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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翰林拾遗老友新妻

事实证明,杨氏兄弟有眼光。这位基层县尉、苦闷诗人白居易,因名声大噪而时来运转,迅速得到朝廷破格提升。按说,府衙为官皆有任期,而白居易做县尉只干了一年零两个月,吏部下达调回长安的诏书,白居易即从“趋走吏”职位上得到了解脱。他在《寄题周至厅前双松》中说:“忽奉宣室诏,征为文苑臣。”欣慰之情,溢于言表。离开周至之际,乐天与同事们依依话别,又为少府李文略继续独留小城而哀伤。王拾遗先生考证,白居易在黎明前,趁着晓月,策马登程奔向了长安。

这次调动很突然。契机是集贤殿大学士武元衡,在元和二年(807)七月,上奏请求增补“集贤校理”人选,经宪宗批准,白居易被选拔入殿。匆忙间,白居易带着县尉官职,进京赴任。主因在于这位佼佼才俊历经数考,具备超群实力,知名度亦高。

不出两个月,白居易又由集贤校理一职,荣授为翰林学士院翰林学士。这就不是偶然现象了。凡进翰林学士院,必须经过吏部专题考试,才能最后裁决。这年十一月五日,白居易又一次登堂应考,当场完成制、书、诏、表四种体裁文章,同时完成律诗一首,五项考试合格,这才过关。

宫廷翰林学士院这一机构,先前混同于翰林院,成员复杂,未必参政,李白曾以“布衣翰林”为诗待诏,享此殊荣。到了肃宗、德宗以后,翰林学士地位得到极大提高,“天下用兵,军国多务,深谋密诏,皆从中出”。并单独分离出“翰林学士院”,区别于各类待诏。翰林学士成为朝廷核心成员,其历史原因,在于唐肃宗时逢安史之乱,中央政府跑到灵武、凤翔维持,京都行政机构近乎崩溃,中书舍人等职事官派不上用场,战乱之中也就打破旧章办公程序,皇帝就近起用身边翰林学士掌管书诏,可靠而方便。皇帝与学士骤然密切起来。战后回京,翰林学士“独承密命”,开始深度参与国家大事。而分离后的翰林学士院仅设六人,其中一位领班叫“承旨”。此六人若非真名士,没有真才实学,或人品存疑者,断然不可荣任。有《旧唐书·白居易列传》为证:

居易文辞富艳,尤精于诗笔,自雠校至结绶畿甸,所著歌诗数十百篇,皆意存讽赋,箴时之病,补政之缺。而士君子多之,而往往流闻禁中。章武皇帝纳谏思理,渴闻谠言。二年十一月召入翰林为学士。

笔者所感慨的是,白居易精于诗文,才艺超群,名震朝野,固然没有异议,但是我们想一想,居易不仅有《长恨歌》,不久还有《秦中吟》十首和《新乐府》五十首(容后边详谈),这批诗篇大都是关心民瘼、针砭时弊之作,道出了民心民意,表达了对时政的强烈不满,他没有歌功颂德,没有曲意逢迎,诸名篇皆不符合主旋律之俗韵。宪宗皇帝何以对他网开一面,情有独钟呢?既说《长恨歌》通篇叙事,而其主要倾向乃批评“汉皇重色思倾国”则毫无疑问。唐玄宗“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导致“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险些亡国,全诗指责前朝皇帝李家祖爷,一目了然,朝廷非但没有将作者问罪制裁,反而一再破格拔擢重用,这该如何解释?我们只能认为,中唐磨难,百废待兴,宪宗皇帝和德宗一样,期盼广开言路,变革图强。为此强化言官谏奏制度,鼓励翰林、补阙、拾遗等学士近臣据实进言,完成使命和职责。不这样做,就不是一名好词官。制度保证了言路,大唐王朝之所以雄踞天下,纵横四海,正是言官制度上能够以博大胸怀海纳百川,开得了盛世,也容得下挫折。请注意上文“章武皇帝纳谏思理,渴闻谠言”这句话,辞书对“谠言”释义为:正直之言、慷慨之言。有一个“纳谏思理,渴闻谠言”的皇帝,又以制度做保证,白居易才能继承杜甫遗风,“意存讽赋,箴时之病,补政之缺”,正是生逢其时。而笔者发现,宪宗破格擢用白居易这件小事,竟然载入了史书。捧读清代《纲易知录》,其中卷五十五写至唐宪宗时期:“纲,以白居易为翰林学士,目,居易作乐府百余篇,规讽时事,流闻禁中;上悦之,故有是命。”“上悦之”,即知宪宗不仅没有生气,反因发现了一个杰出人才而高兴。这真是白居易之大幸。编著这部史书者乃康熙年间吴乘权,他在大量古籍中辛劳查检,史海排沙,摘录这一条入书,很有眼光。吴乘权这个名字也许不算响亮,而他主持编撰了著名的《古文观止》,却无人不晓……

翰林学士院既是枢密机关,授任学士仅此六人。清一色进士出身,不仅有荣誉,而且要官职,才能名正言顺。未出数月,白居易得授左拾遗,直属门下省,级别也提升到从八品上,《旧唐书·职官志》对拾遗职责说得很清楚,朝廷“凡发令举事,有不便于时、不合于道(者),大则廷议,小则上封。若贤良之遗滞于下,忠孝之不闻于上,则条其事状而荐言之”。是一名可以对皇帝当面发表不同意见或直接呈上奏表的“谠言”近臣,发挥着最高当局耳朵和眼睛的作用。之所以官阶不高,是担心拾遗、补阙官珍惜官阶而舍不得放胆说话,怕他惜官混饭,起不到“大则廷议,小则上封”的直言作用。

有趣的是这两句话,“若贤良之遗滞于下,忠孝之不闻于上,则条其事状而荐言之”,意思是说,既不能让政绩显著之正派官员久滞基层得不到提拔,又不能让感动中国之道德英模埋没民间得不到表彰,左右拾遗具有发现并写出事迹奏报朝廷的职责,或是对刚性行政法规的重要补充。

翰林学士携带左拾遗之官,便是皇帝“私臣”,上班位置在“禁省”之内,学士们从大明宫北部偏门径直出入,皇帝有事召唤,十分方便。世人戏称为“北门学士”,翰林学士院与大殿和“内朝”非常近。而以宰相为首的“三省六部”等中央政府机关,则集中在皇宫南部,统称“南衙”,各部大员见皇帝要走程序,远不如“北门学士”方便。白居易入翰林并担任左拾遗的时候,直接领导者即承旨学士,乃誉满朝野的裴氏家族名士裴垍,山西闻喜人。裴垍秉性正直,庄重沉稳,二十岁就考中了进士,很受宪宗皇帝倚重。巧的是他也干过基层县尉,令白居易深为佩服。同期翰林李绛、崔群、李程、王涯,加上裴垍、白居易,此六人志同道合,是一个励志改革的新兴群体,为“元和中兴”起了积极作用。后来,这六位学士全部得到朝廷重用,大多官至尚书甚至宰相。其中,李绛挺兵奔赴削藩前线,王涯喋血与宦官厮杀,十分壮烈。

白居易摆脱了黄土风尘,值宿禁中。他心情舒畅,诗兴大发,一口气给刘禹锡寄上新诗一百首,请好友鉴赏。刘禹锡,字梦得,本与白居易同庚,早年被誉为“江南神童”,乐天在徐州、宣州等地流浪苦读之际,二十二岁的刘禹锡已经高中进士。白居易二十九岁进士及第,三十二岁考得校书郎,刘禹锡已经做过了渭南县主簿,复调回朝中做了监察御史。刘、白二人常与柳宗元、元稹把酒唱和,不亦乐乎。刘禹锡加盟“贞元革新”,成为王叔文、王伾、柳宗元革新集团骨干人物,史称“二王刘柳”。在力推新政的斗争中,他们遭到俱文珍宦官集团和重臣武元衡力量的双重反击。白居易当时只是一名校书郎,为支持刘禹锡等人革新,不顾人微言轻,也秉笔数千言《为人上宰相书》,进劝宰相韦执谊支持“二王刘柳”,白居易的心与刘、柳紧紧连在一起。殊可叹,不出半年多,身患中风之疾的顺宗皇帝李诵,在俱文珍宦官势力威逼之下,诏书禅让皇太子李纯坐朝监国,自己退称太上皇。不出一个月,李纯登基为宪宗,宦官得势,坚持了一百四十六天的永贞革新宣告失败,形势急转直下,“二王刘柳”集团悉遭贬遣。刘禹锡本是“屯田员外郎”,这一来,先贬连州为刺史,赴任途中再贬为朗州(今湖南常德)司马,柳宗元先贬为邵州刺史,继贬为永州司马,革新骨干纷纷递解出京,史称“二王八司马”。

此处有一段小闲话,饶有人生意味,就在刘禹锡贬任朗州途中,恰与韩愈相逢于江陵,而命运截然不同的是,宪宗初登皇位,渴求治国人才,刚刚下诏要把前几年贬在岭南阳山,又迁江陵的韩愈调回朝堂。一个南下受贬,一个北上荣任,韩、刘曾在朝中相识已久,彼此还发生过一些误会。此时不期而遇,韩、刘把酒交心,酸甜苦辣千般滋味,尽在酒中。彻夜长谈之后,两人不仅尽释前嫌,而且更加敬重对方人品高尚,为官忠良。天亮起身各奔南北而去……

元和元年(806),刘禹锡到达朗州不久,白居易在周至创作《长恨歌》。这时,宪宗皇帝因改元而大赦天下,本以为前番受贬之官回京有望,却又下一诏:贞元革新骨干“二王八司马”,不在量移回京之列,而且,为首的王叔文更遭到下诏赐死的悲惨结局。看来短时间之内,刘禹锡肯定回不来了。

白居易的忠厚仁义正在这里。元和二年(807),他荣入翰林做了拾遗,可以亲近宪宗皇帝,他不但没有离弃朗州老友,反而遥寄新诗百首,与刘禹锡沟通交流,安慰激励革新者那颗凄苦悲凉之心。

刘禹锡的坚强豁达同样感染着白居易,二人诗文酬唱一直延续到晚年,合称“刘白”。眼下,刘梦得远在朗州,多次寄诗来信,提醒白居易不要因顺通而大意。其中两首长诗,对白居易触动不小。一首是《聚蚊谣》,说朝中群小攻击忠良,如同蚊蚋集聚发出巨大噪音那样,虽然身形微茫,却能将人咬得体无完肤,把血吸干;另一首《百舌吟》,提醒居易注意识别百舌雀鸟,啼鸣弄姿,声流婉转,舌端千变万化,要警惕和远离这种谗言祸端之人。

待到元和三年(808)正月,宪宗又一次大赦天下,叹刘禹锡身为永贞“罪人”,仍然不在量移调动之册,白居易暗自为他叫苦,而刘禹锡以豪诗《游桃源一百韵》回复:“我心归隐桃源,我身纵横四海!”毫无颓伤之意。刘、白情谊,未必在元、白之下。以后漫长岁月,还将证明这一点。同时,刘禹锡和元稹之间,也是志同道合、友情弥深的。

元和二年(807)及次年春,白居易又接连迎来两件好事,使他彻底摆脱了孤独寂寞的流落生活。一是胞弟白行简,不负众望进士及第之后,又选入秘书省做了校书郎。兄弟二人同在朝中走动,可以经常见面,共同照顾家中老母,减轻了全家经济负担。二是三十七岁的白居易终于成婚,迎娶了杨汝士胞妹杨氏为妻。这位杨氏夫人虽然不通文字,却也出身大户,贤淑端庄。多少年奔波漂泊之人,如今总算有了归宿。白母陈氏对于这门婚事十分满意,身体也明显好了起来。杨氏世代家教,女德懿范,深懂规矩,白居易特地写了一首《赠内》,读给夫人来听,请看:

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尘。

他人尚相勉,而况我与君。

……

我亦贞苦士,与君新结婚。

庶保贫与素,偕老同欣欣。

白居易把诗歌完全引入人生岁月当中,逢事皆可入诗,已经形成一套生活方式。他这样做,一是留下了大量的中唐生活写照,至今为史家研考依据;二是在上下审美交流中,白居易很自然地降低了庙堂诗歌的高度,把士大夫独享的诗歌艺术拉向平民,并在民间扎下根来,成为民间文化的组成部分。今人刘小川认为白居易是在理论指引下有意识这样做的,这种平民化倾向,持续影响到后世中国诗歌。

乐天夫人不识字,自己看不懂诗词,白居易就念给她听。传说中白居易把诗歌读给老媪听,以老太太能否听懂为准则,这一说法流传甚广,虽然没有太多依据,但传说必定有其道理,《赠内》就是实例之一。

《赠内》中段,白居易例举了四对古代贤良夫妻,赞其安贫相守:“黔娄固穷士,妻贤忘其贫。冀缺一农夫,妻敬俨如宾。陶潜不营生,翟氏自爨薪。梁鸿不肯仕,孟光甘布裙。君虽不读书,此事耳亦闻。”颇有些苦口婆心之况味。新婚展望未来,本应祈祷富贵,诗人偏偏拿贫穷入诗,此为何意?刘小川先生作《品中国文人·白居易》,对此品出一番见解来。小川先生认为:

白居易当时正值壮年,诗人丰情多欲,感受力异于普通男性,三十几岁的多情男儿,夜里独自上床,持续了好些年,情爱之躯派不上用场。而他看待女性的目光又很准确很缠绵,所以处在一种较严重的性压抑状态之中,写出《长恨歌》正是一次能量大喷发。待到与杨氏成婚,肉体厮磨,饥渴缓解,新的问题随之而来。白居易倏然发现,夫人出身名门,深受长辈亲友影响,对白居易的前程要求很高,希望郎君能够做上大官,以获取荣华富贵。面对杨氏根深蒂固的家族祈求与愿望,白居易写了《赠内》。这首诗可以看作白居易于苦闷中另寻交流通道的屈语产物。这种“精神不融洽,阴阳生间隙”的夫妻格局,也许是白居易后来钟情宠爱众多家媛艺伎的原因和根由。

刘小川先生所析有没有道理呢?学界不好一口断定,而笔者觉得能从人性角度对诗人内心世界开拓探索,要比正襟危坐从事文学研究深入得多,也生动得多。

白居易情爱生活深处,曾有湘灵为伴,但无法与之成婚。直面现实,他对于新婚家庭生活,还是比较投入的。此后几十年,或甜或苦共携手,证明杨氏是一个明识大体、淑惠贤良的好夫人。皇帝后来封授给她荣誉称号,叫作“弘农县君”。有一种流行看法,说杨氏夫人家族,就是先前杨玉环贵妃家族,同为“弘农杨氏”显赫一门。杨家所居靖恭坊,便是“弘农杨氏”家族的长安旧府。对这个说法,笔者无力详考,且作为一则闲话,写在这里也罢。 esUEDiD42WK2fqpeuOMIGWeNl9Tw+RE5V41I/uZfE8vmqhEm3JiD3L3kwUTLvHU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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