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虑是我们人类的一只翅膀,它来自我们猴祖先丛林生活的太古时代。那时候,我们遥远的祖先栖息在茂密林木的枝杈上,在他们的头顶与脚下充满着野兽与猛禽猎杀的危险与陷阱。所以,他们每一次的举手投足都必须小心谨慎,对每一次的风吹草动都满怀疑虑。否则,生命不知在何时就成了愉悦对方的一顿美餐。疑虑或疑心从那时起就扎根于人类的心里,逐步变成了我们对已有结论进行审视和反思的思维习惯,并与想象一同成了我们人类创新发展、飞向未来的一双翅膀。
我的疑惑继续着。那则故事的主人公,这位名叫萨冈彻辰的人,究竟因何受到如此至高的崇拜?究竟以怎样的惊世业绩与成吉思汗一同被人们画在一张奉祀图上?难道我们遗忘了不该遗忘的功业堪比成吉思汗的历史伟人,而如今恰巧被我突然发现?
或许,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使我有了片刻的愣神和发呆,拉格森布林先生用胳膊轻轻碰一下我,示意往一旁走。这时我才发现有一拨人正从外面进来。这些人有的穿着传统的蒙古袍,有的虽然没有穿蒙古袍但戴着具有标签作用的蒙古礼帽,表情虔诚,手上捧着蓝色的哈达。他们径直走到画像前,将哈达举过头顶后慢慢放到画像下方的桌台上,然后在一个管理人员的引领下每人点燃一盏长明灯,接着齐整地跪下静听那位管理者的诵经。管理者的声音很为洪亮,他大声吟诵的内容大致是这样:首先是向画像中的成吉思汗、萨冈彻辰等呈报了祭奉者的身世姓名,然后用较长的段落赞美成吉思汗的不朽伟业和萨冈彻辰的功德智慧,再后是祈求他们护佑奉祀者的平安健康、吉祥如意。待我听毕,拉格森布林先生一边引我走,一边向我介绍说:
“平常就这样,一拨一群前来祭拜的人总是络绎不绝,其中,有我们鄂尔多斯乌审旗的,也有来自其他地方的,有时也有来自陕西榆林地区的汉族老乡。固定的祭祀日人就更多了,老少妇孺四方会聚,场面可壮观了。临近高考日还有一个小高潮,很多家长领着孩子来祭拜一下萨冈彻辰,祈求这位文圣保佑孩子考出好成绩,考上好大学……”
“那不是把他当成文殊菩萨了吗?”
“谁知呢,以前没有这种讲究,不知怎么的近年来就这样了。”
话语间,拉格森布林先生把我领到了奉祀物品及纪念文物展示区。这个区域在主祭坛的一旁,所占面积不大,设施设备也较为简陋,但摆放的物件很多、很密集。其中除本殿圣主萨冈彻辰的塑像外,还有很多规格不同、长短不一、颜色发黄了的手写页片。尤其显眼的是,在萨冈彻辰塑像的下方,在一个精致的玻璃盒里摆放着用黄布包裹着的经文形状的神秘物品。拉格森布林先生告诉我,那些摆满柜台的发了黄的手写页片是几百年来人们在祭祀活动中吟诵的经文和祭文。有些是萨冈彻辰去世后一些喇嘛和高僧为其祭祀编写的,还有一些是哈日嘎坦部落的后人们因各自的祭祀之需请高人写就的。那个用黄布包裹的就是萨冈彻辰老人留给世界的,让后人崇敬不已的不朽功德——传奇史书《蒙古源流》。
我的手不知不觉地伸了过去,可是包裹上的玻璃罩无声地阻止了我的不礼貌。拉格森布林先生朝我笑一笑:
“我家也收藏一部,一会儿我给你打开看!”
“是吗?那太好了!”
简单的探访结束了,我们与祭祀馆的工作人员行毕礼节后启程返回旗里,准确地说,赶往拉格森布林先生的家。天气很好,太阳从早上的庄严和朝气已到中午的热情与奔放。不知是阳光的灼热还是所见所闻的出乎意料,我对萨冈彻辰,对那则神奇故事主人公的感觉也从好奇变得虔敬起来。原来,这位曾经生活在清朝初年的蒙古哈日嘎坦部落的老人因写下了名叫《蒙古源流》的不朽史书而博得了后人的崇敬和祭拜。从画像两旁的对联看,人们已将他的文章功德摆到了罕见的高度,认为成吉思汗之后的蒙古人中值得去炫耀的就是他了。这是一个何等高的评价呀,不用说古代作家的经典著作,就是获得诺贝尔奖的名著大作也未能给它的作者带来被神化和奉祀的荣耀。那么,让一个部落人群心甘情愿地守护和奉祀作者其灵魂的这部《蒙古源流》应该是怎样一部神奇非凡的作品呢?犹如破土而出的禾苗,一睹为快的欲望突然掀开了我那曾经充满疑惑的心灵土壤。
拉格森布林先生对我的心态变化毫无感觉,以对萨冈彻辰情况的热情介绍完成着家乡老哥交给他的任务。据拉格森布林先生介绍,这幢叫汇众圣熙宝殿的建筑有着较为曲折坎坷的迁移经历。它最早的原型不在现在的这个地方,而是在远在百余公里之外的陕西省榆林市榆阳区金鸡滩镇大坟滩村。萨冈彻辰被清朝凌迟处死时,这个地方属于乌审旗管辖。萨冈彻辰的尸骸当时就被安葬在那里。由于他在世时功德极高,深受部落内外人民的敬仰与爱戴,更是因他留下了珍宝般的《蒙古源流》,哈日嘎坦部落的长老们就以他坟座为中心,划出方圆十里的禁地,并从部落里派出四户人家专门从事护陵与祭祀等工作。还有一个未被确证的神秘说法,说萨冈彻辰是蒙古王朝最后一个没有登基的秘密可汗,所以哈日嘎坦部落派出四户人家从事护陵与奉祀。这个说法是真是假目前难以确证。拉格森布林先生说,目前他正在研究这一说法的真假。直到一八一二年,护陵工作基本在祖先崇拜的层面上进行。在一八一二年之前的几年里,鄂尔多斯及乌审地区发生了严重的灾荒,连年的干旱不仅使草原寸草不生,尘暴滚滚,使牲畜大批饥饿死亡,进而使牧人们陷入了生计难为的境地。真可谓祸不单行,就在这时又发生了盗匪猖獗的现象。对于此,当时主政该旗事务的托兑协理很为着急,但又拿不出应对的好办法。于是,深信佛法无边的他找到当地一座寺庙里的活佛,讨教消除灾祸的好办法。活佛告诉他,萨冈彻辰墓地所在的那块地方是个风水宝地,具有光大祖先神灵之威猛的气力,如能很好地利用,就定能消除灾祸。托兑协理心领神会,马上找人将蒙古人敬崇的祖先——成吉思汗、萨冈彻辰等人画在一张画布上,称其为《赤面圣主像》。之后,托兑协理带上《赤面圣主像》,亲赴七世班禅坐床的地方,为画像诵经开光。回来后,在萨冈彻辰墓地后面的高地上建起汇众圣熙宝殿,供奉起了这幅《赤面圣主像》,并选定四时祭祀的日期,写就祭祀仪式上诵读的祭文、经文等。至此,萨冈彻辰祭祀从祖先崇拜上升到了神化祭拜的层面。
当地老人们津津乐道地流传说,这种对祖先魂灵的神化祭拜很为灵验,不仅困扰众生的连年旱情很快结束,乌审旗的草原大地还迎来了风调雨顺、水草丰美的好光景。由于牧草好了,牧畜产品增多了,人们的生存物资丰足了,盗匪现象随即也就匿迹了。还说,神化奉祀《赤面圣主像》后,汇众圣熙宝殿便有了令人敬畏的神奇之力。骑马者从前面走过时如不下马,马腿就颤抖得迈不开步,飞禽也不敢从其上空飞越。这一说法的真实性虽然有待进一步的分析和解读,但也表明着当地人们对成吉思汗、萨冈彻辰威猛魂灵的虔诚与敬畏,也表明着人们对神力的极大期待。
虽然尽快看到《蒙古源流》是我急切的目的,但耐心听取拉格森布林先生关于萨冈彻辰祭祀及汇众圣熙宝殿变迁情况的介绍,也是我这一行程中必须保持的姿态。而且,就在这个时候能够了解一下萨冈彻辰祭祀形成、变迁的大致情况,也对我萨冈彻辰探寻之旅是不可或缺的。拉格森布林先生的蒙古语是典型的鄂尔多斯方言,而我的蒙古语是内蒙古东部科尔沁方言,所以稍有疏忽有些话就听不确切。于是我只好以默默的聆听和频频的点头延续拉格森布林先生很为投入的变迁介绍。
说是,将萨冈彻辰与成吉思汗一同神化奉祀后,不仅天灾消解了,人祸匿迹了,而且大大提振了哈日嘎坦部落在世俗生活中的吉祥运气。自兴办神化祭祀后不到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在哈日嘎坦部落中就有了很多土豪富人、功臣名家、达官贵人,一时间在鄂尔多斯和乌审旗的衙府、团兵、商号、召庙里都有了哈日嘎坦部落权贵的身影。对此,觊觎乌审旗执掌之官——扎萨克之位已久的协理贡古尔很为焦虑和深感不安。于是,他亲自出马,找到一位法力高深的道人,探问哈日嘎坦部落萨冈彻辰后人仕途走运的奥秘和提振自家运气的良策。道人告诉他,那是因为汇众圣熙宝殿和那里奉祀的《赤面圣主像》。贡古尔协理进而打探破除之道,那道人又告诉他,若在汇众圣熙宝殿四角上放置一个叫“萨萨”的,用四恶制成的咒物便可破除。于是,贡古尔协理就假借大举祭祀《赤面圣主像》的名义,召集众喇嘛诵读经文、祭文,进行祭祀。在此过程中,贡古尔协理雇用的喇嘛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咒物放到了汇众圣熙宝殿的四角上方。不久人们就发现祖庙好像少了一些什么,进而又发现飞禽敢从宝殿上空飞过了,骑者不下马也能从其前面从容走过了。可是,贡古尔协理损人不利己,不仅没能当上旗扎萨克,最后还因惧怕阴谋败露自杀身亡了。
光绪二十六年(1900)时,清朝政府决定放地开垦乌审旗南部的大片草原,很多农人从内地涌入长城以北、大布统草地周围的广大地区,开始垦地种田。牧人们因不会种地养田,且没有了放牧的草场,所以含着热泪,唱着悲情的《六十棵榆树》,赶着畜群离开世代居住的地方,退居到该旗北部的沙漠深处。离开时,萨冈彻辰祭祀禁地的守护者们将萨冈彻辰陵墓和汇众圣熙宝殿交由李姓、王姓等四户人家看护,然后将《赤面圣主像》随身带到新的落脚处,并在住家右侧盖上厢房,与佛像一起在里面供奉起来。接手看护萨冈彻辰陵墓及汇众圣熙宝殿的李、王等四户人家非常尊重原护陵人的托付,不仅没有开垦大禁地,也很好地看护了陵墓和祭庙,而且还以与自身习惯相结合的方式加以奉祀下来。而北迁沙漠腹地的哈日嘎坦部落后人每到四季祭日则带上《赤面圣主像》,从百里之外赶到陵墓和祭庙所在地举办隆重的祭祀活动。这一形式的祭祀活动一直延续到中国改革开放后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就是在“文化大革命”那轰轰烈烈的非常日子里,人们也冒着被抓、被批判的危险,日息夜行偷偷去进行祭拜。其间,曾有人险些丢了性命。
随着国家改革开放和思想解放的深入,人们的传统文化意识逐渐复苏,为了解决人们每到祭祀日长途跋涉赶去祭拜的种种不便,就是给我热情介绍祭庙变迁情况的这位拉格森布林先生,根据乡亲们的要求,筹集资金、申请土地、报批项目,经几番周折,终于在一九九七年八月建成了被赐名为汇众圣熙宝殿的这座萨冈彻辰纪念馆。之后,于二〇〇四年在这里隆重举办了萨冈彻辰诞辰四百周年纪念大会,有国内外专家、学者和当地百姓万余人参加了此次纪念和祭祀活动。至此,这座新建的汇众圣熙宝殿就成功替代了已被划入神木县管辖的原有祭庙,成了远近人们祭拜萨冈彻辰神灵的新场所。
也许,涉及了自己的事迹,拉格森布林先生有点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了笑。不知是因为感动,还是由于钦佩,我不由得说道:
“你办了一件积德的事情啊!”
“我是在辞掉医院院长职务的情况下才把这件事干成的。这个社会啥样人都有,你想做事,有人就出来捣乱。如若没有行医时的人情基础,有些刁难也许就克服不了……”拉格森布林先生没有明说遇到过怎样的刁难,只是表达了对社会复杂性的无奈和很深很深的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