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恒无心 ① ,以百姓之心为心。善者善之,不善者亦善之,德善也。信者信之,不信者亦信之,德信也。圣人之在天下也,歙歙焉,为天下浑心。百姓皆属耳目焉 ② ,圣人皆晐 ③ 之。
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圣人在天下歙歙,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
①圣人恒无心:“无心”与“有意”相对,表示没有自己的主观意志,而是以百姓的意志为意志,体现的是顺应客观的无为。但传世版变成了“圣人无常心”,“无常”与“恒无”差别很大,一个是指变化不定,一个是指恒定虚无。变化不定意味着无中无正,而恒定虚无则是以清虚为中正。空虚能容万物,清静可正万物,故取“恒无心”。高明说:“帛书乙本‘圣人恒无心’,今本多作‘圣人无常心’,‘恒无心’与‘无恒心’意义不同,其中必有一因词序颠倒而误。按老子一贯主张‘知常’和‘常知’,第十六章‘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第六十五章‘常知楷式,是谓玄德’。‘知常曰明’与‘常知楷式’意义相近,皆谓深知自然永恒之法则。若‘圣人无恒心’,焉能达到如此之境界。此句经文显然是今本有误。譣之河上公注:‘圣人重改更,贵因循,若自无心。’可见河上公原本亦作‘圣人恒无心’,当与帛书乙本同。可以肯定地讲,王弼以下今本作‘圣人无常心’者皆误。”
②百姓皆属耳目焉:传世版是“百姓皆注其耳目”。“属”“注”如果理解成“集中、专注”,二字相通,但历来注家解释各有不同。王弼把“耳目”解为“聪明”,“注其耳目”为“各用其聪明”,但这样就与第六十五章“为道者非以明民也,将以愚之也”相悖了。河上公把“注”解为“用”,“注其耳目”为“用其耳目为圣人视听”;还有解为“注意使用耳目体察世情”“注意力集中到圣人身上”“封闭其耳目不用智巧”的,不一而足。从版本来看,帛书甲本为“属”,乙本为“注”,二字应当相通,“属”为“集中、专注”的意思,读“瞩”音。“属耳目”即“把听力与视力都集中起来”,集中注意力、专注的意思,在《左传》与《国语》中都有相应的用法。《左传·成公二年》:“师有功,国人喜以逆人,先入,必属耳目焉。”《国语·晋语五》:“若先,则恐国人之属耳目于我也。”韦昭注:“属,犹注也。”
③圣人皆晐之:此处甲乙本残缺,通行本为“孩之”,王弼与河上公解读出来都是“圣人把百姓当作婴儿一样对待”,恰好颠倒。上文讲圣人的状态是“恒无心”“德善”“德信”“歙歙焉”“浑其心”,这都是老子所说“复归于婴儿”而具备的德行。因此,并不是圣人把百姓当成婴儿对待,而是圣人就好像婴儿一样对待百姓,无私,无欲,不别,不害。王弼认为是圣人令百姓“和而无欲,如婴儿也”,但首句讲“圣人恒无心,以百姓之心为心”,百姓是有心的,而圣人是无心的,所以如婴儿的是圣人,而不是百姓。北大汉简本中“咳”字为“晐”,指日光普照,表示兼备、包容之义,正与本章文义相合,故取“晐之”。
圣人从来都没有自己的主观意志,而以百姓的意志为自己的意志。对于善为道之人,我用“善”的方式对待他;对于不善为道之人,我也同样用“善”的方式对待他,这叫深入德性之“善”。对于真诚有信之人,我用“信”的方式来对待他;对于不诚不信之人,我也同样用“信”的方式对待他,这叫深入德性之“信”。圣人审察天下,会收敛自己的主观意志与成见;治理天下,会保持一颗混沌之心。百姓都得以专注视听,而圣人就像阳光普照大地一样包容百姓。
“圣人恒无心,以百姓之心为心。” 圣人从来都没有自己的主观意志,而以百姓的意志为自己的意志。“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随着主观知见越损越少,相应的主观意志也会越减越弱。只有这样,才不会以自己的成见去认知,不会以自己的主观意志去施为。
圣人为何要“恒无心”?第二十九章说:“物或行或随,或嘘或吹,或强或羸,或培或堕。”天下万物有的喜欢在前行走,有的喜欢在后跟随;有的性情温和,有的性情冷漠;有的心志强盛,有的心志软弱;有的善于培育,有的善于毁坏。正因为天下万物各自的性情、习惯、行为方式都不相同,无法统一为之,所以只能“恒无心,以百姓之心为心”,不把自己的主观意志强行施加于他们,而是“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这样“我无为而民自化”,万物就能各因其性、各得其所了。
“善者善之,不善者亦善之,德善也。” “善者”,指的是善为道之人、有道者,对于这样的人,我用符合道的方式待之;而对于不明道之人,我也同样用符合道的方式待之,这叫“德善”。这里的“德”字,有人说通“得”,“得到”之义,但理解成“出于德之善”,则更加合适。
德是一种常态,代表不会随意改变的性质。比如说一个人有“慈”之德,那么他的慈是不会因人而异的,对谁都表现出“慈”,才能叫“德之慈”。如果对地位尊贵的人是一种表现,对地位低贱的人又是一种表现,那就只是权变之术,而不足以称为“德”了。所以,“德善”是深入德性之善,是不易不变之善。
“信者信之,不信者亦信之,德信也。” 对于有信之人,我用信来对待他;而对于无信之人,我也同样用信来对待他。不因人而异的信,才是深入德性的信。老子在此指出,真正的德并不会因人而异,也并非出于什么目的,只是像阳光一样自在大放光明,由此而流露出来的善、信,才是德之善,德之信。
“圣人之在天下也,歙歙焉,为天下浑心。” “在”,本义指存在、停留或保持于某个状态,而要保持这个状态就需要不断地审视、观察,以及时纠正而防止偏离。所以,“在天下”,是指审察天下,以保持天下原有的自然状态。老子也多处言及审察天下的意思,如“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以此”,“不出于户,以知天下”等。“歙”,收敛;“歙歙”,无偏执的样子。因为收敛了自己的主观认知,因而呈现出来是无偏执的样子。
圣人审察天下,会收敛自己的主观意志与成见;治理天下,会保持一颗混沌之心。用混沌之心来对待百姓是什么表现呢?不别贤愚美丑,不辨贵贱高下。圣人之德不会因人而异区别对待,又何须去辨识区分?
“百姓皆属耳目焉,圣人皆晐之。” 圣人之德不变不易,坦然而有信,所以百姓都不会把心神分散在圣人身上,不用去揣摩圣人的意图,更不用去钻营投其所好。圣人不搅扰百姓,百姓因而得以“属耳目”,把视听注意力集中至一处,专注其所好,回归于自我。这便是“太上,下知有之”,百姓只是知道圣人的存在,却不会过多关注,而圣人就像阳光普照大地一样包容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