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芋虫(螟虫)

时子离开主屋,穿过那个被杂草把路都掩住了的阴暗的荒芜庭院,朝着她和丈夫住的别馆走去。她心情复杂,回想起刚才主人预备少将那每次都差不多的夸赞,不知怎么的,就联想到她最讨厌的味噌烤茄子的那种软乎粘腻的感觉。

“须永中尉(滑稽的是,这位预备少将到现在还在用军衔称呼那个都不知能否算是“人”的废人)的忠烈,尽人皆知,真是咱们陆军的荣耀。而你呢,这三年来,你尽心尽力地照顾那个废人,忘我、舍身地照料他,是一位极致的妻子,令人钦敬。这是当今世上的一段美谈。但是,往后的日子还长,你可得坚定不移地继续照顾下去。”

鸶尾老少将每次见到时子,都得把这几句话念叨一遍,总是变花样称赞这个老部下,也就是现在由她照顾的废人须永中尉,当然还有中尉的妻子时子。可时子听到这些,就跟那味噌烤茄子的滋味似的,很不舒服,所以她就尽量躲开。但她也不能整天就跟那没法说话的残废人待着呀,所以常常趁着少将不在的时候,去找别人聊天。

原本刚开始的时候,这番夸赞确实挺贴合时子那种牺牲的精神和难得的忠贞,让她有一种说不出的骄傲和快感,心里十分受用。可最近,她再也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坦然地接受了,甚至都有点害怕听到这样的表扬。每听一次,她就感觉有人指着她的鼻子责备她:“你拿贞节的好名声当掩护,干着那千夫所指的坏事呢。”她心里别提多害怕了。

仔细想想,时子的变化可太大了,大到她自己都奇怪——人心怎能变化得如此巨大?她以前是个不谙世事的文静淑女,现在呢,不管外表如何,内心已是被那情欲的魔鬼给占据了。她竟然把那个可怜的残废丈夫(其实比“残废”更甚),昔日以身许国的忠勇之人调教成了一个只为满足她欲望而活着的野兽,或者该说是……工具。

啊,那欲望的恶鬼,究竟是从哪里来的?难道那黄色的肉团,其实拥有着什么奥妙的魅力吗?(说实话,须永中尉这个残废人,还真的就是一个黄色肉团,宛如一个为了撩起她的情欲而存在的畸形陀螺。)还是说她这三十岁的肉体深处,有什么神秘的力量作祟?恐怕这两方面的原因都有吧。

每次鸶尾老人和时子说话的时候,不管是她最近变得丰腴起来的身体,还是那好像别人都能闻得到的体味,都让她心里特别心虚。“哎呀,我怎么搞的呀,怎么莫名其妙就胖成这样了呢?”即便如此,时子的脸色仍是异样的苍白。老少将每次夸她的时候,总会带着点疑惑的眼神打量她那胖起来的身子。时子心里排斥老少将,最大的原因好像就在这儿。

因为是在偏远的乡村,所以主屋和别馆之间大约有五十米远。这中间杂草茂盛,连条小路都没有,还时不时有草蛇还在草丛里沙沙作响地爬进爬出,一脚踏空的话,还会掉进藏在草丛里的古井里面。

这空旷的宅子四周,围着一圈看上去乱糟糟的篱笆。篱笆外面是一大片田野,把远处的八幡神社衬托得阴森森的。他们夫妇俩住的那两层的别馆,黑乎乎的,孤零零地立在那儿。

天上这时候只有一两颗星星在发亮,想必屋子里是一片漆黑。要是时子不帮忙的话,她的残废丈夫连煤油灯都点不了。黑暗里呀,估计那团肉块正靠着椅子坐着,要不就是从椅子上滚了下来,倒在榻榻米上,不停地眨巴着眼睛。

多可怜呀!一想到这儿,厌恶、凄凉、悲哀,还有几分淫荡的情绪,一下子都涌了上来,刺激得她后背直打哆嗦。

离屋子越来越近了,看到二楼的拉窗像张着黑乎乎的大口在预示着什么似的。屋里传来平常那种敲榻榻米的钝重声响。“啊,又来了。”她心里一痛,眼眶都发热了。那是她行动不自由的丈夫仰躺着,用头撞地来代替拍手叫人,正焦急地呼唤着他唯一的伴侣时子呢。

“来喽,你肯定饿坏了吧?”

时子明知道丈夫聋了,仍是习惯性地念叨着,匆匆忙忙地奔进厨房后门,爬上梯子。

在这十平米大小的屋里,有一个空荡荡的壁龛,角落里放着煤油灯和火柴。她就像母亲哄婴儿一样,不停地说着:“久等了,对不起,来了,来了,太黑了,看不清,我先把灯点上,再等一下呀。”一边自言自语着(毕竟她丈夫根本听不见)一边把点亮了煤油,然后端着灯走到房间另一头的书桌旁。

书桌前摆着一把新椅子,上面绑着一个毛织的友禅垫子,可垫子上什么也没有。另一边的榻榻米上,则躺着一个模样古怪到模糊的东西,外面穿着一件和服。说是“穿”着,不如说是包着,或者说拿和服当包袱裹着更合适——就是这么个奇怪的东西。那包袱似的东西,不停地敲打着地面,就像是人在频频点头,又像是某种奇怪的自动敲击机器,咚咚咚咚地敲打着榻榻米。敲着敲着,这大包袱因为反作用力,还一点点地改变着位置呢。

“别生这么大的气呀,是这个吗?”

时子做出吃饭的手势。

“不是?那,是这个吗?”

她又换了一个动作,可没法说话的丈夫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拼命地撞击着榻榻米。因为被炮弹碎片击中,他的脸部已面目全非,脑袋左边只剩下一个小黑洞,表明那地方原来有个耳朵;同样的,左边嘴角,斜着划过脸颊,直到眼睛下方,有一条缝成细线一样的疤;右侧太阳穴那儿,还有一道挺丑的伤痕,一直延伸到头上;喉结仿佛被挖掉了,深深地凹陷下去;鼻子和嘴巴也都失去了原来的样子。在这像怪物一样的面容上,也就只有老天爷眷顾留下的那点儿幸运——那双像孩童一样清澈浑圆的眼睛,这会儿正不耐烦地眨个不停。

“你有话要说呀?等等啊。”

时子从书桌抽屉里拿出笔记本和铅笔,让残废人那歪扭的嘴巴咬住笔,然后把本子打开,放到他的嘴边。毕竟他既没法说话,也没有能拿笔的手脚呀。

——你厌烦我了?

这个废人像街头那些可怜的残障乞讨艺人一样,费了好大劲儿,用嘴在本子上写下了几个很难辨认的假名。

“呵呵,你又在忌妒了呀。不是,不是的。”时子笑着摇头。

然而,那废人着急地撞击着榻榻米。时子明白他的想法,就又把笔记本放到他嘴边。于是铅笔又艰难地动了起来:

——你去哪儿了?

时子一看,愤愤地夺过废人口中的铅笔,在空白处写下“鸶尾先生那里”,带着股顶撞的劲儿送到对方眼前。

“这还用说嘛,我还能去哪儿呀?”

废人又写:

——三小时。

“你孤零零地等了我三小时呀,真是对不起。”她抱歉地鞠了个躬,又摆摆手说,“我以后再也不去了。”

像包袱一样的残废人须永中尉终于有些满意了,不过他大概是懒得再动嘴巴,脑袋疲惫地耷拉下来,把所有的心意都灌注到双眼之中,痴痴地看着时子。

时子明白,这种情况下,只有一个办法能安抚丈夫——语言沟通有障碍,没办法详细解释,而若是用眼神来示意吧,丈夫的脑子又有问题,领会不了。因此,每次闹过别扭以后,双方都会急切又无奈地采取最简单的和解手段。

时子突然弯下腰,趴到丈夫身上,朝着他嘴边那道湿漉漉、亮闪闪的疤痕,不停地亲吻。那亲吻就像雨点般密集。废人眼中这才露出安心的神色,脸上浮现出一种似哭又似笑的丑怪神情。时子一如既往,哪怕看到那可怕的笑容,也没有停止这疯狂的亲吻。她这么做,既是为了忘掉对方的丑陋,强迫自己沉浸到那种甜美的兴奋状态里,同时也藏着一股邪念,想着要随心所欲地狠狠玩弄这个失去了一切的可怜残废!

可没想到,时子这夸张的热情把废人给吓到了。他因为喘不上气,难受地扭动着身体,那丑陋怪异的脸都扭曲了,痛苦不堪。时子看到这情形,身体里像是有股被压抑的火焰突然喷发出来。

她像疯了一样把丈夫压在身下,近乎撕扯地扒开那件和服,露出一团根本没法用言语形容的肉。

伤成这副模样,怎么能得活下来?这曾在医学界引起轰动,所有媒体都说这是前所未有的奇迹。须永中尉就像个被砍断手脚的人彘——四肢几乎都是从根部就被切断,只剩下微微凸起的肉块,暗示着这儿原来长有手脚,情况已坏到不能再坏,而且身上还布满吓人的伤痕,就像个只有躯干的怪物一样,从脸到身子,到处是伤,没有一处好地方。

虽说外貌惨不忍睹,神奇的是,他身体内部的机能运转得特别好,营养状况也很不错,健康着呢。(鹫尾老少将夸赞时子尽心尽力照顾的时候,总会提到这点。)也不知是不是没有别的消遣,他的食欲特别旺盛,肚子油光锃亮地鼓起来,胀鼓鼓的,好像都快撑破了在那仅存的躯体上特别显眼。

他就像一个巨大的黄色螟虫,也像时子心里常形容的畸形肉陀螺。偶尔呀,他会像螟虫一样往那四块肉突上用力,(那拉紧的表皮集中在尖端,扯出收口手提袋一样深深的皱纹,中间还形成了诡异的小凹洞。)以臀部为中心,靠着脑袋和肩膀的力量,像陀螺似的在榻榻米上不停打转。

这会儿,时子把废人剥得精光,他也没反抗,反倒像是在期待什么似的,睁着眼睛望着蜷缩在他旁边的时子,看着时子那像盯着猎物一样眯成缝的眼睛,还有那微微紧绷着的下巴。

时子读懂了废人目光里的渴望,她知道只要再进一步,那种眼神就会消失。要是平常,比如时子在一旁做针线活,废人无所事事地盯着空中看的时候,他的眼神就会变得深沉,内心的苦闷也会一点点流露出来。

除了视觉和触觉,他其他的感官都跟没有了似的。废人本来就是个粗人,没什么读书的欲望,自从脑袋受伤变迟钝后,就更和文字绝缘了。现在他就只剩下跟动物差不多的物质欲望了,也找不到别的慰藉。不过呢,在这像昏暗地狱一样混沌的生活里,他以前作为军人的那种伦理观念还时不时地在脑海里闪过,和沦为残废后越发敏感的情欲相互冲突着所以才会常常露出那种郁闷的神色。时子是这么觉得的。

时子倒不讨厌弱者眼中那种无助的情绪。她虽然动不动就哭,可骨子里其实有欺负弱小的喜好。而且呀,这个悲哀残废的苦闷还总是能给她带来全新的刺激。这会儿她也根本不顾及对方的心情,带着一种征服的意味,去迎合残废那异常敏感的情欲。

× × ×

时子做了一个噩梦,惨叫着惊醒了,浑身上下都是汗。

枕边煤油灯的灯罩上,油烟汇集成一朵奇形怪状的黑云,灯芯还滋滋地响着。房间的天花板和墙壁看着异样的昏黄阴暗,身旁丈夫脸上那平滑的疤痕在灯光反射下,泛着油亮亮的黄橙色。丈夫肯定听不到自己刚才的叫声,可他的眼睛睁得老大,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呢。时子看了看桌上的闹钟,是半夜一点刚过。

时子醒来后,就觉得身体不舒服,她觉得这大约是做噩梦导致的吧,可还是有点迷迷糊糊,没弄明白这不舒服是咋回事,只是心里疑惑着哪里不太对劲。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刚才那场怪异游戏的场景,如幻境地在眼前浮现。那转个不停的肉陀螺,和一身肥肉的丑陋的三十岁女子,纠缠在一起,那景象就跟地狱里的图案似的,丑恶!然而,就是这样的场景,竟有着能麻痹她神经的欢愉力量,比任何东西都更能激起她的情欲,而且还是她活了大半辈子都没经历过的。

“啊啊啊!”

时子将双臂环抱于胸前,也不知是感叹还是呻吟地喊了一声,又扭头看看那个像破烂人偶一样的丈夫。

这时候,她才察觉到身体不舒服的原因,想着好像比平常提前了好几天呢,离开被褥,走下梯子。

时子回到床上,看着丈夫的脸。丈夫没有看她,而是盯着天花板。

“你又在想事儿了。”

大半夜的,一个只能用眼睛传达想法的人,呆呆地直视着空气出神的样子,突然让她心里直发毛。虽说一直觉得他脑子迟钝,可也许身体残废成这样的人,心里有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他这会儿正在那世界里迷茫着呢。时子一想到这儿,不禁打了个寒颤。

时子怎么也睡不着,心里就像有团火在烧,呼呼地响。各种胡思乱想,杂乱无章地冒出,又消灭,中间还时不时地夹杂着三年前那件让她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的事。

收到“丈夫负伤,送还内地”的消息时,时子第一个想法就是幸好没有阵亡。当时那些还有联系的太太们都羡慕她,说她有福气。没多久,报纸上就大肆报道了丈夫辉煌的战功。时子从新闻里知道丈夫受了重伤,但哪里会想到竟伤成这样子啊。

她永远忘不了去卫戍医院见到丈夫时的情景。伤得不成样子的丈夫,躺在雪白的床单上,茫茫然地看着她。听着医生用那些难懂的术语解释着,她知道丈夫聋了,嗓子也不知为何被毁了,以后没法再说话了。听到这儿,她已经两眼通红、泪如雨下,根本没想到后面等着她的事情有多吓人。

医生一直保持肃穆,这时候也忍不住露出同情之色,一边说着“您别害怕”一边掀开了白色的被单——眼前是一个只有在噩梦里才会出现的怪物!是一个无手无脚,被绷带缠得圆滚滚的躯干!

就像是在床上放着一个没有生命的石膏半身像。

时子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不由自主地蹲在了床脚。

直到医生和护士把她带到另一个房间后,她才尽情地释放悲伤,也不管旁边有没有人,大哭起来。她趴在脏兮兮的桌子上哭了好久好久。

“这真的是个奇迹。失去双手双脚的伤员,可不只须永中尉一个,但是都没能保住性命,这都要归功于军医正大人和北村博士的高超医术。不管哪个国家的卫戍医院,都没有这样的先例呢。”

医生向时子说着安慰的话,不停地重复着让人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的“奇迹”一词。

不只是魔鬼须永中尉那显赫的战功,报纸对这个外科医学上的神奇病例,也进行了大量的报道。

一转眼,半年过去了。长官和战友陪着半死不活的须永回了家,几乎同时,作为他失去四肢的补偿,他被授予了金鵄勋章。时子为照顾残废的丈夫而流泪的时候,外面的世界正热热闹闹地庆祝凯旋呢。她收到亲戚、朋友和老乡们像雪花一样多的“名誉”、“光荣”之类的称赞。

很快,靠着那点微薄补贴支撑的生活就困难起来。多亏了战场上的长官鸶尾少将好心帮忙,他俩才能免费住在他宅院的别馆里。因为搬到了乡下,周围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的庆祝凯旋的热潮退去后,外面的世界也渐渐变得冷漠,没有人来探访他们。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对捷报和生还的那种兴奋劲儿也消退了,大家对战争功臣的感激之情也一天天地淡了。须永中尉的事迹,从此没人再提。

丈夫的亲戚们也不知道是讨厌这个残废,还是害怕要在物质上帮助他,几乎都没踏进过他们住的地方。时子自己没有父母,兄弟姐妹又都是薄情寡义的人,于是这可怜的残废和贞洁的妻子就与世隔绝了,孤零零地待在乡下。别馆二楼那十平米大的房间,就成了他们俩的整个世界,而且其中一方还像木偶似的,耳朵听不见、嘴巴不能说,生活都不能自己做主。

这个废人就像突然被扔到另一个世界的人一样,对这完全不同的生活感到特别惊讶,身体恢复后,有好久都是一副茫然的样子,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不分昼夜地想睡就睡。

时子灵机一动,让丈夫用嘴含着铅笔对话。废人最开始写的就是“报纸”和“勋章”。“报纸”是指大肆报道他战功的那些剪报,“勋章”自然就是前面提到的金鵄勋章了。刚恢复意识的时候,鸶尾少将最先拿给他看的就是这两样东西,所以废人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废人经常写这相同的字,让时子把这两样东西拿到面前,不停地看,反复地阅读剪报。时子常常要忍着逐渐发麻的手,充满无奈地看着丈夫满足的神情。

虽说来得有点晚,可这废人最终也渐渐厌倦“名誉”了,不再索要这两样东西。剩下的,就只有因为残废而比常人更强的欲望。他就像肠胃病恢复期的病人一样,对食物如饥似渴,不管什么时候都想要肉体。时子要是不答应,他就变成一个巨大的肉陀螺,在榻榻米上疯狂翻滚。

最开始,时子一阵害怕,直欲作呕,可随着时间过去,她也慢慢变成了肉欲的恶鬼。对于幽居在这荒僻的房子里、失去未来所有希望、几乎可说是无知的两人来说,这就是生活的全部。就像一辈子生活在动物园笼子里面的两头野兽一样。

怪不得时子会把丈夫当成可以随便玩弄的大玩具。而且,受到废人那不知羞耻的行为的影响,身体比一般女人更健壮的她变得特别贪婪,自然而然,后来甚至让废人有些吃不消。

有时候,时子会想自己是不是快疯了?身体里居然藏着这么丑恶的情欲,这让她特别惊讶,甚至有点害怕。

声带受损、听觉受损,这个悲哀的、形状怪异的玩具,连行动都不自由,却又不是木头或者泥做的,而是有喜怒哀乐的生物,这一点对她有着无限的吸引力。不仅如此,他唯一能传达意志的那双眼睛,对于她那无尽的索取,有时候会流露出极其悲痛,或者怒火中烧的情绪。最可怜的是,不管他有多悲伤,只能流泪,却没办法擦;不管有多生气,都没有吓唬她的力气,到最后总是受不了她那压倒性的诱惑,陷入到异常的兴奋当中。对时子来说,违背他的意愿去折磨这个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的生物,甚至能给她一种无与伦比的快乐。

时子闭上眼睛。这三年来的种种事情,只有那些激情的场面断断续续地、一个接一个地、层层叠叠地冒出来又消失。这些记忆特别清晰,就像电影一样慢慢地播放着,这种情况只有在她身体有异样的时候才会发生。每次到这个时候,她的野性就会变得更加残暴,对那个可怜残废的折磨经常会变得无法控制。虽然她也知道这样不好,可是身体里涌出来的那股凶猛的力量,根本不是她的意志能控制得住的。

突然回过神来,房间里好像布满了层层的幻影,就像被浓雾笼罩着一样,一下子暗了下来。在这昏暗当中又浮现出另一层幻影,而且好像随时都会消失。精神亢奋的她感到害怕,心跳一下子就加快了。可仔细一看,其实什么都没有。她从被窝里爬出来,点亮了枕边的煤油灯,原来是灯芯烧得太细了,火光快灭了。

房间一下子亮堂起来,可还是那种黄澄澄、灰蒙蒙的,让人感觉很奇怪。借着这点微弱的光,时子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歪着头看向丈夫的睡脸,却发现他还是老样子,姿势一点都没变,盯着天花板上的同一个地方。

“哎,你要想到什么时候啊?”她心里直发毛,不过比起害怕,这面目全非的废人那一本正经沉思的模样更让她讨厌。然后,那种抑制不住的狂暴情绪又在她身体里翻腾起来。

她突然扑到丈夫的被子上,用力抓住他的肩膀,使劲摇晃。

因为太突然了,废人被吓得浑身一抖,眼神里流露出很强烈的责怪。

“你生气了?那是什么眼神啊!”

时子大喊着,压住丈夫,不去看他的眼睛,强求着像往常那样的嬉戏。

“生气也没用,你只能听我摆布!”

可是,不管她怎么努力,偏偏这时候,废人没有像平常那样妥协。刚才他一直盯着天花板,就是在想这事儿吗?还是说只是被老婆这反复无常的任性给激怒了呢?废人那大眼珠子好像要瞪出来了,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冷冷地刺向时子。

“你那是什么眼神!”

时子尖叫起来,双手死死地按住他的眼睛,像疯了一样不停地喊着:“你那什么眼神——你那什么眼神!”那种病态的兴奋让她麻木,她都没意识到在手指上用了多大的力气。

等到她突然清醒过来的时候,废人正在她身下疯狂地挣扎。虽然只剩下躯干,可还是很有力气。他拼命地蠕动,差点就把时子给弹开了。奇怪的是,废人的眼睛突然喷出了鲜红的血,那扭曲着的密布疤痕的脸,就像刚剥开的水煮蛋一样,汗水不停地流着。

这时候,时子清楚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在疯狂中,她竟然毁掉了丈夫唯一能和外界联系的窗口。

但是,这不能说是时子的过失,她心里很明白这一点。丈夫那双能倾诉千言万语的眼睛,一直是阻止他们彻底堕落成野兽的障碍,而这一点恰恰让她难受——尤其是憎恶、害怕的情绪,以及偶尔在眼睛里出现的那种所谓的正义感。不只是这样,那对眼睛好像还隐藏着更不一样的可怕的东西。

不过,这些都是借口。在她心底最深处,难道就没有那种异常可怕的想法吗?她难道不是想把丈夫变成一具真正的行尸走肉、一个纯粹的肉陀螺、一个只有躯体触觉的生物,好彻底满足她那无穷无尽的残虐心理吗?废人全身只剩下眼睛还能显示出他是个人,她因此觉得不纯粹,不是她真正想要的肉陀螺。

这些念头一下子在时子脑子里闪过,她“哇”地尖叫一声,扔下那疯狂跳动的肉块,连滚带爬地跑下楼梯,光着脚就冲出了漆黑的门外。她就好像被恶梦里的恐怖怪物追赶着一样,拼命跑。她从后门冲出去,向右转进村道,想跑到前面三百米的医生的家。

好不容易求着医生来了。他们到的时候,榻榻米上的肉块还在疯狂地跳动,医生听过传闻,但从来没见过真的,差点被废人那可怕的样子给吓破胆,就连时子在旁边解释为什么会失手犯下大错,他都没听进去,打完止痛针,包扎好伤口,就匆匆走了。

当伤者停止挣扎的时候,天边已开始泛白了。

时子摸着伤者的胸口,不停地掉着眼泪,嘴里一直说着对不起。肉块大概是因为受伤发烧了,整张脸又红又肿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时子一整天都没离开过病床,连饭都没吃。她不停地换着敷在病人头上和胸前的湿毛巾,像疯子一样不停地念叨着道歉的话,用指尖在丈夫胸口写着“原谅我”。悲伤和罪恶感压得她都忘记时间了。

终于,到了黄昏时,病人的烧退了一些,呼吸也顺畅多了。时子心想病人的意识肯定已经恢复正常了,就又在他胸部的皮肤上一个字一个字清楚地写下“原谅我”,然后惴惴不安地看他有什么反应。可是肉块一点反应都没有。虽说没了眼睛,可他应该能摇摇头或者笑一下,用点什么方法回应一下呀,可是肉块就那么一动不动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从他呼吸的样子来看,好像是睡着了。难道他连理解字的能力都没有了吗?还是说过度的愤怒让他不想说话呢?时子完全不明白。现在丈夫就只是个软绵绵的、有温度的生物罢了。

时子看着这具没法形容的肉块,渐渐地涌起了一种从来没经历过的、发自内心的恐惧,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起来。

躺在床上的确实是个生物。他有肺有胃,可是看不见东西、听不见声音,连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没有能抓东西的手、没有能支撑着站起来的脚。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就是永远的静止、无尽的沉默、永恒的黑暗。以前有没有人想象过这么恐怖的世界呢?处在这样的世界里的心情,能用什么来比喻呢?他肯定想撕开喉咙大喊救命;哪怕再模糊也好,也希望能看到一点东西;哪怕再微弱也好,也急切地想听到一点声音;希望能抓住点什么,盼着能紧紧握住什么……可是,这些都不可能了。

这就是地狱啊,地狱!

时子突然大哭起来。那深重的罪孽、无法挽救的悲伤,让她像个孩子一样不停地抽泣着。她这时只想见见正常模样的人,扔下丈夫,往鸶尾家的主屋跑去。

鸶尾老少将默默地听完时子因为哭得太厉害而含含糊糊、难以分辨的长长的忏悔后,因为事情太过惊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总之,先去看看须永中尉吧。”过了一会儿,他才恍惚地说道。

天已黑了,仆人给老人准备了提灯。两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默默地走过黑漆漆的草地,来到了别馆。

“没人,这是怎么回事?”走在前面上二楼的老人惊讶地叫了出来。

“不,他睡在床上呢。”

时子越过老人,跑到丈夫刚才躺着的被窝那儿。奇怪的是,床上只有被子。

“啊?”时子低声叫了一下,茫然地站在那里。

“他没办法自由行动,不可能离开的,快在家里找找。”

过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的老少将才催促着说。

两个人把楼上楼下每个角落都找遍了,都没有发现废人的踪影,却发现了一样很可怕的东西。

“啊,这是什么?”

时子盯着废人刚才靠着的柱子。柱子上有用铅笔像小孩子涂鸦一样歪歪扭扭写着的几个字,如果不仔细辨认,根本看不出是什么意思。

——我原谅你。

时子读出这几个字的时候,突然一惊,一下子明白了一切。废人拖着不能动的身躯,用嘴巴摸索着找到桌上的铅笔,不知道费了多少力气,才写下这几个片假名。

“也许他自杀了!”时子惊慌失措地看着老人,没有血色的嘴唇颤抖着。

他们赶紧通知鸶尾家的人,仆人们拿着提灯,在主屋和别馆中间杂草丛生的院子里集合。

然后,大家就分头在黑漆漆的院子里到处找。

时子跟在鸶尾老人后面,借着他提灯那淡淡的光走着,心里充满了不祥的预感。柱子上留下的“我原谅你”肯定是对她在丈夫胸口写“原谅我”的回答。他想传达的是:“我要死了,但是不会怨恨你做的事,放心吧”。

他的宽容让时子心里更难受了。一想到那个没有手脚的废人,连走下楼梯都做不到,只能一阶一阶滚下去的样子,她就又心疼又害怕,浑身发抖。

走了一会儿后,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就小声地问老人:

“前面有一口古井,对吧?”

“嗯!”

老将军只是点了点头,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提灯的光只能照亮一间屋子大小的范围。

“古井就在这附近。”

鸶尾老人自言自语着,然后举起提灯,想看清前面。

这时候,时子心里涌起一股不安的预感,她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听着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细微声音,那声音就像爬行动物在草丛里游动的时候发出的声音。

她和老人几乎同时看到了这一幕。她不用说了,就连老将军都被这世间罕见的景象吓住了,呆呆地站在原地。

朦胧的提灯光线勉强撕开黑夜的一角,照进茂密的杂草里。一个黑乎乎的物体正极其缓慢、艰难地向前蠕动着,头部像某种可怕的爬虫类动物一样高高地翘起来,身躯像波浪一样起伏着,身体四周那四个瘤状的突起物挣扎着往前挪动,身体里好像有很大的力量,可是残缺的身躯却不听使唤,只能一寸一寸地慢慢前进。

过了一会儿,那个骄傲的脑袋突然垂了下去,传到耳边的草叶摩擦声更清晰了。突然,那个爬行动物向前栽了下去,就像被突然张开大口的大地给吞下去了一样,整个视野一下子空了!紧接着,从遥远的地底传来一个沉闷的“咕咚”声。

前面的草丛里隐藏着一口古井。

即使从头到尾看到了这一幕,两个人也没有力气冲上前去,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好久都不能动弹。

虽然非常古怪,但是在那惊心动魄的一瞬间,时子竟然幻想起一个荒唐的画面——黑暗的夜里,一只螟虫爬过一根枯枝,爬到树枝尽头的时候,因为它的身体太笨重,突然就掉进了无尽的黑暗深渊。

(完)
原名:噩梦
原载《新青年》1929 年 1 月 vdjAjaHFxAIfscUwq4HpcnG0vMq6uQsWivd/9nHIOQipGFuF12gyXiX4t2gMgb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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