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居易并非不知道危机四伏。他在《太行路》一诗中,以夫妻困境作喻,道出了君臣关系之险:
不独人间夫与妻,近代君臣亦如此。
君不见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
此言已经十分惊悚了。但是白居易依然如故,他以《骊宫高》继续讽喻宪宗,指出皇帝游幸一方,挥霍浪费极大,“中人之产数百家,未足充君一日费”,一人纵欲,百姓承当,情何以堪?诗人认为君王纵欲致百姓困穷,与《策林》理念一脉相承:
盖以君之命行于左右,左右颁于方镇,方镇布于州牧,州牧达于县宰,县宰下于乡吏,乡吏传于村胥,然后至于人焉。自君至人,等级若是,所求既众,所费滋多,则君取其一,而臣已取其百矣,所谓上开一源,下生百端者也。
《骊宫高》指向更加明确:“君之来兮为一身,君之不来兮为万人。”皇权官僚机构易产生连锁反应,故皇务须收敛慎行。
白居易一次次赋诗词、上奏章,内容多与纠正宪宗决策有关,常令宪宗不悦甚至恼怒,总让人为他捏一把汗。如果,仅以诗歌言论行世,皇帝尚且可以容忍,而一旦直接干预重大事务,阻挠皇帝决策,站在了宦官、旧官僚两大集团对立面,问题就会严重起来。
元和四年(809)秋,成德军节度使王承宗反叛,朝廷怒而征讨。谁知宪宗居然舍弃良将不用,偏要诏命宦官吐突承璀担任兵马统帅。这位吐突承璀时任神策护军两员中尉之一,统辖禁军左翼。该奴从小服侍宪宗起居,虽系宪宗心腹,还是宫中家臣而已。而神策禁军延续到中唐,早已变成了宦官集团掌控皇室的实力基础。皇帝为什么要用宦官统军?原因在于深忌勋臣宿将坐大,而宦官则无远大志向,还是奴才。韩愈一针见血指出“天子自将非他师”,就是说,皇帝自己要当大军统领,宦官出征不过是家臣副帅,故谓“天子自将”。
宪宗诏命吐突承璀统率三军出征,史无前例,满朝文武惊愕愤然,不少臣将纷纷表示:“征东大事,不可以内官为将帅。”左拾遗白居易更是坐卧不安,深感此例一开,为害无穷。他首先面陈反对意见,无效,继而疾书《论承璀职名状》,挺身进言:
……陛下自春宫以来,则曾驱使承璀,岁月既久,恩泽遂深。望陛下念其勤劳,贵之可也;陛下怜其忠赤,富之可也。至于军国权柄,动关于治乱,朝廷制度,出自于祖宗……然则兴王者之师,征天下之兵,自古及今,未有令中使专统领者……臣恐四方闻之,必轻朝廷,四夷闻之,必笑中国……
更难听的话还有:“陛下宁忍徇下之情而自堕法制,从人之欲而自损圣明,何不思于一时之间,而取笑于万代之后。”这话既不顾皇帝情面,亦不顾自身安危,并当廷指责“陛下错了”,这就触怒了宪宗,对白居易发出了怨言。幸有中书舍人李绛,力陈拾遗官理应尽职,忠心可鉴,才保护白居易过了这一关。此事今日说来,似可一笔带过,无足轻重。而在史书当中却有专门一笔。请看《纲易知录》卷五十六:
〔纲〕以李绛为中书舍人。〔目〕上每有军国大事,必与诸学士谋之。白居易因论事,言“陛下错”,上色庄而罢,密召绛谓曰“居易小臣不逊,须令出院。”绛曰:“陛下容纳直言,故群臣敢竭诚无隐。居易言虽少思,志在纳忠。陛下今日罪之,臣恐天下各思箝口,非所以广聪明,昭圣德也。”上悦,待居易如初。
用白话道来,是说每逢军国大事,唐宪宗都要和翰林学士们商讨。白学士在讨论中,公然说出“陛下错了”这样的话。宪宗神情严肃地停止了讨论,秘密召见中书舍人李绛,说:“白居易这个小小臣子,出言不逊,应该把他赶出翰林院!”李绛回应说:“您能容纳切直真话,所以群臣才敢于竭尽诚心而不隐讳。居易所言虽然欠考虑,但他的动机还是出于忠诚。您现在责罚他,我担心天下人都将琢磨着缄口不言。这样就不能广纳聪明才智,也不能昭彰您的美德了。”宪宗闻言转怒为喜,还像从前一样对待白居易。
皇帝生气,密令逐臣,谁敢不从?幸有李绛睿智婉言劝帝,居易始能转危为安,前后过程惊心动魄。唐宪宗毕竟算个明君,依然高待言官辞臣,不久还提升李绛做了宰相。
宪宗皇帝迫于压力,把承璀领兵的名称做了修改,但仍然让他统领大军。
战况一开,成德军节度使王承宗根本不把这个宦官统帅放在眼里,连斩官军良将,致战况陷于进退两难之境,四路大军出征半年,难以打败一支叛旅。最后,还是王承宗假意上表谈判,释放俘臣薛昌朝,请求朝廷开恩宽大,愿意臣服,给了宪宗一个台阶。结果,朝廷草草收兵,王承宗官复原职,辖城地盘依旧,皇帝明知无法取得胜利,也只好同意,罢兵休战。
表面看,事情好像过去,白居易躲过一劫。实际上,人家已经将他划入进士“牛党”阵营一边。从德宗到宪宗,新兴进士集团主张重振中央权威,从改善人民生活做起,去除旧制之弊,多次与李吉甫为代表的旧官僚集团发生冲突。这一回,白居易进而招惹了宦官集团,成了两大集团共同的眼中钉。
回顾一下,白居易履职谏官拾遗两年多,种种奏章令保守势力难以容忍:先是要求减免江淮旱区百姓租税,主张取缔“和籴”改行“折籴”;且坚决请谏释放宫人;时逢制考案发,牛僧孺等人激切抨击时政,白居易公然站在牛等立场,上书谴责宰相李吉甫;不久,前朝魏征故居,被旧官利用掠美求誉,白居易激浊扬清予以制止;更有淮南节度使王锷,赴京挥金跑官要当宰相,“好事”将成,突遭白居易抗辩阻击;在军事上,白居易反对当朝向河北藩镇用兵,更反对诏用宦官承璀统领征战,与宪宗皇帝“争论得面红耳赤”(王拾遗语)。所有这些,都是奋不顾身“上疏直谏”,深具力度。而他那些诗歌,更是有计划的系列创作,《卖炭翁》发难宫市政令,《盐商妇》指证官商勾结,《轻肥》斥责将军骄奢,《牛官》抗议丞相威福,《杜陵叟》疾呼农民减负,《红线毯》揭露太守无情,《新丰折臂翁》诅咒残暴战争,《宿紫阁山北村》怒向神策军……
朝中险象环生,如此直言谏诤,足以引人嫉恨。居易自身难保,偏在此时,老友元稹又出现严重问题,白居易当然不会袖手旁观,再次挺身而出。
元稹前番触犯了权贵,元和元年(806)九月贬谪河南县尉。所幸时过三年,宰相裴垍念他才学出众,且丁忧期满,便力主提拔做了监察御史。元和四年(809)春,元稹出使剑南东川,他大胆劾奏不法贪官,主持平反冤假错案,政声鹊起。白居易非常高兴,以诗相赞,“元稹为御史,以直立其身。其心如肺石,动必达穷民。东川八十家,冤愤一言伸”(《赠樊著作》)。而太监旧党则恼羞成怒,复将元稹再次排挤到东都洛阳,做一名外遣“御史大夫”,“分务东台”。元和五年(810),元稹不屈不挠弹劾河南违法大员房式,而元稹官阶仅是八品,他一着急,竟将三品大员拘禁起来,剥夺房式之权由自己代摄。因而引起宪宗不悦,随即将元稹罚俸召回待除,前程未卜,吉凶难料。须知这位大员房式,与旧官僚集团本是同一体系。
前途未卜倒也罢了,罚停三个月俸禄也能承受,只要不再发生灾祸就有转机。而冤家路窄,事不由人,越怕祸端祸越来。这天,元稹接诏西赴长安,神情抑郁,一是贤妻韦丛病逝不久,咏念三首悼亡诗催人泪下;二是以八品之身拘押三品大员,绝非因私而为,却被罚俸调回,元和希望何在?沉吟独行,不觉日暮云低,前头已是华阴地面。元稹入宿敷水驿站,胡乱吃些酒菜,入住上厅官房,枕卧休息。
不一会儿,门外人声嘈杂,原来是以刘士元为首,拥入一群禁内宦官。吵吵闹闹,嚷着要住上厅官房。驿吏连声解释,说上厅房间客满,已有御史大夫元稹先到住宿了,刘士元闻听“元稹”二字,专要给人难堪,竟手提马鞭径自闯入,逼迫元稹腾房,元稹怒从中来,拒绝搬出。争辩之间,那宦官手起鞭落,连续抽击元稹脸面,手下人强行将元稹行装抛撒屋外。鞭击负重,元稹只好跃窗而出,逃至后院躲避。夜半,驿吏才将元稹寻回安歇,不待天明,元稹悲愤难平,疾向京城奔去。
宦官凶焰蛮横,已经到了这般地步。
朝廷命官横遭宦官鞭打,成何体统?元稹满脸羞辱,同人无不愤怒,白居易等人大声疾呼,并将撑腰做主之愿,寄托在宪宗皇帝身上。未料,宪宗听信太监诬告,采信旧臣说词,反批元稹一向多事,驿馆争厅,乃“少年后辈,务作威福”,“有失宪臣体面”,且不由分说,“复引稹前过,贬为江陵士曹参军”。宪宗如此决断,令白居易等人大惊失色。
唐朝规矩,凡左降诏书一出,被贬官员当日接旨,次日必须启程赴任,任何情况都不许滞留京城。紧急之中,文臣李绛、崔群同时上疏保奏,白居易更是不计安危,“累疏切谏”,连奏三状,直言力保,请求宪宗在诏书下达之前,收回贬谪成命,挽救元稹于危难之际。事态刻不容缓,居易笔锋迫促,极为恳切:
元稹守官正直,人所共知。自授御史以来,举奏不避权势……臣恐元稹左降已后,凡在位者每欲举事,先以元稹为戒,无人肯为陛下当官执法,无人肯为陛下嫉恶绳愆。内外权贵,亲党纵横,有大过大罪者,必相容隐而已……元稹所追勘房式之事,心虽奉公,事稍过当。既从重罚,足以惩违。况经谢恩,旋又左降,虽引前事以为责词,然外议喧喧,皆以为元稹与中使刘士元争厅,自此得罪。至于争厅事理,已具前状奏陈。况闻刘士元踏破驿门,夺将鞍马,仍索弓箭,吓辱朝官,承前已来,未有此事。
今中官有罪,未见处置;御史无过,却先贬官,臣恐从今已后,中官出使,纵暴益甚,朝官受辱,必不敢言……臣恐元稹左降后,方镇有过,无人敢言,皆欲惜身,永以元稹为戒。如此则天下有不轨不法之事,陛下无由得知。朝廷误左降一御史……诚以所损者微,所关者大,以此思虑,敢不极言?
白居易不惜自身安危,为拯救元稹仗义执言,奏章所陈之事,实际上已经道出了中唐王朝从繁盛走向衰败的深层危机。封堵各方言路,惩贬正直御史,层层要员也就失去了监督,专权冲出笼子之外,为非作歹,上下贪腐,“纵暴益甚”,病入膏肓,终将不可收拾。宪宗一味袒护宦官,贬元稹外放,只能使正气受挫,邪气上升。白居易公开疾呼,也必然遭受潜在危害,他正在变作一个不受皇帝喜欢之臣,成为权淫势力的眼中钉。
元稹含悲登程那天,居易当班不能远送,二人只在街头马上,匆匆作别。何以慰勉好友之心?何以留存人生希望?唯有以诗言志。白居易便把新诗二十章卷轴,交给白行简,令他急送元稹,但愿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