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谁能想到,离开简单,而摆脱却没有那么容易。
就在我们车驶入呼和浩特地界不久,手机响了。掏出手机一看,便是我最怕打来的那个电话。在电话的那一头,拉格森布林热情地叫着我“老师”,关切地问着我:“您不在房间,去了哪里?”并告诉我:他们已经过来请我吃送行的饭了!
天啊,真是怕啥来啥,我一下子被这难以应对的热情打蒙了。我张着嘴愣在那里,好一会儿支支吾吾地不知怎么说才是。这时,电话那头的拉格森布林先生还紧追不舍地问:“老师,能听得到我的话吗?是不是信号不好?”
我斟酌片刻后艰难地开口说:“拉老师,真是不好意思。因为单位打来电话叫我马上回来,所以没来得及给你打招呼就急忙出来了。非常感谢你的热情招待,日后来呼和浩特一定给我打个招呼,咱们好好坐一坐。因为急着出来,没来得及还回你的书,我会很快寄快递给你。真是不好意思了,请你多多谅解。”
“怎么这样突然?再着急您也应该打个招呼,我们也能派个车送您回去呀!老师呀,这可是您的不对了!”被蒙在鼓里的拉格森布林先生在电话的那一头仍然一心一意地热情着。
“出来得匆忙,没好意思麻烦你们,请别介意,多联系!”我急着要结束通话。
“咳,真是的。我们几个都过来了,想要好好给您送个行。可倒好,您却走了,为了给您提供更多些信息,我还特意带来了尚未写完的《萨冈彻辰年谱》呢!”
“是吗,谢谢你了。实在是不好意思了,咱们见面再说……”
……
一场热情追逐与冷意逃跑的通话就这样结束了。我稍有好转的心情又开始阴霾起来,一连好几天不肯散去。
为了尽快还清亏欠,周六也就是回来后的第三天,我到呼和浩特最大的图书商场买一本同样版本的《蒙古源流》,准备快递给拉格森布林先生。当我正找到书,在和老板砍价时,有人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可别是拉格森布林先生呀!”我心里“咯噔”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我在内蒙古大学蒙古学学院历史所任所长的大学同学。我这个同学一直是寡言少语,不善交际,一心扑在学问上,现在已经是颇有成果的史学家了。他看见我买了一本《蒙古源流》,便说:“大哥不搞写作,要研究《蒙古源流》了?”上学时,因年龄较大,同学们都叫我大哥,直到现在他们都这样叫我。
我惊奇地叫了一下同学的名字,又狠狠地握了握他的手,说:“哪敢呀,有你们这么多的史学家,我哪敢去研究它呀!”
“那,大哥要研读研读?”学者就是学者,言谈中也不乏学术的温情。
“也不是。”我苦笑着,把在乌审旗惹下的傻故事给他讲了一遍。
“是这样,逃出来得很仓皇?”同学笑得别样地开心。
“那种狼狈劲儿呀,别提了。”我也笑着说,但心里还是很别扭。
同学看出我的确很难受,便认真而关切地说道:“其实,大哥遇到的是事关萨冈彻辰的第一个大难题,也是最大的一个大难题,这个问题也困扰过史学界很长时间。不过经过较长时间的研究,这个问题不仅得到了破解,其本身也成了萨冈彻辰非凡伟大的一个光环。这样吧大哥,下午我们研究所正好有一个事关萨冈彻辰的学术活动。您去听一听那些史家、学者的发言,对您了解萨冈彻辰肯定大有帮助。”
“我一个搞写作的,参加你们学术界的活动不合适吧?”我表达了自己想去而又有一点怯场的矛盾心态。
同学知道我对文化的大众化主张。在一个很随意的场合我和他讨论过这个问题。记得当时因一个在基层工作的同学来呼和浩特办事,我们几个同学便请他吃顿饭。因为高兴,大家都喝了几杯酒,话题自然就没了可循的规律。其间,基层来的同学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笑得我们肚皮肌肉都酸疼起来。他说,有一年他到一个村里扶贫。那一年风调雨顺,庄稼长势良好,老乡们都巴望有个好收成。其间有户人家发现,有一头猪经常到他家地里祸害。他们先是把猪赶走,然后放一些阻拦的树墩、树干等。可是猪的记忆力特好,也懂一点战术,当这户人家的人很警惕或有人看守的时候,从不进去,即便从地头走过也不斜视一下。每当这样,地的主人就认为这下好了,可以放心了。可是就在这时猪就又进去吃害一番。地的主人很是气愤,下工夫蹲守很长时间,当那头猪认为没事了,大摇大摆地向地里走来,并将要迈进地里的一瞬间一枪射杀了它。因为受惊,猪后跳一步,就倒在离地一两步的地头旁。猪一被杀,两家人开始吵架,两家都找他,他也做过调解。但都不接受,最后告到了法庭。便民法庭来到村上,猪的主人要求索赔,而对方坚持那头猪死有余辜。到辩论环节,猪的主人说:“我的猪如果进了你的地里,你可以杀它十次,可我的猪没进你地里,你为何杀掉它呢?”地的主人很是生气,历数那头猪的多次祸害后说:“你的猪都走到我地头,这还不是到我地里祸害呀?”猪的主人说:“尽管到了地头,也没进你地里呀!”地的主人接上话茬儿就说:“你还不知道自家猪是怎么想的呀?”听到这里,我们都大笑起来,谁也没去探究最后的结果。不知话题是如何转过来的,有同学开始说起了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的话题来。于是同学们这一句,那一句,从栏目的设置、体现的理念、受众的定位到主讲人的表现、选题的安排以及人们的褒贬等激情地评价了一番。这时,我这位寡言少语的史学家同学说:“我不怎么看《百家讲坛》这个栏目,所以没有形成具体的看法。不过,一些权威的史家、学者对这个栏目并不看好。他们觉得历史是个严肃的话题,不该这样添油加醋地演绎。他们担心,这样下去学术的严肃性可能受到亵渎。”
同学传达的这个信息正好与我平时的思考对茬儿,于是我接过话题就说:“我也不赞同对历史的扁平化讲述,更不看好现代化的演绎。但我欣赏《百家讲坛》所体现的一个理念,我觉得这个理念就是文化大众化理念。文化是人类文明成果的总和,让人智慧起来的最高营养。所以,我们应该通过各种可能的形式和渠道,把文化交给我们的民族大众。如果,我们的民族大众都变得很智慧了,中华民族还愁不能崛起吗?而且,整体性的智慧化崛起是国家崛起的最高境界。从前先人们没有条件,也很少那样去做,而把文化圈养在很小的一个圈子里,使其变成了部分人的专利和资财。这是不合理的。现在我们有了条件,也有了可能,所以应该推进文化的大众化传播。”
也许我的话有点高调了,同学们没有说话,史学家同学也没有置评。当饭局结束,握手散去时,史学家同学握着我的手说:“大哥的想法很有意思,找个空再探讨探讨。”
我说:“好的,好的。”便各自回家了。
之后,我们各忙各事,别说是探讨,就连电话也很少打过。今天在这里见面,真可谓是冥冥中的安排。
也许,同学还记着我的那些话,也许突然就想起来了:“您参加一下我们史学界的活动没有什么不合适之处,我反倒觉得很有必要。近百十年来,我们蒙古史研究取得了一系列的重大成果,破译了蒙古历史上几乎所有的谜题、难题。但这些成果基本被存放在学术的专柜里,几乎没有向社会大众进行过大众化的宣传和介绍,所以,就像萨冈彻辰这样,尽管史学界公认了他的非凡和伟大,但像您这样做文字工作的人都不甚了解,更何况是百姓大众呢?所以,我们很有必要向大众说清楚萨冈彻辰因何伟大,因何非凡,他为蒙古族的历史文化究竟做出了怎样的贡献等等。”
我赞许地点着头,也领略着同学从一个寡言少语的学生到一位满腹经纶的学者的巨大变化。
“真有这个必要?”我一语双关,主要是想知道值不值得继续与萨冈彻辰纠缠。
“不仅必要,而且很值!”不知同学是怎么想的,回答得很干脆。
看来,我真有点自投罗网的样子了。因为好奇,走进萨冈彻辰这个气场;因为热心,被鄂尔多斯及乌审人的萨冈彻辰情结感染得心潮澎湃;因为乐于探根问底,执意找来《蒙古源流》翻开了它;因为不能接受萨冈彻辰老先生的祖先之说,狼狈不堪地逃离了乌审旗。今天想要了断它,却偏偏遇见了史学家同学,而史学家同学的几句点拨,不仅道明了我的浅薄,又把我狠狠地向萨冈彻辰气场拽了一把。与其不明不白地辜负拉格森布林他们的真诚托付,不明不白地放下一个可能的好题材,还不如花点时间深入地了解一下。如果是值得,就好好去写一下,如果不值,给拉格森布林他们做个解释,也好有个无憾的结果。回家的路上我如此掂量着,决定去参加一下下午的史学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