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五年十二月初一(1867年1月6日),节气小寒,于山白塔寺法雨堂前,热气腾腾。严复和他的同学在洋教习教导下,咿咿呀呀朗读英语,引起了众多国人关注。
“Good morning!”(早晨好!)
读起来语调铿锵,听来愉悦喜庆。
“I am captain of the ship.”(我是本舰舰长。)
读来不由得生起一种主宰全舰,无上权威的自信。
严复和同学随英文洋教习高声朗读,从ABC中读到了新奇,看到了一个前所未知的世界。
早晨,洋文教习站在讲台上朗声问候:“Good morning!”
严复和幼童会齐声回应:“Good morning!”
洋文教习很满意,说道:“在西方,人们一见面,问候的话就是‘Good morning!’”接着问道:“你们中国人,一见面是怎么样问候呢?”
幼童们笑嘻嘻回答说:“我们习惯说‘你吃过了吗?’”
洋教习笑着说:“那用英语来说就是‘Have you had your meal?’”
严复学说道:“Have you had your meal?”
洋文教习立刻来到严复面前说道:“啊,你邀请我一道去吃饭,谢谢你!我们去吃‘佛跳墙’吗?那可是福州一道名菜啊,我很想吃。”
严复觉得很窘,连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Good morning!’,不是真的要请你吃饭。”
洋文教习坚持说:“可你明明问我吃过了没有?我理解是你有心请我吃饭,让我大快朵颐,到福州最好的饭馆大嚼一顿啊!”
幼童们哄地笑开了。
严复老实说:“‘佛跳墙’我请不起,我请你吃一碗福州鱼丸子和肉燕皮馄饨吧。这我请得起。”
洋文教习笑着说:“Thank you.I really appreciate it.(谢谢你,我真的很感谢!)”接着说:“我也并不是真要你请我吃饭啊。不过,我真的十分感谢,千恩万谢!用英语来说是one hundred and one thanks!”
幼童们高声复诵:“one hundred and one thanks!”
洋文教习高兴地点头说:“你们注意没有,我在‘谢谢’前面加了一个数字‘一’:‘one hundred’,‘one thanks’。按照汉语习惯,这个‘一’,毫无道理。但是,这是英语的习惯。你们中国人认为双数才吉利,总是说‘双喜临门’‘六六大顺’‘十全十美’之类。而英语国家的人,正好相反,认为单数是吉利的字眼,往往在成百成千的偶数前面加上‘一’,表示加强、加深和强调。”
严复和同学们纷纷点头。
洋文教习又说:“不过,你们一定还要记住,有一个例外,就是西方人忌讳‘十三’这个单数词,‘十三’被看作凶数,避之唯恐不及。任何喜庆都会避开每月的‘十三’这个日子,火车没有第‘十三’车厢,剧院没有第‘十三’排座位,任何街道都没有‘十三’公寓,任何楼房都不标示‘十三’层。”
严复和同学发出疑问:“人们难道能够跳跃到十四层吗?”
洋文教习笑着说:“问得好。英国人的办法是用‘十二A’来代替。”
幼童们发出“啊”的一声惊叹。
严复和同学们觉得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十分新鲜有趣。他们从语言的不同,发现不同国家、民族的文化差异,大大加强了学习和了解英语的兴趣。不过,从了解英语的表面意义,到深入理解英语所要传达的思想、文化内涵和深意,严复还要经过艰苦的学习和运用实践,还需假以时日。
严复成名以后,坊间曾经广为流传一个笑话,说是某一天,经李鸿章推荐,慈禧太后召见严复。严复在朝房里等候,等了又等,时间长了,竟然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中慈禧问严复:“你在英国什么学校学习呀?”
严复恭敬地回答说:“臣在大不列颠帝国格林尼治皇家海军学院学习。”
慈禧没有听明白,说道:“怎么这么长的名字,啰里啰嗦。”
严复只得简单地说:“格林尼治。”
慈禧听成了“给你来去”,鄙夷地哼了一声说:“什么‘给你来去’?英国人连个学校都取不出个好名字。”
严复只能不置可否。
慈禧问道:“你在英国看到有什么新鲜事,说来我听听。”
严复趁机向慈禧进言,眉飞色舞地讲英国如何如何民主,如何如何强盛,中国也应该实行君主立宪之类。哪里知道慈禧全没有兴趣,只问英国皇室的穿戴等鸡毛蒜皮的小事。话不投机半句多,严复讲得舌干口燥,慈禧却直打哈欠。严复还在讲,慈禧不耐烦了,把手中的水烟袋往条几上一蹾,说道:“你既然会英国话,你说说这水烟袋用英国话怎么说?”
严复如实说:“英国人抽香烟和雪茄,不吃水烟,英语中没有水烟袋这个词。”
慈禧冷笑道:“胡说,朝廷花那么多银子,供你在英国学了那么多年,连个水烟袋的名字都没有学会,有什么用啊!给我下去!”
严复只能摇头感叹:老妇无知!莫可奈何。
这当然是演绎传说,是调侃,就像当前流行的段子。不过,也反映出民族文化、习俗的差异,不可避免地带来隔阂和难以沟通。
千百年来,这于山,这佛门宝地,只听木鱼钟磬,只听梵语诵经,几曾有过这夹杂着福州、广东方言音调,既显稚嫩,更显生机勃勃的英语?几曾有过中国的学堂用外国话教学?真可说是三皇五帝到如今,开天辟地头一遭。但是,这确实是中西文化交融的一个开始。一九一八年严复在为《海军大事记》撰写的“弁言”中说:
不佞年十有五,则应募为海军生。当是时,马江船政司空草创未就,借城南定光寺为学舍。同学仅百人,学旁行书算,其中晨夜伊毗之声与梵呗相答。
严复是敏感、颖悟的,随着对英语的掌握,感知英语不只是一门外国话,英语的语境、英语的思维也在潜移默化地浸染人们思想。此时,他再读左宗棠《试造轮船先陈大概情形折》,深深佩服左大人的远见卓识:“必开艺局,选少年颖悟子弟习其语言、文字,诵其书,通其算学,而后西法可衍于中国。”左宗棠奏折的要旨是“创始之意不重在造而重在学”,不仅如此,左宗棠更看重的是“而后西法可衍于中国”!左宗棠可说是得到林则徐“睁开眼睛看西方”的真谛啊,他比一般洋务派看得更深、更远。
一八九五年严复在他第一篇政治宣言《论世变之亟》中,即从西法随语言带来的浸染,比较中西文化、思维的差异,指出中国道理与西法相似,实际大有不同,实在不敢说中国道理和西法孰优孰绌。
一九〇三年,严复接受弟子熊元锷的建议编著讲解英语语法的《英文汉诂》,在序言中说:“求西学而不由其文字语言,则终费时而无效……诚欲精通英文,则在博学多通,熟之而已。”这是他毕生努力学习英语的经验和体会,他由学习英语而有多方面的受益。
从学习和掌握英语切入,严复在不自觉中获得了一种世界眼光。超越了中国本土文化和区域背景,看到天外有天,海外有万国,由英吉利,而法兰西,而德意志;由亚洲,而欧洲,而美洲;由四海,而太平洋,而大西洋。各个国家,各个地方,山川不同,海洋各异。每个国家,各有自己的历史,独特的文化、习俗。他开始悟到必须跳出中国这个圈子,从一个新的高度和广度看中国和外国,看本土和世界。严复当时及以后,这种由英语切入,逐渐拓展知识,从了解,到认知,到实践,由对知识的感知,到内化成自身的能力,严复走在他的同学前面,走在国人的前面。这是他以后能够超越海军范畴,在中西文化交流上做出杰出贡献的重要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