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与会者返程的日子,会务上早就给我们呼和浩特市的与会者安排了回程的一辆大轿车。
早上六点我就醒了。正当我按照习惯按摩时,门铃响了。
来者正是我那念叨了两天的专家老兄。老兄是来叫我出去散步的。他边走边介绍这个小镇的前世今生,言语中既有对发展变化的自豪与喜悦,也有对乡下牧民成片成片地被进城和传统文化流失的担忧。我点头同意老兄的看法,并且在他进入新一个话题之前趁机说出了我的问题。
“说是有人被清朝凌迟处死。之后,他的孩子们根据其遗嘱用龙头草和蒲草的藤蔓包裹好被肢解的遗体后安葬。后来发现差一点就复活了……”
没等我说完,老兄抢过话头就说:“是啊,这是我们这里家喻户晓的故事,是很有传奇色彩的。老弟是什么感觉?”
“倒没有什么,只是觉得故事背后有些东西……”
“怎么讲?”
“我想,那个叫龙头草和蒲草藤蔓的植物不可能有那样神奇的功效,一个被凌迟处死的人也不可能重新复活,更不可能变成火龙升腾而去。叫我好奇的就是被故事神化的那个原型。虽然清朝距我们已经有几百年的光景,也已经不是产生神话的年代,可人们竟给那个原型主人编了近乎神话的这样一个故事。从中依稀可以看到人们对那个原型的崇拜,可以认为那个原型对人们曾经很重要……”
我的话还没说完,老兄嘿嘿地笑着说:“看来我的作家弟弟对这个故事产生兴趣了,一听这分析就知道你认真对待了。你的分析很对路,这个故事的原型就是我们鄂尔多斯人特别崇拜的一个人物,他的确是个了不得的人……”
“老弟,那个故事的背后是一个传奇的宝藏,你可以考虑一下这个题材。说真的,这个题材挺适合你,可以写出一个很好的作品。”
“没这么想过。”
“老哥是认真的。你好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这个题材非常符合你的性格,这么给你说吧,这则故事的背后有太多有待解开的谜题。可以说,让你好奇的这个故事仅仅是众多神奇与谜题的瓶盖而已,里面可以去挖掘的东西的确很多。”
我的这位老兄一向以超前思维受人尊敬。这下他又以这个思维为我规划了一个写作目标。说实话,我对这个故事的兴趣还没有发展成为创作的冲动,只是感觉到故事的背后隐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老兄这么一点拨,我那休眠的创作欲望似乎醒了过来,觉得可以去进一步了解一下。我越来越觉得写作是面向社会的认知诉说,是对万象社会的心灵参与,所以应该给读者奉献一些有意义的内容,而不是既耗费读者时间,又言之无物的文字游戏。于是,我顺着老兄的话说道:
“如果值得去写的话可以考虑呀。碰到一个好题材也算是作家的缘分吧!”
老兄笑了笑,停下脚步直直地看着我说:
“一会儿我给你介绍一个人,你跟他好好了解一下。这个人是专门研究这则故事背后历史的专家。你会有大收获的!”
老兄说完边拿起电话,边示意我往回走。
喝早茶时,老兄果真领着一个人笑眯眯地进来了。那个人比老兄略高,戴着一顶灰色的礼帽,脚步轻快有力,一看就是个很精干的人。
“来认识一下。”
老兄把我添油加醋地介绍一通后,把他也向我做了隆重的介绍。他叫拉格森布林,曾是乌审旗蒙医医院的院长,是远近闻名的蒙医医师。为了研究那则故事和故事背后的人与历史辞去了炙手可热的院长职务,中断了赖以生存的医生职业。经几年专心致志的搜集整理,已经很好地抢救和留存了关于那则故事、关于其背后的人与历史生态的珍贵资料。其中一部分已经被编纂成书,成了相关专家、学者们案头必备的图书之一。
坐下后,老兄对拉先生说:
“我作家老弟对额尔克彻辰可汗的故事很感兴趣,我想这个题材也非常适合他的性格。你是这方面的专家,我没有你了解得广泛和深入,所以特请你来给我老弟介绍一下有关情况。你不会像有些人那样抠门儿吧?”
拉先生笑了笑,无意识地查看一下自己的手指和指甲,然后不紧不慢地说:
“这几年找我要资料的不少,有咱自治区的,也有北京和其他省区的,还有国外一些专家、学者。他们要什么,我给什么,一点都没有抠门儿过。现在家乡哥哥说话了,还能抠门儿吗?请放心,我会要啥给啥!”
“哈哈,看我们乌审旗蒙古人!”老兄颇为得意和自豪……
经一阵商量,我决定不随团队回去,而是要留下来跟着拉格森布林先生进行一次田野寻访。
毕竟是当过院长的人,关系多,人脉广,不一会儿就叫来了一辆车,我们出发了。目的地是叫作图克苏木的梅林庙嘎查。这个地方在旗政府所在地嘎鲁图镇的东边几十公里处,是我们往返时必经的一个地方。虽然路上车不多,但因限速探头太多,我们走得很慢。在路上,拉格森布林先生告诉我,那则故事的主人公叫萨冈彻辰,可能是四百年蒙古帝国的最后一位可汗,曾引发国内外学者研究热潮的《蒙古源流》就是他的作品。像达尔扈特人世代奉祀成吉思汗一样,我们哈日嘎坦部落的人也一直在守护和奉祀着他的英灵……
拉格森布林先生认真地介绍着,就在他滔滔不绝间车走下大路,跑一段乡间小路后,在一幢颇有庙宇风格的建筑前停了下来。
“到了。”
下车后,拉格森布林先生用虔诚的目光看着那幢建筑说:
“这幢建筑叫汇众圣熙宝殿,也叫萨冈尔克彻辰洪台吉祭祀馆,就是专事萨冈彻辰祭祀活动的地方,现在为旗县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这是一座独幢建筑,离嘎查住户的生活区稍远一些,远处是保持着波浪状的沙丘,四周是低而密的杜松,乍一看像是一块大绿的地毯铺在了这里。低矮的树枝间或边缘上基本没有开了花的植物,好像在衬托着这幢建筑的神秘与特别。
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就隐藏在这里吗?我思索着,随拉格森布林先生往里走。快到门口时,一个人匆匆忙忙从宝殿里迎出来,向拉格森布林先生作了个鞠躬礼后引我们走进宝殿。尽管叫宝殿,但这个殿厅远没有那些宗教场所的殿厅那样富丽堂皇和豪华神圣。这不知是因为人文的设施不应有宗教场所的气派,还是我们对人文设施的重视与建设不够。但这里的香火倒还很旺,除祭坛中央几根香炷悠然冒着浸肺的香烟外,整齐地摆放在台面上的长明灯全部在托举着自己的火苗。我学着拉格森布林先生做完表示虔诚的礼节后,拉先生让我抬头看祭坛中央上方墙上的一幅挂图。
我抬头看去,挂在墙上的这幅图颇有唐卡的感觉,但没有唐卡那样的厚度感,可能是在皮子上或在较厚的纸上画的。全图整体上由蓝、红、白三种颜色构成,画面上部有三个端坐在祥云上的佛或菩萨的身像,中间是在一团火焰中站着的一个英雄模样的人,在底部画有两个坐在椅子上的人,其中一个衣冠楚楚,右手还握着一杆苏力德模样的器物。挂图的两边是楷体大字的蒙古文对联,大致意思是:圣主成吉思汗威名普世传扬,天赐萨冈神笔光耀大地文化。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挂图和挂图两边的对联,心里一时充满了说不出的感觉。当我站在那里努力梳理画面里的人物形象与对联的关系时,拉格森布林先生指着画面左下方的画像说:
“这个人就是那则故事的主人公萨冈彻辰,我们哈日嘎坦人几百年来一直将他与成吉思汗一同奉祀在这里!画面中间火焰里的那个人是成吉思汗。”
我顿感不解,心想:在这个世界上谁人能与成吉思汗享受一样的奉祀待遇?也许,拉格森布林先生感觉出了我的疑虑,急忙解释说:
“在鄂尔多斯,在乌审旗,在我们哈日嘎坦人的心目中,萨冈彻辰的地位就是这么高。那副对联就是我们对祖先萨冈彻辰的评价和认识!”
很坦诚的表白,但是这位萨冈彻辰先生究竟以怎样的功德赢得了后人如此高度的评价和奉祀呢?我没有反问,但心里不停地翻滚着这样一个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