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你困不困呀?哟,不困吗?巧了,我也精神着呢。要不咱俩随便聊聊?正好我刚才想到了一件挺离奇的事儿呢。
今晚咱们不是聊到和平了嘛,这肯定没错,谁也不会反对。不过要我讲,这辈子最让人忘不了的日子,还得是打仗那阵儿。注意啊,我说的这“忘不了”,跟别人说的不太一样,不是什么为国家打仗光荣这种,是有点不太正常、不太合群的那种感觉。
那是战争快结束的时候,眼瞅着国家都快不行了。飞机轰炸一天比一天厉害,整个东京眼看着就要被烧光了,离彻底完蛋就差一步。这话我也就跟你说说,要是打仗那时候敢这么讲,脑袋可就没了。就算现在,说出来也得有不少人骂我。
人这玩意儿可真复杂。生下来就带着点叛逆的劲儿,慢慢的,这就成了不能说的事儿。人需要有这些不能说的事儿,其实这正好说明人天生就有点叛逆的基因。所谓的“犯罪的念头”,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儿。
火灾是最坏的东西,但火这玩意儿又特别好看,“江户之花”说的就是这意思。大火呼呼烧起来的时候,人会觉得好看。以前有个叫尼禄的皇帝,把街给点着了,看着那大火,心里肯定特别高兴,其实每个人心里可能都有点这种想法。烧洗澡水的时候,柴火噼里啪啦烧着,看着就有种说不出的美。就这么几根柴火烧起来都好看,要是一整栋房子着火,那肯定更好看;要是一条街都着了,简直美到不行;要是大片的国土都烧起来,那得美成啥样!这种美是站在死亡和毁灭上面的,好看得没法说,我可没瞎说。我觉得,每个人心里其实都有这种感觉。
战争快结束那会儿,上班都不正常了。飞机轰炸就跟每天吃饭一样平常,公交车都不跑了。要是公司着急叫人,那就得走着去。天上时不时就响起那让人听着害怕的警报声,有时候大半夜的,睡着的人一下子就得爬起来,绑好腿,戴上防空的头巾,往防空洞里跑。
我当然也讨厌战争,可心里又有点被战争里那些不正常的事儿吸引。警报响个不停,收音机吱吱啦啦响,卖号外的铃铛声在街上响老远。在这些乱糟糟的事儿里,有种特别吸引人的东西,让人心里莫名地兴奋。
这当中最让我激动不已的当属那些新式武器了。虽说那是敌人的武器,心里头也满是愤恨,可这愤恨里却藏不住那份惊讶。要说最厉害的呀,还得是像B-29那种体型巨大的战斗机呢。那时候我压根都还不知道原子弹这东西呢。
在东京快要变成一片焦土之前,就仿佛是奏响前奏曲一般,那些银色的大家伙排成编队,慢悠悠地从遥远的高空飞过。它们肩负着轰炸飞机制造厂的任务,当炸弹精准命中目标的时候,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以及如同地震般的晃动,我们都能真切地感受到,还能瞧见那掠过高空的银色机翼呢。
B-29飞过去之后,尾翼会拖出一条长长的白线,在那晴朗湛蓝的高远天空中,好似一条在清澈水池里自在摇摆的鳉鱼。虽说那是敌方的飞机,可那模样简直可爱到难以用言语去描述。虽说看上去挺小巧的,可一想到它能飞得那么高,便能想象得出它实际的个头有多大了。就好比现在坐飞机跨越海洋的时候,看到海上航行的大轮船,看着也不过像鳉鱼般大小。那种可爱的感觉呀,就如同把船只从海面挪到了空中似的。
遥远的天边飞过一列如同豆粒般大小的战斗机编队,各处的高射炮阵地接连传来“嗒嗒嗒”的射击声,听起来就跟玩具枪打出的声音一样,特别不真实。敌机的身姿也好,我方子弹的射击声也罢,不管哪一样,都如同戏剧《敦盛》里展现出来的远景那般精巧别致。
在 B-29的前方,高射炮打出的那些黑烟球炮弹,就像麻子似的散布在深不见底的蓝天之上。敌机周边还闪烁着如同星辰般的飞行物,仿佛是有人把一颗颗碎钻撒在了银色的机翼旁边。那些都是肉眼很难看清的战斗机,我方的战士就是驾驶着这样的飞机朝着B-29撞过去的。它们的机翼看上去那么小,却依然能在阳光的映照下反射出耀眼夺目的光芒。
你也回忆起来了吧?说实在的,那场景真的很美,抛开战争,也暂且忘掉那些在战争中逝去的人们,就在大空袭开始前这一段前奏奏响的那个瞬间啊,一切都显得那么独特。
我站在公司的楼顶之上,拿着望远镜去观赏那蓝天下的飞行姿态。在望远镜那圆形的视野当中,闪着银色光泽的机翼排列成整齐的队伍,一点点地越靠越近。等到那队伍从头顶上方越过的时候,它们在我望远镜里已然成了硕大无比的家伙。飞行员那白皙的面容,看着就好似小人偶的脸蛋一般。阳光下的银色机翼着实是美到极致。而那些去撞击 B-29的我方战斗机呢,看上去就如同大轮船边上的一艘小小轮船,显得格外渺小。
就在这天夜里,我急匆匆地走在从公司回家的路上。电车只在特定的区间运行,所以剩下的路途我只能靠步行了。大概八点左右,夜空中的星星开始绽放出美丽的光亮。因为实行灯火管制,街道上黑得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每个人都随身带着一把小手电筒。当时不能用太亮的灯火,而且电池耗电太快,所以实际上更常用的是那种自动电灯泡。你还记得吧?那东西一只手就能握住,握住握杆,灯泡就亮了;一松开,灯泡就灭了。在开关的时候,还能听到发电机沙沙作响的声音。走到路况不好的地段时,我就会把它拿出来握住,听着那沙沙声继续往前走。当然了,光线挺昏暗的,不过比起需要电池的手电筒,可就方便多了。
一个个黑乎乎的身影沉默着,脚步匆匆地走过漆黑的街道,每个人都盼着能在空袭开始前赶回家去。大家心里都在默默祈祷:今天可别有空袭呀!
那会儿我刚走过传通院,尖锐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就响了起来。远处的、近处的,数不清的警报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不祥的交响乐,悲怆地回荡在整个夜空之中。虽说心里对这警报声已然很熟悉了,可每次听到还是让人胆战心惊。那些黑色的身影慌乱地奔跑起来,我不太擅长跑步,只能加快脚步往前走。前方的警防队员大声呼喊着“避难、避难”,从我们眼前跑了过去。
也不知道是从哪儿传来的收音机的声音,好像是把音量开到了最大。在空袭的时候把收音机音量开到最大似乎都成了一种惯例了,收音机里反复播放着同样的内容,说是 B-29的大编队正从伊豆半岛上空朝着东京方向飞来。感觉也就是眨眼的工夫,它们就能到了吧!
我也一心想着能快点到家,于是赶忙朝着大冢站的方向赶去。还没到大冢站呢,就听到远处高射炮射击的声音了,很快,近处的高射炮也开始“发言”了。街道黑得不见五指,管制级别也从警戒级提升到了非常管制级。其实还不到九点呢,可整条街却像半夜一样,寂静得没有一点声响。除了我之外,再也看不到别的人影了。
我不时停下脚步,仰头望向天空,心里头自然是害怕的。可即便如此,我仍旧不由自主地在心底再次发出赞叹,那景象着实太美了!
高射炮“咻,咻”地不断发射炮弹,炮弹裹挟着光亮,划出一道道明亮的轨迹朝着高远的天空飞去。没过多久,便噼里啪啦地在空中炸开了花,宛如梦幻般的烟花一般绚烂。B-29编队应该正在那片区域飞过吧?爆炸的地点和我所站之处形成了一个大约三十度的角,想来距离还是挺远的。
那片天空之上,游移着好几个有着极强光线的弧光灯的光圈,那是敌军投放的照明弹。明明是敌对的两国,所制造出的“烟花”却如此相似,就像是暗夜太空中漂浮着的水母呀。
高射炮发出的声响以及射出的光线愈发强烈了,不光是一侧的天空,另一侧天空下的高射炮也开始疯狂地轰炸起来。B-29编队分成了两列,对东京形成了两面夹击的态势,它们不停地变换着方位,接连不断地朝着飞机下方的土地投掷炸弹和燃烧弹,这可是敌军近期常用的战略手段呢。先是营造出一个火圈,让人没办法逃脱,而后再朝着中心区域狠狠地投放炸弹,就如同瓮中捉鳖一般。
没过多久,远方的天际猛地亮了起来,当时我正好在镇上警团的驻屯地里面。人们都戴着铁头盔,紧紧握着消防钩,蹲在土堆之中。我也跟着蹲了下来。
“那是横滨,横滨着火了,刚刚收音机里说的。”有个警防团员跑过来,把这个消息告知了大家。
“啊,那边也亮起来了,那是哪儿呀,是涩谷吗?”
就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纷纷之时,亮起来的地方越来越多了。人群里时不时地传出“千住”“板桥”这样的呼喊声,伴随着嘈杂的人声,空气里渐渐能看到飞舞的火星了,甚至还有火焰飘过来。东京的四周变得如同平日里的银座那般,一片幽白。
高射炮都已经炸到头顶正上方了。借着地上火焰映照的光亮,敌机那银色的机翼隐隐约约还能分辨出来,B-29的机体看上去可比平常大了不少,它们正在低空飞过呢。
四周的空气里飘浮着数量众多的照明弹,它们就好似一只只水母。这些照明弹坠落的速度快得让人吃惊,可模样却又是那样的好看。地上盘旋着数不清的红艳艳的火花,正缓缓地往上升,朝着那些发光的水母靠近。蓝白色的飞点花纹映衬着红色的斑驳金底边,在中间交错纵横的是高射炮弹划出来的金银丝线般的芒草纹。
“是我们的飞机!它撞上去了!”
空中“轰”的一声,爆出一大团火花,体型巨大的 B-29瞬间燃成了一颗火球,直直地坠落了下去。而它坠落的地方又“轰”地升起了另一大团火焰。
“干得好!干得好!这已经是第三架了!”
警防团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还有人高喊着万岁。
“喂,这儿太危险了,赶紧进防空洞!”
警防团员用力地推了推我的肩膀,我被迫踉跄地往外走去。
空中那光的狂欢、周边嘈杂的声响终于达到了极致。从这时起,地面上也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火势不断地蔓延过来,防空洞里已经没法待人了,警防团员便指挥着众人前往一个广场去避难。马路上被装满家当的货车以及人力手推车挤得满满当当。
我也夹杂在这人群里跑了出去。家里只有妻子一个人,她应该也逃出来了吧?我心里虽然万分焦急,却也毫无办法。
到处都回荡着轰隆隆的爆炸声,地上燃烧着的火焰发出如同寒风呼啸般的声响,和众人的尖叫声交织在一起,震得周围人的耳朵嗡嗡直响。就在这一片嘈杂声里,突然冒出来一阵“沙沙”的声音,那声音由远及近,仿佛午后的雷阵雨敲打着屋顶一样,那异样的声音越来越近,我拼了命地狂奔起来,因为我心里清楚,那是成捆的燃烧弹掉落下来的声音,感觉那些燃烧弹马上就要砸到我头顶上了。
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呼声,我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只见整条街道已然被一大片火海给吞没了。八角形的小型燃烧弹成捆地落在地上,撒得到处都是,我差一点儿就被那些燃烧弹给击中了。只见火海里有一位中年妇人摔倒在地,正挣扎着往前爬呢。勇敢的警防团员见状,立刻冲进火海,把她救了出来。
我想着敌军应该不会往同一个地方投掷第二轮燃烧弹了,心里稍微踏实了些,便开始专注地观赏起火焰来。整条大街都被熊熊烈火所笼罩,那景象美得让人惊叹。
八角筒形状的燃烧弹里装满了浸满油的破布,在坠落的过程中,那些破布纷纷从筒里飘落出来,就像轻飘飘的羽毛一样,慢悠悠地从空中往下落。只有八角筒本身会像箭一样,迅速地扑向地面,然后狠狠地把残留在筒内的油甩到地面上,那些散落一地的油渍又引燃了别处的火海,好在油量不多,燃烧持续的时间都不会太久。要是运气不好正好砸中了木结构的房屋,那确实能烧挺长时间的,不过一般都是砸中地面,柏油路上没什么容易引燃的东西,所以火势很快就熄灭了。
我就那样入神地盯着那火焰看呀,一直看到火光变得如同萤火一般微弱。到最后,宽敞的地面上只剩下无数丝丝缕缕如萤火般的光亮,接着便一点一点地熄灭了。那整个过程美妙得恰似一场绚丽的烟火秀。
从八角筒里飘出来的狐火在空中晃晃悠悠的,还记得人偶剧净瑠璃《十种香》里的旅途场景吗?舞台背景上那一大片摇曳的烛光,美若狐火,而此刻眼前呈现的,就是把那黑天鹅绒的舞台布景放大到极致后的景象呀。这般的美,是任何烟花都难以企及的。我看得如痴如醉,都全然忘了这是火灾现场,只是呆呆地张着嘴,愣愣地望着那片虚空。
没过多久,火势就烧到近前了。偶尔有火花飞到别的地方,便又引燃了一处新的火势。街道被照得亮堂堂的,就好像笼罩在夕阳余晖之下一般,那些慌乱地四处奔逃的人们,脸上都被映照得一片通红。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周遭在火势的肆虐下几乎变得面目全非,渐渐有了炼狱般的模样。整个东京都被那巨大的火势给团团包围了,浓烟滚滚,好似一片片黑云,艳红的火光给它镶上了一圈红色的边。浓烟裹挟着火舌一个劲儿地往高空蹿去,在强烈气流的带动下,如同怒吼的狂风,“咻咻”地叫个不停;另一边呢,黑红交织的旋涡汇聚成了一柱龙卷风,越升越高,把屋顶都给吹落了,数不清的屋瓦被烧成了灰烬,像锡箔纸一样在空中肆意飞舞。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B-29编队不停地变换着队形。我方的高射炮发射的频率变得越来越低了,于是敌机的队列也越飞越低,它们这么做既是为了恐吓市民,同时也是为了更精准地瞄准目标,好投掷那些小型炸弹和烧夷弹呢。
我瞧见那 B-29庞大的身躯朝着眼前逼近,银色的机体在地面火光的映照下,就仿佛是酒醉巨人的脸庞,一片赤红之色。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当我看到那渐渐逼近头顶的庞大敌机身躯时,脑海里竟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天狗面具。那通红的天狗面具大得仿佛占据了大半片天空,金色的眼珠好像直勾勾地盯着我,转瞬间就急速往下坠落。就仿佛置身在一场噩梦里,一张张鲜红色的脸接连不断地朝着我扑过来。
在火灾掀起的狂风、那肆虐的龙卷风和滚滚的黑烟当中,那些犹如深红色面具般的巨大飞机胡乱地穿梭其间,它们带来的是如同世界末日般的恐惧,可与此同时,又有着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美,那简直是一种凄楚到极致,甚至透着庄严的美。
街上已经没有能让人立足的地方了。瓦片、铁板,还有喷着火四处乱飞的圆木、木块,以及各种形状、横冲直撞的碎片,纷纷从那赤红的天空中掉落下来。我正看得出神的时候,一块铁板猛地击中了我的肩部,下巴也被划开了一道大口子,鲜血当即就汩汩地流了出来。就在这个当口,沙沙沙的声音传来,成捆的燃烧弹又开始往下掉落了。我的眼镜也不知道被风刮到哪儿去了,我甚至都没心思去寻找它。
当下也只能赶紧找地方避难了。为了穿过那暴风肆虐的区域,站在大冢町十字路口的我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横穿那矗立着寺庙的小巷,一刻不停地朝着北边奔去。我跑过的路两边小巷众多,而且都已经烧起来了。路的尽头有一幢宽敞的大房子,大门敞开着,我想都没想,就飞奔着冲了进去。
房子里面的院子宽阔得就像一座公园似的,一排排的树木在疾风中不停地摇摆着,我一头扎进火星四溅的树林里,朝着最里面拼命跑去。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位姓杉本的知名企业家的宅子。
这幢宅子紧挨着高高的断崖呢。沿着经辻町一直走到头就是了,断崖下面是一条连着巢鸭与冰川町的大马路。类似这样的高台在东京随处可见,它们形成了一个个独立的断层,这里便是其中之一。以前我从来没到过这一带,这还是头一回呢,所以当时心里还暗暗吃惊,还以为是这场大空袭导致了地层变动呢。
那断层处在整幢宅子最里面的地方。在断层前面,其实还隔着一段距离呢,有一座用水泥浇筑而成的大型防空洞。我是后来才晓得,为了躲避空袭,这户人家都疏散到别的地方去了,偌大的宅子早就空无一人了。当时呀,我还以为大家都躲到防空洞里面了呢,想着要是见到他们,打个招呼问一声就行,便抬脚走了进去。
这座防空洞不管是地板、墙壁,还是天花板,全都是用水泥浇筑的,看上去十分坚固。我手里把玩着之前提到过的自动小灯泡,小心翼翼地往里面走去。从入口进去后拐了两个弯,差不多都走了将近一半的路程了,可依旧连个人影都没瞧见。
在中段建成了两个大概有两坪大小的长方形屋子,靠着墙的两边各自安装了一排长椅。我刚坐下,又赶忙一下子站了起来。到处都不安生呀,虽说躲在防空洞里,可空中和地面传来的嘈杂声还是隐隐约约地从远处传进我的耳朵里。“咚,咚”的爆炸声,听起来比在外面的时候还要让人觉得惨烈,整个防空洞都剧烈地摇晃起来了。
偶尔呢,防空洞里会闪过一道红得刺目的光线,把这狭窄的空间照得清清楚楚。当这些光线闪过屋子最深处的时候,我隐隐约约看到对面长椅的最里面好像坐着一个人,而且看模样应该是个女子。
我轻轻转动着小灯泡,举着那淡淡的微光出声招呼了一下,随后那女子就站了起来,朝着我这边走了过来。
她穿着一身陈旧的深蓝色碎花扎腿服,头上包着同样花色的防空头巾。我把小灯泡举高了些,挪到那女子的头巾上方,在灯光映照下,她的面容竟是那样的美,把我着实吓了一跳。那张脸实在是太美了,美到根本没法用言语去描述。我只能说,那是一种超乎我想象的美。
“你是这家的人吗?”我开口问道。
“不,我只是路过的。”女子回应道。
“这儿的院子挺宽敞的,轰炸应该波及不到这里。咱们最好就在这儿安安静静地待到清晨吧。”我说道,还劝她坐下来。
接下来还说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太清了。我们只是默默地坐在一块儿,既没有互相介绍自己,也没有询问对方的住址。
“轰”的一声巨响传来,也分不清到底是暴风呼啸的声音,还是火焰燃烧发出的嘈杂声,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我的耳朵里。在这声响之中,还夹杂着那仿佛要把地面都炸裂开来的“咚,咚”的爆炸声,赤红色的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划过天空,空气里满是刺鼻的焦糊味儿。
我又一次走出了防空洞,打量起周围的情况。前方的主屋已经被大火给包围了,火势蔓延到了主屋前的那片树林子,时不时地传出噼里啪啦的炸裂声。四周亮得如同白昼一般,就连我的脸都能感受到那火辣辣的热度。抬眼望去,整片天空都被染成了浓重的黑红色,狂风在那“呼呼”地刮个不停,院子里看不到一个人影,仿佛所有人都已经没了性命似的。我朝着大门的方向一路走去,前面的大马路上同样看不到一个人,只有源源不断的火焰和黑烟,卷成了一个个巨大的旋涡。当下除了返回防空洞,我实在是没别的地方可去了。
等我回到防空洞一看,在那漆黑的环境里,那女子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蹲在那儿一动不动。
“啊,好渴呀,要是有水就好了。”我忍不住说道。
女子赶忙说了句“我有水”,然后手忙脚乱地从肩上解下水壶,摸索着递到我跟前。这女子可真够细心的呀,逃命的时候还不忘带上水壶呢。我接连喝了好几大口,把水壶还回去之后,看她自己好像也喝了一些。
“我们是不是没救了呀?”女子不安地小声嘀咕着。
“放心吧,只要待在这儿就不会有事的,这儿挺安全的。”
就在这个时候,我心底突然涌起一股极为强烈的情欲。在这兵荒马乱的人世间,在这个宛如世界末日般的时刻,按说根本不该有什么情欲产生才对,可事实却恰恰相反。我认识的一个年轻人就曾跟我坦白,说他每次遇到空袭的时候,体内就抑制不住地涌起强烈的欲望,还会沉溺在自慰当中呢。
但我的情况可并非只是单纯的情欲,准确来讲,应该是那种一见钟情式的爱恋。那女子美得超凡脱俗,就像是一位不慎坠入凡间的天使。在这生命里最不同寻常的时刻,我邂逅了那个常常在我梦里出现的人,这场充满神秘色彩的相遇,让我彻底没了理智。黑暗中,我紧紧地握住了那女子的手,对方并没有抗拒,甚至还略带羞涩地反握住了我的手。
整个东京宛如变成了一团无比巨大的火焰,在那猛烈地燃烧着,黑色的烟雾裹挟着星星点点的火花,把天空涂抹成了一幅色彩斑驳的金彩画卷。狂风发了疯似的撞击着那一片区域,地上各种各样的碎片在龙卷风的肆虐下,就如同没有根基的浮萍一般飘向半空,好似那些外表赤红的巨型战斗机一样,跳出狂乱而无序的舞步。炸弹、燃烧弹如同倾盆大雨般纷纷落在天地之间,轰隆隆的声响接连不断,震得大地都仿佛摇摇欲坠了。那种情欲你能懂吗?根本不在乎是否能长相厮守,也不在乎下一刻会面临怎样的状况,为了当下这一刻,哪怕搭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这辈子呀,我从来都没体会过那样的欢愉,那样关乎生命的喜悦以及意义,以前不曾有过,往后也不可能再有了。
天地间一片狂乱,家国也处在灭亡的边缘,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陷入疯狂的我们两人。我们抛开了一切多余的身外之物,作为这人间所剩无几的两个人,紧紧地相拥在一起,扭动着身躯,又哭又喊,沉醉在爱欲的极致体验当中。
后来,我睡着了吗?不,不可能睡着的,我压根就没睡呀。可不知怎的,天边却一点一点开始泛白了,不知不觉间,黑夜就走到了尽头。防空洞里飘浮着淡淡的光亮以及透明的黄色烟雾。奇怪的是,那名女子竟然不见了,我四处寻找,却踪迹全无,她带走了所有属于她的东西。
不过,我敢肯定那绝不是一场梦,根本不可能是梦啊。
我晃晃悠悠地走出了防空洞,周围的房屋全都被烧毁了,放眼望去,净是些烧焦的木桩,还有四处弥漫的烟雾以及一丛丛勉强燃烧着的火堆。我踩在被烧得滚烫的铁板上,躲开那些火焰与烟雾,瞅准能落脚的空地,一蹦一跳地走着,走了好久,终于回到了自己家。还算幸运的是,房子并没有完全被烧毁,妻子也平平安安的。
在那些原本称作街道的地方,到处都挤满了一无所有、无家可归的男男女女,他们有的在乞讨,有的则呆呆地、毫无目的地来回徘徊着。
我家里也住进了三户失去家园的朋友,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为了购买粮食,我们四处奔波忙碌着。
在这期间呀,我始终忘不掉那令人销魂的一夜情,所以几乎每天都会到辻町的杉本宅子那儿转一转,向那些回到那一带挖掘贵重物品的居民打听情况。我一遍又一遍地询问,空袭当晚有一名年轻女子进入了杉本家的水泥防空洞,有没有人见过这个人呀?
具体的寻找过程我就不多说了,反正是费了好大一番周折,顺着大家提供的那些零零碎碎的线索拼命追寻,找了许久,总算找到了一位老婆婆。老婆婆寄住在池袋最里面的千早町的朋友家里,她叫宫园富,孤身一人,已经五十多岁了。
于是我便登门拜访这位宫园婆婆,打算问个清楚明白。老婆婆原本是在杉本家邻居那儿做工的,那是一户普通的工薪家庭。空袭那晚,那家人把老婆婆一个人丢下,都跑去别的地方避难了,老婆婆想起杉本家有个防空洞,就独自去那儿躲着了。
老婆婆在防空洞里一直待到第二天早上,奇怪的是,她既没见过我,也没瞧见什么年轻女子。我愣了一下,寻思会不会是有两座不一样的防空洞呀,便接着详细询问。结果那一带就只有杉本家有防空洞,而且水泥防空洞所在的位置和我当时避难的地方是一样的。那座防空洞也是两边有出口,在拐弯的中段利用弯曲的空间改建成了两个房间。宫园婆婆当时没在防空洞的中部,而是蹲在另一个出口那儿,经过我这么一番追问,老婆婆的回答却变得越来越含糊不清了。毕竟当时她都被吓得神志不清了,记不清楚也在所难免。
就这样,那名女子我始终都没找到,到如今,已经过去整整十年了。这十年里,我想尽了办法去寻找,可一直都没什么线索。难道那名女子是被鬼神给藏起来了?就这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而那一夜呀,那神秘的一夜在我心里变得越发神圣了。我这一辈子的爱欲都倾注在了那一夜当中。
不管是容貌还是身形,这世上再也找不到像她那样的了,她的那种美好,没人能比得上。从那晚之后,我对其他所有女人都没了兴趣。就在那疯狂的一夜激情里,我把自己所有的爱欲都耗尽了。
啊,光是回想一下,我的身体都好像要颤抖起来了。在那被铺天盖地的地狱之火包围着的黑暗洞窟之中,那美丽的脸庞、身姿隐隐约约地浮现在黑暗里,那狂热的拥抱,仿佛是把千夜的爱欲都浓缩在了那一夜……我呀,总是在心里反复琢磨着这句奇怪的话:美艳得令人悚惧的五彩极光之梦。就是这样啊。那场空袭时的火焰以及死亡交织而成的盛宴,那种恐怖与美丽,就如同垂落在一大片极地天空上的五彩极光。而在那之下发生的一夜情,实实在在的,就是那五彩极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