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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篇大孝论能奇

清同治五年(1866),严复人生巨大嬗变之年,春天,先是迎娶新妇,还没有来得及喜庆新婚,六月,父亲便染病猝然弃世。红事白事接踵而来,大喜大悲骤降,让一个虚岁十四、实际十二岁的少年四顾彷徨,莫知所措。年关临近,家无积蓄,却有典当的质券,生活艰难,学业自是难以为继。严复晚年《为周养庵题篝镫纺织图》,触景伤情,回首往事,痛定思痛:

我生十四龄,阿父即见背。

家贫有质券,赙钱不充债。

陟岗则无兄,同谷歌有妹。

慈母于此时,十指作耕耒。

上掩先人骸,下养儿女大。

富贵生死间,饱阅亲知态。

门户支已难,往往遭无赖。

五更寡妇哭,闻者隳心肺。

在悲绝的困境中,突现一线生机。

福建总督左宗棠被调任陕甘总督,在十一月初十(1866年12月16日)离开福州赴任前,以总督之身,屈尊就驾,一连三次登沈葆桢的家门,诚恳敦请丁忧在家守孝的沈葆桢出山,主持福建船政。

沈葆桢生于清嘉庆二十五年(1820),道光二十年(1840)中举人。他的母亲是林则徐的妹妹,他的妻子林普晴是林则徐的次女。咸丰十年(1860),沈葆桢出任江西巡抚。同治四年(1865)三月,母亲病逝,奔丧回到福州。

左宗棠原是湖南湘阴一介儒生,“身无半亩,心忧天下”,深受林则徐、魏源的影响。后来,左宗棠、曾国藩、李鸿章成为清朝中流砥柱,“同光中兴”的重臣。

左宗棠以“三顾茅庐”的诚意拜访沈葆桢,晓以富国强兵的利害,动以忠君爱国之情,义正词严,情深意切,沈葆桢不能不为之感动。沈葆桢感激左宗棠的赏识和信任,更念及左宗棠对岳父林则徐的深情,夺情出山。

遵照左宗棠的规划,在创办福建造船厂的同时,创办福建船政求是堂艺局。同治五年(1866)十一月初五(12月11日),左宗棠、沈葆桢拟订船政和《求是堂艺局章程》,随即在福州大街小巷,张榜招贴,招收幼童入学。

一时间,福州街坊、村镇,纷纷议论《求是堂艺局章程》。

求是堂艺局章程

一、各子弟到局学习后,每逢端午、中秋,给假三日;度岁时于封印日回家,开印日到局。凡遇外国礼拜日,亦不给假。每日晨起后、夜眠前,听教习洋员训课,不准在外惰游,致荒学业。不准侮慢教师,欺凌同学。

二、各子弟到局后,饭食及患病医药之费,均由局中给发。患病较重者,监督验其病果沉重,送回本家调理;病痊后即行销假。

三、各子弟饭食既由艺局供给,仍每名月给银四两,俾赡其家。

四、开艺局之日起,每三个月考试一次,由教习洋员分别等第,其学有进境考列一等者,赏洋银十元;二等者无赏无罚;三等者记惰一次。两次连考三等者戒责;三次连考三等者斥出。其三次连考一等者,于照章奖赏外,另赏衣料,以示鼓舞。

五、子弟入局肄业,总以五年为限。于入局时,取具其父兄及本人甘结,限内不得告请长假,不得改习别业,以取专精。

六、艺局内宜拣派明干正绅,常川住局稽察师徒勤惰,亦便剽学艺事以扩见闻。其委绅等,应由总理船政大臣遴选给委。

七、各子弟学成后,准以水师员弁擢用。惟学习监工(工程师)、船主等事,非资性颖敏人不能。其有由文职、文生入局者,亦未便概保武职,应准照军功人员例议奖。

八、各子弟之学成监工者、学成船主者,即令作监工、船主,每月薪水按照外国监工、船主辛工银数发给,仍特加优擢,以奖异能。

苦寻出路的少年严复,读过《求是堂艺局章程》,怦然心动。他差一点要向天高喊:这可真是“久旱逢甘雨”“天无绝人之路”啊!

《章程》规定,“饭食既由艺局供给,仍每名月给银四两,俾赡其家”的优渥待遇,十分诱人。身无分文,朝不虑夕,多么需要这每月四两的银子!有了四两银子,母亲可免针黹之劳,妹妹、妻子可免断炊之虞;另一条“各子弟学成后,准以水师员弁擢用”。“各子弟之学成监工者、学成船主者,即令作监工、船主,……特加优擢,以奖异能。”对于这样一个前程的许诺,严复心中仍有犹豫。他从小所想的是科举高中,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从来没有想过斯文之外的武职进阶。他颇有一点踌躇。但是,时下风气,学习洋文、机械,甚为时兴,少年心性,也乐于一试。

严复兴冲冲地告诉母亲说:“外面贴了招帖,船政学堂艺局招收学童,除了供给一日三餐饭食,每月还关发饷银四两养家。”

母亲问道:“有这等好事?”

严复说:“千真万确,满城都在议论。是沈葆桢大人主办,还要考试才能录取哩。”

母亲说:“你想去报名吗?”

严复道出心中的盘算说:“家里没有收入,母亲做针线赚钱养活我们儿女,日夜辛苦,做儿子的于心不安!与其我在家于事无补,坐吃山空,不如我进艺局,一来可以得到长进,二来每月有四两银子进项,家里吃饭不愁了。您说是吗?”

母亲担心地问道:“儿呀,你还是要读书,要求取功名啊!”

“儿子也想过了,吃饭已经上顿不知道下顿,哪里还有钱进学读书?再说,如今朝廷主张兴办洋务,买机器,造轮船,进艺局学习洋文、算数,将来未必派不上用场。艺局许诺学成后可以授武职,也算是有个进身之阶啊。”

母亲说:“儿子想得周全,只是这等大事,容母亲再想一想。”

过了一天,母亲对严复说:“要是你父亲在世,他会怎么说呢?他会让你去报考艺局还是送你继续读书呢?”

严复流着泪说:“母亲,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如今,家境这样了,只得如此。我只要能够考取,马上就有进项,家里的生活,可以得到帮助;儿子的前程出路,也有一个指望。事在人为,我不信我将来就不能出人头地!您老就放心让我去投考艺局吧。”

母亲长叹一声,说道:“你是家中的男子汉,你就做主吧。”

母亲把两个女儿和严复的妻子叫到跟前,对她们说:“你们的哥哥想着要去投考艺局,我想了一夜,觉得这件事也还可行。你们的哥哥是家里的顶梁柱,是男子汉,这件事就由他做主了。”

严复径直来到福州南门兜于山白塔寺法雨堂领取了求是堂艺局的报名表格和具结保证书,拿回家里,却犯难了。报名需要一位有资格和名望的人担保,请谁来为严复担保?谁愿意为严复担保?严复母子想来想去,觉得只有请堂叔父严厚甫担保,他是族叔,是一名举人,最有名望,最有资格为严复担保。

严厚甫何许人也?历经数十载寒窗苦读,穷经皓首,才挣得一个举人身份。他从来认定只有科举才是正途,只有孔、孟的四书五经才是圣贤书,舍此之外,都是旁门左道。对于“求是堂”张榜招生,他已有耳闻。他愤怒于公然引诱无知幼童学习轮船、机器,以这些“奇技淫巧”坏人心术。而竟然是总督大人左宗棠和名门之后的沈葆桢力主其事,他痛心疾首,仰天长叹:“斯文扫地,人心不古!”

严复随母亲登门求见,举人老爷正气不打一处来,严复母亲刚说明来意,他不等她把话说完,就冲着严复大骂道:“不求上进的混账东西,放着正道不走,一心只想歪门邪道!那轮船、机器跑得虽快,不过是洋鬼子的‘奇技淫巧’!奇技淫巧是什么东西?《书经》讲得一针见血:‘郊社不修,宗庙不享,作奇技淫巧,以悦妇人。’可见,提倡奇技淫巧的人,心怀不轨啊!”

举人老爷满腔怒气,一发而不可收拾,摇头摆尾吟诵起来:“岂不闻唐人有《请勤政崇俭约疏》云:‘去奇技淫巧,损和璧、隋珠,不见可欲,使心不乱,自然波清四海,尘消九域。’连元朝有识之士都明白这样的道理:‘奇技淫巧之人日进,而贤者日退矣,将如国家何?’”

他愤恨不已,说得白沫横飞,严复和母亲却半句也没有听明白,还是一再请他担保,严厚甫怒不可遏,重重地重复一句道:“‘将如国家何’啊,此事体大,断不可行!去吧!”

严复母亲再要恳求,严厚甫拂袖转身,进了内室,把他们母子晾在厅堂里。

严复跟随母亲回到家中。

一间披厦,低矮狭小。这种南方民居的偏屋,依托主墙,一顺斜坡而下,上盖黑瓦,四处露风。一般不做居室,只作厨房,或是存放杂物。母亲带着一家老小,就居住在这样的空间。家徒四壁,环堵萧然。家无隔夜之粮,时有断炊之虞。眼前一条生路,因无人担保,将不得其门而入。严复痛切地感受到,父死家贫,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他看着发愁的母亲,心痛不已。

母亲说:“我再去找别的伯伯、叔叔帮你求情,请厚甫叔叔作担保。”

严复只有摇头叹息。

母亲回来苦着脸说:“托人向厚甫叔叔求情,他还是那一句话‘断不可行’。不过,其他几个叔叔、伯伯都说:这份担保,既不需要银两,又不牵涉田土,没有什么责任,就写上他的名字也无妨的。”

严复心酸无语,无可奈何。

母亲说:“儿呀,天无绝人之路,你尽管去报名。担保书上写上厚甫叔叔的名字,他要怪罪下来,为娘的顶着,给他赔不是就是了。”

严复拿着担保书,赶到城里报名投考“求是堂艺局”。

严厚甫知道严复竟敢冒用他的大名担保,勃然大怒,跳着脚咒骂,扬言要去撤保。

严复的母亲带着儿子再去上门求情,严厚甫怒犹不息。

严复的母亲泣诉说:“你兄弟突然去世,丢下了孤儿寡母,我就舍了这把骨头,也要养活严家的骨血,把孩子们拉扯大,抚养成人。儿女们都还小,嗷嗷待哺,我一个妇道人家,拿什么养活一家人啊!你侄子虽小,思谋周全,要去报考求是堂艺局,能够考取呢,每个月有四两银子的固定进项,可以养家赡亲,帮补家用。这也是不得已啊。求叔叔高抬贵手,成全了你侄子的这份孝心!”

字字血,声声泪,母亲的苦心啊!听着母亲流淌着血泪的陈述,严复心中大恸,饮泣痛哭,泪流满面。人间至爱,唯有母亲!

严厚甫似有所动,但是,仍然不肯松口。

母亲拉着严复说:“快给你叔叔跪下,求他开恩了!”

严复“咚”的一声跪在当地。

严厚甫仍然不语。

严复的母亲哭道:“弟媳妇也一起给你跪下了!”

严厚甫跺脚恨恨地说:“孽障,不争气的东西!”随着,长叹一声说,“你们家的事情我不管了!”

母亲赶紧拉着严复说:“儿子,给你叔叔磕头,谢谢他为你担保!”严复趴在地上磕头。

严厚甫已经转身走了。

同治五年(1866)十一月,冬至,求是堂录取考生的日子。

窗前条几上一盆水仙正含苞待放,严复感受到季节变化带来的心灵悸动,他记起杜甫的《小至》:

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

刺绣五纹添弱线,吹葭六管动浮灰。

岸容待腊将舒柳,山意冲寒欲放梅。

云物不殊乡国异,教儿且覆掌中杯。

冬至日是一年中最后一个长夜的日子,“冬至之后日初长”。冬至标志着寒冬已到极致,是二十四节气中第二十二个。严复是敏感的,他看重“冬至”日预示着“冬去春来”。他为“冬至阳生春又来”而欣喜。

严复抱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壮烈心怀,以志在必得的自信赴考,急急赶去于山。

于山耸现在绿树楼宇之上,形势奇伟。公元十世纪,唐朝末年,南梁的闽王王审知为了替他的父母祈求冥福,在南门兜的于山上,修建了一座报恩定光多宝塔。塔身素白,福州人称之为白塔。因塔建寺,也被叫作白塔寺。

佛塔源于古印度,为收藏佛祖释迦牟尼的“舍利”而设,印度梵文中叫作“墓冢”,是对于“来世”的尊崇和追求。东汉时,佛塔随佛教传入中国。中国传统重“今世”,重“乐生”,佛塔的建筑,它的作用和意义也随之中国化而多彩多姿,而且,遍地开花,几乎每个城市都有一座或几座佛塔。福州的白塔和白塔寺,传播宣扬着崇敬父母的孝道。

严复从南门兜登上于山,白塔巍峨,令人肃然起敬。

考场设在白塔寺的法雨堂。这是和尚趺坐诵经习课的地方,马尾船政艺局求是堂暂借此处招考幼童。

沈葆桢亲自主考,考试题目:《大孝终身慕父母论》。

试题触动严复心灵,联想起父母劬劳之恩,尤其是母亲为儿为女,劳心费力,应对人情冷暖,母亲以自己瘦弱的身体,为儿女们遮挡风寒,使儿女们不受欺凌、委屈,如同母鸡张开翅膀护卫小雏;母亲宁可自己饿着肚子,也要让儿女们吃饱;母亲为了儿子的前程,在人前下跪……母亲心力交瘁,几不可支。啊,这就是母亲,这就是天下至亲至善的母亲!

严复在考卷上抒发切身感受,进一步旁征博证,引经据典论述:《大学》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为人父母者止于慈,为子女者止于孝。”孝顺为齐家之本。中国人的民族精神就是不忘本,而不忘本的根就是孝道!以孝道行天下,不孝,是莫大的罪孽;尽孝,是最为所有中国人共同崇尚的美德!

主考的沈葆桢刚刚经历丧母之痛。

同治三年(1864),沈葆桢担任江西巡抚,因父母有病,请求归养,侍奉双亲。清朝廷予以慰留,特别赏赐人参六两,用以调养其父母。同治四年(1865)二月二十六日(3月23日),终于赏假二十九日,允许沈葆桢回福建省亲。沈葆桢日夜兼程,三月十六日(4月11日)赶到福州,这才得知七十二岁的母亲已经于二月二十七日(3月24日)病故。沈葆桢泣血哀痛,愧疚不已。

沈葆桢为母亲守丧。因为家无积蓄,只得以卖字为生。沈葆桢在宫巷(今福州三坊七巷之宫巷)老屋的西面开了个名为“一笑来”的裱褙铺,张贴广告:“写对联兼裱褙,钱四百枚;写团扇小楷,每柄四百枚;行书二百枚。无论何人,皆用单款,书姓名三字。”沈葆桢的大孝和清廉的名声,不胫而走,为人所敬仰。

沈葆桢拿到严复的考卷,阅览之下,感同身受,引起共鸣,提笔在严复试卷上批为“第一等第一名”。严复被录取为求是堂艺局后学堂学童。

严复始终牢记沈葆桢提携之恩,多年以后,沈葆桢的儿子沈瑜庆去贵州赴任,严复写诗为他送行,其中写道:

尚忆垂髫十五时,一篇大孝论能奇。

谁言死后无穷感,惭负先生远到期。

得志当为天下雨,流年已似手中蓍。

春申浦口春无际,独对繁花有所思。

严复不忘恩师,也颇为自己少年春风得意而欣慰。

当时,严复三步并作两步走,从南门兜赶回阳岐,跑进家门,高声喊道:“母亲,儿子考中了,沈葆桢大人亲自批为第一名录取!吃饭不愁了!前程有望了!”

母亲一听,喜极而泣,高兴地说道:“菩萨保佑,祖宗积德,我儿子好运气!”

严复为离家入学做准备,第一件事是向邻家讨要了几捆糯谷稻草,编织草垫。

福州四季如春,终年无霜,一般人家的床上常年只是一领草席。但是,每年入冬以后,直到开春,遇上阴雨连绵,也仍然寒气浸人。所以,福州人有“冬至夜长床铺垫”的习俗。严复将要离家去学堂了,要把家里的事情安顿好,而头等大事便是为母亲编织一床草垫。糯谷稻草柔软暖和,严复用心编织。他心灵手巧,编好草垫铺在母亲的床上。母亲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连声说:“俗话讲‘七垫八垫,不如稻草一垫’!我儿子好孝心,母亲一冬都暖和了!”

安顿好家事,严复只身去船政学堂报到。

细雨潇潇,寒中暖意盈盈。一群少年,或打着油纸雨伞,或头戴竹笠,兴匆匆来到于山。严复本只是为了家中生计而报考这所不为人们看好的学校,抱着差强人意的选择而投奔这尚不可知的前程,颇有陆游《诉衷情》词中的“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的意气。此时,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踏进了一个历史的潮流,踏进了一个迎来中西融合的世界潮流。他还有漫长的学习和摸索、觉悟的路要走。 YDAfpLWIuls7OnzWJZpG70Koedj/oNrcPTc+pvI9lQ369x5rN1ethMXD4KKkAf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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