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正如读者可以想象到的那样，松村武从某个地方带回了那笔绅士盗贼藏匿的五万元。这笔钱如果交到电气工厂，他就能获得五千元的悬赏金。但松村并不打算这么做，并给出了如下解释。

据他说，如果老老实实把这笔钱交出去，不仅是愚蠢的，同时也非常危险。警方专业的刑警们花了一个月时间都没找到的钱，就算我们偷偷收下，谁会怀疑我们？况且，对我们来说，五万元总比五千元更有吸引力。

更可怕的是，那个绅士盗贼的报复。这才是最让人担心的。他宁愿延长刑期也要藏起来的这笔钱，如果知道被人截胡了，那个在坏事上堪称天才的家伙，绝不会善罢甘休——松村甚至带着一丝敬畏的语气——即使我们保持沉默也很危险，更别说主动交出去领赏了。那样的话，松村武的名字马上就会见报，简直是特意告诉那家伙敌人的下落。

“但至少现在，我战胜了他。喂，你听好，我战胜了那个天才盗贼！当然，五万元很诱人，但更让我难以抗拒的是这种胜利的快感。我的头脑很聪明，至少比你聪明，你得承认。带我找到这笔钱的，是你昨天放在我桌上的那二钱铜币。你注意不到那二钱铜币上的小细节，但我注意到了。而且，从区区一枚二钱铜币，找到了五万元——喂，这可是二钱的两百五十万倍啊！这说明了什么？至少证明我的头脑比你优秀吧？”

两个多少有些知识的青年同住一室，自然免不了在智力上一较高下。松村武和我平时闲着没事，经常展开激烈的辩论，有时甚至聊到天亮。而且，松村和我都互不相让，坚持“我比你聪明”。因此，松村想用这次大发现——这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发现——来证明我们智力的高低。

“知道了，知道了。先别得意，说说你是怎么找到这笔钱的，讲讲经过。”

“别急。我正想着怎么花这五万元呢。不过，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我就简单讲讲我的辛苦历程吧。”

当然，这不仅仅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更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虚荣心。不管怎样，他开始了所谓的“辛苦历程”的讲述。我安心地躺在被窝里，抬头看着他得意洋洋的下巴，静静听着。

“昨天你去洗澡后，我摆弄那二钱铜币时，发现铜币周围有一圈细缝。我觉得很奇怪，仔细一看，竟然发现铜币可以分成两半。你看，就是这个。”

他从抽屉里拿出那二钱铜币，像打开宝丹的容器一样，拧开螺丝，上下分开。

“你看，里面是空的。这是一个用铜币做成的容器。多么精巧的工艺啊，乍一看和普通的二钱铜币没什么两样。看到这个，我想起以前听说过越狱高手用的锯子的故事。那是一种用怀表发条做成齿、像小人岛上的带锯一样的东西，放在两枚磨薄的铜币做成的容器里。只要有这东西，再坚固的牢房铁栏也能轻易锯断，成功越狱。据说这玩意儿是从外国盗贼那里传过来的。于是，我推测这二钱铜币也是从某个盗贼手里意外流出来的。但奇怪的不止这些。更让我好奇的是，里面还夹着一张纸条。就是这张。”

那是昨晚松村拼命研究的那张薄薄的小纸条。那张约二寸四方的薄如蝉翼的日本纸上，用细小的字，写着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内容——

陀、无弥佛、南无弥佛、阿陀佛、弥、无阿弥陀、无陀、弥、无弥陀佛、无陀、陀、南无陀佛、南无佛、陀、无阿弥陀、无陀、南佛、南陀、无弥、无阿弥陀佛、弥、南阿陀、无阿弥、南陀佛、南阿弥陀、阿陀、南弥、南无弥佛、无阿弥陀、南无弥陀、南弥、南无弥佛、无阿弥陀、南无陀、南无阿、阿陀佛、无阿弥、南阿、南阿佛、陀、南阿陀、南无、无弥佛、南弥佛、阿弥、弥、无弥陀佛、无陀、南无阿弥陀、阿陀佛

“你觉得这些像和尚梦话一样的东西是什么？我一开始以为是恶作剧的涂鸦。可能是个悔过自新的盗贼，为了赎罪，写了很多‘南无阿弥陀佛’，然后塞进铜币里代替越狱工具。但奇怪的是，它并没有完整地写下‘南无阿弥陀佛’。‘陀’、‘无弥佛’之类的，虽然都在‘南无阿弥陀佛’六字范围内，但没有一个是完整的。有的只写了一个字，有的写了四五个字。我意识到，这绝不是简单的恶作剧涂鸦。

“就在这时，你从澡堂回来的脚步声响起。我赶紧把二钱铜币和那张纸条藏了起来。为什么要藏？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可能是想独占这个秘密吧。然后，等一切真相大白后再给你看，好炫耀一番。不过，就在你上楼梯的时候，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惊人的想法。那就是关于那个绅士盗贼的事。我不知道他把五万元纸币藏在哪里，但他肯定不会打算一直藏到刑满释放吧。所以，他肯定有个手下或者同伙，帮他保管这笔钱。假设，他突然被捕，没来得及告诉同伙藏钱的地方，那他在未决监期间，只能通过某种方式与同伙联系。如果这张莫名其妙的纸条就是那封通信……

“这个想法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当然，这只是空想。但这是个诱人的空想。于是，我问了你关于那二钱铜币来历的问题。结果你提到，烟草店的女儿嫁给了监狱的差入屋。如果未决监里的盗贼想与外界通信，通过差入屋是最容易的。如果这个计划因为某些原因出了差错，那封通信很可能还在差入屋手里。如果它没有被差入屋的妻子送到亲戚家，那会怎样？于是，我彻底沉迷其中了。

“那么，如果这张纸条上无意义的文字是某种密码，那解开它的关键是什么？我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思考着。这相当困难，因为纸条上只有‘南无阿弥陀佛’六字和标点符号。用这七个符号，能拼出什么句子呢？

“我以前研究过一点密码学。虽然比不上歇洛克·福尔摩斯，但我也知道大约一百六十种密码的写法。（可参照福尔摩斯《跳舞的人》一案。）

“我在脑子里逐一回想我所知道的密码写法，寻找与这张纸条相似的。这花了不少时间。我记得那时你劝我去饭馆，我拒绝了，继续拼命思考。终于，我发现了两种有点相似的方法。

“其中一种是培根发明的‘双字母密码法’，它只用a和b两个字母的各种组合，就能拼出任何句子。比如，要表示fly这个词，可以写成aabab, aabba, ababa这样。

“另一种呢，是查理一世王朝时期，常用于政治秘密文书的密码法，用一组数字代替字母。比如……”

松村在桌角铺开一张纸条，写出了如下内容——

A　 1 111

B　 1 112

C　 1 121

D　 1 211

“也就是说，用1111代替A，用1112代替B，以此类推。我推测，这个密码也是类似的，用‘南无阿弥陀佛’的各种组合代替‘伊吕波’（日语片假名的排列顺序）四十八字。

“那么，怎么破解它呢？如果这是英语、法语或德语，像爱伦·坡的《金甲虫》里那样，只要找到e就行了。但麻烦的是，这显然是日语。为了以防万一，我试了试爱伦·坡的解密方法，但完全解不开。我彻底卡住了。

“六个字的组合，六个字的组合，我满脑子都是这个，又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我想，六个字是不是有什么暗示。于是，我尽可能回想所有由六个数组成的东西。

“就在我漫无目的地列举带‘六’字的东西时，突然想起了讲谈本里真田幸村的旗印‘六连钱’。虽然这东西和密码没什么关系，但不知为何，我嘴里念叨着‘六连钱’。

“然后，然后啊，灵感突然从我的记忆里蹦了出来。那形状简直就像缩小版的六连钱——盲人用的点字！我不由得叫了声‘妙啊！’毕竟，这可是五万元的问题嘛。

“我对点字了解不多，但记得它是由六个点的组合构成的。于是，我立刻叫来了按摩师，向他请教。这就是按摩师教我的点字‘伊吕波’。”

松村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片，上面整齐地排列着点字的五十音、浊音符、半浊音符、拗音符、促音符、长音符、数字等。

“现在，把‘南无阿弥陀佛’从左开始，每三个字排成两行，就形成了和点字一样的排列。‘南无阿弥陀佛’的每个字对应点字的每个点。这样，点字的‘ア’（a）对应‘南’，而‘イ’（i）就对应‘南无’……以此类推，按照这个思路就破解了。所以，这是我昨晚破解这个密码的结果。最上面一行是把原文的‘南无阿弥陀佛’排成和点字一样的顺序，中间一行是对应的点字，最下面一行是翻译后的内容。”

松村说着，又拿出了一张和上面一样的纸条。

“ゴケンチヨーシヨージキドーカラオモチヤノサツヲウケトレウケトリニンノナハダイコクヤシヨーテン。（五軒町の正直堂から玩具の札を受取れ、受取人の名は大黒屋商店というのだ。）其意思就是——五轩町的正直堂，去领取玩具的票券，领取人的名字是大黑屋商店。意思很清楚。但为什么要领取玩具纸币呢？于是，我又开始思考。不过，这个谜题相对容易解开。而且，我深深地佩服那个绅士盗贼的聪明、敏捷，甚至还有小说家般的机智。嘿，玩具纸币，这主意不错吧？

“我是这么想象的，而且幸运的是，这一切都猜对了。绅士盗贼一定是考虑到万一的情况，事先准备了最安全的藏钱地点。那么，世界上最安全的藏法，就是不藏而藏。放在众目睽睽之下，却没人注意到，这才是最安全的。

“那个可怕的家伙一定是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他想出了玩具纸币这个巧妙的把戏。我推测，这个正直堂大概是印刷玩具纸币的店铺——这也猜对了——他提前以大黑屋商店的名义订购了玩具纸币。

“最近，和真币一模一样的玩具纸币在花柳界流行。这是我从谁那儿听说的来着？啊，对了，是你之前说的。和‘惊吓盒’、用泥做的和真品毫无差别的点心和水果、蛇玩具之类的东西一样，是用来吓唬女孩子取乐的时髦玩具。所以，他订购和真币一样大小的纸币，根本不会引起怀疑。

“这样一来，他成功偷到真币后，大概就潜入了印刷厂，把自己订购的玩具纸币和真币调换了。这样一来，在领取人取货之前，五万元这笔天下通用的纸币，就以玩具纸币的形式，安全地存放在印刷厂的仓库里。

“这可能只是我的想象，但这是个很有可能的想象。我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去试试。在地图上找到了五轩町，发现它在神田区。于是，我决定去领取玩具纸币，但这有点棘手。因为，我不能留下任何我去领取的痕迹。

“如果被发现了，那个可怕的恶人会怎么报复我，光是想想就让我不寒而栗。总之，我必须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像我。所以，我才做了那番变装。我用那十块钱，从头到脚彻底改变了自己的装扮。你看，这个点子不错吧？”

说着，松村露出了整齐的前牙，那里有一颗我早就注意到的金牙在闪闪发光。他得意地用手指把它摘下来，递到我眼前。

“这是在夜市上卖的，镀金的玩意儿。只要套在牙齿上就行了。区区二十钱的小玩意儿，却派上了大用场。金牙这种东西很引人注目。所以，如果日后有人找我，肯定会先注意到这颗金牙。准备好这些后，我今天一早就去了五轩町。唯一担心的是玩具纸币的货款。我想，那盗贼肯定怕被转卖，提前付了款，但万一还没付，至少也得二三十元。不巧的是，我们手头没那么多钱。我想，总能糊弄过去，就出发了——果然，印刷厂一句钱的事都没提，就把东西给了我——就这样，我顺利地把五万元截胡了。……那么，这笔钱怎么用呢？你有什么想法吗？”

松村很少这么兴奋，这么滔滔不绝地说话。我深深惊叹于五万元这笔巨款的威力。虽然我懒得每次都形容，但松村讲述这段辛苦历程时的表情，简直是一道风景。他努力不让自己露出过于欣喜的表情，但无论如何努力，从心底涌上来的、难以形容的喜悦笑容，还是藏不住。

谈话间，他不时露出难以形容的、近乎疯狂的笑容，我甚至觉得有些可怕。不过，据说以前有人中了千两彩票后发疯，所以松村为五万元狂喜也并非不合理。

我希望他的这份喜悦能一直持续下去，我简直想要祈祷。

但是，有一个我无法改变的事实，导致我忍不住笑出了声。我责备自己不该笑，但心里那个爱恶作剧的小恶魔却不依不饶地挠我痒痒。我笑得更大声了，就像在看一场最滑稽的喜剧。

松村愣住了，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我，随即露出一副撞见什么怪东西的表情，问道：“你怎么了？”

我好不容易忍住笑，回答道：“你的想象力真是惊人。能完成这样的大工程，我以后一定会比现在更尊敬你的头脑。确实如你所说，在聪明才智上我比不上你。但你真的相信现实会这么浪漫吗？”

松村没有回答，用一种异样的表情盯着我。

“换句话说，你真的认为那个绅士盗贼有那样的机智吗？我承认，你的想象作为小说无可挑剔。但现实比小说更实际。而且，如果要讨论小说，我有点想提醒你注意。那就是，这个密码文，还有没有其他解法？你的翻译结果，有没有可能再翻译一次？比如，把这句话每八个字跳着读，行不行？”

我说着，在松村翻译的密码文上做了如下标记——

【ゴ】ケンチョーショー【ジ】キドーカラオモチ【ャ】ノサツヲウケトレ【ウ】ケトリニンノナハ【ダ】イコクヤショーテ【ン】

“ゴジャウダン——御冗談（开玩笑），你看这是什么意思？嘿，这是巧合吗？是不是在说这是谁的恶作剧？”

松村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然后，把他深信不疑的那包五万元纸币拿到我面前。

“但这个事实怎么办？五万元可不是从小说里变出来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决斗的严肃。我害怕了，不禁为自己那点小小的恶作剧带来的意外巨大效果感到后悔。

“我对你做了很抱歉的事。请原谅我。你那么珍重地带回来的，其实还是玩具纸币。来，打开仔细看看吧。”

松村用一种在黑暗中摸索东西的怪异动作——看到这，我更加内疚了——花了好长时间才解开包袱。里面有两个用报纸仔细包着的方形包裹。其中一个报纸破了，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我在路上打开看过，亲眼所见。”

松村用哽咽的声音说着，把报纸彻底拿开。

那确实是逼真的假币。乍一看，各方面都和真币一样。但仔细看，纸币表面印的不是“圓”字，而是“團”字。不是二十圆、十圆，而是二十团、十团。

松村难以置信地反复看了又看。在这个过程中，他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沉默。我满心愧疚，为自己的恶作剧解释了来龙去脉。但松村根本不想听。那一整天，他都像哑巴一样沉默不语。

故事到此结束。但为了满足读者的好奇心，我必须对我的恶作剧稍作解释。

正直堂印刷厂其实是我的一位远房亲戚开的。某天，我走投无路时，想起了这位平时疏于往来的亲戚。想着或许能借到钱，就硬着头皮去拜访了他。当然，松村对此一无所知。借钱的事果然没成，但那时我意外地看到了正在印刷中的、和真币一模一样的玩具纸币。而且听说，这是大黑屋这个老主顾的订单。

我把这个发现和我们每天谈论的绅士盗贼事件联系起来，想演一出戏，就动了这个无聊的恶作剧念头。因为，和松村一样，我也一直渴望找到能证明自己比他聪明的材料。

那个拙劣的密码文当然是我编的。但我并不像松村那样精通外国密码史。这只是一时兴起。烟草店的女儿嫁给差入屋的事也是胡编的。事实上，那家烟草店有没有女儿都成问题。

不过，在这出戏里，我最担心的不是这些戏剧性的部分，而是最实际、但整体来看微不足道、甚至有点滑稽的一点。那就是，我看到的那些玩具纸币，在松村去领取之前，会不会已经被送走了，不在印刷厂里。

至于玩具纸币的货款，我一点也不担心。我的亲戚和大黑屋是长期交易，而且正直堂的生意方式非常原始、松散，松村不用带大黑屋主人的收据也不会出问题。

最后，关于那个成为他整个把戏起点的二钱铜币，我不得不遗憾地略过详细说明。如果我写得太详细，日后送我那东西的人可能会惹上麻烦。读者就当我是偶然得到它的吧。”

（完）
原载《新青年》 1 923年 4月 hO1E0PGoJ+QxUU3g5uIln/iYbEa3Sf1oyDgDxZVXHiJnZDo7R/9G1EGeah5T510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