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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元和震荡《新乐府》

范文澜先生在《中国通史简编》中说,唐宪宗深有振作朝纲意愿,亦能听取朝臣直言谏诤。元和年间,指宪宗登基(806)到元和十五年(820),历时十五载,史称“元和中兴”,因此在政治上呈现蓬勃气象,军事上也获得了不小胜利。宪宗新政,与顺宗“二王刘柳”的激进变革完全不同。那时,顺宗帝病卧禁中,眼看着朝中帮派打成一锅粥,却中风失语,口不能言,无法主导事态走向。而今宪宗任用裴垍为相,亲自坐殿理事,让新兴进士集团掌控了主流话语。他一手将前朝“二王刘柳”远贬流弃,以平息纷争,另一手又将白居易等翰林六学士破格重用,激励新人发挥才智,要“纳谏思理,渴闻谠言”。如此一来,朝野文赋和诗歌艺术随之发生重大变化。

新兴进士集团为了改革前朝弊政,奋起与旧官僚集团和宦官集团抗衡,决心不小。他们舍身谏诤,挥动如椽巨笔持续发言发声。韩愈、孟郊、元稹、白居易,主导这场文化变革,带动周边许多参政诗人,共同推演出一个“诗到元和体变新”的璀璨格局。所不同之处只是流派相异,在风格上各有千秋,诗歌意象别有洞天。简单说,韩孟一派偏重形式创新,元白一派偏重内容诉求,韩孟险怪奇崛而求其难,元白质直通达而求其易。清人赵翼在《瓯北诗话》中评论道:“中唐诗,以韩孟元白为最,韩孟尚奇警,务言人所不敢言,元白尚坦易,务言人所共欲言。”两大流派在继承李、杜基础上,自觉地突破文章辞赋和诗歌老套路,开辟了一代浩荡新风。千百年过去,形成定论:韩愈乃古文运动杰出领袖,白居易乃新乐府运动卓越代表。

山西文友陈树义先生谈中唐文学话题,观点愈加鲜明:韩愈古文运动,对旧散文和骈文体进行了总清算,白居易新乐府运动,高扬现实批判大旗,促使形式主义诗风大变革。两大流派合流于中唐元和,代表着时代进步最强音。

笔者深以为然。用时髦话来说,韩愈和白居易两位大家,都是学科带头人。

读者们会发现,笔者不吝笔墨,时常谈论韩愈、柳宗元、刘禹锡和元稹等人。之所以这样写,是想说明,白居易的存在不是孤立的,成长不是偶然的。一个伟大诗人的诞生,和时代群体的崛起应该是同一回事。不仅如此,大唐以来从陈子昂、王维到李白、杜甫,都对白居易产生了无法割裂的重要影响。

白居易《新乐府》组诗横空出世,情况就是如此。题为“新”乐府,实乃区别于以往“乐府古题”而已。古乐府以官府名称演变为诗体名称,可以追溯到汉代,乐章、歌牌逐步固定,创作者只须依曲填词,像《乌夜啼》《贾客乐》《伤歌行》等,皆归此类。沿至初唐,诗坛从陈子昂、长孙无忌到顾况、杜甫,都力图突破旧曲调,寻求解放。战乱之中,杜甫作《悲陈陶》《石壕吏》《新婚别》《哀江头》《兵车行》《丽人行》,已经达到“即事名篇,无复依傍”之境。同期诗人元结,推崇陈子昂进步文学观,反对六朝淫靡,呼唤汉魏风骨,以《系乐府十二首》驰名。顾况是新乐府诗歌倡导者,“首句标其目”的创作方法,即从顾况发端。到元和初年,又有“锄禾日当午”之李绅,切中现实弊端,挥洒而成《新题乐府二十首》与元稹交流。元稹又是思情灵动之人,当即对应李绅,写出《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又拿给白居易鉴赏。元稹后有《乐府古题序》,对此做了小结:沿袭古题,唱和重复,不如意寓古题,刺美现事。而意寓古题,刺美现事,又不如“即事名篇,无复依傍”,即因现事而别拟新题,颇具理论宣言色彩。诗人借助效法汉魏复古,实则开辟新文学革命。

所有这些探索和实践,都与白居易平民化诗文对接相承,尤其与白居易以诗歌为利器讽喻现实之思想丝丝入扣。此前,白居易已经写出了《观刈麦》《宿紫阁山北村》和《长恨歌》等名作,影响巨大,此时又作《秦中吟》十首,再度震动朝野。《秦中吟》之《重赋》,揭露“两税”制度给农民以痛苦;《议婚》谴责“富女易嫁”陋习;《伤宅》抨击权贵修筑奢华豪院;《不致仕》讽刺朽官年过七十不愿放权退休;《立碑》指出很多碑铭多是阿谀不实之辞;《轻肥》痛斥权臣军头脑满肠肥,全然不顾“是岁江南旱,衢州人吃人”之惨况;《歌舞》揭露贵族法吏红烛醉唱,狱中却有冻死冤囚;《买花》道出了长安社会贫富不均的巨大差别与矛盾……这些奋不顾身“直歌其事”的诗篇,一经传播,迅速达到“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的激烈效应。

眼下,元稹刚刚从贬放之地亢进回朝,先是称赞《秦中吟》犀利讽喻,继而拿出李绅和自己抨击现实多篇新作,请乐天评判赏析,并告知还有张籍、王建等多人,也为乐府模式寻求突破进行了积极尝试。展卷闻言,白居易倍感振奋,所有这些尝试,与他讽喻诗作紧密吻合。差异只在于《秦中吟》统一使用了五言格律,新乐府则多用七言,灵动变化,使用“三三七”句式而已。在白居易看来,此类差异自然不成问题。

浓墨重彩,谏纸飞动,巨笔一开,不可收拾。白居易一鼓作气写出《秦中吟》十首、《新乐府》五十首。他思想准备相当充分,《策林》思考烂熟于心,他且将新诗作奏章使用,要把自己从政以来的强烈危机感,传达给平民、同僚、高官乃至皇帝,让困苦平民百姓泄导积怨,让统治阶层一朝清醒,让整个社会回归儒学道统而正本清源、除弊兴邦。

一个伟大诗人,历尽漂泊、磨砺、积累、试验,终于在不惑之年,真正站立起来了。

白居易为《新乐府》五十首自作序言,开宗明义,旗帜鲜明,完成了一次文学创举:

凡九千二百五十二言,断为五十篇。篇无定句,句无定字,系于意不系于文。首句标其目,卒章显其志,《诗》三百之义也。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谕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其事核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总而言之,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元和四年,为左拾遗时作。

这是一篇宣言。白居易毫不隐瞒自己的创作方法和主张,毫不避讳自己为官从政的坚定立场,坦坦荡荡,不计安危,忠实践行“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理论方向,既要做忠良之臣,又要做真诚诗人。

在五十首《新乐府》当中,诗人笔触从唐高祖武德创业,写到玄宗失败,一直写到当代宪宗,广泛涉猎唐朝一百九十年间政治、宗教、经济、军事、民俗、文艺等各方面事务,丰富而又清醒。陈寅恪先生赞许白居易大作,说:“质而言之,乃一部唐代《诗经》。”真是一语中的,高端评价。

笔者无力对《新乐府》组诗展开评议,此处把《新乐府》五十首诗目,保留诗人诗前提要,以原貌展示给读者,更直接地贴近诗人心声:

《七德舞》,美拨乱陈王业也。

《二王后》,明祖宗之意也。

《立部伎》,刺雅乐之替也。

《上阳白发人》,愍怨旷也。

《新丰折臂翁》,戍边功也。

《司天台》,引古以儆今也。

《昆明春水满》,思王泽之广被也。

《道州民》,美贤臣遇明主也。

《五弦弹》,恶郑之夺雅也。

《骠国乐》,欲王化之先迩后远也。

《骊宫高》,美天子重惜人之财力也。

《青石》,激忠烈也。

《西凉伎》,刺封疆之臣也。

《涧底松》,念寒俊也。

《红线毯》,忧蚕桑之费也。

《缭绫》,念女工之劳也。

《母别子》,刺新间旧也。

《时世妆》,警戒也。

《陵园妾》,怜幽闭也。

《杏为梁》,刺居处奢也。

《官牛》,讽执政也。

《隋堤柳》,悯亡国也。

《法曲》,美列圣正华声也。

《海漫漫》,戒求仙也。

《华原磬》,刺乐工非其人也。

《胡旋女》,戒近习也。

《太行路》,借夫妇以讽君臣之不终也。

《捕蝗》,刺长吏也。

《城盐州》,美圣谟而诮边将也。

《驯犀》,感为政之难终也。

《蛮子朝》,刺将骄而相备位也。

《缚戎人》,达穷民之情也。

《百炼镜》,辨皇王鉴也。

《两朱阁》,刺佛寺浸多也。

《八骏图》,戒奇物、惩佚游也。

《牡丹芳》,美天子忧农也。

《杜陵叟》,伤农夫之困也。

《卖炭翁》,苦宫市也。

《阴山道》,疾贪虏也。

《李夫人》,鉴嬖惑也。

《盐商妇》,恶幸人也。

《井底引银瓶》,止淫奔也。

《紫毫笔》,讥失职也。

《草茫茫》,惩厚葬也。

《古冢狐》,戒艳色也。

《天可度》,恶诈人也。

《鸦九剑》,思决壅也。

《黑潭龙》,疾贪吏也。

《秦吉了》,哀冤民也。

《采诗官》,鉴前王乱亡之由也。

请看,白居易诗题“关键词”,除去美,就是刺,是警,是鉴,是讥,是讽,是忧,是戒,是辨,是思,是远古《诗经》“美刺比兴”传统的弘扬和发展,真正把“为臣为民为物为事”之立意发挥到淋漓尽致。

即以《卖炭翁》而言,白居易谴责“宫市”制度,揭露贪官太监“名为宫市,其实夺之”(韩愈语)的专横罪恶,毫不留情。好友元稹被贬河南,其中一项罪状,就是公开反对宫市制度,引发朝内贪官阉党嫉恨,遂合力加害元稹。白居易明知此情,却仍在《新乐府》当中,再次大声谴责宫市不合理,很有些前仆后继之胆。

再看末一首《采诗官》,明确呼吁君主应该广泛搜采民间歌谣,调查研究,兼听则明,“君耳唯闻堂上音,君眼不见门前事”,导致“贪吏害民无所忌,奸臣蔽君无畏意”,全诗以“欲开壅蔽达人情,先向歌诗求讽刺”结束,几近呐喊。正是《策林·采诗》篇的又一次艺术表现。

《新乐府》不计安危,干预时政,同群唱和,是元和精英实现政治理想的重要组成部分。“诗到元和体变新”一语,是白居易自己说出的一个目标,他奋力把这场文化运动推向了高峰,社会效应巨大。

白居易更希望这些诗作,能够对上层决策产生积极意义。他说:“非求宫律高,不务文字奇,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讽喻诗,是白居易投身政治改革的利器,是忠臣谏诤的意见书。王拾遗先生对此评价道:

居易提出诗歌和政治具有密切关系的论点,是从来没有人如此明确地阐述过的,在中国古代诗歌理论发展上,是一个不小的突破。

白居易将诗文与政治改革结合起来,对后人产生了深远影响。然而,他披肝沥胆诤谏不休,在宪宗皇帝那里,究竟能起多大作用?王拾遗先生进一步作出分析,忧心忡忡:

宪宗即位,很想刷新时政,提拔了白居易等一批进士出身的新锐精英。白居易等人一参政,必将把宦官和旧官僚两大集团视为抨击对象。而残酷的现实是,宪宗李纯能够当上这个皇帝,本是一帮宦官拥戴推动的结果,因此宪宗对俱文珍为首的宦官集团袒护有加,无法离开这帮阉人。同时,老旧官僚集团因循守旧,势力也不小,他们本来就是凭着门第士族进入上层掌权的,哪里会支持什么改革?

不久前,两种力量合为一处,刚刚摧垮了“二王刘柳”的永贞变革。

宪宗理政以来,两大集团为死保自身利益,势必合力对付进士集团,在许多事情上配合起来一致对外。

当然,统治集团上层,也是充满了矛盾与分裂的。王拾遗先生说:“这种朋党之争,延续了四十年党同伐异,互相贬斥、残害,甚至有人丧失了性命。实质上还是革新与反革新的矛盾冲突。”

在如此严峻的历史条件下,朝廷忠邪并存、结党营私,白居易不愿意介入任何一方,始终坚守革新立场,保持着独立性和倾向性。他诤谏发声不退缩,绝不是为了哪个集团利益,而是由于嫉恶如仇,不愿与任何恶势力同流合污。请看这株大桐树:

一株青玉立,千叶绿云委。

亭亭五丈余,高意犹未已。

山僧年九十,清净老不死。

自云手种时,一颗青桐子。

直从萌芽拔,高自毫末始。

四面无附枝,中心有通理。

寄言立身者,孤直当如此。

(《云居寺孤桐》)

“四面无附枝,中心有通理”,诗人宁愿孤直清白,也不想依附任何势力。而绝大多数人正在梦想依附攀援,求之不得。白居易拥有一个诗歌王国,在这个精神世界里他绝不寂寞,甚至需要保留一些孤寂,真诗人不需要拉帮结派;而政坛险恶,各派倾轧,昨天人上人,今朝阶下囚,卷入太深必惹祸端,不如谨慎独处,知足自保,做出趋利避害的现实选择。

白居易性格深处,刚直狷介与闲适情趣合二而一,融为一体。又因人因事因时,表现出不同侧面来。研究者普遍认为,中青年时代的白居易,刚正不阿忠言直谏,明显强烈于中年之后。有《折剑头》诗为证:

拾得折剑头,不知折之由。

一握青蛇尾,数寸碧峰头。

疑是斩鲸鲵,不然刺蛟虬,

缺落泥土中,委弃无人收。

我有鄙介性,好刚不好柔。

勿轻直折剑,犹胜曲全钩。

这正是诗人仕官前期的性格写照:达则兼济天下,为臣宁折不弯。

《长恨歌》《秦中吟》《新乐府》,众多篇章涉及皇帝尊严,涉及阉官利益,涉及权臣党争,一个小小拾遗,何来这般胆略?宪宗李纯虽有肚量,能否容得下这位乐天?此前,多位好友已被贬谪,白居易能否保全自身?真叫人不寒而栗。 esUEDiD42WK2fqpeuOMIGWeNl9Tw+RE5V41I/uZfE8vmqhEm3JiD3L3kwUTLvHU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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