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居易到周至做一名县尉。唐代一千五百多个县,划分七个等级,细分达到十级。最高为赤县、次赤县,全国只有二十个左右,分布在京都长安、东都洛阳、北都太原周边。
赤县之次百多个县区,叫作京畿县,地位也比较高,赤县、京畿以外,再由中心地区辐射开来,加上人户多少、开发程度等因素,依次为望县、紧县、上县、中县、下县,县令也从五品降为六品、七品了。
《元和郡县图志》和《新唐书·地理志》,将全国一千五百多个县,全部标明了“赤、畿、望、紧、上、中、下”七个等级,十分明确。周至就是一个畿县。县级班子成员职数,赤县核定十一人,畿县仅仅五人就够了,全国县、州、京公务员总数比现在一个地市还要少。
周至隶属京兆府,县班子与其他畿县一样,只设县令一人(正六品上)、县丞一人、县尉二人、主簿一人。此五人乃正式在册的朝廷命官,按月领取俸禄。县政酌情配备衙役,可多可少,都不是吃皇粮的人。繁荣昌盛的大唐王朝,行政管理成本非常低。中下县班子仅四人而已,把两名县尉减少为一名了。中下县份地处偏荒,虽然有一些优惠政策,士人们还是很不乐意前往任官,白居易初登政坛,就做了京畿县尉,“正九品下”这个待遇,也比中下县尉者高出一两级。
县尉近乎于副县长,主要职责一是分管公安政法,二是保证税收稽查,直接面对社会矛盾。《唐六典》称县尉“亲理庶务,分判众曹,割断追催,收率课调”,真是字字千钧,肩职甚重。凡唐代诗人,一说县尉就发愁,李商隐是一例。还有唐初王勃,作《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这个“少府”乃县尉尊称,末句却云“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可见杜氏到边远巴蜀赴任县尉,好友相送时,深感不是什么喜事,因而落泪沾巾;初唐陈子昂,作《饯陈少府从军序》,说好友陈县尉是个高才,实在不愿在岗位上干下去,“所以远赴戎机,从军征战”,希冀着战场立功而升迁。像这样辞去县尉而自愿从军的人,唐时竟能数出十几位来。好像担任县尉者,都特别没出息似的。大诗人杜甫奔波多年,好不容易得到了河西县尉的任命,他却坚辞不任,宁愿去率府管理兵械仓库:“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老夫怕趋走,率府且逍遥。”(《官定后戏赠》)足见县尉连年“趋走”,屁股根本坐不下来。更典型的是边塞诗人高适,勉强干过两年封丘县尉,每年光是征兵入伍、送兵出征这种差事,已让他苦不堪言,牢骚满腹,高县尉最终还是辞职上前线去也。唐诗中,涉及少府、县尉诗作甚多,几乎众口一词不开心。估计都是让衙中烦心事给累的。县衙要完成各项任务指标,而贫苦百姓往往对立不配合,县尉挺身一线催办,辛苦滋味可想而知。生活酸楚苦痛与高雅诗歌吟诵,实在不搭调,故而高适牢骚曰:“不是鬼神无正直,从来州县有瑕疵。”(《同颜六少府旅宦秋中之作》)
白居易来到周至,又怎样看待这一切呢?
基于“从来州县有瑕疵”这一现象,白居易同样不开心。他从京城先来京兆府报到,由此中转再去周至上任。不料他一进京兆府门,见到池水莲荷污浊,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便和诸位诗人一样,不由得牢骚起来,当即作《京兆府新栽莲》一首:
污沟贮浊水,水上叶田田。
我来一长叹,知是东溪莲。
下有清泥污,馨香无复全。
上有红尘扑,颜色不得鲜。
物性犹如此,人事亦宜然。
托根非其所,不如遭弃捐。
昔在溪中日,花叶媚清涟。
今来不得地,憔悴府门前。
诗人敏感,眼中莲池,污沟浊水,想想京城校书郎的日子,多么纯真,就像东溪之荷莲“昔在溪中日,花叶媚清涟”,故“我来一长叹”:就让忧烦憔悴的辛劳日子,从这里开始吧。
其实周至很美,名胜古迹遍布终南山下,曾是隋朝皇帝避暑所在。无奈白居易到任心情不畅,周至山水也黯然失色。他作《周至县北楼望山》诗云:“一为趋走吏,尘土不开颜。辜负平生眼,今朝始见山。”这里“趋走”一词,显系杜甫“老夫怕趋走”诗句传染。白居易一生崇敬杜甫,老杜不愿做县尉,他也跟着“不开颜”。
白少府上任不久,朝廷出兵讨伐四川刘辟。大部队挺进西南,周至乃必经之路,军需物资络绎属地,马嘶人喊昼夜不息。论职责,县尉负首责,趋走催办县内劳役粮草,最是奔忙。高适曾有诗曰“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白居易和高适一样,很不愿意把自己变作对上拜迎讨好、对下狼虎欺凌的酷吏,而现实却让这些基层小官难以应付,从而构成心灵矛盾,面临人格分裂的痛苦。
如果这场支前只是为了国家战争,便也无话可说,而实际情况是,征缴任务完成,而县令忽然作出决定:要以战时名义,额外催讨一批钱粮物资。县令担心朝廷宣告战争结束而失据,故要求征缴任务必须在五日内完成。此事引发了白县尉不满。可是,县令亦有难处,如果不趁乱搜刮摊派积累,又怎样应酬官场往来与上峰盘剥呢?于是,县令特地安排一个老吏,向白居易解释县府财政困难,以做通白县尉思想工作。白居易称病不起,县令便带着本县最好的郎中,为白居易号脉诊疗,并将自己的好马让给白居易乘骑。
郁闷之间,白居易来到“家田输税尽”的原野上,又看到一番凄凉景象。名篇《观刈麦》,反映了诗人的沉痛与不安: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
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
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
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
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
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
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
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粮食都让官军征缴殆尽,农家只好在烈日下拾捡残穗,应对饥饿。面对此情此景,县尉白居易道出了自身惭愧。
诗中有“吏禄三百石”之句,如按每石粮食一百斤计算(历代标准不一),县尉一年俸禄相当可观,自然是“岁晏有余粮”。坐拥此等钱粮,面对捡拾残麦充饥的农妇,白县尉难以平静。
《观刈麦》之悲凉,有着王朝衰败的时代背景。首先是唐承隋制的均田制遭到了破坏。中唐以前均田制规定很详尽,这里说其大概:年老残弱者得田四十亩,寡妇三十亩。十八岁以上健康男儿得田百亩即一顷,其中百分之二十为永业田,子孙可继承、可买卖,所余百分之八十为口分田,如失去劳动力,则由朝廷收回重新分配。丁壮赋税每年交粟两石,称为“租”,再交一些丝麻绫棉称为“调”,青壮每年须替国家服役二十天,闰年二十二天,亦可以用二十丈布绢折抵,称为“庸”。国泰民安,官民两利;而安史之乱大动荡,人口流离失所,户册大半散失,均田制失去了基础,租调庸无从落实。故在德宗时期,采纳宰相杨炎奏章,舍弃租调庸,改行“两税法”,即不问主户客户,唯按财产多寡,定出等级高下,每年夏秋两季征税,征收部分现钱,流弊自此始出。只因大多数农户无钱,不得不贱卖实物,造成富户豪商施放高利贷伤农,以致贫困农民被迫出卖土地,租地而耕。白居易好友李绅名句“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说的就是均田制横遭破坏,“两税法”形成恶果。《观刈麦》中“家田输税尽”一句也可以说:贫妇拾麦这片田,早已不是自家土地啦。
战争连绵,军费苛繁,天宝以来,朝廷在边境设置十个节度使,边防军队四十九万人,战马八万余匹,全国养兵八十万大军,车马行营,动辄百里。为应付庞大军费,各州县设正仓、义仓存粟,有“和籴”“助军”“助赏”“贺礼”“采造”等种种名目,盘剥得百姓苦不堪言,还有宦官率“白望”人员入市,动辄在大街上白取货物,连本钱都不付,称为“宫市”。著名诗篇《卖炭翁》,正是在“宫市”上发生的揪心事件。
这里简要介绍一下“和籴”政策。本来,每到秋收季节,官府出钱,农家出谷,以和相籴,公平收购农产品充实军粮,同时可以调控谷价,免得谷贱伤农。政策不坏,然而在战乱时期,“和籴”早已演变为不问年景,强行征缴,谷价低贱,不和而籴,还要规定限期,逼迫百姓送达指定地点。对此,县尉白居易毅然上奏《论和籴状》历陈时弊,指出“号称和籴,其实害人——亲被迫蹙,实不堪命”,“臣近为畿尉,曾领和籴之司,亲自鞭挞,所不忍睹”,表达尖锐批评。
再看一下“采造”。“采造家”指专门分管采伐与建造的官衙人员。乱世之下,横征暴敛势如狼虎,无人敢管。白居易名诗《宿紫阁山北村》,无情地揭露了一场暴行。本来,此诗创作稍晚于白居易任周至县尉时期,笔者为了集中陈述乱象,谨将此篇放在这里鉴赏。白居易善于把纪实故事与艺术创作结合起来,强化了诗歌的现实力量:
晨游紫阁峰,暮宿山下村。
村老见予喜,为予开一尊。
举杯未及饮,暴卒来入门。
紫衣挟刀斧,草草十余人。
夺我席上酒,掣我盘中飧。
主人退后立,敛手反如宾。
中庭有奇树,种来三十春。
主人惜不得,持斧断其根。
口称采造家,身属神策军。
主人慎勿语,中尉正承恩。
欢快的农家乐宴,变成了一场夺掣酒杯、断砍奇树的神策军作案。村老和白居易当庭亲睹暴行,却无力阻止。施暴名义是朝廷采造家,施暴主力是皇室禁卫军,只好忍气吞声,任由宰割。最后两句“主人慎勿语,中尉正承恩”,看似简白,实则寓意甚深:
宪宗李纯,在宦官策拥下获得帝位,宠信宦官建有“翊戴之功”,阉党愈加骄横,满朝老臣、京外藩镇,竞相投靠。宦官所率左右神策军,本来是皇室家奴,眼下却势焰熏天,不可一世。其中领兵宦官名叫吐突承璀,正是“左神策军护军中尉”。后来竟被宪宗提升为大军统帅。白居易深知“中尉正承恩”内情,所以急忙劝告村老“主人慎勿语”,免得引火烧身。就在这一年,吐突承璀为宪宗修建一座安国寺,还要竖立新朝帝王功德碑,因而“身属神策军”的“暴卒”们,打着官府“采造家”旗号,跑到终南山下征伐建筑材料来了。于是,村老庭院中这株三十多年大“奇树”,被斧断其根,栽种者却只能退后而立,敛手如宾,痛惜无语。
这首诗揭露神策军暴戾,点明了中尉职官。艺术特色鲜活,一经传抄问世,朝野众口流传,宦官阉党也就恨上了这位才子。白居易年轻气盛,并不退让。诗人贬官江州之后著《与元九书》,谈到自己早已被“握军要者切齿”,所指便包括这一回,还有,白居易上书谏阻宦官担任三军统帅,对象仍是“中尉”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