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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画师高明难绘学士内心

元稹贬离长安,是元和五年(810)三月之事。再过月余,白居易左拾遗任期即满,或可改官别任。这时,有一桩“奉诏写真”公务,需要乐天配合完成。笔者没有查到唐朝“奉诏写真”的规章和实行办法,浅析零碎记载,此事倒也有趣。诗人为此留下一首《自题写真》,让后人揣摩白居易心灵轨迹。我的理解,唐时实行“奉诏写真”,近乎于今日官员拍摄照片存档。凡朝官“留影”肖像,要由专职宫廷画家奉旨完成。白居易在《香山居士写真诗》序言中说:“元和五年,予为左拾遗翰林学士,奉诏写真于集贤殿御书院,时年三十九。”时间地点都有了。查集贤殿御书院,亦称丽正修书院,设立于唐玄宗开元十三年(725),书院内设“画直”,即官方当值画家,专事朝廷绘艺。在朱景玄所著《唐朝名画录》中,收录一位肖像写真大家,名叫李仿。白居易此诗开篇谓“我貌不自识,李放写我真”,李仿、李放,大约是同一人吧?多年后诗人又咏此画,仍然是“李放写我真,写来二十载,莫问真何如,画亦销光彩”。依“光彩”而设想,唐朝官制肖像画,有可能还是彩色图本。

究竟何等官位臣子,方能“奉诏写真”于集贤殿御书院?恐怕一般官员还没有这个福分。白居易身为左拾遗并不显赫,而翰林学士则非同一般。此事还需专家解惑。而诗文首句“我貌不自识”,又带来一个问题:难道唐代大员,包括文化人艺术家,都不知道自己长啥模样吗?唐时已有优质铜镜可鉴,乐天还有《百炼镜》诗句流传,如果常以铜镜对照梳理鬓发,又怎能“我貌不自识”呢?唐时,为保证铜镜光亮如新,已经出现了专门抛光镜面的工匠,与市井磨刀人一样沿街兜揽生意,就地打磨镜面。

但是,无论怎样调配合金材料炼制铜镜且百般打磨抛光,古铜镜也无法企及今日水银玻璃镜之效,毫发毕现更不可能。

《自题写真》诗云:

我貌不自识,李放写我真。

静观神与骨,合是山中人。

蒲柳质易朽,麋鹿心难驯。

何事赤墀上,五年为侍臣。

况多刚狷性,难与世同尘。

不惟非贵相,但恐生祸因。

宜当早罢去,收取云泉身。

这首诗,由外貌及至内心,对于后人了解乐天年近不惑充满矛盾的心路历程,颇多收益。不爱蒲柳,偏爱野鹿,却又恐怕惹祸加身。

紧接着,左拾遗任职期满,例当改官。过去,主流研究者为了突出白居易与封建王朝具有斗争性,偏执地认为:皇帝以及朝中旧势力厌恶刚正直言的白居易,便“利用左拾遗任期已满的机会,把他挤下谏官位置”。这一说法十分牵强,中唐诸官离职他任,通常还是按规则改官,宪宗皇帝对白居易这位才子毕竟有所偏爱。据《旧唐书·白居易本传》记载:“上谓崔群曰:居易官卑俸薄,拘于资地,不能超等,其官可听自便奏来。”上,皇帝也。关心白居易生计“俸薄”,又不能越级提拔,因此特地叮嘱宰相崔群,征求一下居易本人意见,“其官可听自便奏来”,就是打算除授较好官职、提高待遇之意。

白居易承恩,据此写了《奏陈情状》略云:“臣母多病,臣家素贫。甘旨或亏,无以为养,药饵或阙,空致其忧。情迫于中,言形于口。伏以自拾遗授京兆府判司,往年院中曾有此例,资序相类,俸禄稍多,傥授此官,臣实幸甚!”

很快,宪宗诏授白居易升任“京兆府户曹参军”,保留翰林学士一职。“参军”本是“参谋军事”,汉已有之。演变到唐,逐渐脱却军事色彩,成了中层文官。“户曹参军”是统称为“判司”的六曹官员之一,主管州府户籍。而保留翰林学士则不须走马赴任,仍在朝内上班尽责,只是俸禄明显提高。居易如愿以偿,随即写了《谢官状》,又作诗《初除户曹,喜而言志》:

罗列高堂下,拜庆正纷纷。

俸钱四五万,月可奉晨昏。

廪禄二百石,岁可盈仓囷。

喧喧车马来,贺客满我门。

不以我为贪,知我家内贫。

置酒延贺客,客容亦欢欣。

笑云今日后,不复忧空尊。

……

人生百岁期,七十有几人。

浮荣及虚位,皆是身之宾。

唯有衣与食,此事粗关身。

苟免饥寒外,余物尽浮云。

从诗中看,并不见忍受排挤之意。

京兆府,辖首都周边二十二县,面积相当于今日西安、渭南、咸阳三市地盘,行政司法权限高于各地州府。如惩治罪犯,京兆府不必逐级上诉,不经三司会审,可以当堂判处死刑。白居易对京兆府并不陌生,周至县即属京兆府管辖。户曹参军为正七品官员,比起以前“从八品上”的左拾遗,已升两级,“俸钱四五万”,且无须离家远任,是值得“喜而言志”的理想结局。好友元稹远在江陵,知悉白居易改官升阶,写来贺诗相庆,“闻君得所请,感我欲沾巾”,为老友好运而激动。以往研究者循着斗争哲学看待历史事件,主观判断人物命运,其结论必然走样,尤不可取。

顺便说一句,唐朝民与官的比例是一千九百二十七比一,将近两千人养一个官,俸禄高点也属正常。七品户曹白居易,诗称月俸四五万,相当不错了。

这一年(810),白居易三十九岁,宝贝女儿金銮子,已经一周岁了。改官以后,月俸提高,家人们很想迁到宣平里一带,改租宽敞大房子居住。对此,白居易却不太积极。诗人对精神生活永不满足,对物质生活则不善铺张。他在《秋居书怀》中说:

何须广居处,不用多积蓄。

丈室可容身,斗储可充腹。

况无治道术,坐受官家禄。

不种一株桑,不锄一垄谷。

终朝饱饭食,卒岁丰衣服。

持此知愧心,自然易为足。

青少年吃苦受累,如今还不知足吗?不劳动而享此官俸,还要贪图多少才觉得够呢?常持愧疚之心,也就容易满足。许多朋友贬谪他乡,诗人更无心独享荣华。中秋节前后,他“禁中独自对月”,作《八月十五日夜禁中独直……》等诗,怀念元稹等友人:

犹恐清光不同见,江陵卑湿足秋阴。

诗人内心十分孤独:

宫漏三声知半夜,好风凉月满松筠。

此时闲坐寂无语,药树影中唯两人。

(《同钱员外禁中夜直》)

这年秋冬,朝中政治生态环境愈加不堪。宰相裴垍,以进士集团领袖之身强撑格局,初冬裴垍忽然中风,一时难理政务,只得辞职。旧官僚集团首领李吉甫,从扬州召回,入朝主政。宦官集团整日围着宪宗转,吐突承璀打了败仗也不惩办,还提了左卫上将军,阉党更加有恃无恐。白居易对于朝中这批“图身忘国者、惑上蛊下交乱君亲者、狠暴跋扈壅君树党者、色仁行违先德后贼者、外状恢宏中无实用者、附离权势随之覆亡者”深恶痛绝。他挥笔赋就《有木诗八首》,并在序文中严正指责这批人对于国政大有危害性:“其初皆有动人之才,足以惑众媚主,莫不合于始而败于终也!”这首长诗以八种不成栋梁之材的树种,分别剖析讽喻八种类型之奸臣群小,非常独特:

《有木名弱柳》,讽喻随波逐流的无用之材。

《有木名樱桃》,讽喻见风转舵老滑头。

《有木名曰枳》,讽喻貌似高洁内藏奸诡之辈。

《有木名杜梨》,讽喻外形虽在而心胸空朽者。

《有木曰野葛》,讽喻木味虽香其性奇毒者。

《有木曰水柽》,讽喻形如松柏实则摇摆之人。

《有木曰凌霄》,讽喻不能独立终生依附之群。

《有木曰丹桂》,讽喻人品不坏难当重任之庸才。

全诗一百二十八句,主题鲜明,落笔形象,喻物析人,入木三分,没有对现实生活的深厚体察,绝难成篇。白居易“致君济人”做良臣,却成年累月被或贼乱或腐朽或庸俗或奸猾群体所缠绕,其身心苦恼、郁闷、困扰、厌恶,也就可想而知。坐镇担当的丞相倒下了,交心倾诉的良友离去了,“是非不由己,祸患安可防”(《杂感》),“既适又忘适,不知吾是谁”(《隐几》),更谈何改革图强?

冬寒,白居易深陷失望之中,昔日愤怒青年正在消沉下去。他最后一次抗争,是次年开春抵制严绶升迁之事。这位严绶本是一个外官,德宗时有过治功,元和初年,身为节度使,在讨伐叛军作战中胸无方略,只知一味犒赏士卒,以致巨额钱粮挥霍一空。严绶便重贿宦官为己辩解,长期依附宦官集团,元和四年(809)反而入朝为官。宪宗又决定诏颁严绶,去接替江陵节度使,指令翰林学士白居易拟撰制书。居易闻听要让严绶接替江陵重镇,认为其执政能力远不如现任忠良赵宗儒。他拿起笔来,不但不为宪宗制诏,反而写了表示反对的一道奏折:“赵宗儒众称清介有恒,严绶众称怯懦无耻,二人臧否,优劣相悬。”

宪宗皇帝拒绝接受白居易诤谏,诏令不变。结果,严绶乘皇威赴江陵,毫不意外地与监军宦官崔潭峻捆绑成团。不久,严、崔竟把江陵元稹拉拢为同伙,还给元稹修建豪宅,供这位才子享用。笔者无从判断,白居易反对严绶此任,是否联想过、担心过元稹之变呢?事实证明,元稹指望投靠宦官集团而重返朝廷逐渐背离进士集团,也给自己带来许多猜忌和非议。

严绶及元稹等事,像最后一瓢冰水,又一次对白居易实施降温。年头岁尾,诗人感叹自己生不逢时,迷惘、孤独笼罩着他,枯灯下,笔砚旁,诗人一口气写了《赠友诗五首》《寓意诗五首》《和答诗十首》《读史五首》等诗章,不断以屈原、贾谊、司马迁、韩信、嵇康等人之不幸遭际,抒写自己痛苦忧伤的矛盾情怀:朝任无能为力,何如归隐山林?在清官儒子心中,尊王政治与自保隐居,两条路线时常交会并存。

白公《咏怀》一诗,心绪哀哀思归隐,正写于元和六年(811)之初:

岁去年来尘土中,眼看变作白头翁。

如何办得归山计,两顷村田一亩宫。

可以说,一位杜甫,一位陶渊明,两位精神前辈在白居易心目中扎下了深根。从这首《咏怀》中不难看到,那个昼夜秉笔直谏,一写就是纸满“盈箱”的刚直词官,那个以古剑作比“可使寸寸折,不能绕指柔”的忠臣学士,正在磨棱去角地发生着深层变化。

无论宫廷画师多么高明,也画不出皇权碾压之下的赤子之心。 esUEDiD42WK2fqpeuOMIGWeNl9Tw+RE5V41I/uZfE8vmqhEm3JiD3L3kwUTLvHU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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