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hetoric译为“修辞学”,它源于古希腊语的rhētōr/rhētorikē( ,5世纪),拉丁语是rhetorica/rhētorica,法语是rethorique/rhētorica,中古英语是rethorik,现代英语是rhetoric。在古希腊语中,它原指“演讲技艺”(rhē意为“言说”,ikē意为“艺术”,刘亚猛,2014:27),或曰演讲家(public speaker,rhētōr,orator)的艺术以及政治家(演讲)的技艺[麦克唐纳(MacDonald),2017:4]。
古希腊最重要的修辞学观来自柏拉图(Plato,前427—前347)的“伦理修辞观”(ethical/moral rhetoric),他提出的“修辞”是相对于苏格拉底(Socrates,前469—前399)的辩证法(dialectic/dialektikē)[麦克唐纳(MacDonald),2017:4。斯基帕(Schiappa),2017:34]。古希腊修辞学当然也离不开柏拉图的弟子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前384—前322)的《修辞学》( Rhetorique )的“实用修辞观”(practical rhetoric)。亚里士多德把修辞当作修辞术,指的是劝说/劝导/规劝/说服(persuade)他人的方式、能力、技巧、本领(亚里士多德,1991/2006:24)。“劝说”的本源是“说服学、演讲术等研究语言形式和文字技巧的学科”,其本意是以“理质”[logos,logical proofs或reason,相对于“reasoned discourse”(理性话语),斯基帕(Schiappa),2017:38]、“气质”[ēthos,ethos,ethical proofs或credibility,相对于“scientific persona”(科学角色),麦克唐纳(MacDonald),2017:22]、“情质”[peithō,pathos,pathetic proofs或emotion,相对于“artistic representation evoking pity or compassion”(引起怜悯、慈悲的表征),梅里安姆·韦伯斯特词典] 等手段,在演讲或辩论中胜出(李小博,2010:9)。那么,修辞学的劝说就是“通过恰当的修辞论辩方式,说服他人相信自己的科学范式或理论比别的竞争性观点更为优越”(李小博,2010:9)。再者,亚里士多德认为“修辞术是论辩术的对应物”,修辞术是“一种能在任何一个问题上找出可能的说服方式的功能”(亚里士多德,1991/2006:6)。
亚氏的修辞学思想长期以来都是世界修辞界的指南,据说古罗马演说家和政治家西塞罗(Cicero,前106—前43)、古罗马雄辩家和教育家昆体良(Quintilianus,约35—95)、中世纪罗马天主教思想家奥古斯丁(Augustinus,354—430)、文艺复兴时期的三大流派 、18—19世纪英国牧师和修辞学家坎贝尔(Cambell,1719—1796)、英国神学家惠特利(Whately,1787—1863),乃至现代的修辞学思想[如英国文艺批评家理查兹(Richards,1893—1979)、美国文艺理论家伯克],其精髓或者说是亚里士多德的东西 ,或者说是从亚里士多德发展和拓宽而来。
“新修辞(学)”指的是20世纪30—60年代在欧美兴起的修辞范式,主要源于帕尔曼(Perelman)、理查兹和伯克的论著。帕尔曼强调论辩和受众的关系,“只有顺应听众,说服才有可能”(见陈小慰,2013:86)。理查兹强调的是交际的误解和理解,他倡导了“以理解为指向的修辞(学)”(understanding-oriented rhetoric)。伯克的“修辞动机论、象征行动论、戏剧主义论、认同论、己为受众论”等,凸显的是语言修辞的象征性、动机性、互动性、戏剧性等(参见§6.5.1)。新修辞学大大拓宽了修辞学的研究范围,修辞的本质和功能得以全新阐释,且关注了被忽略的“修辞形势/情势”(rhetorical situation )(陈小慰,2013:83-96,108-111)。
可以说,“新修辞学”或者说修辞研究的新方法、新途径、新套路,其探索和涉及的修辞岂止“诡辩逻辑”(sophistic logic)、演讲技艺或舌辩技巧,实际上遍及人类乃至全部生物的冲动、梦想、奇迹、生存和竞争的生物—修辞策略[bio-rhetorical strategies,肯尼迪(Kennedy),1998],无所不包,也就侵入大文科的全部领域[麦克唐纳(MacDonald),2017:2]。在当今的电子时代,一切传播只需摁一下按钮,传播的方法和技巧(即修辞)也是如此[麦克唐纳(MacDonald),2017:2]。这样一来,“符号王国”(semiosphere)的一切都是“生物修辞”[bio-rhetoric,肯尼迪(Kennedy),1992:2],一切都能进入“修辞王国”[realm of rhetoric,帕尔曼(Perelman),1982:153;见麦克唐纳(MacDonald),2017:5]。
“修辞(学)”难以定义或者说定义众多而难以统一,“没有一个实质或本性,也没有唯一的定义可寻/可循”[斯基帕(Schiappa),2017:33],也即“根本不存在一个万世有效的修辞本质,也根本没有天赋神造的是其所是的修辞观” [斯基帕(Schiappa),2017:35],为什么?一是因为修辞所涉及的主题、议题、话题多如牛毛、飘忽不定。二是因为下定义本身就是一个视角不同、看法则相应不同的修辞行为[麦克唐纳(MacDonald),2017:4]。三是因为修辞论者说及修辞的所指,有时是(艺术)过程,而有时却是(艺术)结果,如演讲稿文本、演讲效果[麦克唐纳(MacDonald),2017:5]。说修辞是“说服的艺术、华丽辞藻、演讲的调味(师)、说好写好、晓之以理外加以动人意志想象、通过象征符号引发信念或行动、使用推理和论辩的艺术”等,五花八门的修辞定义从古争到今,直至未来[麦克唐纳(MacDonald),2017:4-5]。斯基帕(Schiappa, 2017:33)的修辞定义是,“探讨和教化人们如何进行有效的笔头交际以影响受众”的学科。麦克唐纳在其编辑的、包罗万象的修辞研究的“手册”里,为了概括且达成和谐目的,提出了一个模糊的定义:“演讲、写作及其他媒介中的有效说写和劝说的艺术”(2017:5)。
一个多世纪以来,西方修辞学除了维系今天可称作狭义修辞学的东西,即种种修辞术的研究,已经从狭义修辞学走向广义修辞学,甚至可以说步入修辞的“全球化”(globalisation)、人文学科包括语言学的“修辞转向”(rhetorical turn)、“泛修辞(学)”(pan-rhetoric)的境地(鞠玉梅,2012:3;刘亚猛,2014:292,301-303)。刘亚猛认为,这意味着:① 诸多本来源于修辞“母体”的学科又“回归”母体。② 与该转向相关的探讨形成了20世纪修辞思想之“主干和精华”。③ 该转折已凸显了修辞学的跨学科性(2014:292-293)。鞠玉梅说,“修辞”成了家喻户晓的名词,政治家、教育家、律师等,都话不离“修辞”(2005:37)。不过,也有学者怀疑抱负过大的“大修辞”,也就有了20世纪70年代至今的“大小修辞”之争,或者说修辞界关于是否应该有“大小修辞”,如何在“大小修辞”上都有所建树,如何在理论和术语上不过分依仗古典修辞学和外源学科(哲学、文学、社会学、语言学、心理学、文化学等),让修辞学做一个有“自主知识产权的”的“一等公民”学科等,尚存不少远未达成共识的争议(参见刘亚猛,2004a:2-4)。
美国文论家维切恩斯(Wichelns,1894—1973)在1925年发表了《演讲的文学批评》(The literary criticism of oratory)一文,标志着当代修辞学批评或“新亚里士多德修辞学”的滥觞。美国哲学家和修辞思想家伯克的《动机语法学》《动机修辞学》《论动机与社会》《宗教修辞学:符号体系研究》《象征行动的语言:人生、文学和方法杂论》《文学形式的哲学:象征行动研究》《永恒与变化:目的的解剖》《对历史的态度》《反论》《戏剧主义与发展》等,振聋发聩。如书名所示,它们已不是纯粹的修辞学著作,而实际上横跨修辞学、文艺学和哲学。其他如英国语言学家和文学批评家理查兹的《修辞哲学》《意义的意义》《美学基础》《文学批评原理》《实用批评》《科学与诗歌》,是跨修辞学、语义学和文艺学的著作;法国哲学家和文论家福柯(Foucault,1926—1984)的《对历史的态度》《疯狂史》《性史》《事物的秩序》《知识考古学》《权力和知识》等则是跨修辞学、史学、医学、经济学和犯罪学著作。若这样看亚里士多德,他也是跨界老手:修辞学、文艺学、诗学、哲学、政治学、伦理学、物理学等,如其《修辞学》《诗学》《形而上学》《政治学》《伦理学》《物理学》所示(谭学纯,2002:10)。
西方修辞学史值得一提者还有帕尔曼和泰特卡(Perelman & Tyteca)被人英译的修辞专著《新修辞:关于论辩的探索》(1969),其修辞学发展的“宏伟规划”等思想影响之大实在难以名状,它不仅诱发人们再思修辞及其学科建设,还导致了“纲领性”论文集《修辞学的前景》[比策和布莱克(Bitzer & Black),1971]和修辞学杂志《哲学与修辞》( Philosophy and Rhetoric )的问世(见刘亚猛,2004a:1,3)。
如果说亚里士多德的修辞旨在有意识地“规劝”,那么伯克所代表的新修辞学旨在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认同”(identification) 。在动机论中,伯克研究的“动机”(motive)不是简单或狭义的动机,而是“追寻修辞哲学的认识基础”的“人类的行为动机”,“语言不仅导致行动,而且构建我们的现实”(伯克等,1998:15) 。在伯克等人看来,修辞是“一些人运用语言来对另一些人形成某种态度或行为”(伯克等,1998:16) ,“人一旦运用语言,就不可避免地进入修辞环境”(伯克等,1998:16)。所谓“修辞环境”就是人的生存环境,那么,与其说人对环境做出这样或那样的反应,还不如说是人在“修辞化”地适应各种环境。
在古代,人临死时朝着故乡的方向磕头跪拜,或者要求死后埋在面对故乡的高地,这可描写为大俗话“望乡而死”。但中国文人却用“狐死首丘”来表述。如:
(4)“鸟飞反乡,兔走归窟, 狐死首丘 ,寒将翔水,各哀其所生。” (《淮南子·说林训》)
(5)“ 狐死首丘 ,心不忘本;钟仪在晋,楚弁南音。” (《晋书·张寔传》)
这是借用狐狸虽身死但其脑袋也要面向藏身的山丘的民俗幻象,让“不在场”的故乡临时“上场、在场”,使遥不可及的真“乡”扮演“在场”之“乡”的“情感等价物”,也即是修辞化地喻指老而怀旧、叶落归根等观念意义的艺术手法(谭学纯,2002:10-11)。
一些学者(如狭义修辞学论者)在坚守纯修辞学的边界时,不知不觉中也在进行着学科自闭。如果阻止修辞学研究认知问题、社会问题、政治问题、文艺问题等,就掉进了“语言构建现实”的陷阱(谭学纯,2002:10-11)。所谓“后现代主义”将一切都符号化/符码化了、话语化、修辞化了[林大津、毛浩然,2006:35;斯基帕(Schiappa),2017:33],因此不妨说,其修辞也就打上了“泛修辞”的烙印,囊括一切文化形式、文化现象、文化现实。那么,“修辞是什么”不妨改成“什么不是修辞”,于是就涌现出“哲学修辞/修辞哲学、伦理修辞/修辞伦理、政治修辞/修辞政治、战争修辞、女性修辞、行为修辞、法律修辞”,不一而足[林大津、毛浩然,2006:35;斯基帕(Schiappa),2017:33]。
如上所述,伯克、帕尔曼、泰特卡等新修辞或“大修辞”学者的努力虽有“石破天惊”的影响,但西方修辞界并没有真正继承其初衷,结果在过去几十年的修辞学科建设中“步履蹒跚”;如果修辞学作为一个科学、完整、独立的学科还未定型,那么迄今为止的修辞论述岂非修辞“前科学杂凑”(pre-scientific bricolage)? 修辞学“陷于两难境地”,“很难在现代大学和学术体制下获得常规意义的‘学科’身份”(刘亚猛,2004b:252;2014:290),究其诸多缘由,最重要的原因也许是:
(1)局限于学术话语内部而未能有效地投身于社会/政治生活中活生生的话语实践的解释和干预(刘亚猛,2004a:1)。
(2)寄希望于外援术语,对“舶来品”没有达到“随意正用、予取予求”或吃透且进行“再描述”(re-description),难免扮演“净输入方”的尴尬角色(刘亚猛,2004a:3,2014:291)。
(3)诸多大修辞作品发表于非语言学非修辞学刊物,如商学、法学、音乐、宗教、科技、地理、数学、政治、社会等学科的杂志,有点“病急乱投医”(刘亚猛,2010:19)。
(4)和语言学“形近实远”,本来当初并行于语言学而如今本属语言学,至少是“最为‘天然’密切”的关系,但“大修辞”投入人类学、文学、政治学等的怀抱,使得修辞非驴非马,和语言学及其共同预设的研究出发点、目的、对象等“龃龉不合”“雅难相容”,渐行渐远,或者“分道扬镳”(刘亚猛,2010:12,14)。
(5)“大修辞”学术胃口太大,号称统辖天下的象征话语以及借此实施的全部人类之“知、行、造”[布莱克(Black),1996:23],而如此宽阔的覆盖面,其学术思辨的范畴、概念、法则等单薄、苍白、肤浅,缺乏“穿透力”(刘亚猛,2004a:3-4)。
(6)“大修辞”学者众多,没有流派而观点五花八门,没有一套专属自己的研究方法,或者说方法论“式微”而“即兴发挥”(improvise)或“就便拼装”(bricolage),或者说研究方法无“一定之规”,都是“因题、时、境、人灵活制宜”(刘亚猛,2010:12,16,17)。
(7)修辞界内关于“元修辞学”(meta-rhetoric)即关于修辞学的学科定位和未来命运的争辩持续,尤其是论及古希腊哲辩师的历史定位和“大小修辞”的“一学二辞”的种种观点,完全是一幅“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画面(刘亚猛,2004a:4-6)。
(8)“大修辞”领域后继无人,没有伯克这样的“修辞思想大师”,或者说,该领域的学者在“出高质量的(学术)成果”[斯基帕(Schiappa),2001:271-272]方面没有“上乘的表现”(刘亚猛,2004a:2,5)。
根据鞠玉梅(2011:53)的介绍,西方修辞学分为20世纪前后的传统修辞学和新修辞学。前者分为“人文传统”的修辞学(古典修辞学时期、中世纪、17世纪——都关注劝说)和“文体风格传统”的修辞学(文艺复兴时期、18世纪、19世纪——都关注语言运用技巧),而新修辞学是“多元化、多学科交叉”的大修辞研究,包含修辞哲学、动机修辞学、行为主义修辞学、价值修辞学、论辩修辞学、认知修辞学、科学修辞学、表达修辞学、隐喻修辞学、类比修辞学、比较修辞学、视觉修辞学、建筑修辞学、宗教修辞学、修辞伦理学、模型修辞学、公共修辞学、修辞传播学、社会认知修辞学、计算机辅助修辞学等,研究队伍得到“大换血”、重新“洗牌”(另见林大津,毛浩然,2006:34)。