做梦去吧!开什么玩笑,我可不吃那一套。”千夏说道。
“你不喜欢他?”
“我不喜欢他,我喜欢你!”
“他的性格怎么样?我是说卓先生。”
“一句话,阴险毒辣,像蛇一样。”
“哦?”
“他们一家人一个德行,都是疯子。表面上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实际上他们都瞧不起人。相比之下,让好多了。这一家里只有让对我最好。”
“他们都对你不好吗?”
“不好,他们都把我当垃圾。‘喂,滚开。’就是这种态度。”
“所以如果不喝酒的话,根本忍受不了。”
“就是,我还不如待在川崎的夜总会呢。在那里虽然会被客人拉去厕所动手动脚,但也比在这里强啊。这儿真是个鬼地方。”
“玲王奈小姐也一样吗?”
“那个女人?她最不正常,完全是个疯子,狂妄自大,蛮横无理。她以为自己是谁啊?”
“藤并卓的夫人怎么样?她看上去挺正常的……”
“那个女人也是个伪君子,表面上挺正经的,其实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难以捉摸。这下老公死了,她不会善罢甘休的,肯定正磨刀霍霍谋划着夺家产呢,等着看吧。”
“藤并家的确家财万贯。那么,藤并八千代老夫人怎么样?”
“那个人就不清楚了,我来这里之后还没跟她打过交道呢,没什么可说的。不过啊,上梁不正下梁歪,你看她儿子就知道了。”
“照夫先生如何?”
“他还算正常。我看就是个普通人吧。”
“照夫先生带过来的女儿三幸呢?”
“她是个好孩子,还很年轻,只是个孩子。这一家子啊,特别是老屋那边,幸好有这对父女,否则早就乱成一团了。”
“你知道八千代老夫人和照夫先生结婚的来龙去脉吗?”
“不知道,不过是男女之事吧。”
“关于八千代老夫人的前夫詹姆斯·培恩呢?”
“他啊,听说是个了不起的英国绅士,适合搞教育的道德家,和蔼可亲,循规蹈矩,生活规律。他每天散步的时间都雷打不动,附近的居民可以根据他散步的时间来对表。”
“确实会有这种人。他们从用餐时间到一日三餐吃什么,甚至连洗澡水的温度都要提前计划好。这种人对于自己的葬礼,从仪式到预算,再到墓地的大小,都在遗嘱里写得清清楚楚,他们的亲人倒是很省事啊。”
千夏又笑得合不拢嘴,似乎平时生活极度缺少笑声和快乐。“你啊,还真有意思,太逗了,我很久没这么开心了!我以前常去川崎的夜总会,在那里都没见过像你这么有意思的男人。”
对这等莫名其妙的夸奖,就连御手洗也无言以对。
“听说培恩先生来自苏格兰?”
“好像是吧。”
“你知道是苏格兰的什么地方吗?”
“好像是一个叫因弗内斯的地方。我记不清了,让也不怎么聊这些,他说的都是些杀人的事。”
“杀人的事?”御手洗继续刨根问底,“是死刑的故事吗?”
“那是肯定的,不过还有什么动物或植物杀人之类的……”
“植物杀人?”
“嗯,记不清了,他好像是说过这种事。”
“培恩先生和八千代老夫人离婚之后就回家乡了,现在住在因弗内斯,对吗?”
“不,他只是出生在苏格兰,据说来日本之前一直住在伦敦郊外。”
“伦敦的什么地方?”
“不清楚,你自己去问八千代吧。”
“她还能说话吗?不是受伤了吗?”
“啊,是啊,也是。”
“除了八千代老夫人,还有谁了解培恩先生呢?”
“没有了吧。藤并卓好像知道不少,但他已经死了。”
“让先生呢?”
“他好像不怎么清楚。”
“如果他们是昭和四十五年离的婚,昭和二十二年出生的让先生那时已经二十三岁了,应该有记忆吧……对了,千夏小姐,关于八千代老夫人受重伤,你有什么看法?”
“什么看法?”
“她为什么会受伤,还差点儿没命了?如果只是摔倒不会受那么重的伤。”
“嗯,啊,没错。”
“为什么伤得那么重?”
“我不知道。我要是乱说,到时候被抓起来就惨了。”
“我不是警察,你不必担心。老夫人什么时候受伤的?”
“应该是那个台风夜吧。”
“那么,和卓先生的死在同一个晚上,对吗?”
“对。”
“在哪儿?”
“就在那棵楠树下。”
“楠树?老屋后院的那棵吗?”
“对,就在那棵可怕的大树树根。当时她倒在雨中,被照夫先生发现了。如果发现得再晚一点儿,她肯定没命了。”
“她为什么会去那里?”
“我怎么知道?”千夏边说边咕嘟咕嘟地喝起了威士忌。
“大概几点?”
“说是十点左右吧。他们是这样告诉警察的。”
“十点?”御手洗表情严肃,双眼熠熠生辉,“这和卓先生的死亡时间重合……这么说,卓先生当时已经死在屋顶上了?”
“照夫和三幸发现八千代之后就赶紧给藤棚综合医院打电话,听说那个时候他们还往屋顶上看了一眼。”
“看了一眼?发现了什么?”御手洗激动地追问道。
“屋顶上没人。”
“没人?还没有人吗?”御手洗两眼放光,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他挪开椅子,走到墙边,额头贴在壁纸上:“这么说,卓先生是后来才上到屋顶的……”
御手洗离开墙边,像往常一样来回踱步,自言自语:“藤并卓在屋顶上离奇死亡,藤并八千代身受重伤险些丧命,两者绝非无关。按照刚才的说法,首先是八千代差点儿被打死,然后才是藤并卓爬上屋顶丧命。这两件事都发生在大楠树旁边。到底是为什么?这两件怪事想必都和大楠树有关……”
“最近卓先生和八千代老夫人的关系如何?”御手洗停止踱步,继续问千夏。
“不知道。应该没什么特别的吧?”
“要查一查那棵大楠树,那棵树一定有问题。”
“是啊,听说那是一棵可怕的树。”
“可怕的树?”
“嗯,让说那棵树上附了很多恶鬼,还杀了很多人。”
“树杀人?怎么杀的?”御手洗停下脚步,咬着牙问。
“不清楚。是让说的,你去问他吧。但这附近的人都知道。”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是最近才来的。我只知道那棵树很可怕。”
“嗯……后来八千代老夫人怎么样了?”
“救护车把她送到藤棚综合医院,立刻做了手术,她才捡回了一条命。”
“是吗?原来如此。”说完,御手洗盯着天花板看了好一会儿,又把视线移到千夏身上,“八千代老夫人遭人袭击那天晚上十点左右,让先生在这里吗?”
“警察也问过这个问题。”千夏说。
“然后呢?”
“我本来应该跟警察说他在这里的,可是……”
“如果你是他妻子的话。”
“对,但我不是他妻子……”
“他不在这里,对吗?”
“我一直在这儿,但他九点左右就出去了,大概是去老屋那边的房间了吧。”
“是吗?”御手洗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