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居易此次迁秦居住,在其一生中是件大事。合家落脚故里,乃渭南下邽县紫兰村,位于今天渭南市渭河之北,西距长安百余里。秦时,下邽置县治,元时并管,明洪武属渭南。白居易之前,此地诞生了大唐名将张仁愿,之后有宋代名相寇准,此镇因“三贤故里”而远近驰名。
乐天曾祖父白温这一支,早年从韩城白氏居住地分离出来,迁至下邽安家。祖父白锽、父亲季庚,长年在外为官,少有空闲经营下邽老屋,而家祖坟茔仍在这里,历经三世。而今,三十三岁校书郎在长安有了着落,选择回归故土安家,尽在情理之中。
此后,白居易与下邽胶着日深,留下丰富诗篇,容当后叙。
把下邽家园安顿妥当,白居易常从长安乘船往返照料慈母,百里之遥,还算方便。诗人对新生活充满了希望。
当朝秘书省,地点在兰台,属下校书郎工作并不紧张。这项工作职级虽低,结交人群却才学很高,与白居易同在兰台供职的校书郎,有元稹、王起、崔玄亮、吕灵、吕频、刘敦质、张仲元等,还有考进士之际相识的元宗简,新近又结交了李建、刘禹锡、柳宗元、李绅、贾岛、庾七玄师等众多才子,他们卓学精诗,思想前卫,纵酒风流,性情浪漫开放。
中唐长安,文化艺术活动空前繁盛。直接从西域引进了异族歌舞,完善了燕乐、清乐、南乐、西凉、高昌等十多种乐曲,充满活力,朝廷建立了规模宏大的教坊体系,推动古老音乐舞蹈从民间走向专业,又从宫廷普及到市井,文艺得以极大发展。贞元年间,梨园歌舞虽然不及天宝盛况,却更加成熟精湛,专业队伍越发完备,轻歌曼舞终日不绝。许多名诗佳句,尽在秦楼楚馆排练演唱。白居易和同僚们的诗歌流传朝野,大受欢迎。这群才子英萃,成为皇城一线明星。
三年前,白居易尚且沉沦在身心负重之中,彼时,他病卧客栈备战科考,写下那首《长安正月十五日》,诗曰:“喧喧车骑帝王州,羁病无心逐胜游。明月春风三五夜,万人行乐一人愁。”偶尔外出,也是“轩车歌吹喧都邑,中有一人向隅立。夜深明月卷帘愁,日暮青山望乡泣”(《长安早春旅怀》)。帝都车水马龙、火树银花的繁华景象,与这位游历学子并不相干。而转眼之间,两考两胜的校书郎焕发了青春活力。加上那位形影不离的元稹,比白居易还要年轻七岁,更是少年得志,风流无忌。
于是乎,白居易在《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当中,有一段“非虚构”记述,让人开眼:
征伶皆绝艺,选伎悉名姬。
粉黛凝春态,金钿耀水嬉。
风流夸堕髻,时世斗啼眉。
密坐随欢促,华尊逐胜移。
香飘歌袂动,翠落舞钗遗。
诗中情景弄不清是说元稹,还是说白公自己,应是元、白兄弟的共同经历。元稹回诗《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表达更加露骨狂放:
密携长上乐,偷宿静坊姬。
僻性慵朝起,新晴助晚嬉。
相欢常满目,别处鲜开眉。
翰墨题名尽,光阴听话移。
……
逃席冲门出,归倡借马骑。
狂歌繁节乱,醉舞半衫垂。
元稹以哀艳缠绵之笔抒写情爱诗文,历来为后人所看重,乃至超过了他对于政治、经济的诸多表述。元稹小说《莺莺传》更是名扬天下,流传至今。但是,笔者在这里写出以上段落,是想说明白居易当时所处的都市社会环境,而元、白最重要的人生成果,还是成体系的政治理想和规模化的诗歌变革。
不管怎么说,白居易科考入朝结识了志同道合的元稹,且与他保持了终身不渝的友情,乃是这部传记中十分重要的事情。他们在长安的娱乐生活只是时尚风气而已。这个繁华鼎盛的唐王朝,表面上歌舞升平奢靡依旧,实则藩镇割据,宦官专权,党争酷烈,税策伤农,社会矛盾日益尖锐,元、白面对这样一个腐朽政坛,不会沉默。
白居易出生在世敦儒业的中小官宦家庭,儒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等思想,始终支配着他的政治态度。当代葛晓音认为唐代“文儒派”官吏变革社会的基本倾向,是唐代文学发展演进的基础动因。王相民则据此把白居易归纳为“文儒派”官吏群体典型人物,将白居易研究推进了一步。王相民认为,因为“文儒派”群体的历史作用优胜于“吏能派”,始有大唐盛世。概括说来:
从隋末到唐初,一批文儒派官吏逐渐走向政治舞台,受到唐太宗重用,形成了贞观之治。唐太宗和魏征等人力倡恢复礼乐,深感人才不足,以后推行一系列兴学崇儒政策,夯实了以文儒治国的思想基础;唐玄宗继承武则天重视文儒大策略,在张说等人支持下,重用文儒派官吏,进入开元盛世,达到中国古代社会全盛期。初唐盛唐,主流文坛人才辈出,文儒倾向更加明确。到中唐,以韩愈、柳宗元、孟郊为代表的古文派以恢复儒道为己任,促进了朝野文儒知识阶层发展壮大。唐玄宗开元五年(717),设立“文儒异等科”,专门选拔“儒学博通及文辞秀逸”者,使精通礼乐雅颂成为士人所追求的主要目标,为文儒型人才广开仕进之路,历经安史之乱而未衰。白居易就是在这样一个浓重的儒学背景下,走上从政道路的。
安史乱后,朝野兵疲民困,地方割据势力袭扰朝纲,吐蕃外敌不断入侵,北方烽烟又起,国无宁日,民不聊生。白居易南北奔走,青少年颠沛流离,对他成为一个关注民间疾苦的政治家和大诗人,产生了深刻影响。而唐代前期和中期,几代作家将儒学价值取向与现实政治紧密结合起来,形成以诗赋为谏章的自觉意识,对白居易坚定政教文学观,影响尤为重要。
校书郎阶别虽低,却是唐朝清流之内“九品三十阶”之正统官员。有志者往往由此起步,乃士人规规矩矩的基层“八俊”官位之一,《通典》云,“校书郎为文士起家之良选”。查唐代许多名流高官,从秘书省校书郎起家,后来官至宰相者,竟有三十五人之多。白居易从贞元十九年(803)春季授任此职,到宪宗元和元年(806)二月卸任,他在校书郎岗位上整整干了三年。
为什么任职不多不少整三年,而不是或长或短呢?那年,白居易作《早送举人入试》一诗,说自己“春深官又满,日有归山情”,这里的“官又满”,说明校书郎职位是有限期的。不久,他在《策林序》中写道“元和初,予罢校书郎”,校书郎任期为三年,“罢”,终结耳。
白居易任职三年间,当朝皇帝是德宗李适,临近期满时候,德宗皇帝于八〇五年驾崩。唐顺宗李诵即位,并迅速推行了一次朝政改革,史称“永贞革新”。可惜这位李诵皇帝在位仅仅八个月,就因为宦官反扑,被迫将皇位禅让给了太子李纯,是为宪宗。
白居易刚刚为德宗皇帝书写挽歌四首,又匆匆为顺宗新任宰相韦执谊写了《为人上宰相书》,积极表态支持改革,形势就发生了急剧变化。这一切,交织在短暂的八〇五年一年之间,故而这年既是德宗贞元二十一年,又是顺宗永贞元年,到次年正月,又忽然成为宪宗元和元年(806)了。白居易目睹从德宗、顺宗到宪宗的迅猛更迭,朝政人事变幻频繁,自己虽然矢志改革,却人微言轻,难有作为,不免深有感触,也许,皇权政坛,风云莫测本是一种常态。
朝政变革,何其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