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咏怀》诗云“如何办得归山计”,本是诗人感叹,未料却不幸言中。时仅数月,诗文感叹竟然成为生活现实。
元和六年(811)四月三日,白居易母亲陈夫人,忽然辞世于长安宣平里。悲痛之中,白居易和白行简将亡母灵柩运回下邽县安葬。按照礼制,官员要在孝道方面成为百姓表率,职官父母亡故,必须解职离岗,守候祖地尽孝“丁忧”。宋以后,朝廷遇到特殊情况,有可能召回“素服”公务,是为“夺情”。此刻,白氏兄弟只得告别长安,返回下邽,去渭河北岸紫兰村居住下来,归山,躬耕,守孝。
母亲陈氏一族,与白家本是表亲。陈氏尚在幼年,就没了父亲。其母带着她回到娘家守寡,寄人篱下。十五岁那年,陈氏嫁给了中年丧妻的白季庚,两者相差二十六岁。对于这场婚姻,研究界长期以来众说纷纭,情由复杂,此处不赘。又谓四十一岁白季庚续弦陈氏,时在大历四年(769),带来一个儿子白幼文。谢思炜先生研究认为,幼文来时已近二十岁。陈氏婚后,于大历七年(772)生了白居易,之后生了白行简和幼美(金刚奴)。陈夫人望子成龙,“亲执诗书”教诲诸子,为白氏兄弟打牢了文化基础。可惜小弟幼美九岁而夭,丈夫季庚又在襄阳去世,终年六十六岁(贞元十年,794)。连续两场悲哭,对陈氏夫人精神上构成深度刺激。白氏兄弟很给母亲争气,同朝为官,出类拔萃,对于陈夫人哺育应是最大补偿。但是,对于治疗母亲的精神疾病显然无济于事。
白居易写出大量关切妇女命运的忧伤篇章,想必与母亲的不幸难以分割。
慈母患上精神疾病,“叫呼往往达于邻里”,孝子遍寻名医,久治不愈。近年,陈夫人数次“以苇刀自刭”,都侥幸得救。为加强防护,白居易特地安排两名体格较好的“壮婢”,照看母亲,生怕再次出事。这一次,婢女稍有疏忽,陈夫人还是突然投井而亡,年仅五十七岁。
悲痛病史内情,难与外人细说。白氏兄弟对外宣称母亲“看花坠井”意外死亡,说法比较含糊,唯愿息事宁人。
这一说法后来被朝中对立派抓住不放,攻讦陷害白居易,造成了严重后果。留待后章细叙。
臣子去官返乡,除服丁忧三载,有没有俸禄呢?这是一个问题。唐时材料缺乏,对此说法不一。到宋时可见记载,知高级官员定制全俸,中下级官员给予半俸,白家兄弟是否如此,尚不确定。白诗中常见不同时期俸禄数额,这次却长达四年未见诗录。白家很可能没有什么固定收入。
唐时下邽县,位于长安以东百余里。邽字本应读作“归”,当地人却一直读作“吉”,说是北魏时,拓跋珪避讳“归”音,下令改读“吉”。现在,下邽成为渭南市临渭区一个文化重镇。
贞元二十年(804),白居易自符离移家下邽县义津乡紫兰村(今下邽镇太上庄)。时隔七载,白氏兄弟扶柩葬母而归。紫兰村地处平原,当时四十几户人家,是典型的河畔农业区域,村南百步便是渭河,渡口时称蔡渡。河畔远望,可见华山峰峦起起伏伏。
紫兰村是个好地方,而白居易在这里却很忧愁。
十年方一还,几欲迷归路。
追思昔日行,感伤故游处。
……
白日如弄珠,出没光不住。
人物日改变,举目悲所遇。
回念念我身,安得不衰暮。
朱颜销不歇,白发生无数。
唯有山门外,三峰色如故。
(《重到渭上旧居》)
刚刚不惑之年,诗人频发“衰暮”之叹,可见母亲坠井亡去,对白居易打击十分沉重。而重振大唐几无希望,更构成诗人心底极大哀伤。
偏在这时,白居易三岁小女儿金銮子,忽然得了急病,不过十天竟然一命归西,白居易几近崩溃,当即一病不起:
朝哭心所爱,暮哭心所亲。
亲爱零落尽,安用身独存。
几许平生欢,无限骨肉恩。
结为肠间痛,聚作鼻头辛。
悲来四支缓,泣尽双眸昏。
所以年四十,心如七十人。
我闻浮屠教,中有解脱门。
置心为止水,视身如浮云。
斗薮垢秽衣,度脱生死轮。
胡为恋此苦,不去犹逡巡。
回念发弘愿,愿此见在身。
但受过去报,不结将来因。
誓以智慧水,永洗烦恼尘。
不将恩爱子,更种悲忧根。
此诗题为《自觉》,诗人寻觅感情解脱,心向浮屠教化。小女夭折,加深了诗人求救于佛门的消极情怀,成为白居易人生旅程一个重要转折点。还有一首《病中哭金銮子》,心境愈加悲凉:
岂料吾方病,翻悲汝不全。
卧惊从枕上,扶哭就灯前。
有女诚为累,无儿岂免怜。
病来才十日,养得已三年。
慈泪随身迸,悲肠遇物牵。
故衣犹架上,残药尚头边。
送出深村巷,看封小墓田。
莫言三里地,此别是终天。
丁忧第一年,居易和行简不停顿地往返于坟茔墓地之间:安葬了母亲,掩埋了爱女,继而将多年前寄厝于旧地的祖父白锽、祖母薛氏灵柩,迁护下邽入土;复将权窆于襄阳的父亲旧棺,归葬下邽白氏墓地。次年二月,白氏兄弟又把寄葬符离的外祖母和小弟幼美的灵柩,也迁回下邽。
这一年,在草风沙雨之中,又得知远在符离的长兄白幼文,重疴缠身,久卧难医……
这一年,元稹派侄儿来到紫兰村,为白兄母亲吊祭。元稹亲撰祭文,更增添居易悲悼之情。
这一年,朝中李吉甫弄权,忠良李藩被罢相,进士集团主心骨、宰相裴垍凄然病逝。消息传来,白居易忧愤难平,再也没有雄心回到斗争旋涡中去。
怎样才能“度脱生死轮”“永洗烦恼尘”呢?儒家现世求进,显然无法疗治诗人心灵伤痛,而寺院晨钟暮鼓清朗入耳,佛门香火烛光昼夜长明。
说起来,白居易年轻时,曾经主张排佛抑释。从政之初,他和韩愈、柳宗元、刘禹锡、元稹等人一样,尊崇君王儒学不二地位,认为经世政教非儒学不可。儒学革新由此演进为中唐意识形态领域重大事件。元和元年(806),白居易《策林》第六十七篇,题为《议释教》,那时,他还认为儒释道三教鼎立乃近世不良现象,提出“令一则理,二则乱”,西方佛教岂可与天子王道争雄?从治理国家现实出发,他认为佛寺僧徒日盛,势必劳民伤财,耗民害农以致天下凋敝。同期,朝中精英抑佛言论不断,如裴垍主张:凡僧人道士,只允许六十四岁以上老大爷,尼姑女冠只允许四十九岁以上老太太,才能终身在教;德宗犹豫中征求群臣意见,多数官员认为佛教理应澄汰,只是不宜大举驱灭。员外郎彭偃,提出一条新鲜而可行意见,建议责令僧道“就役输课”,要给国家纳税,以消解佛道害政之危。稍后,宪宗迎佛骨入大内,当即遭到韩愈、李翱等人急谏反对,把崇抑佛门之争推向高潮。此刻,白居易当然站在国家主流立场,对佛教长期干扰军国政事同声反对,与韩愈等人抑佛主张是一致的。
但是,如果排除政治经济因素,而从理学上深究人性因素,白居易和刘禹锡等人,又认为儒佛之间未必水火不容。居易此前认真听取高僧讲授佛理,先后研读过密宗、北宗、南宗等禅法经学,感觉“静心、觉性、慈情、由缘、天命、无常”等人生哲学,深富禅理,由此还写过《八渐偈》等诗歌,表达“真言”与“君道”并不冲突。诗人以经世治国角度弘扬儒家,坚持儒学革新,排抑佛门,代表着中唐士人“致用”现实政治的基本态度,意在努力挽救和变革中唐基本秩序。与此同时,士人又往往从佛禅空门中寻找“独善”自适的精神高地,为自己那颗落魄心灵探求居所与出路。佛教经学与诗人慈悲性格深度吻合。白居易前期一篇诗作,题为《客路感秋,寄明准上人》,读者不妨从中品析诗人心路历程:
日暮天地冷,雨霁山河清。
长风从西来,草木凝秋声。
已感岁倏忽,复伤物凋零。
孰能不憯凄,天时牵人情。
借问空门子,何法易修行。
使我忘得心,不教烦恼生。
这便是白居易、柳宗元、刘禹锡等人共同信奉的理念,“外服儒风,内宗梵行”,前者兼济国家,后者独善个人。柳宗元甚至说:“浮屠诚有不可斥者,往往与《易》《论语》合,虽圣人复生,不可得而斥也。”以圣人儒学经典,来证明和肯定佛教具有深广的道德力量,认为佛宗与传统伦理秩序可以相互补充,而非相互矛盾。
陈寅恪先生对白居易“中和”姿态做出分析:“乐天之思想,一言以蔽之曰知足。知足之旨,由老子‘知足不辱’而来。盖求不辱,必知足而始可也,故释迦以忍辱为进修,而苦县则以知足为怀,借免受辱也亦乐天安身立命之所在。”陈先生可谓高屋建瓴,指出中唐士人因屡屡受挫祈求“知足不辱”,势必接受释迦作为心灵归宿。乐天就是一个典型。汤用彤先生同样认为,“盖当时士大夫根本之所以信佛者,即在作来生之计”。
白居易渭南丁忧,十分悲苦,思想转变尤为显著,他宁愿变成一个“在家出家”的佛门信徒。
笔者浅析白居易兼具儒、佛两重思想,是为了方便读者对诗人后半生崇佛易于理解。惜我勾勒粗略,实难精当,幸有谢思炜先生,用诗一般的语言做了概括小结:
佛教信仰对于他,既是现实的逋逃所,也是人生的新境界;既是自我屏翳的迷雾,也是自我认识的金篦。正因为佛教信仰如此自然地融入了他的精神生活中,白居易才确实成为有别于此前时代的唐以后崇佛士人的一个代表;而他所代表的不仅是士人的信仰状况,而且是标志着佛教思想在整体上融入中国社会意识形态传统的程度。
白居易把儒学、佛学、文学十分自然地结合融汇到人生实践当中,并能以我为主而应用无碍,他在“大国”意识与“庶民”生存之间,能够“知足不辱”自觉“中和”,心灵也就找到了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