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个故事既不是我的梦,也不是我一时疯狂产生的幻觉,那么,那个带着押绘(绢画)旅行的男人肯定是个疯子!但就像梦有时会让我们窥见与这个世界有些不同的另一个世界一样,又如同疯子能看到、听到我们完全感受不到的事物那般,说不定我是透过神奇的大气透镜装置,在一刹那间,偶然瞥见了这个世界视野之外的另一个世界的一角呢!
那是一个不知何时的温暖而薄云笼罩的日子。当时,我是在特意去鱼津看海市蜃楼后返程的途中。我说起这件事时,有时亲密的朋友会质问我:“你不是根本没去过鱼津之类的地方吗?”这么一说,我确实无法清楚地拿出证据证明自己是什么时候去的鱼津。这么看来,难道真的是梦吗?可我从来没做过色彩如此浓郁的梦呀。梦中的景色就像电影一样,完全是没有色彩的,可那次在火车上看到的景色却不同,尤其是以那幅恶毒的押绘画面为中心,充满了紫色和胭脂色的浓烈色彩,就像蛇眼的瞳孔一样,栩栩如生地烙印在我的记忆中。哪会有像彩色电影一样的梦呢?
那时,我生平第一次见到了海市蜃楼。我原本想象着,在蛤蜊的呼吸中漂浮着美丽的龙宫城的那幅古风画面,可当看到真正的海市蜃楼时,我被一种近乎恐惧的惊讶所震撼,惊出了一身冷汗!
鱼津的海滨松树林荫道上,人们像豆粒一样聚集在一起,屏住呼吸,眺望着满眼的天空和海面。我从没见过如此安静、像哑巴一样沉默的大海。我一直以为日本海是波涛汹涌的,这真让我非常意外。那片海是灰色的,没有一丝波浪,看上去就像一片延伸到无尽远方的沼泽。而且,和太平洋的海不同,没有地平线,海和天融为一体,都是同样的灰色,仿佛被一层不知多厚的雾气所覆盖。我一直以为是天空的上方雾气中,没想到那里是海面,巨大的白帆像幽灵一样轻飘飘地滑过。
海市蜃楼就像是在乳白色的胶片表面泼上墨汁,墨汁自然地渗开,然后被放大成无比巨大的电影,投射在天空中一样。
遥远的能登半岛的森林,透过扭曲的大气变形透镜,就像在对焦不准的显微镜下看到的黑色虫子一样,模糊而荒诞地被放大,悬在观看者的头顶上方。它看起来有点像形状奇特的黑云,但黑云的位置很明确,而海市蜃楼却很奇怪,它和观看者之间的距离非常模糊。既像是漂浮在远处海上的大妖怪,又有时感觉像是近在眼前一尺处逼近的异形雾气,甚至有时感觉就像一点浮在观看者角膜表面的污渍。这种距离的模糊感,让海市蜃楼给人一种超乎想象的怪异、疯狂的感觉。
形状模糊的、漆黑的巨大三角形,像塔一样堆叠起来,又瞬间崩塌,横向延伸像长长的火车一样飞驰,然后又碎成几块,看起来像一排耸立的桧树梢,看似一动不动,却不知何时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形状。
如果海市蜃楼的魔力能让人发疯,恐怕我至少在返程的火车上,都无法逃脱它的魔力吧。我一直站了两个多小时,眺望天空中那奇异的景象,那天傍晚离开鱼津,在火车上度过一夜之前,我确实一直处于和日常不同的心境中。说不定,那就像恶鬼一样,是一种能瞬间掠过、侵袭人心的一时疯狂呢?
傍晚六点左右,我从鱼津站坐上了去上野的火车。这是不可思议的巧合吗?还是那一带的火车一直如此呢?我乘坐的二等车厢像教堂一样空荡荡的,除了我,只有一个先到的乘客蹲在对面角落的垫子上。
火车在寂寥的海岸边,沿着陡峭的悬崖和沙滩行驶,发出单调的机械声,无止境地向前奔驰。在像沼泽一样的海面上,雾气深处,能隐约感觉到黑红色的晚霞。那看起来异常巨大的白帆,像梦一样在其中滑过。因为是一点风都没有、闷热的日子,从各处打开的火车窗户中,随着火车前进悄悄吹进来的微风,也像幽灵一样转瞬即逝。许多短隧道和除雪柱的行列,把广阔无垠的灰色天空和大海像条纹一样分隔开来,一闪而过。
当经过名为“亲不知”的著名断崖之际,暮色已经很浓,车厢里的电灯和天空的亮度感觉差不多。就在这时,对面角落唯一的同乘者突然站起来,在垫子上展开一块大黑绸布包袱皮,开始把靠在窗边、大约二尺到三尺长的扁平行李包起来。这让我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那个扁平的东西,多半是幅画吧,而且它把有画面的那一面,似乎带着某种特别的意味,对着窗玻璃放着。我只能认为,他是特意把已经包好的东西拿出来,再这样朝外放着的。而且,他再次包起来的时候,我瞥了一眼,看到画框表面画着的色彩浓烈的画,异常逼真,总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我又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个奇怪行李的主人。然后,我惊讶地发现,行李主人比行李本身还要怪异。
他穿着非常古旧的、只有在我们父亲年轻时褪色的照片里才能看到的那种,领子窄小、肩膀塌塌的黑色西装,但穿在身材高大、腿长的他身上,却奇妙地很合身,甚至显得很有气质。他的脸是瘦长脸,除了双眼有点过于炯炯有神之外,整体五官很端正,给人一种帅气的感觉。而且,他整齐分开的头发乌黑发亮,乍一看大概四十岁左右,但仔细看,他脸上布满了大量的皱纹,说他六十岁也不为过。这乌黑的头发和被皱纹纵横交错的白皙脸庞形成的鲜明对比,在我第一次注意到的时候,让我吓了一跳,感觉非常怪异。
他仔细地包好行李后,突然朝我这边看过来,而那时我也正专注地看着他的动作,我们的视线一下子撞在了一起。于是,他像是有点害羞似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我也不由自主地动了动头回了个招呼。
之后,在经过两三个小站的时间里,我们各自坐在角落,时不时地从远处交汇一下视线,然后又尴尬地看向别处,这样反复着。外面已经完全漆黑一片了。我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向外看,除了偶尔能看到远处海上渔船的舷灯一闪一闪地浮着,完全没有其他光亮。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只有我们这节细长的车厢,像一个独立的世界一样,一直“嘎嗒嘎嗒”地行驶着。在昏暗的车厢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感觉整个世界,所有的生物,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们这节二等车厢,从哪个站都没有新乘客上来,列车员和列车长也一次都没出现过。现在想来,这些事真的非常奇怪!
那个看起来既像四十岁又像六十岁、有着西洋魔术师般风采的男人,让我越来越害怕。恐惧这种东西,当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分散注意力的时候,就会无限放大,充满整个身体。我最终恐惧得连汗毛尖都竖起来了,实在受不了,突然站起来,脚步不稳地朝对面角落的那个男人走去。正因为他让我觉得既讨厌又害怕,我才朝他走近的。
我轻轻地在他对面的垫子上坐下,近距离看他那满是皱纹的苍白脸庞,越发觉得怪异。我带着一种自己仿佛也是妖怪的、不可思议的、颠倒的心情,眯着眼睛,屏住呼吸,紧紧地盯着他。
那男人从我起身离开座位起,就一直注视着我。当我盯着他的脸看时,他仿佛早有准备,用下巴指了指旁边那个扁平行李,毫无铺垫,就好像这是再自然不过的寒暄一样,说道:
“就是这个,您想看的吧?”
他那太过理所当然的语气,反倒让我吓了一跳。
“您应该是想看这个吧?”
见我没说话,他又重复了一遍同样的话。
“能给我看看吗?”
我被他的节奏带偏,不自觉地说出了奇怪的话。其实我起身并不是真的想看那个行李。
“很乐意给您看。我从刚才就一直在想呢。我就觉得您肯定会过来看这个的。”
这个男人,倒不如说称他为老人更合适,边说边用修长的手指,熟练地解开大包袱皮,然后又把那个像画框一样的东西,正面朝向窗户,立了起来。
我匆匆瞥了一眼那画的表面,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至于为何会这样,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当时就觉得非这么做不可。我闭着眼睛好几秒钟,再次睁开眼睛时,在我面前出现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奇妙东西。但要说这“奇妙”在哪里,我却找不到确切的语言来描述。
画框里的画面就像歌舞伎戏剧中宫殿的背景,仿佛穿透了好几个房间,用极度夸张的透视法,展现出青色的榻榻米和格子天花板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地方。这样的场景是用以蓝色为主的泥颜料浓重地涂抹而成的。在画面左前方,画着一扇漆黑又丑陋的书院风格的窗户,同样颜色的书桌,以一种无视角度的画法摆在窗户旁边。如果说这些背景有点像那种神社许愿牌的独特画风,应该就能很好理解了吧。
在这个背景中,浮现出两个大约一尺高的人物形象。说“浮现”,是因为这两个人物是用押绘工艺制作的。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穿着古旧的黑色天鹅绒洋装,局促地坐着(奇怪的是,除了头发颜色不同,这老人的容貌简直和拿着画框的这位老人一模一样,甚至连所穿洋装的款式都如出一辙),一位十七八岁、身着绯红色小鹿纹振袖和服、系着黑色绸缎腰带的美少女,姿态如水般柔美,带着难以言表的娇羞,依偎在老人的膝盖上。这可以说是类似戏剧中煽情场景的画面。
洋装老人和年轻少女的强烈对比,自然是非常怪异的,但我所说的“奇妙”并非指这个。
与背景的粗糙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押绘工艺的精细程度令人惊叹。人物脸部的部分,在白色绢布上做出了凹凸的效果,连细细的皱纹都一一呈现出来;少女的头发,是把真正的毛发一根一根地植上去,如同梳理真人的头发一样编成发辫;老人的头发,想必也是精心地用真的白发植上去的。洋装上有规整的缝线,在合适的位置还钉上了粟粒大小的纽扣;少女胸部的丰满、腿部的优美曲线,还有散落的绯色缩缅(一种丝绸织物)、隐约可见的肌肤颜色,手指上甚至还长着像贝壳一样的指甲。要是用放大镜看,恐怕连毛孔和汗毛都做得栩栩如生吧。
我以前说到押绘,只见过羽子板上绘制的演员肖像的工艺制品,而且羽子板的工艺里也有相当精细的,但这幅押绘和那些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其精巧细致达到了极致。恐怕这是出自这方面的名家之手吧。但这还不是我所说的“奇妙”之处。
整个画框看起来相当古老,背景的泥颜料有些地方已经剥落,少女的绯红色小鹿纹和服、老人的天鹅绒洋装也都毫无光泽、褪色了。然而,尽管剥落褪色,它却依然保留着难以名状的浓烈感,闪烁着光芒,带着一种鲜活的气息,仿佛要烙印在观看者的眼底。这确实很不可思议,但这也不是我所说的“奇妙”的含义。
如果非要解释的话,我所说的“奇妙”在于,这幅押绘上的两个人物都像是活生生的。
在文乐木偶剧中,在一天的演出里,只有那么一两次,而且也只是一瞬间,当名演员操控的木偶仿佛突然被神灵赋予了生命一般,会让人觉得它们是真正有生命的。而这幅押绘上的人物,就好像是在那木偶有生命的瞬间,没给生命溜走的机会,瞬间就被固定在了板子上,看上去永远保持着鲜活的状态。
或许是老人从我的表情中看出了惊讶,他带着十分得意的语气,几乎是喊着说道:
“啊,您也许能明白!”
说着,他小心地用钥匙打开从肩上取下的黑色皮革箱子,从里面拿出一副非常古旧的双筒望远镜,递给了我。
“这个,用这副望远镜看一下吧。对,从您站的地方太近了。不好意思,请您再往那边站一点。嗯,差不多那个位置就好。”
这确实是个很奇怪的请求,但我完全被强烈的好奇心俘虏了,便按照老人说的,起身离画框五六步远。老人为了让我看得清楚,双手举着画框,对着电灯。现在想来,那肯定是非常怪异、像疯子才会做的场景!
这副望远镜,恐怕是二三十年以前的舶来品吧。就像我们小时候常常在眼镜店招牌上看到的那种,是形状怪异的棱镜双筒望远镜。由于经常使用,黑色的包皮已经磨损,露出了里面的黄铜材质。它和主人的洋装一样,透着一股古旧的气息,让人觉得很怀旧。
我出于好奇,把玩了一会儿这副双筒望远镜。随后,当我双手举着它凑到眼前想看个究竟时,突然,真的是突然,老人发出了近乎悲鸣的叫声,吓得我差点把眼镜掉在地上。
“不行!不行!拿反了!不能倒着看,不行!”
老人脸色煞白,眼睛瞪得溜圆,不停地摆手。我不明白,为什么倒着看这副双筒望远镜会有那么严重的后果,实在无法理解老人这怪异的举动。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是拿反了啊。”
我当时一门心思都在看望远镜上,没太在意老人那可疑的表情。我把望远镜调整到正确的方向,急忙举到眼前,看向押绘上的人物。
随着焦距逐渐对准,两个圆形的视野慢慢重叠在一起,原本模糊得像彩虹一样的景象渐渐清晰起来。紧接着,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少女从胸部以上的部分变得无比巨大,仿佛占据了整个世界,充满了我的视野。
这种景象的呈现方式,我在此之前和之后都从未见过,很难给读者描述清楚。但回忆一下,类似的感觉,比如说,就像从船上看潜入海中的渔女,在某个瞬间的样子。渔女的裸体在海底时,由于蓝色水层复杂的波动,她的身体像海草一样不自然地扭曲着,轮廓也变得模糊,看上去就像一个白色的幽灵。但当她突然浮出水面,随着水层的蓝色逐渐变浅,身形变得清晰,“噗”地一下露出头时,那一刻,就像突然从梦中惊醒一样,水中的白色幽灵瞬间现出了人的真身。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押绘中的少女,在双筒望远镜里出现在我面前,变成了和真人一样大小、一个活生生的少女,开始微微颤动起来。
在这副十九世纪的老式棱镜双筒望远镜的镜片另一侧,存在着一个完全超乎我们想象的世界。在那里,有着柔美动人的少女和穿着古旧洋装的白发男子,他们过着奇怪的生活。我感觉自己像是在窥视不该看的东西,仿佛被魔法师施了法一样。带着这种难以形容的怪异心情,我却又像着了魔似的,深深凝视着那个奇妙的世界。
少女其实并没有真正地移动,但她给人的整体感觉,和用肉眼看时截然不同,充满了生气。她原本苍白的脸微微泛起了桃色,胸部似乎在跳动(我甚至真的觉得听到了她心脏的跳动声),从她的身体透过丝绸衣裳,仿佛能感受到年轻女子蓬勃的生气正散发出来。
我先将望远镜在少女身上扫视了一圈,然后把视线转向那个白发男子——少女正依偎着他。
在双筒望远镜的世界里,老人同样像是有了生命。他搂着比自己年轻约四十岁的少女的肩膀,看似幸福的样子。但奇怪的是,在整个镜片中呈现出的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在那成百条皱纹的深处,隐隐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神情。这也许是因为通过镜片,老人的脸异常巨大地逼近到眼前一尺的近处。可越是盯着看,就越觉得害怕,那是一种悲痛与恐惧交织的怪异表情。
看到这一幕,我感觉像被什么击中了,实在无法忍受继续透过望远镜观看,不由自主地移开视线,慌张地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这里依然是那节寂寥的夜间火车车厢,押绘的画框还在,拿着画框的老人也和刚才一样。窗外一片漆黑,单调的车轮声也依旧如常。我就像从噩梦中醒来一样。
“您看起来一脸惊讶呢。”
老人把画框放回窗边,然后坐回座位,示意我也坐在对面,他盯着我的脸,这么说道。
“我感觉脑袋有点不太对劲,晕得厉害。”
我像是为了掩饰什么似的回应道。这时,老人弓着背,脸猛地凑近我,在膝盖上晃动着细长的手指,像在示意什么,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喃喃说道:
“他们曾经是活着的啊。”
接着,他一副像是要揭开什么重大秘密的样子,更加弓着背,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几乎要把我的脸看穿,低声说道:
“您不想听听他们真正的身世故事吗?”
由于火车的晃动和车轮的声响,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老人那低沉、嘟囔般的声音。
“您说身世故事吗?”
“是身世故事哦。”老人依然低声回答道,“尤其是,那个白发老人的身世故事。”
“是他年轻时的事吗?”
不知为何,那天晚上我说话的语气也变得很奇怪。
“对,那是他二十五岁时的故事。”
“我很想听一听。”
我像是在催促听一个普通活人的身世故事一样,装作若无其事地鼓励着老人。于是,老人脸上的皱纹似乎因高兴而扭曲起来,一边说着“啊,您果然愿意听啊”,一边开始讲起了下面这个世间少有的奇妙故事:
“那可是我一生中的大事,所以记得很清楚。明治二十八年四月二十七日的傍晚,我哥哥变成了那个样子。(他指了指押绘上的老人。)当时,我和哥哥还一起租房住,住在日本桥通三丁目,父亲经营着一家绸缎庄。那时浅草的十二层建筑刚建成不久。所以呢,哥哥几乎每天都兴致勃勃地去凌云阁。要说起来,哥哥特别喜欢异国的东西,是个喜欢新鲜玩意儿的人。就拿这副望远镜来说吧,也是哥哥在横滨的唐人街一家奇怪的道具店门口,偶然发现的,说是外国船长的东西。据说当时可是花了不少钱呢。”
老人每次说到“哥哥”的时候,就好像那个人就坐在眼前似的,一会儿看向押绘上的老人,一会儿又指着他。老人把存在于自己记忆中的那个真实的哥哥,和押绘上的白发老人混为一谈,说起话来就仿佛那押绘是活生生的,正在听他讲述,感觉他就像意识到身边有第三个人一样。奇怪的是,我一点都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劲。
在那一刻,我们似乎住在一个超越了自然法则、与我们原本的世界在某些方面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里。
× × ×
您去过那十二层的建筑吗?没去过?那太遗憾了。真不知道是哪个魔法师建造的,那可真是个极其离谱、古怪的东西!表面上说是由一个叫巴尔顿的意大利工程师设计的。您想想看,那时候说起浅草公园,有名的玩意儿首先就是蜘蛛人的杂耍表演,还有女子剑舞、骑球、源水的独轮车表演、窥视箱之类的,最特别的也就是富士山造型的装置,还有个叫迷宫的八阵隐杉杂耍。就在那样的地方,突然冒出一座高高耸立、说飞起来也不为过的砖砌塔楼,能不让人惊讶吗?据说那塔高百米,八角形塔顶就像中国人的帽子一样翘着,只要登上稍高一点的地方,从东京的任何地方都能看到那红色的怪物。
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是明治二十八年的春天,哥哥得到这副望远镜没多久的时候。哥哥身上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父亲担心哥哥是不是精神出了问题,非常担心。我呢,您也能想象到,虽然哥哥有点傻气,但我太在乎他了,他那古怪的样子让我担心得不得了。具体表现是什么呢?哥哥饭也不好好吃,也不跟家里人说话,在家的时候就一个人闷在房间里,净想些事情。身体瘦了下来,脸色像得了肺病一样土黄,只有眼睛滴溜溜地转。当然,他平常脸色也不太好,但这次更差了,脸色铁青,神情消沉,真的很可怜。而且,他每天都雷打不动,就像去上班一样,从中午一直到傍晚,摇摇晃晃地不知去哪儿。问他去哪儿,他也不说。母亲担心他,想尽办法问他为什么这样,他也一点都不透露。这种情况持续了一个月左右。
因为实在太担心了,有一天,母亲拜托我悄悄跟着哥哥,看看他到底去哪儿。那天哥哥也和今天一样,是个阴沉沉、让人不舒服的日子。过了中午,他穿上当时最时髦的、按照他自己风格定制的黑色天鹅绒洋装,把这副望远镜挂在肩上,摇摇晃晃地朝日本桥通的马车铁道方向走去。我怕被哥哥发现,就悄悄跟着他。您猜怎么着?哥哥在等去上野的马车铁道,然后突然就上车了。跟现在的电车不一样,那时候没办法坐下一趟车跟着,因为车厢太少了。我没办法,只好花光了母亲给的零花钱,坐了人力车。要是人力车夫稍微有点本事,跟着马车铁道而不跟丢,也不是不可能。
哥哥下了马车铁道,我也下了人力车,继续悄悄跟着他。结果,您猜我们到哪儿了?竟然是浅草的观音寺!哥哥从旁边的店铺穿过,径直走过佛堂前,在佛堂后面的杂耍小屋之间挤过人群,来到了我刚才说的那座十二层建筑前。他穿过石门,付了钱,从写着“凌云阁”的入口进了塔,就不见了踪影。我做梦也没想到哥哥每天都来这种地方,当时我都惊呆了。那时候我还小,才二十出头,心里还想着哥哥是不是被这十二层建筑里的什么东西迷住了。
我只在父亲的带领下上过一次那十二层建筑,之后就再也没去过,总觉得有点害怕。但哥哥上去了,我也没办法,就晚了一层,沿着昏暗的石阶往上走。窗户不大,砖墙很厚,里面像地窖一样阴冷。而且那时候正值日清战争,墙上挂着一排当时很罕见的战争油画。画里的日本兵像狼一样,面目狰狞,咆哮着冲锋;中国兵被刺刀刺中侧腹,双手捂着涌出的鲜血,脸和嘴唇都变成了紫色,痛苦地挣扎着;被砍掉的辫子头像气球一样高高飞起。那些说不出的阴森、血淋淋的油画,在从窗户透进来的昏暗光线下,明晃晃地闪着。在这些画之间,阴森的石阶像蜗牛壳一样,无止境地向上延伸。那种感觉真的很怪异。
塔顶是八角形的栏杆围着的、没有墙壁的观景走廊。等我好不容易爬到顶上,眼前突然一亮,因为之前的路太昏暗漫长了,我吓了一跳。云层低得似乎伸手就能碰到,放眼望去,整个东京的屋顶像垃圾一样杂乱无章,品川的御台场看起来像盆景一样。我强忍着头晕向下看去,观音寺的佛堂也在很低的地方,那些搭建的杂耍摊位像玩具一样,路上的行人只能看到头和脚。
塔顶上,十几个人聚在一起,表情惊恐,小声地嘀咕着,眺望着品川的大海方向。而哥哥呢,站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一个人拿着望远镜,不停地扫视着浅草的境内。从后面看他,在那一片白茫茫、阴沉沉的云层中,哥哥穿着天鹅绒洋装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出来,下面那些杂乱的东西都看不见了。虽然知道那是哥哥,但不知怎么的,感觉他像西洋油画里的人物一样,神圣而不可侵犯,我甚至都不敢跟他说话。
但一想到母亲的嘱托,我不能就这么不管。于是我走到哥哥身后,问道:“哥哥,您在看什么呢?”哥哥吓了一跳,转过身来,一脸尴尬,什么也没说。我接着说:“哥哥,您最近的样子,父亲和母亲都非常担心。我们一直都很好奇您每天都去哪儿,没想到哥哥您来这种地方。请您告诉我原因吧,就算是看在我们平常关系好的份上,跟我说说吧。”因为周围没人,我就在塔顶上急切地劝说着哥哥。
哥哥一开始怎么都不愿意说,但我不停地恳求他,他似乎也招架不住了,终于把这一个月来藏在心里的秘密告诉了我。然而,哥哥烦恼的原因,竟然又是一件非常离奇的事情。哥哥说,一个月前,他登上这十二层建筑,用这副望远镜眺望观音寺境内的时候,在人群中瞥见了一个女孩的脸。那个女孩,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美得不像这个世上的人。哥哥平常对女人一向很冷淡,但看到望远镜里的那个女孩,竟然浑身一哆嗦,完全被她扰乱了心神。
当时哥哥只看了一眼,就惊讶地摘下了望远镜。等他想再看一眼的时候,拼命在人群中找,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女孩了。用望远镜看,觉得近在眼前的东西,实际上可能在很远的地方,而且在那么多人当中,就算见过一次,也不一定能再找到。
从那以后,哥哥就忘不了望远镜里那个美丽的女孩。他本来就非常内向,于是开始陷入了一种古老的相思之苦。您可能会笑话现在的人,但在那个时代,人们真的很含蓄,因为偶然看到一个女人就相思成疾的男人也不在少数。不用说,哥哥拖着一副饭都吃不下、日渐衰弱的身体,怀着那个女孩可能会再次经过观音寺境内的渺茫希望,每天都像上班一样登上这十二层建筑,透过望远镜寻找她。爱情这东西,真的很奇妙。
哥哥向我倾诉之后,又像发了热病一样开始用望远镜观察。我完全理解哥哥的心情,虽然知道这是毫无希望、徒劳无功的寻找,但我也不忍心阻止他。我甚至感动得流下了眼泪,静静地望着哥哥的背影。就在那时……啊,我永远忘不了那个既诡异又美丽的场景。虽然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但只要我一闭上眼睛,那梦境般的色彩就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就像我刚才说的,我站在哥哥身后,能看到的只有天空。在那灰蒙蒙的云层中,哥哥那修长的洋装身影像画一样浮现出来,在云层中移动,我差点以为哥哥的身体飘在空中了。就在这时,突然像放烟花一样,无数红的、蓝的、紫的球体,争先恐后地在白茫茫的天空中缓缓升起。我说了您可能不信,但那真的像画一样,又好像是什么预兆,我心里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奇怪感觉。我赶紧向下看去,原来是卖气球的出了差错,一下子把橡胶气球都放飞到了空中。但那时候,橡胶气球比现在稀罕多了,所以即使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心里还是觉得很奇怪。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事情引发的,就在那时,哥哥非常兴奋,苍白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呼吸急促,朝我走来,突然抓住我的手说:“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然后使劲拉我。我被他拉着,一边跑下塔的石阶,一边问他原因。他说好像找到了一直寻找的那个女孩,她坐在铺着青色榻榻米的宽敞房间里,现在去的话,她应该还在那儿。
哥哥说他找到的地方,以观音寺后面的一棵大松树为标志,那里有一个宽敞的房间。于是我们俩一起去了那儿,找了又找,松树确实在那儿,但附近连个像样的房子都没有,感觉就像被狐狸迷惑了一样。我以为哥哥是搞错了,但看他那么失落,实在不忍心,就安慰他,在附近的茶摊之类的地方打听了一下,但根本没有那个女孩的踪影。
在寻找的过程中,我和哥哥走散了。我找了一圈茶摊,过了一会儿回到原来那棵松树下,发现那里有很多露天摊位,其中一家窥视箱店正噼里啪啦地挥舞着鞭子招揽生意。我一看,哥哥正弓着腰,拼命地往窥视箱的眼镜里看呢。我喊了声:“哥哥,您在干什么呢?”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吓了一跳,转过身来。我到现在都忘不了他当时的表情。怎么说呢,就好像在做梦一样,他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就连跟我说话的声音,听起来都很空洞。他说:“你看,我们一直在找的那个女孩就在这里面。”
听他这么说,我赶紧付了钱,朝窥视箱的眼镜里看去,原来是八百屋阿七的窥视箱画面。画面中正好是吉祥寺的书院,阿七正依偎在吉三身上。我永远忘不了。窥视箱店的夫妇俩合着沙哑的声音,一边用鞭子打着拍子,一边唱着:“用膝盖蹭一蹭,用眼神来示意。”啊,那奇怪的曲调仿佛还在我耳边回响。
窥视箱里的人物是押绘,应该是这方面的名家之作吧。阿七的脸栩栩如生,非常美丽,在我眼里,她真的就像活生生的人一样。所以哥哥说那些话,也完全可以理解。哥哥说:“就算知道这个女孩是人造的押绘,我还是无法放弃。虽然很悲哀,但我真的做不到。哪怕只有一次也好,我也想变成押绘里的那个男人,像吉三一样,和这个女孩说说话。”说完,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仔细想想,那个窥视箱的画为了采光,上面是开着的,从十二层塔顶斜着看,肯定能看到。
那个时候,天已经快黑了,路上的行人也稀稀落落的。窥视箱前面,有两三个梳着发髻的小孩,恋恋不舍地不想离开,在那儿晃来晃去。从白天开始就阴沉沉的天空,到了傍晚,云层压得更低了,感觉马上就要下雨,让人心情压抑得简直要发疯。而且,我耳边还能听到隐隐约约、像鼓声一样沉闷的声音。在这种氛围中,哥哥一直凝视着远方,一动不动地站着,感觉至少站了一个小时。
天完全黑了,远处骑球表演的煤气灯开始一闪一闪地发出美丽的光芒。这时,哥哥像突然惊醒了一样,一下子抓住我的胳膊说:“啊,我想到一个好主意!你帮我个忙,把这副望远镜倒过来,用那个大玻璃球的一端对着我,从那里看着我。”他说出了这么奇怪的话。我问他为什么,他却只说:“别问了,照我说的做就行。”我本来就不太喜欢眼镜之类的东西,不管是望远镜还是显微镜,看到远处的东西突然出现在眼前,或者小虫子变得像怪物一样大,那种像变魔术一样的效果让我觉得很不舒服。而且哥哥这副珍藏的望远镜,我很少用,正因为用得少,我更觉得它像个有魔力的器械。再说,在天色渐暗、连人脸都看不清的、有点阴森的观音寺后面,倒着用望远镜看哥哥,就算不觉得像疯子,也觉得有点可怕。但哥哥苦苦哀求我,我没办法,只好照他说的做了。因为是倒着看,所以在两三间远的地方站着的哥哥的身影变小了,只有两尺左右,虽然小,但在黑暗中却清晰地浮现出来。周围其他的景色都看不到,变小的哥哥穿着洋装的身影正好在眼镜的正中间,直挺挺地站着。然后,哥哥大概是向后退了几步。我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尺左右,像人偶一样可爱的样子。接着,我还以为他的身影“嗖”地一下飘到了空中,就在我惊讶的时候,他的身影一下子融入了黑暗中,消失了。
我害怕极了!(我这样说,您可能会觉得我没出息,但当时我真的是毛骨悚然,恐惧深深地刺痛了我。)一下子摘下眼镜,喊着:“哥哥!”然后朝着哥哥消失的方向跑去。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怎么找都找不到哥哥的身影。从时间上判断,他不可能走得太远,但我问遍了所有地方,都没有人知道他去哪儿了。您能相信吗?我哥哥就那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从那以后,我就更加害怕望远镜这种有魔力的器械了。尤其是这副不知道是哪个国家船长的、外国人的东西,我特别讨厌。除了它,其他的眼镜我都不介意,但这副眼镜,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倒着看。我坚信倒着看就会有坏事发生。您刚才倒着拿这副眼镜的时候,我那么慌张地阻止您,您应该能理解了吧。
然而,在找了很久、筋疲力尽之后,我回到了原来那家窥视箱店前。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我想,哥哥是不是因为太迷恋押绘里的女孩,借助这副有魔力的望远镜的力量,把自己的身体缩小到和押绘里的女孩一样大小,然后悄悄地溜进了押绘的世界呢?于是,我请求还没收摊的窥视箱店主让我再看看吉祥寺的画面。您猜怎么着?果然,哥哥变成了押绘里的人物,在烛光的映照下,取代了吉三,脸上带着幸福的表情,抱着阿七呢。
不过,我并不觉得悲伤。看到哥哥终于实现了自己的心愿,我高兴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不管花多少钱,都要店主把那幅画卖给我,还跟他做了坚定的约定(奇怪的是,店主好像一点都没注意到坐在那里的不是小厮吉三,而是穿着洋装的哥哥)。我飞奔回家,把这件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母亲,没想到父亲和母亲却说我是不是疯了,无论如何都不让我把画拿回来。这不是很奇怪吗?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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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说到这里,好像觉得这一切非常滑稽,忍不住笑了起来。奇怪的是,我也和老人产生了共鸣,跟着他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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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那些人,一直坚信人是不可能变成押绘的。可变成押绘的证据不就是,从那以后哥哥的身影就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吗?即便如此,他们还是说哥哥是离家出走了,完全是错误的猜测。这不是很可笑吗?最后,不管他们怎么说,我都不在乎,我向母亲要了钱,终于得到了那幅窥视箱里的画。然后我带着画,从箱根到镰仓去旅行了。这是因为我想让哥哥体验一下新婚旅行呀。您瞧,现在坐在火车上,我就不禁想起了当时的情景。就像今天一样,我把这幅画靠在窗边,让哥哥和他的恋人看看外面的风景。哥哥当时一定很幸福吧。那个女孩呢,面对哥哥如此的真心,也不可能会讨厌他。他们俩就像真正的新婚夫妇一样,害羞得脸都红了,肌肤相触,看起来非常和睦,说着说不完的甜蜜话语。
后来,父亲结束了在东京的生意,回到了富山附近的故乡,我也跟着一直在那里生活。从那以后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我想让哥哥看看已经变化了的东京,所以才像这样和哥哥一起踏上旅途。
可是,您知道吗,很遗憾,那个女孩,虽说她是活着的,但她原本就是人造的,不会随着时间变老。可哥哥呢,即便变成了押绘,也只是强行改变了外形,他本质上还是有寿命的人,所以会和我们一样随着时间变老。您看,曾经是二十五岁的美少年的哥哥,现在已经像那样满头白发,脸上也布满了难看的皱纹。对哥哥来说,这该是多么悲伤的事啊。对方的女孩永远年轻美丽,而只有自己渐渐变得衰老、丑陋。这太可怕了。哥哥总是一副悲伤的神情。从几年前开始,他就一直是那副痛苦的样子。一想到这些,我就觉得哥哥太可怜了,实在是没办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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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神情黯然地凝视着押绘中的老人,片刻后仿佛突然回过神来,说道:“啊,我真是讲了个冗长的故事。不过,您应该能理解吧。您不会像外面那些人一样,说我是个疯子吧。啊,这样我也算觉得自己的讲述有意义了。瞧,哥哥他们也该累了吧。而且,在你们面前讲了那样的故事,想必你们也觉得有些难为情了。那么,现在让他们休息一下吧。”
说着,老人轻轻地用黑色包袱皮把押绘的画框包了起来。就在那一瞬间,也许是我的错觉,押绘里的人偶们的脸微微动了动,带着一丝害羞的神情,嘴角向我露出了打招呼的微笑。老人此后便沉默不语了。我也没有说话。火车依旧发出“咯噔咯噔”沉闷的声音,在黑暗中行驶着。
就这样过了大概十分钟左右,车轮的声音慢了下来,窗外隐约能看到两三处灯火,火车在一个不知名的山间小站停了下来。能看到只有一名站务员孤零零地站在站台上。
“那我先告辞了,我今晚要在这儿的亲戚家借宿。”
老人抱着包好的画框,站起身来,留下这样的话,便下了车。我从窗户望着那瘦高的老人的背影,(奇怪的是,那背影和押绘里的老人简直一模一样!)在简易的栅栏处,似乎把车票递给了站务员,然后就那样,仿佛融入了背后的黑暗中,渐渐消失了。
(完)
原载《新青年》 1929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