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将要西去陕西、甘肃,但是,闽浙总督治下的台湾府,存在“我弃之而人取之”的危机,特别是日本人蠢蠢欲动,图谋侵占,不能不备;而马尾船政,规模粗定,如若中止,则前功尽弃。这两件事都必须有得力的能臣主持操办。左宗棠考虑再三,推荐沈葆桢出任福建船政大臣。
早在同治元年(1862),左宗棠率领军队在江西镇压太平天国时,沈葆桢在江西巡抚任上,积极予以支持,给左宗棠以深刻印象。同治四年(1865),沈葆桢因为母亲逝世“丁忧”在福州老家,又积极支持左宗棠创办马尾船厂。八月十七日(1865年10月6日),清廷谕令左宗棠改任陕西、甘肃总督,沈葆桢当即领衔具名联合福州士绅上书挽留左宗棠,强调船政不能离开左宗棠,请求暂缓西征。
两天后,突然爆发了一件大事。八月十九日(1865年10月8日),一直反对兴办造船厂的官绅,以为左宗棠将被调离,有机可乘,唆使马尾中岐、罗星塔等十三乡的部分乡民,包围船厂预购的工地,反对圈地建厂。群情汹汹,不可收拾。沈葆桢闻讯赶往马尾,以福州人的身份,劝谕民众说:“左大人兴办船厂,造福乡梓,于国有利。而且,在中岐办船厂,不是白占田土,是出资购买,白洋换田土,两不吃亏。”可是,被煽动的乡民不知就里,抛掷石头,肆意围攻,沈葆桢的脚踝被石头击中受伤。
第二天一早,沈葆桢和数百兵丁威临中岐,唯反对办船厂的乡绅是问,迫使他们交出带头闹事的十八人,平息了反对圈地事件。随后,在所购土地周边,立下“船政官界”的界碑。
马尾造船厂二百亩征地顺利界定。
左宗棠大加赞赏,认定沈葆桢正是兴办船政可以信托的人。
左宗棠知道沈葆桢是个孝子,他的母亲逝世了,按照陈例和习俗,要辞官在家伴守母亲的墓庐三年,他已经开始这样做了。此时让他夺情出山,主持船政,不近情理,很难取得沈葆桢的应允。但是,主持船政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委任的,此事非沈葆桢莫属。左宗棠亲自到文藻山沈家敦请沈葆桢出山。可是,不论怎样左劝右说,苦口婆心,沈葆桢横竖不答应。左宗棠前脚刚走,他就具函婉言谢绝:“以丁忧人员,不应与闻政事,具呈固辞。”信里也透露了沈葆桢的顾虑:当今许多人视船政为畏途,“咸有戒心”,“相顾瞠目,惧不克终事”。
左宗棠能够理解沈葆桢的顾虑,也从中看到沈葆桢任事细心,越发一心恳请沈葆桢出山。左宗棠再次竭诚造访沈葆桢家,无奈沈葆桢仍然不肯答应。
左宗棠第三次造访沈葆桢家。尽管他年纪大沈葆桢八岁,而且贵为总督,仍然屈尊就驾,再三到沈葆桢家请他出山。左宗棠以湖南人那种既“霸蛮”又“灵泛”的秉性,针对沈葆桢的顾虑和托词,反复劝说道:“福建船政,非君莫属。就是你了!总理船政究与服官不同,在籍监造不为夺情,不但不违背孝心,久司船政正可就近侍候令尊,于忠于孝两全无害。”左宗棠进而说道:“你看到办船政的困难,我也深有所知,但是,事有必为,事有可为,总有办法。我当尽力安排妥帖,你不必顾虑!”
沈葆桢无言,但仍然不肯松口答应。
左宗棠有备而来,岂肯罢手而归。他坐下来,转过话题,深情地说:“这几年我在福建,无时无刻不想念令岳林则徐大人,见到你,我尤其想起林公在湘江舟中与我竟夕深谈,他目光如炬,声亮音洪,从黄昏到黎明,毫无倦意。我谨领教诲,铭刻在心。多年来,对于林公的嘱托,左某岂敢须臾有忘?我是时时刻刻想做而没有做起来,今日要远赴西北,这件事仍然没有着落,我能撒手吗?你能够看着这件事功亏一篑吗?”
左宗棠情真意切,将十六年前湘江上的一切,从家国大事,到细枝末节,娓娓道来。沈葆桢仔细听着,感受到左宗棠对林则徐的敬仰,深为感激。左宗棠最后说:“我清楚地记得,林公所忧者二,一是东南沿海时刻面临的危殆,二是西北边陲的危机。说起来惭愧,在我将要离开福建的时候,这两件事,都还没有办好。台湾,是我最忧心的,西洋列强虎视眈眈,东邻日本久怀觊觎,一旦有事,日本人必定与我兵戎相见,不能不未雨绸缪。凡事预则立,我一直认为,欲防海之害而收其利,非整理水师不可。欲整理水师,非设局监造轮船不可。这并非是我个人愚见,我也是秉承林公的主张,遵循他的教诲行事,丝毫不敢有违啊!当今,朝廷已经恩准开办船厂,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如何不负朝廷,无愧于先辈前贤,我日夜不安啊!痛怛之深,此何可言?何去何从?君其三思!”
沈葆桢陷于深深的思考中,待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竟不知道左宗棠什么时候已经告辞,飘然离去了。
林则徐既是沈葆桢的岳父,又是沈葆桢的舅父。沈葆桢的母亲林蕙芳是林则徐的六妹。她与家境贫寒的沈廷枫结缡,生育的第一个孩子幼年夭折。清嘉庆二十五年(1820)生育了第二个孩子沈葆桢。父母疼爱不说,外公、外婆更视如宝贝,舅父也珍爱有加。真如俗话说:“姥姥疼,舅舅爱”。道光四年(1824)、道光七年(1827),沈葆桢的外婆、外公先后去世,舅舅林则徐两次守制回福州老家居丧,沈葆桢更是常去看望。他一进舅父家,进入楼上的书屋,便如入宝山,流连忘返,直到表妹林普晴上楼来催他吃饭。
以后,林则徐担任江宁(今江苏南京)布政使。道光十一年(1831),沈廷枫去京城赶考,带着十二岁的沈葆桢来到林则徐任所,他便留在舅父身边学习。林则徐教沈葆桢抄写奏折、书信,要求极其严格,稍有瑕疵,必须一再重抄,通宵达旦,直到完美无疵为止。经此锻炼,沈葆桢得益匪浅。后人评价沈葆桢:“书法出自颜平原(颜真卿),殆欲与何道州(何绍基,清书法家,湖南道州人)分席。骨气雄劲,别具一格。间作小品山水,笔意苍劲,法度谨严,一如其人。”称赞他的书法源于书法大家颜真卿,可以与当时书法名家何道州比肩,可见评价之高。
林则徐很喜欢聪颖好学、锐意精进的沈葆桢。道光十二年(1832),便将十二岁的次女林普晴许配给十三岁的外甥沈葆桢。沈葆桢与林普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投意合。道光十九年(1839),沈葆桢满二十岁,秋闱乡试高中第三名,成为少年举人,两家才为他和林普晴完婚。
道光十八年(1838)十月,林则徐任钦差大臣、广东总督,驰赴广东查禁鸦片。随后,被贬,遣戍新疆。沈葆桢在道光二十年(1840)、道光二十一年(1841)、道光二十四年(1844)连续三次参加京师会考,三次名落孙山。直到道光二十五年(1845),林则徐被从新疆召回,代理陕甘总督,道光二十六年(1846)出任陕西巡抚,道光二十七年(1847)升迁云贵总督。这一年,沈葆桢第四次进京会考,才高中了三甲进士。
笔者所以如此不厌其烦,按年记述沈葆桢应试的坎坷经历,因为以后严复也曾经苦苦追求科举功名和出身,也是屡试屡败。严复死不甘心,时人也替他惋惜和不平。历史不会重复,但有惊人的相似和巧合。人们从中不难看出沈葆桢和严复的经历,似有同样的奥秘。为什么沈葆桢的岳父倒霉的时候,他屡试屡败,而林则徐时来运转,沈葆桢就能够高中三甲?“朝中有人好做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千年封建的潜规则有迹可寻,奥妙无穷。今人或还能从中管窥那已经逝去的封建遗传,至今阴魂犹未完全散去。
左宗棠已经离去,而他的那些话,却令沈葆桢盘亘在心,挥之不去。沈葆桢深深体会到左宗棠那颗感时忧国的热心,这不是书生空自咨嗟,坐而论道,而是明确意识到肩上的责任,深思熟虑的谋划。左宗棠,林则徐,一生为国,至死不渝,声气相通,血脉与共啊!
在沈葆桢感叹之际,左宗棠丝毫也没有放松。他懂得抓而不紧,等于不抓,他一抓到底,务求必成。同治五年(1866)九月十三日(10月21日),左宗棠上奏《请简派重臣接管轮船局务折》,再次郑重推荐沈葆桢:
臣曾三次造庐商请,沈葆桢始终逊谢不遑。可否仰恳皇上天恩,俯念事关至要,局在垂成,温谕沈葆桢勉以大义,特命总理船政,由部颁发关防,凡事涉船政,由其专奏请旨,以防牵制。
为解除对船政的干扰,左宗棠要为沈葆桢请得“专旨请奏”的权力,以便他能够放开手脚,减少掣肘,施展才能。不仅如此,左宗棠还为自己立下了终身追责的“军令状”:
倘思虑未周,致多疏漏,将来察出,仍请旨将臣交部议处,以为始事不慎者戒。
清廷原打算要接任闽浙总督的吴棠兼管船政,接到左宗棠奏折后,最终接受了左宗棠的建议,于同治五年(1866)十月十三日(11月19日)下达谕令嘉许左宗棠,并授予沈葆桢以全权:
(左宗棠)以轮船事在必行,不以去闽在迩,遽行搁置,实属沉毅有为,能见其大……(沈葆桢)办事素来认真,所有船政事务,即着该前抚总司其事,并准其专折奏事,先刻木质关防印用,以昭信守。
同治六年六月十六日(1867年7月17日),沈葆桢母丧假期已满,除去孝服,正式接任船政钦差大臣。三天后,六月十九日(7月20日),沈葆桢身着朝服,登上大堂,召集船政官员、教习和学生,郑重地开宗明义训谕说:“我们办船厂,办学堂,目的何在?‘创始之意,不重在造,而重在学。’就是要向洋人讨教,把洋人造船的本领、驾驶军舰的本领学到手。我们福建先贤林公则徐早就昭示我们要‘尽得西人之长技,为中国之长技’。俗话说:‘到手为财’。不抓到自己手里的东西不能够算是自己的,所以,诸君要老老实实跟从洋教习学习。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中国过去没有,我们不会,就要承认我们不会,承认我们没有。但是,今天不会,经过学习,我们能够学会;今天没有,经过努力,我们明天会有!要以‘能者为师’,迎头赶上。”
人群中引起反响,沈葆桢略微停顿,待人们领会其中意味,接着进一步说:“不仅要把制造兵船、驾驶军舰的技艺学到手,而且要学会制造兵船、驾驶军舰的原理、规矩。‘不识规矩,不成方圆。’只有懂得其中的道理、奥秘,才能够举一反三。所以我们开设前学堂,学习造船;开设后学堂,学习驾驶。设置中国过去没有,而为西洋普遍施教的英文、法文课程。前学堂学习造船需要的算术、基础数学、物理、解析几何、微积分、机械学;后学堂学习驾驶需要的算术、代数、三角、航海天文、航海、地理。将来,我们还要开办绘事院,学习制图。还要开设艺圃,训练造船的技工。诸君要用心体会,虚心跟随洋教习刻苦学习。”
严复、刘步蟾等有了一种“升堂入室”的感觉,开始了解这所学堂的根本,“不重在造而重在学”,明白自己肩上的责任。
沈葆桢要进一步推动人们的认识继续向前,接着说:“学会造船、驾驶的技艺,也学会了造船和驾驶的道理,是不是就算是完成了学业呢?还没有。诸君务须明了,我们所以花大力气学习洋文、数学,最终是要西法能够‘衍于中国’,致使中国臻于富强。这才是船政的根本目的。”
人群中再次发出顿悟的喟叹。
严复佩服沈葆桢大人用层层剥笋的方法,一步步引人入胜,剖析明白、透彻,直到让人对船政学堂的办学目的、方法了然于胸。这令他想起王安石《游褒禅山记》结尾时所发感慨:“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只有那些有志,而且不懈、不惰、不半途而废的人,才能够到达险远之处,尽情领略其中奥妙。他心中感叹:听沈葆桢大人一席话,如入宝山,也如醍醐灌顶,了释于心啊。
只听沈葆桢总结说:“‘船政根本,在于学堂。希望数十年后,人才蒸蒸日上,无求于西人矣。’期望几年、十几年后,中国人能够制造出兵船、军舰,中国人能够自己驾驭军舰航行于巨浸汪洋之上,洋人所以恃傲于我们的,我们中国人亦有,从此不再受制于人!自从道光二十年以来,西洋挟铁甲舰和洋枪、洋炮,破室而入,迫我于兵临城下,欺凌、傲慢,无所不用其极。‘来而不往非礼也’,林公则徐和前贤魏源提出‘调夷之仇国以攻夷,师夷之长技以制夷’。说到底,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岂有他哉!”
沈葆桢转向在座的船政学堂监督、法国人日意格、副监督法国人德克碑和所有洋教习说:“诸位先生是中国的客人,是请来教导我们学生的老师。我们都是朋友,朋友待人以诚。我们按照西洋的办法,签订了合约,规定了彼此的责任和义务。我很高兴地得知,法国政府已经明白表示,嘉许和允准德克碑先生‘来中国开厂造船,教导监造、驾驶事务,须教中国员匠技艺精娴,力图报效’的意愿。法国政府驻上海领事白罗尼先生画押具保:‘保证在蒸汽机车间投产后的五年内,由我方(法方)雇用的工程师和工作人员教会中国职员和工人按照图纸建造船只,并用该厂设备生产车床,并由我方开办一所使用法语授课的学校,教授英语和航海学。我方以信誉保证实行上述任务。’当然,中国也承诺给予诸位以可观的报酬。举例说,日意格、德克碑两位先生,每人月薪各一千两。比本大臣月薪六百两还高四百两。其他外国教习、员工平均月薪每人约三百两。约相当于中国员工月薪的五倍到十倍!马尾船政每月经费预算为五万两银子,每月支付诸位洋教习的薪金约七千三百多两银子,约占总预算的七分之一。”
人群中发出“哦哟”一声惊叹。
沈葆桢强调说:“我们期待外国朋友履行合约,我们还将论功行赏。诸君中只要有贡献的,我都将报请中国政府给予奖掖。不过,我也把丑话说在前面,凡不履行或违背合约的,要按照合约的规定,追究责任和赔偿。”
沈葆桢继而转向学生,笑着说:“开学近半年,诸君努力学习,有许多前所未有的进步,十分可喜!办学之初,左宗棠大人即明文规定《艺局章程八条》,现在依据‘八条’补充拟定出《学堂章程十条》。按照规定,学生诸君,‘伙食及医药费用,包括书籍、纸张等读书用具,概由局发给。另,每月给银四两以赡养其家属’。这就解除了诸君后顾之忧,利于专心攻读学业。按照规定,‘子弟到局,即住宿局中,不能随便离局’;规定‘每天晨起后至夜眠前,上课听教习训课,不准在外惰游’。按照规定,严格奖勤罚懒,对所有生员,实行‘考其勤惰,分别升降’,入学后三个月考试一次,凡考得‘一等奖者,赏洋银十元,二等者,无赏无罚,三等者记惰一次’,‘两次连考三等者戒责,三次连考三等者斥出’。‘其三连考一等者,于照章奖掖外,另赏衣料,以示鼓舞。’今天,我们要给连考获得一等的严宗光(严复)、刘步蟾、魏瀚、林泰曾、萨镇冰、叶祖珪等各赏银十两、衣料一件!大家欢迎他们上来领奖。”
至此,严复、刘步蟾和少年们对马尾船政学堂完全认同,有了一种依附感,归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