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的地方离我住的大酒店不远,步行十来分钟便可到达。其间有一个广场,拉格森布林先生介绍说,这是该旗原有的老广场,在曾经的岁月里,他和来自各行各业的群众列队站在这里,不知多少次地喊过热血沸腾的口号。受此影响,这个广场在他们一代人的心中有很浓很浓的政治气味。随着国家改革开放的深入,广场政治少了,笼罩在上空的政治气味也慢慢淡了,之后逐渐被打造成了该旗的文化广场,在中间还立起了萨冈彻辰的塑像。
言语间,拉格森布林先生把我带到了一排塑像中的中间一个之前。塑像并不很高,底座上用蒙古文和汉文写着“萨冈彻辰”几个字。其形象与《赤面圣主像》的形象有所不同。眉骨凸出而眉毛浓密,一双深邃的眼睛以眺望远方的姿势被定格在那里,头发蓬松而自然卷曲,与扎有清朝辫子的其他塑像俨然有别。这可能是在突出他在那则故事中与清朝抗争的风骨。让我惊奇的是,这尊萨冈彻辰塑像的脖子上系了好多条蓝色的和白色的哈达。
“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解地问拉格森布林先生。
“有崇拜者敬献的,有祈求智慧的学子们敬献的,也有祈求平安、吉祥的人们敬献的。每天都有人来祈求和祷告什么,听说还很灵呢!”
“是吗?”我惊讶地看了看面前的这尊塑像。虽然,我不大相信一个普通的现代雕塑会有那样的灵气,但在人们这些有意无意地表现中还是感受到了弥漫在鄂尔多斯大地的萨冈彻辰气味。这种气味不仅在于外在的物体与设施,更在于他们崇敬萨冈彻辰的内心。
到饭馆时,拉格森布林先生邀请的几位客人都已到齐了。经介绍得知,他们都是哈日嘎坦部落萨冈彻辰后人,现在旗政协、民委、史志办等部门工作。得知我对萨冈彻辰及其《蒙古源流》很感兴趣后都非常高兴,希望我好好写一写蒙古民族历史上的这位大文人。其中,一位叫明老师的人将一个用哈达裹着的东西双手递给了拉格森布林先生。拉格森布林先生转身将它放到我手上,说:“这是现代蒙古文版的《蒙古源流》,现在我把它借给您,愿它带给您吉祥好运!”
我起身接书,双手微微有些抖,像是在接过一个重大的托付。
拉格森布林先生对伙伴们介绍我说:“这位老师在参观绿化成果的途中听到了萨冈彻辰祖爷墓葬上的故事。他觉得很神奇,认为背后肯定有更多精彩的东西。为深入了解咱祖爷的非同一般,今天我陪老师走了一圈,看了看汇众圣熙宝殿、仿古版《蒙古源流》和广场上的塑像,老师明后天就回去,所以我们一起欢送一下,顺便也介绍一下咱祖爷的一些传奇故事。”
那个叫明老师的人举起酒杯和我碰一下后蛮有滋味地喝一口,说:“不知老师听说的是哪个版本的故事?”
我大致重复了一下听到的那个故事。
“噢,是简化版的。这个版本的信息量少,也有些人为的改变。还是美国传教士田清波记录的那个版本更为珍贵,更有原貌特点。”
“说说呗!”拉格森布林先生鼓励道。我也表示愿意听。
“好的,”明老师眨巴几下眼睛后,说道,“田清波版本的这个记录曾刊登在《鄂尔多斯研究文集》第一辑。这个版本中萨冈彻辰为额尔克·彻辰·洪台吉。说,在北京坐镇的满清皇帝召见额尔克·彻辰·洪台吉。但后者派人回敬皇帝道:‘我不向你们各种人混合居住的满清帝国屈服。’额尔克·彻辰·洪台吉是勇武善战的勇士,无法用武力使他屈服。于是,满清皇帝派了一名代表,他指示代表要使用诡计:这位代表欺骗了他的六个儿子,让他们接受了官衔、地位,封他们为贝勒、贝子、公和王。六个儿子背着他们的父亲出发投奔满清,亲手接回官职与官品后回到自己家中。他们的父亲得知此事后。非常恼怒。一天,他问他的六个孩子:‘你们去哪儿了?’孩子们不能再向他们的老父亲隐瞒真实情况了,便向他回答道:‘我们归顺了满清。’‘你们干了什么了?’他们的父亲反问道。他们回答道:‘我们当了公、王、贝勒或贝子。’‘啊,我明白了,你们都变成了虱子、臭虫与跳蚤。’他回答道。老父亲说完他的看法后,恼怒不已。满清皇帝再次召见额尔克·彻辰·洪台吉。‘我不投降,我不向你们满清帝国投降,你们满清帝国只不过是各色人混杂的地方。’他这样回答信使。‘那你想干什么?’信使问道。‘我们蒙古人有自己的天朝,那是成吉思汗给我们开创的,我们不接受你们满清人的统治。’他回答道。满清帝国的人听完信使带来的这一回答后,互相议论道:‘有这么多民族都已投降了满清帝国,这位额尔克·彻辰·洪台吉委实顽固不化,竟敢拒绝向我们投降!我们派一位钦差大臣去他那里,带上圣旨,把他肢解处死。’来见额尔克·彻辰·洪台吉的钦差大臣对他说:‘你最好是归顺我们的满清帝国,我们会给你一个要职,你不答应,我们有圣旨要拿你处死。’‘我不怕死,我不向你们帝国投降。’他这样回答。于是大臣说:‘我毫无办法了,我亲耳受旨,我只好执行了。’‘好吧,’额尔克·彻辰·洪台吉回答道,‘既然有旨,那你就快点把我杀了吧。’额尔克·彻辰·洪台吉死前先叫来六个儿子对他们说道:‘没什么办法了,我得死了,用芦苇根裹我的尸体把我埋于地下,你们如能按我的话安葬我,终有一天我会为蒙古人办事的。’说完这些话以后,他又补充道:‘现在各自去办你们的事吧。’说完打发走这六个儿子。然后对钦差大臣说:‘现在杀我吧!’钦差大臣对他说:‘多么可惜,这样一个人要死!您既然这么正直,那就归顺我们满清吧!’他开始央求起来。‘不,’额尔克·彻辰·洪台吉回答道:‘我宁愿死,也不愿归顺你们乱七八糟的清政府。’于是钦差大臣不能违抗圣旨,抽出利剑,在肩关节处砍下右臂。右臂被砍后,额尔克·彻辰·洪台吉喊道:‘啊,天父呀!’‘什么?’钦差问道。‘如果是这样(如果你也出身于苍天),我们满清皇帝也是天的儿子,你早该把这说了出来!’额尔克·彻辰·洪台吉答道:‘我是叫我长生天父的,不是向你们乱七八糟的政府头子说的。’于是钦差大臣一件一件地砍去他的胳膊、腿,最后结果了他的生命。六个儿子,按照他们父亲的遗愿,用芦苇根裹了他们父亲的尸体,挖了个大大的坑埋葬了。满清帝国的人嘲笑他们道:‘这些愚蠢的蒙古人,由于爱钱,图谋官品爵位才听任别人杀死自己的父亲。’人们说,他们就是用这样的字眼辱骂他们的。此时,京城出现了一个了不起的占卜者,他预料到鄂尔多斯将来会出事。他向朝廷就他的发现打了报告,皇帝从大臣那里听到这一消息,问该怎么办。这时有一位很有头脑的喇嘛来见,说道:‘我能消除这一威胁。’聪明的喇嘛立即上路,背上背一捆破布,化装为乞丐,来到鄂尔多斯,去找见公、王、贝勒和贝子以后对他们道:‘那么聪明的公、王、贝勒和贝子,你们用芦苇根包了你们老父亲的身体,你们把他稀里糊涂地埋掉。你们都是了不起的王爷,你们本该把你们老父亲的尸体用那金粉写好的《甘珠尔》经页裹起再埋。可是,你们没那么办,你们随便用草把他裹了起来。毫无疑问,这要给你们带来不幸的。你们如果用一部《甘珠尔》经页裹你们的父亲,然后再埋,这就会给你们的先人与后裔带来幸福。’喇嘛用这番话成功地把他们骗了。这些孩子打开墓穴,拉出尸体,裹在尸体上的草根变活了,草根的每个节上流出血来,长出多杈的树枝来,仿佛是龙爪。他们把这些全扔掉,打扫了墓穴与周围地方,用那由金粉写成的《甘珠尔》经页把尸体裹了起来,重新埋了进去。埋葬完父亲后,额尔克·彻辰·洪台吉的六个儿子向满清政府做了汇报,又把鄂尔多斯分成几旗,分享了全境。他们各自获得了官职,在各自的旗内平安无事地生活着。人们说,这就是伊克昭(即鄂尔多斯)的六位旗长,他们听任别人把他们的父亲杀掉。人们说,鄂尔多斯的蒙古人没有幸福,他们都愚蠢的原因就是额尔克·彻辰·洪台吉的尸体是用由金粉写成的《甘珠尔》经页裹起来的……”
“噢,与我听的那个版本还是有较大的区别,这个版本的叙述特点更有蒙古人过去的言语模式。”我颇有收获地点头致谢。
“仅供参考,仅供参考。”明老师憨厚地笑了笑,向大家举了举酒杯。
我们都很默契地配合,痛快地喝下了各自的一杯酒。拉格森布林先生不停地往我碗里夹着肉,让我吃一吃这个,吃一吃那个。他又把一盘沙葱炒肉往我面前推一推:
“您尝尝这个。这个沙葱就是我们沙地里的特产,是地道的土特菜肴。我们内蒙古牛羊肉为什么好吃,就是因为我们的牛羊常年能够吃到它。吃过沙葱的牛羊肉不仅没有膻味、异味,而且会变得香而不腻。”
“是的,我知道。锡林郭勒、巴彦淖尔等地的牛羊肉不都因此而扬名吗?”我吃一口说。
“这个菜只有在草原和沙地里生长,换个地方它就不行了。”那个在史志办工作的朋友开始说话了。他向我举举杯:“虽然才见到您,但我和您已是老朋友了。我特喜欢您的作品,您曾说自己的眼睛是一点五聚光小眼,而且也昏花,但我觉得您那小眼睛很犀利。得知您对咱祖爷这个题材很感兴趣,我很高兴。现在的问题是,几百年来人们奉祀着萨冈彻辰,多名国内外学者研究着萨冈彻辰和他的《蒙古源流》,但至今没有一部系统呈现萨冈彻辰的作品问世。我们这些人心有余而力不足,希望您替我们好好写写他。”
虽然说我对萨冈彻辰现象正在产生浓厚的兴趣,尤其是对阅读他的著作已有迫不及待的渴望,但还没有形成具体而明确的书写计划,或者说还没有把这个选题确定为写作的目标,面对这位朋友的真诚邀约,我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于是,我只好用表示领会地点头和充满诚意的微笑来回应着他。
“哎,对了!”他扭头朝正在吃一块牛排的拉格森布林先生说,“拉兄,咱萨冈彻辰祖爷为传播《蒙古源流》而采取的那个措施不是挺绝的吗,你给老师说了吗?”
拉格森布林先生便朝着我说:“真还没有来得及跟您说呢,这个事和《蒙古源流》的能够流传有着直接的关系,否则《蒙古源流》绝不会传到我们手上。”他端起茶碗,喝上一口奶茶,开始讲述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在明末清初的那个年代,蒙古地区的印刷业是极其滞后的,尤其是在民间和下层是没有的。在写《蒙古源流》时,萨冈彻辰被挤出利益集团,变成了一个隐居家乡的闲人。所以,既不拥有印刷著书的设备,更没有给他刊印作品的官府支持。这样,写完《蒙古源流》后萨冈彻辰遇到了一个很大的难题:那就是如何将它广而告之?如果把写完的书存放在家里,那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丢了,没了,那样的话还不如不把它写出来。他用二十九年的时间辛辛苦苦把它写出来,目的就是向万世后代流传的。于是,我们智慧绝顶的萨冈彻辰祖爷就想到了自家的寺庙。因为,萨冈彻辰的曾祖父是协助阿拉坦汗(《明史》写俺答汗)将佛教引入蒙古的第一大功臣,所以,他们建有自家的寺庙。萨冈彻辰隐居乡野后也曾扩建过寺庙,增加过喇嘛的数量。这时,他就想到了他们。他把书稿背到庙里,就在庙里和喇嘛们一起住着,组织他们夜以继日地抄写。经过一段时间的抄写,他和喇嘛们共抄出了一百零八部。之后,他把这一百零八部抄写本分给了鄂尔多斯的各大台吉和贵族,并于鄂尔多斯历五月二日召集庙会,将贵族、台吉们请到庙里与众喇嘛一起诵读《蒙古源流》。众人诵读,声势大,气势强,不仅将贵族、台吉和喇嘛们的身心吸引到了《蒙古源流》的内容之中,更吸引了很多来赶庙会的牧民百姓的围观和聆听。这样的庙会一直延续到萨冈彻辰离世。由此,该著作就像每个蒙古人必读的圣书广泛而长久地流传下来了。说不定,成衮扎布呈给乾隆皇帝的也许就是这些抄本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