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居易中止了长安庆祝活动,告别诸友,急匆匆返回洛阳。拜见母亲之后,又直趋江南宣城,专程拜谢第一个赏识他、荐举他的宣州刺史崔衍大人:“……身忝乡人荐,名因国士推。……相马须怜瘦,呼鹰正及饥。扶摇重即事,会有答恩时。”(《叙德书情四十韵……》)他把自己比作瘦马饥鹰,真诚感谢将自己推上殿考平台的恩人。重复一下,唐时,县分七等,州分三级,三年一次大考,县考择优之后,凡下州限送贡生一名,上州许送三名,那真是百里挑一,慎之又慎。举人贡生赴京,不仅肩负着全州父老三年来的厚望,更肩负着州官身家责任,如果某州贡生屡次殿试不第,朝廷即将质疑该州选才有弊,严重失职,乃至追究严办。宣州刺史崔衍推举白居易赴京殿考,自是格外郑重,绝非轻率决断。同理,白居易考中进士,急匆匆辞离京城,经洛阳向母亲报喜,未敢停留,不远千里之遥赶回宣州禀报崔衍,就容易理解了。更何况,举人赴京赶考,其费用还是州府开支的。
史载宣州崔衍,廉洁勤俭,为民解困,是一位敢于向上直言陈情,“报忧不报喜”的忠良清官。崔衍辞世后,名动天下。这样的一流官员,对白居易从政道路影响很大。
奇巧的是,大诗人李白也对宣州宝地情有独钟,生前竟为这一地区留下诗篇五十多首。清人王士祯说李白“一生低首谢宣城”,谅非虚语。笔者不妨顺势考察一下李白在青年白居易心中的地位,也是个饶有兴味的话题。
简单说,李白一生仙游四方,从二十五岁算起,先后七次来过宣州当涂(今安徽马鞍山市当涂县)。唐肃宗上元二年(761)秋天,李白在战乱中投奔当涂族叔李阳冰,不幸身染重疾,含悲写就《笑歌行》《悲歌行》和最后的《临终行》,次年初冬李白去世,终年六十二岁。李阳冰时为当涂县令,为李白精心编就诗稿《草堂集》十卷,将李白安葬于当涂城南青山之麓。据说,“文革”期间,红卫兵前来挖墓掘尸,幸有当地农民奋力保护,得以留存。至二〇〇六年,李白墓升格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李白逝世十年,白居易出生。
此次赴京大考之前,刺史崔衍特地召集当地名贤,专程设宴为白居易壮行。席上,有人吟唱刘邦《大风歌》,有人诵念曹操《短歌行》,有人放歌曹植《白马篇》,主人崔衍则吟诵了李白成于当地的诗篇《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轮到白居易,他举杯向主客致谢,一口气背诵了李白《横江词六首》,半醉而吟,竟一字不差。青年才俊白居易,对于辞世不久的李白和杜甫,怀有极其深重的敬意。他曾经独自前往当涂,寻访凭吊李白之墓。当时,李墓尚未改迁重葬,白居易看到诗仙墓地简陋荒僻,内心深有触动。后来,白居易在贬谪江州期间,人生受挫又想到李白。一生雄心不遇,同病相惜,因作《李白墓》一首:
采石江边李白坟,绕田无限草连云。
可怜荒垄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
但是诗人多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
一千多年过去,当涂李白墓先后修茸十三次,早已成为历代文人膜拜圣地。无数名流政要在此挥毫题诗,所留诗文不计其数。倘按照每年只留一两首计算,又何止千百篇?目前,仅马鞍山择优选辑的李白墓地诗汇编,就有三大册。
这一次,当朝进士白居易,南下宣州拜谢了崔衍大人,遂往饶州浮梁,会见长兄白幼文。记否去年秋天,长兄将一袋禄米扶上兄弟肩头,托他背到两千里之外,去洛阳孝敬老母。而今,白居易高中进士如愿以偿,兄弟相见,该有多么高兴。正巧,还有一位族内六兄,时任符离主簿,同时相聚于浮梁。兄弟三人频频举杯,气氛越发豪畅。
酒中精神皆振奋,酒后犹有大事情。须知唐制政坛,考取进士不过是仕官资格起点。踏上进士这座基石,还要经历多次严考,才能委任实职。考中进士,只是获得了吏部铨选资质,徒有“功名”而无官做。可叹“铨试”甚为难考,多有十多年辛苦而未能如愿者。文豪韩愈,进士之后历经“铨考”三次淘汰,困顿长安近十年,才考得一个小官职。这条唐律,与明清时期得中进士即可任官,大不一样,唐时即有怨诗说:“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
所谓吏部铨试,是制举环节之概称,具体考拔入仕渠道尚有平判入等科、博学鸿词科等分类。白居易即将应试选项,叫作“书判拔萃科”。该科严考以经义和律法为主,此处“书”字指经义,难度相当大。所以,刚刚得中明经、进士的骄子们,必须快马加鞭准备,否则,将来生计仍是问题。
天气转凉,时不我待,白居易不敢久留,他放下杯盏辞过长兄,转赴徐州而去。回符离,回田园,有安静书桌,更有多情恋人。
前不久,徐州地面一场大战,陆长源、郑通诚等忠臣惨死于战火之中。白居易目睹城乡烽烟残留,悲叹不已:
九月徐州新战后,悲风杀气满山河。
唯有流沟山下寺,门前依旧白云多。
这首《乱后过流沟寺》,加上悼诗《哀二良》,表达了诗人对于时局的深切忧虑,他仰面疾呼:“谓天之恶下民兮,胡为生此忠良?谓天之爱下民兮,胡为生此豺狼?”俨然一位大龄愤青,爱憎分明。
贞元十七年(801)秋后,白居易周身上下充满使命感,驻扎符离,苦读求进,经义兼律法,“耽书力未疲”,一口气伏案十个月,不肯放松。
诗人的内心世界非常丰富,一方面,肩负使命时光紧迫;另一方面,美妙恋人就在近邻。这时,乐天和湘灵处在热烈而又隐秘的恋情之中。为什么花前月下偷情欢欣而无法公开?为什么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白居易和湘灵为什么不可以最终走到一起?各种文献,都不曾有过明确答案,个中原因想必非常复杂:有漂泊原因,有赶考原因,有家庭原因,更有社会市俗原因,容当后边研讨。总之,溧水乡试,宣城州试,长安考殿试,眼下又将迎战吏部铨试,南北孤苦行走,动辄千里之遥,人生压力大,两情多分离。距离产生美,也产生疏冷,有缠绵悱恻,就有苦痛酸楚,唯独没有答案:
酒盏酌来须满满,花枝看即落纷纷。
莫言三十是年少,百岁三分已一分。
(《花下自劝酒》)
转眼间,十个月光阴,白居易和湘灵又要分手离去。叹三十而立之人,“未如生别之为难,苦在心兮酸在肝。……黄河水白黄云秋,行人河边相对愁。……生离别,生离别,忧从中来无断绝。忧极心劳血气衰,未年三十生白发”(《生离别》)。湘灵悲声唤阿连,阿连独骑路途远,一双绣鞋怀中暖,天涯何时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