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收录了我的四篇中篇小说,记录了我从1986年到1988年这两年多的写作经历,也记录了这两年多令我不安的精神状态。1999年4月7日,我在重版自序里写下这样一段话:“这些作品记录了我曾经有过的疯狂,暴力和血腥在字里行间如波涛般涌动,这是从噩梦出发抵达梦魇的叙述。”
二十五年后,我在读者那里找到了共鸣。关于《河边的错误》,“谁又何尝不是疯子,可谁又是疯子”;关于《现实一种》,“读者面对的只是一堆行尸走肉般的纸片人”;关于《一九八六年》,“在美好的新生活之中,一个来自过去的疯狂幽灵,会永远对你紧追不舍”;关于《古典爱情》,“一半《西厢》,一半《聊斋》,还有点儿《汉尼拔》”。
毫无疑问,这不是一部让人愉快的书,阅读此书仿佛走入一座恐怖博物馆,里面所展示的疯癫、荒谬、谵妄、错愕、冷漠、暴力、自虐、血腥、幽怨……几乎都是人的情感中最为阴冷的部分,脊背发凉可能是我的写作和你们的阅读的共同感受。我们从博物馆出来后终于见到阳光,然后站在那里,就像一位读者从《一九八六年》里引用的那句描写,“在阳光里消毒似的照了一会儿”。
这里展示的四篇中篇小说也讲述了对立,很多的对立,最为关键的是人性和人性的对立。这个主题源远流长,乔治·奥威尔的《一九八四》、威廉·戈尔丁的《蝇王》等,人性和人性的对立在他们的作品中表现出来时,是如此地赤裸裸,几乎掩盖了文学作品中最为重要的美德——同情和怜悯。
当然这是表象,并非意志。无论是乔治·奥威尔,还是威廉·戈尔丁,他们在写下文学里最为冷漠荒谬的故事时,依然让我们感受到作者内心涌动的同情和怜悯,正是因为心怀同情和怜悯,他们才能够把世界的恶与麻木写得如此透彻。
这部集子里四篇恐怖博物馆风格的中篇小说,同样隐藏了作者的同情和怜悯之心,因为作者需要获得拯救。
余华
2024年3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