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一开始,萨冈彻辰老先生既没有讲述别的什么王统由来,也没有讲述吐蕃王统在本土上的盛衰延续,而是说起了吐蕃王统在一个叫巴塔的蒙古地方繁衍的情况。
萨冈彻辰老先生还是那个老样子,还是那样神态从容地说:“现在要叙述的是王统在巴塔蒙古地方的繁衍。”不知是旧认知对新说法的排斥,还是我对史学书籍的挑剔所致,读到这句话我就不由自主地警觉了起来。心想,雪域高原的吐蕃地区和辽阔草原的蒙古地区相隔遥远,在古代社会的条件下那个王统怎能到蒙古地区繁衍呢?如果硬说有,那该是在后来的年代里被蒙古人请去传教的那些活佛和高僧了。因为他们的师祖就是从王统世家中走出来的。可是谁能知道萨冈彻辰老先生从哪个角度去叙述呢?
紧接着上面那句话,老先生讲道:“古代吐蕃诸王,从颈座王共主下传七代时,名叫隆南的大臣弑杀海穴后侧金座王,篡夺了王位,王的三个儿子孛喇出、失宝出、孛儿贴·赤那逃往异地。其中幼子孛儿帖·赤那去了公布地方。他同那些人过不惯,于是携带妻子豁埃·马阑勒渡过腾吉思海,向东行,来到拜合勒江流域不儿罕·合勒敦山下,与巴塔人众相遇,他们向他询问来由,孛儿帖·赤那就从古时候印度的众恭王以及吐蕃的共主颈座王开始从头至尾讲述了一遍。那些巴塔人认为讲得有理,就说:“这是个有根脚人家的子嗣,我们没有首领,可以奉他为那颜。”就这样,奉戴他做了那颜,一切遵照他的旨令行事。”
天啊,我该说什么好呢?一直为读到关于祖先的文字而心急,如今终于读到了,可读到的又是这样一段难以接受的文字。
起初,在读到万象世界定成的开头时,我曾为这一写法拍手叫绝,认为这样能够说清很多问题的源头由来;之后在读到印度王统由来的时候,我也曾感到过新奇、别致,并也注意到了王统家世与佛祖家世重叠的现象,再读到吐蕃王统的繁衍时,我虽被内容的神奇吸引着,但也明确地感觉到“有些绕远了”。可谁知,这并不是绕得远了,也不是为了展示各个民族最初的由来,而是从印度王统的由来入手,再顺着佛祖从王统分离出来的足迹,讲述了后世佛祖们在吐蕃地区形成王统,再由他们的后人游走到蒙古地区,被奉戴为首领为线索,讲述起了蒙古王统的由来。仅就这些文字而言,的确是一个天衣无缝的由来线条,照此我们应该毫不迟疑地认为,蒙古人的王统,包括成吉思汗在内的黄金大家族就是古印度、吐蕃王统在蒙古地区的延伸了。
可事情绝对不是这样的,蒙古王统的祖先绝对不是从古印度和吐蕃地区延伸而来的佛根家族。他们本来就是原原本本的北方大地的原住民,是一千多年前从一个叫室韦的古老民族群落中繁衍出来的新族群,他们的发祥地就在蒙古高原的东部地带。现在有人甚至认为呼伦贝尔大地的某个地方就是蒙古人的发祥地。被萨冈彻辰老先生当作金座王三子,后游走到叫巴塔的蒙古地方被奉戴为君主的孛儿帖·赤那的人其实就是从室韦分离出来,并再经繁衍之后,被记入《蒙古秘史》的第一个蒙古人。
对一个民族人群来说,根的问题极其重要,它不仅是人们身份认同的依据,也是存放心灵的故乡。所以,在本民族已有清晰记忆的前提下,不该以其他需要去改变它,更不该编创一个新的由来传说。否则会让一个民族的后续子孙永远地奔跑在迷途的路上。自载有蒙古民族族源信息的《额尔古纳·昆》的传说,再到十三世纪中后期《蒙古秘史》和《史集》的相关记载,蒙古人的族源与王统形成的大致线条,在本民族的上层和知识界是有着明确的认识的。可是,就这样一个带有整体意义的认知在这里被篡改了,而篡改得远在我们想象力所及之外。
因为突然产生了不满和愤怒的情绪,心跳明显地快了起来。我努力地控制着抖动得有点不听指挥了的手,在这段文字的下方狠狠地画了两条线。由于用力较大,再加上1.0的中性笔墨迹较粗,我画下的两条线又黑又粗,也划破了一点页面,定睛一看像是一道堤坝,好像我要用这道堤坝截断这段荒唐内容的往下流传。然后,我又用力地折上书页,合上书本,木然地起身离开了阅读的桌子。我想,当时在自己的脸上肯定刻满了不屑一顾的表情!
一下子,萨冈彻辰老先生和《蒙古源流》对我的吸引力荡然无存了!
离开是个不错的办法。吃午饭,睡午觉,下午两点半睡到自然醒。起来后,我突然感到问题来了。首先一个问题是:原定计划下午是看书,但书我再也不想去翻了。书不看了,我继续待在这里的理由也没有了,该张罗回去了。所以第二个问题就是:如何回去为好?原定本来是今天全天看书,明天搭拉格森布林先生车回呼和浩特。可现在书不想看了,对他所无限推崇的萨冈彻辰老先生也产生了较大的不满,我怎能还搭这个车?于是,第三个问题又出来了,就算不搭拉格森布林先生的车了,但借阅的书总不能不还就走了吧。这时我突然发现自己干了一件很大的傻事:我在人家几近供奉的书上不仅画了又黑又粗的两条线不说,又划破了书的页面,还把人家的书页野蛮地折了起来。这样的书该怎样还回去,人家又会有怎样的想法?接下来出现的第四个问题就是:我该怎么办?
我木然地站在窗前,不由得责怪起自己来。如果没去偷听那则传说,我怎么会对它背后的事情产生兴趣?如果没有产生那个多余的兴趣,怎么会向我那老哥去打探?如果没有去打探,怎么会认识这位热情得难以拒绝的拉格森布林先生?如果没有认识拉格森布林先生,我又怎么会对萨冈彻辰老先生和《蒙古源流》产生那样大的向往?如果控制住了自己那烦人的执着,没去细读《蒙古源流》这本书,怎么会把自己推入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对自己的责怪就这样继续着,忽然它绕个弯,带着满腔的不满向他人延伸而去。虽然说祭拜祖先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但哈日嘎坦部落的后人们为何如此过度地推崇和渲染这样一位对民族没有负起应有责任的老人和一部不该推广和流传的《蒙古源流》呢?更为不可理解的是,他们怎能把这样一个人与成吉思汗等同起来加以奉祀呢?尤其是清朝年间的那个叫成衮扎布的王爷,在完全能够说清楚蒙古民族起源、形成乃至发展壮大之历史的《蒙古秘史》一书已问世几百年之久的前提下,还把这样一部带有严重谬误的史书呈给乾隆皇帝呢?难道他对自己祖先的历史一无所知,或者对任何一种说法都持有无所谓的态度?难道他就不担心由此可能将一个民族的记忆引向错误的方向?还有那个被誉为盛世之帝的乾隆皇帝,作为钦正天下的帝王为何不加甄别而草率地下令刊行这样一部史书,使它的谬误在皇上有旨的开路下广泛流传?更有清朝那些编修史志的官吏,为何不去找一下明朝初年就已经翻译了的《蒙古秘史》,以其正确的说法修正一下书中的谬误而不负责任地将它收入《四库全书》,以皇家典籍的身份加大它的误导性和欺骗性?身为皇家史官的他们为何那样草率和浅薄,为何面对皇令就会失去良心的方向?……
我越想越多,越想越远,越想越生气。这时,我突然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徒劳无益的,因为只去埋怨和责怪是改变不了什么的。其实摆在我面前的选择只有两个:一是勇敢地站起来,明确地指出这一内容的谬误,并通过各种渠道的发声消除它的影响,把萨冈彻辰老先生和《蒙古源流》从神坛请回到凡夫俗子的世界。可是这可能吗?我一个势单力薄的小作家怎能和历史掰手腕,怎能抗衡过成千上万个高人辈出的哈日嘎坦部落的后人,怎能抗衡过虔诚奉祀萨冈彻辰老先生的鄂尔多斯及其各地的当今蒙古族大众?可以说,那简直就是找死!所以,另一个选择就是:沉默着悄悄地离开。任由他们怎样去折腾,作为局外人的我权当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看见,收起行囊一走了之。回去后,给拉格森布林先生打个电话,找个理由搪塞一下,然后再买上一本新书寄给他,以与这个自找的麻烦彻底了断。
我没有再去想什么,也没有去权衡什么,轻松地弹了一下手指说:“走为上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