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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渭南躬耕四件事

白居易在紫兰村安下心来,盖了几间新房。他从村外移来几棵小松树,亲手栽种于房前,吟得小诗言志:

爱君抱晚节,怜君含直文。

欲得朝朝见,阶前故种君。

知君死则已,不死会凌云。

(《栽松二首》)

后两句语多顽坚。白居易身体一旦有所恢复,发现内心深处那股士人理想之气脉,毕竟无法灭绝,他无法做到向腐朽势力屈膝低头。风雨终将过去,希望永在心中。

卖掉骏马换成牛,开始学躬耕:

种田计已决,决意复何如。

卖马买犊使,徒步归田庐。

……

策杖田头立,躬亲课仆夫。

……

学农未为鄙,亲友勿笑余。

更待明年后,自拟执犁锄。

(《归田三首》)

渭南劳作中,诗人对农民阶层产生了更深切的认识。在《观稼》中他愧疚叹息,“筋力苦疲劳,衣食常单薄。自惭禄仕者,曾不营农作”;在《夏旱》中更为农夫着急忧虑,“旱日与炎风,枯焦我田亩。金石欲销铄,况兹禾与黍。嗷嗷万族中,唯农最辛苦”。严冬来临,妻子为他缝制了新棉布裘,白居易抚衣思农,坐卧不安:“丈夫贵兼济,岂独善一身。安得万里裘,盖裹周四垠。稳暖皆如我,天下无寒人。”(《新制布裘》)

如果说,十年前写《观刈麦》,白居易身为官员站立田头,还是一个旁观者、同情者,到了《夏旱》和《新制布裘》,他已经切切实实成为农耕生活的一员。“嗷嗷万族中,唯农最辛苦”,“安得万里裘,盖裹周四垠。稳暖皆如我,天下无寒人”,与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一脉相承,是乐天服膺杜甫两心相印的再次证明,震撼人心。

说到白氏渭南躬耕,说到乐天与杜甫,还可以往深处展开。谢思炜先生认为白居易返乡劳作,牢骚不多却能自适,与他壮岁之前的人生沉浮分不开。白氏家族“世敦儒业”,为官不过五品,权势背景靠不上,进取全凭苦读书,“纵有宦达者,两鬓已成丝。可怜少壮日,适在贫贱时”。比不得门阀大户“沉沉朱门宅,中有乳臭儿。手不把书卷,身不擐戎衣”(《悲哉行》)。豪门出身者,“声色狗马外,其余一无知”,哪里经得起挫折,垦得动农田,担得上租税,止得住牢骚呢?

白居易全家几十年生活不定,身份多有变故:季庚辞世由官变民,居易入仕由民复官,丁忧渭南再度去官为民。对此,谢思炜先生感叹道:“封建社会官民之别犹如天壤,白居易却几次身经这种转换,自己为官并无任何特殊背景,所以能从损益循环的角度来看待这种身份变化。由于他自己曾经身受官府逼剥(和籴纳粮之户),所以当实际位置颠倒过来时,他常常暂时放下官员身份,设身处地思考农民的遭遇。”

乐天世家不像杜甫自述那样“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杜家明显有别于百姓“平人”。杜甫名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实乃自觉地发现社会阶层差别,努力寻找自身与平民同忧共戚的一致性。学界认同杜甫深具仁者爱人情怀,同时也指出杜甫很难放弃比较浓重的世族门阀观念。杜甫所幸运的是,“他从贵族阶级跌落下来,而且再也没有上升回去;白居易幸运的是,他来自平民阶层,而在为官时也没有忘记这种身份”(谢思炜语)。因此,白居易身历生活变故,或应举入仕得意,或贬谪沦落苦寒,总能把自己置于“中人”地位,看待人生损益变化。上则心忧朝纲,同情民生疾苦;下则忍韧克难,知足不辱,决不怨天尤人。

以定位“中人”调节自我,是一种恒定博大的文化力量。白居易虽然没有采用“中庸”这个词,而两者之思想内涵,相同不悖。只是中人比之中庸,包含着一些中小地主经济度衡之意,“中人”也是中等人家之谓。唐代户制,细分九级粗分三等,《买花》有言,“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即指豪门“上户”十分奢侈,中人小户哪里买得起呢?

在下邽紫兰村,白家拥有土地和房屋,其规模亦属唐代中等水平。白诗《西行》云:“我虽非富人,亦不苦寂莫。”“我今幸在穷富间”,乐天好酒不好利。

不过,常在乡村恋酒买醉,花销并不轻松,一首《晚春沽酒》,可知丁忧中的翰林学士亦很寒酸,其诗下半首令人心痛:

卖我所乘马,典我旧朝衣。

尽将沽酒饮,酩酊步行归。

名姓日隐晦,形骸日变衰。

醉卧黄公肆,人知我是谁?

卖马典衣,隐姓埋名。一个大名鼎鼎的近臣名流,如今迁落荒村以至如此。曾赴庙堂品国宴,忽见醉卧野肆中。此翁既是贵官文雄,又是俗庸农夫。他活得很踏实。

暑去寒来紫兰村,荏苒光阴流逝,“但有鸡犬声,不闻车马喧”(《效陶潜体诗十六首》),村野数年,白居易具体做些什么呢?笔者为他小结四件事:

一是参加生产劳动,“谷苗深处一农夫,面黑头斑手把锄”(《得袁相书》)。

二是读书思考人生命题。“形质及寿命,危脆如浮烟,尧舜与周孔,古来称圣贤,借问今何在?一去亦不还。我无不死药,万万随化迁。所未定知者,修短迟速间”,“暮读一卷书,会意如嘉话,欣然有所遇,夜深犹独坐”,诗人手不释卷,独处精神世界。

三是笔不停挥,创作一批诗歌。“复多诗中狂,下笔不能罢”,“我有乐府诗,成来人未闻,今宵醉有兴,狂咏惊四邻”。自写自咏,狂放不羁,效法陶渊明组诗,一写就是十六首,渭南除服总共得诗一百五十首。

四是常饮常醉。“不以酒自娱,块然与谁语?”“一杯复两杯,多不过三四,便是心中适,尽忘身外事。更复强一杯,陶然遗万累。”有时他劝自己,小饮三四杯就得,更多时候,则是干脆放开喝个够。谁能知道,白居易对于酒精的依赖程度究竟有多深?

不外乎就是以上四件事吧。在效法陶渊明组诗前头,乐天写下序言:“余退居渭上,杜门不出。时属多雨,无以自娱。会家酝新熟,雨中独饮,往往酣醉,终日不醒。懒放之心,弥觉自得,故得于此而有忘于彼者,因咏陶渊明诗,适与意会,遂效其体,成十六篇,醉中狂言,醒辄自哂,然知我者亦无隐焉。”自画生活图像,跃然纸上。

白家虽然不富,乐天四事不闲,很有耕读境界。老友们时常接济一些钱,也能补贴救急。记载中,元稹、崔群、钱徽、李建等人,都资助过白氏丁忧生活,且不止一次,有银子有马匹,还有药物书籍,给诗人以极大慰藉。

按说,三年丁忧期满,大都会补官起用。而白居易、白行简兄弟俩,却因李吉甫当权,迟迟得不到朝廷召唤。待到第四个年头悄然来临,白行简无奈先行一步,应剑南节度使卢坦之聘,到梓州(今四川绵阳)去做一名幕僚。行简此去,居易愈感孤单,心灰意懒,殿中侍御史李建送来一匹马,他也辞退掉了。

白行简临行前,新添一子,起名龟儿。这个小侄儿,成了白居易心头嫩肉,视同己出。行简也就把龟儿托付给兄长,这才放心离去。

白居易返乡丁忧四载,其实并非一件坏事。客观上,他避开了李吉甫专权和阉党凶焰的高涨时期。几年间天下不安,发生了淮西叛乱等许多纷争,白居易如果仍在朝中行走,命运如何实难测断。前述《自题写真》中已有预感:“况多刚狷性,难与世同尘。不惟非贵相,但恐生祸因。”像裴垍、薛存诚等刚正之臣忍辱而逝,便是明证。这位李吉甫绝非平庸之辈,治国惩吏也是极有手段的。

从元和六年(811)四月,到元和九年(814)岁尾,白居易渭南丁忧将近四年。前后相加,诗人曾在下邽乡村生活十年之久,这是他藏锋守拙、躬耕磨砺以达更高境界的苦寒修行。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元和九年(814)冬,李吉甫病重身亡。十二月二十五日,韦贯之做了宰相,进士集团重新有了代表人物。经朝中韦贯之、崔群、钱徽等多位老友协助,宪宗诏命白居易回朝,授任太子左赞善大夫。诏命传来,白公长吁而谢:“上感君犹念,傍惭友或推。”(《酬卢秘书二十韵》)白居易终于结束了乡村丁忧服除生活,回返朝中。

这一年,白居易四十三岁。 bppx8UK0nZsS+9kkd2jO60er/f74cBD1vL/XJfPZGN6AtFh2kyWf18nlcu1sxgW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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