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宪宗元和元年春上,校书郎白居易、元稹等人“官满”卸职,离开了兰台秘书省。卸职以后干什么?按照唐代规矩,任官期满,首先离职下岗,然后进入“守选”行列,自学攻读,再次奔赴制举考场,通过严考择优,重新分配工作,从而做官升官得以延续,形成“文策高者,特授以美官”之惯例。可见大唐之鼎盛,赖于官制的先进与严明。全然不像后来的执政群体,一屁股坐定了办公桌椅,无所作为,连续任职,只升不降,终获高官。投机钻营者就更不用说了。
卸任“守选”之人参加制举策考,比起前两回考进士和吏部铨试选拔小官,考试内容大变,要求参考者拿出对于国计民生以及施政纲领的完整意见,几近于方针政策之提案,不经过精心准备,无法竞优。而且这种制举考试,时常由皇帝亲自主持策问,尤须郑重审慎。这年春天,白居易和元稹卸任校书郎,相约准备大考,携手入驻永崇里华阳观。一连数月,废寝忘食,他们每日里研究时政,合力撰写试题,最终完成《策林》七十五篇。这段苦读生活,使白、元从政思想提升不少,也促使他们的友谊更加牢固。
不久后,白居易把七十五篇《策林》,编辑成册,作序言云:“元和初,予罢校书郎,与元微之将应制举,退居于上都华阳观,闭户累月。揣摩当代之事,构成策目七十五门。及微之首登科,予次焉。凡所应对者,百不用其一二,其余自以精力所致,不能弃捐,次而集之,分为四卷,命曰策林云耳。”
序言中有“及微之首登科,予次焉”一句,说的是四月里制举考试,全国应考“守选”者近千人,考场设在尚书省,宰相以下大臣整装到场监考,可惜刚刚登基的宪宗皇帝没有亲临。大考设置三科:一是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二是达吏明理可使从谏科,三是经术精深可为师法科。白居易和元稹应考第一项。主考官是中书舍人张弘靖和礼部员外郎韦贯之。
考场上,千名候补诸君分场坐定。先是享用皇帝赏赐的一道美餐,然后盘盏撤下,笔砚摆上,茶水伺候,展卷开考。元、白准备充分,志在必得。细心查看试题后,二人提笔纵横,一挥而就,率先交卷。出考场,双双来到南大街。跨上骏马,要到元稹家中喝酒议卷,换来一片惊羡目光:率先交卷出场,神态轻松自若,绝非等闲之辈也。
果然,三科应试千员,开榜得中仅十八人,榜首第一名便是元稹。白居易排名第四,判卷评语为四个大字“策对语直”,颇具特色,一字千金。
这一年,白居易已经三十五岁,静心算来,数年之间他三次投身大考,饱经历练,终成正果。白居易正是唐朝吏治科举制度的受益者。没有真才实学之人,很难一口气闯过三道大关。
大考补官,立竿见影。当月二十八日,朝廷授命白居易出任周至县尉。这个周至县,距长安西南百三十里,直属京兆府管辖。旧时把周至写作盩厔,县令之下,设县尉二人,实际业务相当繁重。而元稹所接任的“左拾遗”,官位则十分如意,此乃时常亲近皇帝的谏臣,文章欠佳者,品行庸碌者,高官近亲者,不得出任此职,且必须由皇帝亲自点名颁授。唐代许多大诗人都担任过拾遗官。在元、白前后,计有陈子昂、张九龄、王维、杜甫、柳公权、白行简、杨归厚、李绅、王涯等。这是极少数经常亲睹皇帝天颜的年轻近臣,是专门进谏忠言的词官,意在开通执政言路,减少中央失误,乃官阶不高而又清贵无比的美职。杜甫一生以曾任左拾遗为荣,留有“天颜有喜近臣知”诗句,倍感自豪。唐朝京署一般只在上午办公,中午,大家一起在官署食堂用餐,然后便可以闲散回家了,即“一饭而归,竟日无事”。非常人性化,着实让天下士人羡慕。
白居易到周至去做一名县尉,肯定比拾遗官辛苦许多。唐代九品官制依从正、从、上、下四阶,总共三十级。“从九品下”为最低即第三十阶,以此类推,“从九品上”为第二十九阶,白居易到周至,这个县尉乃“正九品下”,第二十八阶,也就是倒数第三阶。元稹任左拾遗却是“从八品上”,比白居易高两级。这也没有办法,谁让人家考中了当朝第一名呢?
士人能有官可做就很不错了。唐人陆贽有个说法:“天下士人,皆求宦名,获登朝班,千百无一。其于修身励行,聚学树官,非数十年间,势不能致。”这是一个深刻概括。如今,白居易三考成县尉,而且是京城附近“畿县”正统官员,史称“畿尉”,还有什么不高兴呢?
许多白居易传记文本,每写白公由校书郎而授县尉,总是走马上任,不曾耽搁,往往忽略了从参考到任官之间,还有上述重要环节,还有承载着白居易主要施政思想的备考大著《策林》七十五篇。千百年来,人们把李白、杜甫、白居易合称唐朝“李杜白”,他们的不朽诗歌,成为中华民族历史文化遗产之组成部分。也正是因为如此,以至对其散文忽略不计,乃至偏废《策林》,是非常遗憾的事情。
笔者思量这个问题,认为有必要与读者共同鉴赏《策林》诸篇,以利于弄清青年白居易怎样看待中唐政治与社会,知晓其诗歌创作建立在怎样的思想基础上。
近年白居易研究,出现了可喜的探索成果,人们对白居易散文,逐步重视起来。陈寅恪先生早在半个世纪以前就明确指出,“其实当时致力古文,而思有所变革者,并不限于昌黎(朝愈)一派。元白二公,亦当日主张复古之健者”。不久前,有付兴林《白居易散文研究》和王相民系列文章,都一致认为,白居易散文实为呼应韩、柳“古文运动”的一支重要力量,在当时产生过重大影响。
早在贞元十八年(802),白居易参加吏部“书判拔萃”大考之前,即精心撰写了一百道模拟判词,即《百道判》,流传于科举学子之间,风靡一时成为典范。其中第五十二道判,大胆谴责权贵豪门无视法律限定,超量使用人畜奴婢等不平等现象。第八十六道判,揭露科举考场上下联手营私舞弊,颇具力度。及至宪宗元和元年(806)白居易罢校书郎之后,结撰《策林》七十五篇,思想更加前瞻成熟,文笔愈见老到精辟,其主导思想贯穿白公一生,也完善了诗创作实践的理论基础。
近年学界对白文进行系统研究,其优势和特点,在于紧紧抓住了中唐政治生活中最突出的三大矛盾,针对性地解读白居易的思想主张,而不是无的放矢,单纯诠释文本。安史之乱后,朝野三大矛盾至为尖锐,一是藩镇割据,战乱频仍,中央集权不稳;二是宦官专权,正气受挫,精英倍受打击;三是朋党相争,朝纲紊乱,变革有名无实,包括永贞革新短命而终。大唐王朝危机演化,前景堪忧。白居易身处险恶环境中,以一个新锐文学家和青年政治家的双重身份,不避锋芒,直言诤谏,始有《策林》宏文。
在《白居易散文研究》一书中,付兴林先生对《百道判》《策林》等篇目阐述精专。如将《策林》思想内容梳理出八节解读,即为君为圣之道、施政化民之略、求贤选能之方、整肃吏治之法、省刑慎罚之术、治军御兵之要、矜民恤情之核、礼乐文教之功,八项侧重都是针对性的方略思考。读者仅见标题,便得其要领。
付兴林进一步解剖赏析《策林》精神特质,使白居易“达则兼济天下”的理想情怀跃然纸上,也为白居易诗歌追求找到了重要依据。书中第四节五个小标题概括精当:
以民为本的儒家情怀
重振国威的使命意识
有犯无隐的批评精神
尚明崇圣的复古理念
客观理性的辩证色彩
总之,只有重视白居易“以天下心为心”“以百姓欲为欲”的政治主张(《策林》十一),才能明晰地鉴赏他的讽喻诗歌。只有解读白居易对于中唐政治生活的思考,才会懂得他忧虑国事、思革除弊、为民请愿的民本思想,从而理解他即将开始的官宦沉浮和人生史话。
白居易力主禁止土地兼并,遏制权贵阶级的奢欲,明确反对官吏发放高利贷(《策林》四十八、四十一),建议减裁冗员节省度支(《策林》三十二),提出减免人民赋税(《策林》二十二),彻底废除肉刑(《策林》五十三)等一系列改革主张,赤子之心跃然纸上。白居易后来有“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与元九书》)的著名论断,其根系就在这些文章里。
白居易连续写出《百道判》《为人上宰相书》和鸿篇巨制《策林》七十五篇,是冒了极大风险的。政局险恶,宦官专权,帮派对峙,他却在《策林》第二十一中公开指出“人之困穷由君之奢欲”,把百姓悲苦、国运不兴的责任直接与国君挂钩:“君之躁静,为人劳逸之本,君之奢俭,为人富贫之源;故一节之情,而下有以获其福,一肆其欲,而下有以罹其殃;一出善言,则天下之心同其喜,一违善道,则天下之心共其忧!”照直道出问题根本在于皇权的明与昏,他警策国君要以身作则,“以礼自修,以法自理”,且以制陶工艺例说,“器之良窳,由乎匠之巧拙;化之善否,系乎君之作为”,“君之作为,为教兴废之本,君之举措,为人理乱之源”(《策林》二)。须知这些话语绝不是背后牢骚,而是当朝皇帝主持大考的公开答题,要直接呈送吏部审阅判卷呢。
静心想来,这一切,一者反映出唐代高层政治设计确实开明高蹈,气度宏阔,学子科考是发现人才,而不是引蛇出洞挖掘敌人,因而先贤大家层出不穷;二者说明,白居易的确是一位具备通才实学、胸怀经国大业的真俊杰,考官做出“策对语直”四字评判,公平精当。近有王相民在白居易研究中写了一段感受,笔者深表赞同:
政治局面支离破碎,白居易的《策林》就是在险恶的大环境下写成的。其中许多提法在当时几乎有着杀身之祸。例如官吏的出身门第与素养问题,在党争中能否保持慎默问题,藩镇割据中的爱护民力、争取民心的问题,在当时都是比较敏感的话题,我们只有设身处地体会,才能深刻理解白居易对理想的吏治局面的企盼。
当诗人前往周至走马上任之际,这里对白居易的政治理想做了简要介绍,可惜本书只能点到为止。唯愿读者通过这一重要环节,知晓白居易等一批唐代诗歌巨匠,是站在多么坚实的理想基石上精诚创作的。他们以家国主人的身姿而歌唱,以时代俊杰的豪迈而立言,以独立人格的魅力而流芳。所谓天才论,并不能真正解说伟大的唐诗现象。好作品都是理想的践行者们以血泪凝结而成。
三十五岁的白居易,这位政坛新秀告别皇城,单身一人向山河深处策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