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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期西法衍于中国

同治六年(1867),五月初五(6月6日)端阳节,严复和一百多个幼童,从船政学堂寄居的法雨堂、仙塔街和亚伯尔顺洋行迁往马尾。上年,同治五年(1866)十一月,左宗棠、沈葆桢选址马尾,购地二百亩,立下“船政官界”的界石,十七日(12月23日),福建船政主体工程即开工兴建。半年多工夫,福建船政求是堂艺局校舍便先行落成。

沈葆桢让学童徒步行进,走向福州城外闽江口马限山麓。

严复和后学堂驾驶班的刘步蟾、邓世昌、林泰曾、林永升、林国祥、叶祖珪、方伯谦等三十三名同学兴高采烈,欢天喜地,迤逦而行。

严复傍着刘步蟾走在队伍的最前面,问刘步蟾说:“新学堂是什么样?”

刘步蟾老实说:“不知道。”

“你猜是什么样呀?”

刘步蟾反问道:“你说是什么样?”

严复也老实回答说:“不知道,猜不出。”

严复又向紧跟其后的林泰曾问道:“你猜会是什么样?”

林泰曾也摇摇头说:“我也猜不出什么样。”

严复发挥想象,向往说:“既然是新学堂,就不会再是在菩萨庙里和祠堂里开课堂,一定是洋楼洋房子!”

刘步蟾也说:“嗯,一定还会有操场!”

“近乡情更怯”,说的是久别家乡的游子回家乡时那种微妙的情愫,而此时的严复和他的同学是“近家情更切”。半年来,他们习惯了船政学堂,亲近了船政大臣沈葆桢,都把船政学堂看作家了,他们急着想看看新家是什么样。

走近马尾,地势开阔,沙石铺路,宽敞豁亮。背山临江,万绿丛中,白墙乌瓦,一片新屋。啊!这就是马尾船政学堂,这就是新家。

严复和同学们三步并作两步,争先恐后地奔向学堂大门。

门前,两株新叶茂盛的榕树,生机盎然。门楣上一方立匾,“船政学堂”,四个大字,十分醒目。大门两侧是沈葆桢大人亲自撰写的对联:

以一篑为始基,从古天下无难事;

致九译之新法,于今中国有圣人。

严复反复朗读,激情如火。

进到门里,来到大堂,迎面又见沈葆桢大人撰写的对联:

且漫道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此即是格致关头认真下手处;

何以能精益求精密益求密,定须从鬼神屋漏仔细扪心来。

严复心中叹道:有勉励,有期盼,有教诲,有章法!

严复再三咀嚼沈葆桢大人的话:“船政的根本在于学堂,希望数十年后,人才蒸蒸日上,无求于西人矣。”那个已经离开福建远去新疆的左宗棠大人是首倡举办船政学堂的,他提出办学目的在于“欲广其传,使中国人艺日进,制造驾驶辗转援受,传飞无穷耳”。严复和同学们领悟到左宗棠、沈葆桢大人办学树人、只争朝夕的良苦用心。

严复在以后的日子里,知道了左宗棠和沈葆桢更多的故事,备受感动、浸润。

同治元年(1862),左宗棠在与太平天国军队作战中,进入水网密布、海汊纵横的浙江,“使用了向外国人借用的轮船”,直接感受到“轮船尤为横海下濑所未有之奇”,于同治二年(1863)三月,上书总理衙门:“当图仿制轮船,庶为海疆长久之计。”同治四年(1865)正月,左宗棠《上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书中明确提出:“中国自强之策,除修明政事、精练兵勇外,必应仿造轮船,以夺彼族之所恃。此项人断不可不罗致,此项钱断不可不打算。”“海禁开,非制备船械不能图自强。”

其时,法国、英国为保护在华既得利益,深深介入中国事务,法国驻宁波舰队司令勒伯勒东(德碑尔)和法国前水师军官、宁波税务司普罗斯贝尔佩·日意格,组建了“常捷军”,与清廷合力镇压太平天国运动。左宗棠进入浙江后,与他们既有勾结利用,也时怀警惕。他在上朝廷的奏折中指出:“外国助剿非由义愤所激,虽可偶用其长,未可常恃其助也。”“若不稍加裁禁,予以限制,则客日强而主日弱……终恐非计。”

同治三年(1864),左宗棠要求勒伯勒东和日意格指导中国工匠仿制一艘小轮船。轮船下水,在杭州西湖试航,左宗棠比较满意,但感到不足,他说:“形模初具,试之西湖,驶行不速。”勒伯勒东和日意格则说:“大致不差,还需从西洋购买轮机,才能提高航速。”从那时以来,左宗棠经过多年考察,深思熟虑,于同治五年五月十三日(1866年6月25日),以闽浙总督身份在同一天接连上了《拟购机器雇洋匠试造轮船先陈大概情形折》等四道奏折,慷慨陈言:“东南大利,在水而不在陆。”他从海防、沿海经济、沿海运输等几个方面剖析利害:“自海上用兵以来,泰西各国火轮兵船直达天津,藩篱竟成虚设,星驰飙举,无足当之”,海防不固;“自洋船准载北货行销各口,北地货价腾贵。江浙大商以海船为业者……不能减价以敌洋商,日久消耗愈甚,不唯亏折货本,浸至歇其旧业”,中国经济受损;“目前江浙海运即有无船之虑,而漕政益难措手”,粮食、税收运输困难。左宗棠更针对有关争论指出:“就局势而言,借不如雇,雇不如买,买不如造。”左宗棠比较了欧美各国造船日益精进,日本仿造跟进很有成效,明确提出:“泰西巧而中国不必安于拙也,泰西有而中国不能傲以无也。”“欲防海之害而收其利,非整理水师不可;欲整理水师,非设局监造轮船不可。”“天下事,始有所损者,终必有所益。轮船成,则漕政兴,军政举,商民之困纾,海关之税旺,一时之费,数世之利也。”

利害、是非、曲直,显而易见,但是,一件新事物的出现,总不免有许多争议。当时上海《申报》披露:“福建议造大船,朝野舆论大起,誉之者:兴家爱国,匹夫有责;毁之者:忧其难于有成,议其靡费甚多。”

严复和他的同学关注朝野辩论,他对于左宗棠一篇慷慨陈词的奏折,击节赞赏:

西洋各国与俄罗斯、咪(美)利坚,数十年来讲求轮船之制,互相师法,制作日精。东洋日本始购轮船,拆视仿造未成,近乃遣人赴英吉利学其文字,究其象数,为仿制轮船张本,不数年后,东洋轮船亦必有成。独中国因频年军务繁兴,未暇议及。虽前此有代造之举,近复奉谕购雇轮船,然皆未为了局。彼此同以大海为利,彼有所挟,我独无之。譬犹渡河,人操舟而我结筏;譬犹使马,人跨骏而我骑驴,可乎?

左宗棠的至诚为国,明白剖析,精彩譬喻,终于打动了清廷当权的军机大臣文祥和握有最终决定权的慈禧太后,二十天后,同治五年六月初三(1866年7月14日)发出谕旨:

左宗棠现拟试造轮船……中国自强之道,全在振奋精神,破除耳目近习,讲求利用实际。该督现拟于闽省择地设厂,购买机器,募雇洋匠,试造火轮船只,实系当今应办急务……所陈各条,均着照议办理。

于是,有了马尾造船厂,有了马尾船政学堂。左宗棠如此谋划,起源还要回溯到更远。左宗棠一以贯之要整建水师,制造轮船,不是偶然。历史,孕育着必然。

道光十三年(1833),左宗棠还是一介布衣,赴京赶考,前后三次,三次落第不中。蜗居在湖南湘阴老家白水洞左家塅,以教书授徒为生。二十六岁时,一个偶然机会,得到两江总督陶澍的赏识,才有了转机。据左宗棠儿子左孝同在《先考事略》记载,湖南安化人陶澍在任两江总督时,巡视江西,请假顺道经醴陵回老家扫墓。这醴陵在湖南中部渌水之滨,以出产瓷器闻名,名气仅次于江西景德镇。陶澍在接待他的醴陵会馆门前,看到迎面张挂一副楹联:

春殿语从容,廿载家山,印心石在;

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翘首公归。

上联写了陶澍引以为旷世殊荣的故事。道光十五年(1835)十一月,道光皇帝第十四次在乾清宫召见陶澍,垂问政事,慰勉有加,听说他幼年读书的地方叫“印心石屋”,一时大发雅兴,立即为之题写了“印心石屋”四个大字匾额。这迎来送往的应景之联,描述了这个故事,正好点到被欢迎者的心痒之处。下联则写了家乡父老欢迎游子衣锦荣归,崇敬而深情。陶澍深受感动,格外激赏。一问,说是渌江书院的教习左宗棠所写,立即邀来一见。谈得十分投机,留宿一夜,纵论古今。陶澍连声叹赏左宗棠:“奇才!奇才!”便延请他到陶家坐馆教授他的儿子。左宗棠二十九岁时曾吟诗自况:

犹作儿童句读师,生平至此乍堪思。

学之为利我何有?壮不如人他可知。

蚕已过眼应作茧,鹊虽绕树未依枝。

回头廿九年间事,零落而今又一时。

道光二十四年(1844),左宗棠以教书所得的九百两白银,在湘阴柳家冲置办了七十二亩田产。九月,迁居柳家冲,遍植柳树,夯土筑墙,围绕屋场一周,围墙东南开一朝门,在门上手书“柳庄”二字,自号“湘上农人”。道光二十九年(1849),左宗棠三十八岁,年届不惑,依然布衣。尽管心有不甘,但已打算接受现实,躬耕垄亩,隐居泉下。他自书门联:

要大门闾,积德累善;

是好子弟,耕田读书。

左宗棠少年时曾经说大话明志:“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行无愧事,读有用书。”此时,他在《题家塾壁》上书此以教育后人,说道:“三十年前作此语以自夸,只今犹时往来胸中,试为儿辈诵之,颇不免惭赧之意,然志趣固不妨高也。安得以德薄能鲜,谓子弟不可学老夫之少年狂哉?”

此时,一个人的到来,再度唤起左宗棠那从来没有泯灭的雄心,改变了他人生的轨迹。

道光二十九年十一月二十三日(1850年1月5日),在湘江上发生了一件大事,两个对于晚清以至中华民族有重大影响的人物——林则徐和左宗棠会面了。

对于林则徐和左宗棠的这次会面,至少有三个不同版本。哪一个更接近“实有其事”,还是“实事或无,情理必有”?

《清史列传·林则徐传》:“道光二十七年,(林则徐)升云贵总督。”二十九年,“上嘉其远振军威,又安边地。六月,因病请假。七月,复奏请开缺,允之”。“自沅湘泛大江东归。”林则徐在云贵总督任上,因疝气严重请求免职治病,由水路经贵州、湖南、江西回福建,按照路程,无需经过长沙,但他特意绕行至长沙,约会左宗棠。

这一年,中国东南大水成灾,洞庭湖滨受灾尤重,洪水冲决围垦的堤垸,倒了“围子”,汪洋一片,颗粒无收。左宗棠罄其所有,开仓赈济灾民,他亦空无所有了,为稻粱谋,仍然到长沙借朱文公(朱熹)祠开馆教书授徒,赚取“束脩”以维持一家生计。其子左孝同在《先考事略》中记载:“府君移居省城假馆徽国文公祠。”十一月,左宗棠从官家“邸报”中得知林则徐将过长沙回福建,不禁怦然心动。

左宗棠对林则徐久怀敬仰。林则徐禁烟和抗击英国入侵,让他赞叹。左宗棠在道光十三年(1833)去北京赶考时,即结识了同在京城赴试的湖南邵阳的魏源和浙江仁和(今杭州)的龚自珍,互相仰慕,志同道合。而魏源、龚自珍都是林则徐的挚友,左宗棠自也受到影响;以后,左宗棠在陶澍家中坐馆教书的时候,有机会读到陶澍与林则徐往来书信,对林则徐有了更深的了解。道光二十八年(1848),左宗棠的朋友胡林翼任贵州安顺知府时,一再向他的上司云贵总督林则徐推荐左宗棠,林则徐于当年十二月十六日(1849年1月10日)给胡林翼回信:

承示贵友左孝廉既有过人才分,又喜经世文章,如其噬肯来游,实所深愿。即望加函敦订,期于早得回音。其馆谷舟资,应如何致送,亦希代为酌定。以执事之聆音识曲,当能相与有成。

以林则徐一个总督之尊,如此礼贤下士,热切邀请,又如此周到、细致,甚至从湖南到云南旅途费用的安排都一一关照,左宗棠大为感动。而且,这是多年来他所盼望的出山机遇,他多么想立即前去昆明应聘。只是,他已经答应陶澍临终前的嘱托,要把他的孩子教育成材,他不能够辜负故人,况且,他的寡嫂要求他为侄儿左世延主持完婚。左宗棠一时无法脱身,他十分遗憾,又十分诚恳地给胡林翼回信:

得执事岁杪急步所递书,敬悉一切,少穆宫保爱士之盛心,执事推荐之雅谊,非复寻常所有……仆久蛰狭乡,颇厌声闻,宫保固无从知仆。然自十数年来闻诸师友所称述,暨观宫保与陶文毅往复书疏,仆则实有以知公之深。海上用兵以后,行河、出关、入关诸役,仆之心如日在公左右也。忽而悲,忽而喜,尝自笑耳!尔来公行踪所至,而西北,而东南,计程且数万里。海波沙碛,旌节弓刀,客之能从公游者,知复几人?乌知心神依倚,惘惘相随者,尚有山林枯槁,未著客籍之一士哉?

……事固未能如吾意者:孤侄年已十七,家嫂欲为之授室,期在今年。又陶婿去冬书来,预订长沙读书之约,仆以小女故,未能恝然。且此子从学八年,资识尚正,冀有所就,以延文毅(陶澍)之泽。渠夫妇现来山中,不数日当偕之长沙。前书具陈大略,想已得览。坐此羁累,致乖夙心,西望滇池,孤怀怅结,耿耿此心,云何能已!

左宗棠倾诉多年来,心随林则徐东南抵御来自海上的侵略,西北抵御对新疆的颠覆分裂,时时刻刻,似乎都随侍林则徐左右。长久以来,他盼望真正追随在林则徐的鞍前马后,现在,林则徐亲笔书信邀请,他恨不得立即前去应召。可是为了寡嫂孤侄,为了报答陶澍的知遇之恩,践行自己的承诺,只能婉谢林则徐和胡林翼的美意。当左宗棠得知林则徐将要过长沙回福建时,他时时注意邸报消息,计算林则徐自贵州入湖南的行程,多次去湘江边上张望,等候林则徐官船的到来。

长沙城南有著名的城南书院(即今湖南第一师范学校,毛泽东青年时期就读的学校),最早为宋代理学名儒张栻创建,并担任学院山长(相当于今天的校长),邀请了著名学者朱熹来学院并在湘江对岸的岳麓书院讲学,声望远播四方,全国各地前来求学的士子络绎于途,一时间,“马饮则池水立涸,舆止则冠冕塞途”,文风大盛。连附近张栻、朱熹来往于城南书院和岳麓书院讲学的码头也叫朱张渡。左宗棠借此地课读教书,希望子弟秉承优良学风,励志成才。

道光二十九年(1849)十一月,小寒刚过,正是年末最冷的日子,“小寒大寒又一年”,冰凌冻断树枝,屋檐悬挂着冰溜子,哈气成雾,滴水成冰。左宗棠根据邸报的消息,估算林则徐的航程,他希望今天能够接到林则徐。他正准备赶往长沙大西门河码头,还没有出门,长沙县署的人领着林则徐的家人林忠来到书馆。左宗棠看了林则徐邀他一见的拜帖,激动不已,问道:“林公旅途劳累,贵体可好?何时到达长沙的?”

林忠回答说:“有劳左先生挂念。今天刚到。我们家老爷还要赶路去治病,所以请左先生今天就过去。”

左宗棠说:“好,请你回去告诉林公,左某随后就到。”

左宗棠急忙由城南书院赶到林则徐官船停泊的河码头,拜会林则徐。

后来,左宗棠屡屡回忆那次湘江夜话,在《唁林镜帆》中写道:

是晚乱流而西,维舟岳麓山下,同贤昆季(林则徐的儿子林汝舟、林聪彝)侍公饮,抗谈今昔。江风吹浪,柁楼竟夕有声,与船窗人语互相响答。曙鼓欲严,始各别去。

左宗棠还在《与贺仲肃》信中写道:

宫保固天人……江中宴谈达曙,无所不及,其钦服耦丈及吾师,尤为肫(纯)挚。

后来,左宗棠在军旅中回忆起往事,写有《林文忠公政书叙》:

忆道光己酉(1849),公由滇解钮归闽,扁舟迂道访宗棠于星沙(长沙别称)旅次,略分倾接,期许良厚……军事旁午,心绪茫然,刁斗严更,枕戈不寐,展卷数行,犹仿佛湘江夜话时也。

许多年以后,左宗棠在忙于新疆事务时,仍然对湘江夜话念兹在兹。

直至光绪九年(1883),左宗棠任两江总督时,特别奏请在江宁(今南京)建祠合祀陶澍和林则徐,亲撰楹联:

三吴颂遗爱,鲸浪初平,治水行盐,如公皆不朽;

卅载接音尘,鸿泥偶踏,湘间邗上 ,今我复重来。

陶澍是林则徐的老师,对左宗棠更有知遇之恩,左宗棠视他为老师,因之也把林则徐视为老师。左宗棠继承和弘扬了他们的思想和功业。林则徐视左宗棠为旷世奇才,左宗棠视林则徐为天人。清《续稗传集·林文忠公传》记述:林则徐“身体不逾中人,端凝严重,行止如载华岳,眉目疏朗,光奕奕出数步外,神采威秀,顾盼风生。与人和易温粹,虽卑官下僚,辄与坐论终日,鲜惰容骄色,能使人尽言”。这正是左宗棠心仪已久的人。

林则徐次子林聪彝的后人林岷在《林则徐与左宗棠》中写道:

林则徐在途经长沙时,将小船停泊在岳麓山下的湘江中,特派人请年仅三十七岁的左宗棠来舟中相见。当时湖南的文武官员正在等待接见,当左宗棠递上帖子时,先祖立即辞谢各官员,独召左宗棠入见。左在登舟时不慎落水,林则徐立即把他扶起,沐浴更衣,然后主客畅谈,一直谈到翌晨。在这次长谈中,他们对政务、治国等根本大计,特别对西北边境的事,都不谋而合。林则徐立即把自己在新疆整理的宝贵资料……全部交给了左宗棠,说:“吾老矣,空有御俄之志,终无成就之日。数年来留心人才,欲将此重任托付。东南洋夷,能御之者或有人;西定新疆,舍君莫属。此吾数载心血,献给足下,或许将来治疆用得着。”

严复慨叹:一代重臣与一介布衣神交已久,舟中一见,秉烛夜谈,纵论国是,把臂之间,引为知音。他想起李白曾经吟叹:“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严复反其意而用之:天地者,风云际会之所;光阴者,建功立业之机,戮力而为,必有所成。

关于林则徐与左宗棠湘江晤谈,还另有版本,《左宗棠年谱》载:

道光二十九年己酉,公三十八岁。

公假馆会城朱文公祠,婿陶桄仍受学……

冬十一月,侯官林文忠公自云南引疾还闽。道湖(似应为“湘”)上,遣人至柳庄招公。公谒之长沙舟中。一见诧为绝世奇才,宴谈达曙乃别。

今人据此演绎成故事。只是有一点质疑。长沙至湘阴的距离为一百二十华里。笔者故里湘阴,深知旧时候交通工具多为划桨、摇橹、张帆的木划子,由长沙至湘阴,顺北去的湘江顺流而下,需行驶十几小时。由湘阴至长沙,逆流而上,费时更多。左宗棠居住的柳家冲在长沙至湘阴半途的樟树港附近,距离长沙约六十华里。以当时的交通工具,即使乘车、骑马,也需四小时。据此推算,林则徐到达长沙当天召请左宗棠,左宗棠于当晚急驰来见,似乎都难。而有记载,当时左宗棠在长沙设馆教书,似应在长沙,而不在柳庄。

还有一个版本:《清稗类钞》卷三十载:

林过湘,使县令觅左。是岁晚,(左)将归家,系舟江岸,县吏从小舟中大索得之。与共登林舟,忽失足落水,衣履尽湿……

不论哪个版本,都强调林则徐会见左宗棠的意义和两人“心有灵犀一点通”。

林则徐、左宗棠会见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道光三十年(1850),刚过立冬,天气异乎寻常的寒冷,左宗棠忽得噩耗:林则徐应召去广西赴任途中,于十月十六日(1850年11月19日)在广东流沙(今普宁)突然患病去世。左宗棠顿时觉得天崩地裂,痛彻心肺,泣血哀号,含悲忍泪给林则徐的长子林汝舟写信:

忆去年此日,谒公湘水舟次,何图三百余日,便成千古。人之云亡,百身莫赎,悠悠苍天,此恨何极!

左宗棠又撰写挽联,悼念林则徐:

附公者不皆君子,间公者必是小人,忧国如家,二百余年遗直在;

庙堂倚之为长城,草野望之若时雨,出师未捷,八千里路大星颓。

严复钦佩“清室中兴”名臣左宗棠,对左宗棠与林则徐的交往,心向往之。一天,严复专诚去福州的湖南会馆,探访左宗棠的胜迹,仰视左宗棠当年亲笔写下的楹联:

瓯浙越梅循,海国仍持使者节;

陇秦指疏勒,榕园还作故乡看。

这可说是概括了左宗棠和湘军“百二关河,十年征戍;八千子弟,九塞声名”的辉煌啊!尤其是左宗棠任闽浙总督,驻节福州三年,好评如潮。他“榕园还作故乡看”的那份感情,使严复这个福建人也要把左宗棠看作老乡,而引以为荣了。

严复记得左宗棠离开福建去西北平定边疆时,他也随着人流,涌上前去送别。

同治初年,捻军席卷西北。与此同时,英国和沙俄勾结民族分裂势力为乱新疆。同治五年八月十七日(1866年9月25日),清廷谕令左宗棠改任陕甘总督,授钦差大臣,急赴西北。可是左宗棠放心不下福建、台湾的事情,他担心“台湾远隔大洋,声气间隔”,列强虎视眈眈,“设我弃而人取之,尤于事体非宜”。他原打算亲自去台湾巡视,部署防务和治理,现在不能亲去了,他举荐刘明镫、吴大廷办理台湾的事情,希望他们“必能绸缪未雨,为东南奠此岩疆”。左宗棠更有一事,放心不下。筹划中设厂造船的事刚有眉目,不可半途而废,轻易放弃。于是,上奏请求暂缓一些时日去西北。清廷应允,上谕:“创立船政,实为自强之计。若为浮言摇撼,则事何由成?左宗棠大臣谋国,所见远大,自当坚定,以期有效也。”“所议各条亦属妥协,并着照所议办理。”左宗棠加紧安排马尾船政事宜。

同治五年十一月初三(1866年12月9日),节令大雪,一向和煦如春的福州城,显得清冷肃杀。左宗棠向福建官员和百姓辞行。消息传开,官民万人空巷前来挽留,“士民攀留者,填塞衢巷”。严复也随人流涌到左宗棠的跟前,看到这位总督大人情动于衷,应允再留数日。严复觉得官儿当到这个份儿上,难能可贵!左宗棠推迟到初十(1866年12月16日)才离开福建西征。

严复读左宗棠在学人士子中流传的奏折,喜他的立论和气魄,也赞赏他的文词,鞭辟入里,铿锵有声。他几乎能够默诵那些精彩的段落:

窃维东南大利,在水而不在陆。在广东、福建而浙江、江南、山东、直隶、盛京,以迄东北,大海环其三面,江河而外,万水朝宗。无事之时,以筹转漕,则千里犹在户庭;以筹懋迁,则百货萃诸廛肆,匪独鱼盐蒲蛤足业贫民,舵艄水手足安游众也。有事之时,以筹调拨,则百粤之旅可集三韩;以筹车输,则七省之储可通一水。匪特巡洋有必设之防,用兵有必争之道也……自海上用兵以来,泰西各国火轮兵船直达天津,藩篱竟成虚设……臣愚以为欲防海之害而收其利,非整理水师不可。欲整理水师,非设局监造轮船不可……成一船,即练一船之兵,化一为百,比及五年,成船稍多,可以布置沿海各省。

严复为左宗棠那种明析道理的奏折所鼓舞:

聪明睿智,相近者性,而所习不能无殊。中国之睿智运于虚,外国之聪明寄于实。中国以理义为本,艺事为末。外国以艺事为重,义理为轻。彼此各是其是,两不相喻,姑置弗论可耳。谓执艺事者必舍其精,讲义理者必遗其粗,不可也。谓我之长不如外国,藉外国导其先,可也。谓我之长不如外国,让外国擅其能,不可也。

严复击节叹赏左宗棠所作的精彩剖析:

臣维西洋各国向以船炮雄视海上,然贪贸易之利,仰中国之威,未敢妄逞。其时,各国未造火轮船,尚无所挟也。道光十九年海上事起,适火轮兵船已成,英吉利遂以入犯……陆地之战,彼之所长,皆我所长,有其过之无不及也。若纵横海上,彼有轮船,我尚无之,形无与格,势无与禁,将若之何?微臣所为鳃鳃拟习造轮船兼习驾驶,怀之三年,乃有此请也。严复领悟到左宗棠设船政局,开造船厂,办马尾船政学堂,挑选能工巧匠,跟随聘请来的外国师匠学习仿造轮船;遴选聪颖孩童从小随洋教习攻读数学、英语和驾驶、造船,苦心孤诣,神人可鉴。也使严复对于“士”与“艺”,对于被儒家一向鄙视的“奇技淫巧”开始新的思考。沈葆桢应左宗棠的敦请出山主持船政的故事,尤其促严复深思。 pYUDQUdga6yFwGn++wVpE7JcfOLm3HTuMd6z+0T4CH/63thch5PC5gzCEHuio6V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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